老屋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非·主題寫作之【追......的人】


八年后,我依然清晰地記得六次經過那個高速出口時心臟受撞擊而變得柔軟,塵封的記憶倏然蕩漾起來,不停地涌向新筑就的堤壩,終究匯聚成一疊浪頭撲堤而出。那時,我正在潮州做一批出口日本的瓷器,從洽談訂單、確認樣品、投產、驗完貨整整一個月,我前后跑了三趟,最后一刻,我還是拐了進去。


一、小表哥

電話里小表哥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慌亂,他先是用生疏的客家話,然后夾雜了潮州話,最后用普通話才表達清楚。我按他的指引駛往他們新搬的家——其實已經搬了十一年,只是我還沒去過。我想不起最后一次去他們家的確切時間,應該是女兒三四歲的時候,記憶里女兒一邊叫著姑奶奶,一邊吧嗒著姑媽去了核撕了皮的枇杷,口水四下濺起。那時他們還住在舊家,那是一棟獨門的兩層樓房,上下三大一小八間房,一邊與旁邊那棟共墻,另一邊挨著夏天洪水泛濫、冬天干涸見底的小水渠,門前隔著一條石子馬路就是一望無邊的垂柳搖曳、碧波蕩漾的西湖。這得益于表哥的爺爺解放前是當地游擊隊的領導、建國后又是縣(后改市)里的主要干部。

想到那棟樓,腦海里的剪影和顏料就飛梭密織:門邊的廁所里長長的沖廁水箱的鐵鏈,天井中已經飄到水渠上方的黃皮樹和蔓延在圍墻柵欄上的葡萄藤——每年我都能吃到最甜的酸黃皮和最酸的甜葡萄,飯廳里干凈的桌子上蓋著竹編罩、罩下一般是上一頓的冷菜或一些包好的云吞或餃子——姑媽是搟面的好手,她一人搟四五人都包不完,樓梯下常年塞滿著各種金屬材料和汽車元件——姑丈的副業,主房姑丈姑媽奇特的大床——一半床墊一半草席、高低不平,客廳茶幾上精巧的白色功夫茶杯和正中的折疊竹躺椅——姑丈專用——記得有一次,我躺在上面看電視看得入迷以致姑丈進來都沒發現,姑丈站在旁邊看著我也不說話,在姑媽的提醒下我才慌忙起來;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沒坐過那張躺椅;二樓的三間大房分別住著兩個表姐、大表哥、小表哥,我一直跟小表哥住一間房、睡一張床,讓我迷戀不已的是小表哥床下那幾箱連環畫冊——藍皮的三國、灰皮的水滸、紅皮的西游……再有,從二樓搭一把梯子出到瓦壟,有個姑丈為了比賽養的信鴿的大木條箱;后來鴿子總是被姑媽捉來煲湯……剪影停止,色彩已繪就。一棟鮮活的、煙火的樓房已經躍然于眼前。我的少年時期每年都有一個月在這里度過。

當我把車開到小表哥指定的地點時,他已經在那里等我了。他支楞著一輛半舊的單車,穿著一雙塑料拖鞋,站在江邊。他似乎被江風吹得有些瑟縮,頭發雜亂翻起,眼皮快速眨閃。江對面是莊嚴肅穆的市政府大樓,而這邊是富麗奢華的商業酒店——我是按酒店位置導航過來的。我心里不禁狐疑起來:搬到市中心來了?搖下車窗和他打招呼。四十剛出頭的小表哥比五年前見到時更加蒼老,目光怯弱而飄浮、語句急速且無邏輯,已沒了青年時的熱情和圓滑,少年時的靈性和乖張更是不見蹤跡,臉上布滿了敏感和不信任。

“小哥。”我叫他。

“年豐。”他叫我。

小表哥跟我打過招呼后,騎著單車一跩一跩地在前面帶路,還不時回頭看看我,臉上的笑容頗為羞澀。先是比較寬的馬路,然后轉進一條街道,最后是僅能通過一輛小車的巷子,越來越窄卻越來越熱鬧......小表哥都會在拐角上等我,等我跟上了再往前走。

每年我都是暑假來的,那時黃皮已經熟透,葡萄才剛掛果。我仿佛是小表哥的跟屁蟲,他去哪我跟哪,他帶著我去和他的同學玩,一句話就把我介紹了——我舅的仔。他那些同學光凱、皮皮、景華……也沒把我當外人,旋即合群;只有一次,他們拒絕了我的參與,扔給我一本《智取威武山》的連環畫后就神秘兮兮地躲在房間里,我半途敲門,小表哥開門應付我時,我瞥見了一本彩色畫冊,好像是寫著“龍虎……”的字樣,原來是功夫的秘籍,怪不得呢。那時西湖常有馬戲表演、單位演出、跳水游泳比賽……小表哥似乎從來也沒落下我。加紅糖的草粄(燒仙草)、加白糖的豆腐花、豆沙餡的油錐、花生芝麻餡的油角……從來都是兩份的。我很好奇小表哥怎么那么有錢?后來,小表哥被姑丈綁在梯子上鞭打時我才知道,原來他把姑丈那些金屬材料——錫、鉛、銅絲去賣錢。爸曾說過幾個外甥里就數小明(小表哥)腦子活,說讓別的孩子去買東西,沒了就空手回,而他沒了也會帶回類似的可用的。小表哥對我是真的好,完全不像他跟他幾個哥姐的關系,就像那時他回老家,在集市上買了一包稀有的即食面,拍碎了,你一口我一口地嚼得“咔嚓咔嚓”響——這個畫面這么多年一直忘不了。那時老家的村子正換寨場起新房,姑媽好幾次提著一籮筐一籮筐的雞蛋鴨蛋和一包包的白面粉回到村子。聽爸媽說,幸虧姑媽給了很多的糧票才把三間瓦房給蓋了起來,不然縱使爸在建筑隊人力不算錢、材料可以打折,也未必能把房子建好。小表哥跟著姑媽回到村里,大人們在忙著建屋,我帶著小表哥去放牛。記得我們把牛牽到水溝旁給它吃草,我在牛背上翻跟斗、從牛角的這邊爬到牛角的那邊……我第一次看到小表哥露出羨慕的表情,我慫恿他坐在牛頸上。小表哥又想又怕、忐忑地攀著牛角翻上牛頸時,老牛還是發威了,它是欺生的,就在小表哥剛要坐好那一刻把他掀倒在地……幸好我死死地拽住老牛鼻子,不然小表哥就不僅僅是摔傷那么簡單了,看架勢老牛似乎還想用牛角捅他,以報復我們玩弄它耽誤它吃草。自那以后,小表哥再也沒有回農村,估計是留下了陰影。

小表哥高中后就被安排在客運站工作,成為一名客車調度員。姑丈也是這個車站的維修技術員。那個年代,穿梭于城際、往返于城鄉的客車只有這些排了號的車隊,小表哥所在的車站是308車隊。每年暑假,我只要看到是308車隊的車,就上車,跟司機說“我是小明的弟弟”就能當車票用,即使個別司機有疑惑,等到站后小表哥接我時也會釋疑;回來時,小表哥送我上車,我總是在副駕駛座上就坐……那時,我覺得這是一件很牛氣的事情。后來,車隊沒落了,小表哥幾經輾轉回到交通局的收費站做了一名收費員,娶了個開服裝店的老婆。轟烈不到兩年,老婆帶著剛“呀呀”學語的女兒走了。

我的車在巷子里越走越深。巷子兩旁都是四五層高的樓房、已經可見歲月留下的凌亂和斑駁,一樓是些賣日用品的小店,醬菜、日雜、五金、布飾……應有盡有。快到盡頭處,我看到了大表哥,他像是在一個什么閑靜單位的門口,躺在竹椅上跟門衛聊天,他光著頭,看到我時,似乎彈了起來,旋又坐下,跟我揮了一下手。


二、大表哥

大表哥恐怕是那件事的幕后鼓動者和最大收益人。這是我當時的判斷,可隨著歲月的流逝,我慢慢也在否定自己,似乎,什么樣的可能性都有。大表哥也是高中畢業后就被安排到當時紅火的造船廠,他在造船廠顯出沒落端倪時就找關系調到了工商所,用了將近二十年才爬到所長的位置。體制內那種升官唯上、發財危險的氣氛會把人弄得神經兮兮,因而才會對一些隱喻或象征類的事物特別上心,并以此激起奮斗的決心和消解訛詐的疲憊;另外,身邊的人對大表哥“陰郁”的評價也給我的判斷造成了一定的影響。

小表哥帶著我穿過一個門洞,指揮我把車停在一塊堆放著建筑垃圾、長滿雜草的小空地上。等我下車后,他就帶我往后樓那條不足一米寬的逼仄的小巷子走去。我遲疑了一下,然后說,我去跟大哥打個招呼。

從來的路回走,一會兒我就看到斜躺在竹椅上的小了一號的大表哥,還有躺椅旁的盛著黃褐色茶湯的白色功夫茶杯。大表哥光著頭,臉皮褶皺使得眼槽更加深陷,目光深幽得似乎探不到底。我默默地嘆了口氣,走上前。

“大哥。”

“年豐來了。”

大表哥只是動了動嘴角擠出這幾個字,其余的一概不變,包括姿勢、神態、表情......一副天打雷劈也波瀾不驚的安然樣子。可我知道不是這樣的,雖然他也已年過五十,但他的修為和對生命的領悟遠沒到無物或無情的程度,他是故意在我面前裝出平靜和無所謂。

五年前,在深圳見到他時,他還是心氣正茂、意氣風發,他開著三菱吉普帶著姑媽和小表哥來見爸的最后一面,那時他魁梧壯碩,比如今躺椅里的身軀整整大出兩個號。可見癌癥不僅消解了他的意志,還狠狠地腐蝕了他的身體。按他的思想,估計還有類似魔咒或報應之類的形而上的東西在拷問著他的靈魂。大表哥得的是一種叫“多發性骨髓瘤”的血癌,跟我爸一樣,那是爸在病逝三年后他體檢時查出來的。他并沒有第一時間告訴我,那時我們家和他們家已經“斷絕”關系三年了,而是他在轉院到廣州省總院時,“冒昧”地給我打了一個電話。那個突兀和撕裂的電話內容至今仍清晰地在我耳邊回響:

年豐啊,我得癌了,跟舅舅一樣。天一下塌了!為什么要這樣對我?鬼打的老天……

我不清楚大表哥為什么要打電話給我?是想得知治療的辦法——爸死亡他是知道的,這種病確診即是一張死亡通知書,無治;或是為了宣泄心中的恐懼?恐懼是種什么情感,能讓人格、尊嚴、道德、法律一切都在它面前都銷匿于無形?還是為了救贖——痛苦后的慰籍、絕望后的逸想?這種慘烈的哀嚎和徒勞的掙扎經過這兩年來一次又一次的重演和一次又一次的消化,終于達到了如今的“無動于衷”?還是,我的出現再次觸發了他內心里層層包裹的恐懼,而無數次化解的嫻熟也使得他能夠在轉瞬間就變得平靜如常?

我再次嘆了一口氣。心里想,爭什么,人死了,一切不都得灰飛煙滅?這不僅是指向大表哥,也是對我自己說的。

可能是大表哥看到了我臉上黯然的神色,他仿佛是反倒在安慰我,轉移著話題。

“去看看你姑媽。”他說。

我點了點頭,走開了。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沒有安慰大表哥,是不忍心揭開他痛苦的薄紗?還是有更深一層的報復的愜意?

多發性骨髓瘤是一種罕見的血液癌,它在我們家族里已經確診的就有我爸、大表哥,據爸的回憶,他的三叔最后那段時間的痛苦和癥狀跟他很相似,似乎也可以斷定是這個病,只是那個年代還沒有技術可以確診而已;那再往上輩數呢?這么說來,初步可以推斷它是家族的遺傳病了,可能是隔代遺傳。如果,我把這個情況告訴大表哥,他心里會好受些嗎?然而,我沒有。


三、姑媽

我循著原路返回,按照小表哥剛才指的方向穿行在狹窄的巷道中,巷道的一側是剛才看到的四五層高樓房的背面,另一側是舉手就觸頂的泥瓦房——有幾處已在風雨中坍塌,二三十步后我在一道鐵柵門前停下,摁了兩下201的門鈴。對講器里傳出小表哥的聲音。

樓梯是水泥面的,比正常的稍窄;階級中間已顯出包漿的烏黑光亮,使得我躡著腳以免打滑,越往臺階兩端越粗礪、灰塵也越厚。輕柔的腳步聲被上面鐵門內傳來的激動的“阿年豐,阿年豐……”的叫喊聲驅散于無息。

是姑媽的聲音!這聲“阿年豐——”讓我身上的毛孔在倏忽間全都張開了,仿佛又回到那醇厚的散漫歲月中去。

“阿年豐——下來吃飯啦!”

“阿年豐——下來洗澡了!再不下來水就冷了。”

......

姑媽那中氣十足且很具穿透力的叫喚聲,響徹了西湖邊上這棟二層樓房,我能聽不見嗎?我早就聽到了,聽得異常清晰。以致大表姐無數次惡狠狠地罵我 “姑媽叫你,你要應聲!” 可我就是不想回應,不想姑媽一叫就下去。那時,我還不明白我為什么會這樣,姑媽一叫我就去,不更顯得乖巧和懂事嗎?難道是小表哥床下的連環畫太好看了——那也是看了無數次了,況且吃完飯、洗完澡還可以接著看。后來,我才明白,原來姑媽在我心中一直是奶奶的替身,我在享受姑媽這種隔代親情的寵愛,這種毫無負擔和代價的溺愛。

小表哥推開鐵門讓我進去。姑媽就站在門口,她的雙眼纏繞著紗布,白色的紗布還能襯出姑媽白頭上僅有的幾縷灰色發絲,煞白臉皮上的黃褐斑點更為奪目;姑媽依舊是很胖,不是那種紡錘式的肥,而是手腳腰身都很圓很均勻的胖;胖得很安全、胖得很舒服——有種似乎可以讓一切事物愿意依附過去的引力,就像她把飯桌上剩下的最后一根菜、一塊肉、一匙粥、一口湯......送進嘴里,很快就變成肌肉、氣力和精神,再在生活和勞動中創造出更多的美好一樣,讓人陶醉于她胖的魅力。

姑媽側著耳,嘴里還叫嚷著“阿年豐、阿年豐......”,雙手挺直在身前,快速地摸索,恨不得馬上就找抓住我。我喉嚨發硬,鼻腔一酸,一股熱流沖上眼窩,眼睛瞬間就濕潤了。

“大,大姑——”

我結巴地吐出不完整的字音,快步上前抓住她的手。姑媽反手搭住我,把我往她身上拉,她靠在我懷里,抽搐了起來。我抱著她的背,淚滴不斷在滑落。

“好啦!好啦!莫哭啦,剛動完手術嘞。”

小表哥在旁邊用潮州話提醒著姑媽,他的眼里也閃著淚花。

我和小表哥扶著姑媽在客廳的木條沙發上坐下。客廳不大,通往旁邊由陽臺改建和飯廳一體的廚房,那里擺著一張熟悉的綠色防火板折疊餐桌;客廳里的木條沙發、茶幾也是十幾年前舊家使用過的,雖然幾角已磨平、椅板也脫漆,卻給了我很溫暖的感覺,那部大了些的臺式電視機、茶幾上的電茶具反倒有些格格不入,尤其在客廳中央那張油光滑亮的竹躺椅的襯托下。

姑媽抓著我的手一直沒放,無規律地時緊時松,指甲刺得我一痛一痛的;她邊抽泣邊念叨著“我弟、你爸,你爸、我弟......” 可見爸的死也是她的一根刺,這根刺依舊在她心中茁壯成長。

姑媽和爸不是一般的姐弟。姑媽十三歲、爸五歲時,奶奶去了泰國、爺爺去世,等同于姑媽拉扯大了爸,后來姑媽嫁到姑丈村子也把爸帶了過去,再后來,爸在上山下鄉運動中被學校遣回時也落戶在姑丈村子,最后,姑丈一家搬去縣城,留下爸及后來的我們一家守著姑丈的老屋。在真正意義上,爸才是姑媽的第一個孩子,然后才是大表姐、大表哥、二表姐、小表哥;到我和妹妹這,在姑媽眼里已經是孫輩了。姑媽一輩子沒有所謂的正式工作,她的工作先是為表哥的爺爺奶奶養老送終,而后是伺候我們這一大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她的一生就這么支離破碎地依附在我們身上,伴隨著我們的成長而衰老。

“好了,都過去了。”

我安慰著姑媽,問起了她纏繞著眼睛的紗布是怎么回事?姑媽吱吱呀呀了好久都沒說清楚,還是小表哥把話接過去才說清楚。原來是姑媽一直受視力下降的折磨,終于等到了一個“光明工程”的公益項目,免費做了白內障切除手術。姑媽趕不及地搶話說省了一千多塊錢呢!雖然姑媽眼睛蒙著紗布,我依然能感受到她說出這句話的愜意。我沒忍住就蹦了一句讓小表哥難堪的話,尤為唐突,但已無法收回。

"一千塊錢也沒有嗎?“

我看到小表哥的臉霎時漲得通紅,滲出的汗珠在微光中閃爍,遞茶杯給我的手微微顫抖,低著頭默然無語。

姑媽像是看到小表哥的表情一樣,連忙說:

“年豐啊!你都不知道啊,我這該死不死的沒工資又沒保障,眼睛看不清腿腳又老疼,你姑丈的資格只能分到這一百平都不到的房子,還說是老革命!每個月的退休金還要扣一百多的房租,剩下的吃飯都得省著來……你大哥有自己的家,他那病用錢就是個無底洞,小哥在收費站的工資就那么點,二姐在火車站賣票能有幾個錢?管好自己就阿彌陀佛了,大姐的收入還不夠她買藥……”

困頓至此?原來多驕傲的一家人!聽得我心里一陣陣的酸楚,恨不得馬上就把小表哥帶到深圳、跟著我,可轉念一想,那誰照顧姑媽、姑丈,還有他時不時要去看的女兒?

姑媽嘮叨完后,客廳陷入一片死寂。這種死寂就像渾厚的暗黑從四面八方向我壓擠過來,鉆到我心里、卡住我脖子,讓我有被撕裂和窒息的感覺。

“以后,我每月給你寄點生活費,幫補一下。”

姑媽聽到我這句話后,又哭了起來。哭聲里一個干瘦的小老太婆推門而進,手里提著一塑膠袋的青菜。


四、大表姐

十幾年沒見,我幾乎認不出來眼前這個小老太婆就是我的大表姐。她眼窩深陷、顴骨突起、下巴尖翹,臉上的皺紋像干涸皸裂的水田的縫隙如同蛛網一般由鼻尖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四下肆意而去。五十多歲的她看上去比姑媽還要老,干巴瘦削的身體似乎被一股頑強的氣息支撐著,才不至于散架。年輕時的她繼承了母族卓越的外形和父族清高的氣質,鶴立雞群。也許正因如此,才開始了她大半輩子的悲劇性人生。

大表姐是這個家里唯一想讀書、能讀書的人,卻因“文革”戛然而止。她的婚姻之路也足夠荒誕,追求者蜂擁之時她不想結婚,而想結婚時周邊的人卻一個也看不上,就這么一直拖了下來,到了中年,想想算了,隨便找個人湊合把這輩子打發了,就無限降低標準;誰知卻被隨便的、低標準的人嫌棄,于是,她也就絕了結婚的念頭,想著這輩子一個人自由地過完也不錯。殊不知,臨了退休,她工作了大半輩子的鐘表廠破產,雖經有關部門整合,勉強拿到少得可憐的退休金,卻抵不住她陸續而來的婦科病、腎病、腸胃病......在年近六十之際還得戴著老花鏡去個體的毛衣廠打工,為了醫藥費、為了活下去。

姑媽的哭聲她似乎充耳不聞。看到我,她擠出“年豐來了”幾個字,勉強提嘴笑了下。不笑還好,笑起來比哭還難受,那股悲怨的氣息一下四處蕩開,客廳再次落入寂靜。大表姐把菜拿到廚房去,“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在客廳里異常響亮。

我想起在那件事過后不久,接到大表姐的電話,那時我正在氣頭上,爸去世的悲痛、愧疚和憤怒,導致我失去了理智,我不聽她講,蠻橫地打斷她,并沖她吼叫:“我不管你們之間的屁事,別打電話給我!” 大表姐似乎給我噴得詫異莫名,半晌后才說:“你怎么說話呢!什么屁事不屁事?我打電話問你媽身體、問妹妹情況怎么就是屁事了?你讀了十幾年書都讀到屎坑里去了?!” 當時我就知道怪錯了她,那件事根本就不關她事,我正想道歉時,大表姐已經掛了電話。

大表姐把那袋青菜放到廚房里,回她自己房間去,在關房門之前問了我一句。

“妹妹怎么樣了?”

我知道這個“妹妹”是指我的妹妹,而不是二表姐。她跟妹妹的感情就像我跟小表哥,妹妹在她心目中也是一個治不了的“瘤”。

記得那時我正上初中,爸媽去外地做工程,就讓我住校,把妹妹放到姑媽家。妹妹就這樣跟大表姐同房共處了兩年,在大表姐的教導和監督下,學習成績不怎么樣的妹妹竟然考進了當時全市最好的初中“真理中學”。正當大表姐計劃滿滿、雄心勃勃要把妹妹送進一中,乃至好大學時,爸媽卻把妹妹轉到縣里的一所普通中學,理由竟是為了方便和我一起得到照顧。那時,大表姐強烈反對,卻改變不了爸媽的主意,最終還是被大表姐說中了,妹妹也就勉強念完高中就進入社會。大表姐對此一直耿耿于懷,每一次她都會提到這件事,仿佛在說她自己的遺憾一樣。

大表姐進入她的房間,進入只有她自己的小小世界;房門一關,就與外界隔絕。


五、姑丈

晚飯是大表姐做的,一如十幾年前一樣精致,豐盛卻說不上。小表哥說,比平時多了一疊炸肉卷,還有一條他在江里釣的羅非魚。羅非魚肉質粗糙、骨刺繁多,怎么做也不能算是一味美食。不過,我依然吃得興致勃勃,間中還把魚骨剃了放到姑媽飯匙里。

姑丈準時在開飯前十分鐘回到家,他背著門球袋、提著門球桿回來了。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家的每個人出現都像吹過一陣陰風似的,會讓世界陷入冰冷和孤寂,姑丈尤甚;除了姑媽,她仿佛是薪火,悲壯地對抗著這些冰冷和孤寂,但這把薪火已岌岌可危了。

姑丈還是那么瘦,幾十年來都沒什么變化,唯一的變化就是臉上的老人斑越來越多。這次一看,已經找不到一塊完整的正常的皮膚,仿佛生命已經被擠得殘破不堪了。姑丈看人從來不會超過一秒鐘,總是一帶而過,似乎這一帶就把人看透了,又似乎根本不在乎看的人是誰。他一輩子就是這么淡淡的,不愿意在身外之物多浪費一丁點兒時間。我以為我已經了解了姑丈,他的一輩子幾乎可以用“玩”這個字來概括,就像他少年時給游擊隊送信、給地下黨放哨,青年時的修車,中年時操作各種機械動力和研究自動控制……等等,無一不是出自玩味。他感興趣的就會沉溺其中,九頭牛都拉不開,不感興趣的怎么逼他都沒用,就像他父親逼他上學,他不為所動,寧可呆在農村侍弄罌粟,直到汽車的轟鳴聲、迅馳的速度、龐大的裝載能力才把他從凄美的罌粟花瓣和神奇的罌粟果汁中拉出來,來到城市。我想,如果不是他父親以斷絕關系要挾他娶姑媽,恐怕他寧可一輩子孤身一人。他對官場、政治不感興趣,他不關心家、不關心兒女,姑媽的工作愿望、兒女們的上學工作他從不參與,任其自然;即使小表哥偷他的金屬材料,他也僅僅當作一件平常事在完成:綁起來、抽十鞭;絲毫不帶感情,既不憤怒也不傷心,就像吃飯睡覺拉屎一樣。可他晚年還是做了一件正常人都會做的事情,而且做得那么慘烈!讓我大跌眼鏡。

事情就發生在五年前的那兩天里。那時我爸經歷了“多發性骨髓瘤”將近四年的手術、放療、化療,已是奄奄一息。媽說,把最親的人叫來見最后一面吧。接到電話的姑媽、大表哥、小表哥第二天就來到深圳,大家圍在爸的病床邊,避開病情閑聊起來。自然就說起了爸爸姑媽少年、青年時的往事,說到農村老屋的事情。媽先是說當時建屋的狀況,說爸和他那些工友們的無償幫忙、建筑隊給了最低價格的材料和姑媽三番五次送來的雞蛋鴨蛋、面粉豬肉、無數的糧票,最后說老屋雖然登記在我爸名下,卻是早就定下給我們三兄弟一人一間。說完還用手一一指著大表哥、小表哥和我。難得清醒一次的爸也笑著點點頭,以確定我媽說的事情。當晚,小表哥、大表哥和姑媽吃過晚飯就回去了。爸又開始陷入癡睡狀態。

不料第二天,姑丈姑媽就打電話來,當時我不在醫院,電話是打給妹妹的,事情也是我晚些時候聽妹妹說的。妹妹說,他們回去后第二天大表哥就拉著姑丈姑媽回到鄉下的村子,把村長弄到鎮上的房管所,要修改老屋的屋主,即把爸的名字改成姑丈的名字。而房管所需要一系列的手續,所以就把電話打了過來。

妹妹說,來勢洶洶、蠻橫無理,先是把一張轉讓協議傳過來,讓她打印出來,讓爸照抄一遍,在“XXX”處填上資料,然后要爸簽名、按手印;再拿著這份協議連身份證一起拍照、錄視頻......妹妹一邊說一邊哭!接著又描述了媽哀求姑丈姑媽的情形。

媽哭泣著說:“阿姐姐夫,能不能等春曉(我爸)安心咽下最后一口氣,平靜閉上眼后,我馬上讓年豐回去,把這件事妥妥貼貼地給你們辦好,求求你們!讓春曉安心走,行嗎?”

姑媽胡攪蠻纏說著,你們家年豐不是在深圳有四五套房子嗎?還看想這間不值錢的老屋?姑丈更是急匆匆地說,不行,現在就辦!

就這“不行”兩字,徹底耗掉了兩代人濃厚的血脈親情。事后,我看到那張爸寫的“轉讓協議書”,爸做了一輩子的工程投標和預算結算,他平日里的字幾乎跟印刷體沒什么兩樣,可那張紙上的字不是凌亂散裂,就是拼頭接腿......還有那簽名,簡直就是三歲小孩寫的字,指模也影影綽綽!我顫抖地端著這張紙,淚流滿面,悲痛欲絕、憤怒近狂。

三天后爸去世。去世前只要是清醒的時刻,他嘴里就喃呢著“阿姐阿姐......”,最后一刻,他一陣激烈的掙扎過后,瞪眼捯氣。我抹了五次才把他的眼睛合上。媽在爸喪禮上砸下一句話:你們敢跟那家人聯系,我就死給你們看!

吃完飯我回深圳,姑媽死活要送我。小表哥一跩一跩扶著她下樓。我問他怎么回事?他說在攔截逃費的摩托車時被撞斷了一根肋骨,還笑著說因此得了三個月假期可以照顧姑媽。


尾聲

八年來,那間老屋依舊在日出日落、風吹雨打中受雜草肆虐。經歷了兩次創業失敗,我也變得滄桑,似乎能夠理解姑丈那歇斯底里的行為和爸最后一刻的不甘。是啊,老屋就是我們跟這片土地的臍帶,剪短了,就只能像個孤魂在游蕩。倫理的力量是如此的強大,生長在這片土地的絕大多數男性從一出生就被賦予,死前一直被強化,死后也無法解脫。我們受它鼓舞也被它綁架。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禁止轉載,如需轉載請通過簡信或評論聯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剝皮案震驚了整個濱河市,隨后出現的幾起案子,更是在濱河造成了極大的恐慌,老刑警劉巖,帶你破解...
    沈念sama閱讀 227,283評論 6 530
  • 序言:濱河連續發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現場離奇詭異,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過查閱死者的電腦和手機,發現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閱讀 97,947評論 3 413
  • 文/潘曉璐 我一進店門,熙熙樓的掌柜王于貴愁眉苦臉地迎上來,“玉大人,你說我怎么就攤上這事。” “怎么了?”我有些...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175,094評論 0 373
  • 文/不壞的土叔 我叫張陵,是天一觀的道長。 經常有香客問我,道長,這世上最難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62,485評論 1 308
  • 正文 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辦了婚禮,結果婚禮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還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們只是感情好,可當我...
    茶點故事閱讀 71,268評論 6 40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開白布。 她就那樣靜靜地躺著,像睡著了一般。 火紅的嫁衣襯著肌膚如雪。 梳的紋絲不亂的頭發上,一...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54,817評論 1 321
  • 那天,我揣著相機與錄音,去河邊找鬼。 笑死,一個胖子當著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內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決...
    沈念sama閱讀 42,906評論 3 440
  • 文/蒼蘭香墨 我猛地睜開眼,長吁一口氣:“原來是場噩夢啊……” “哼!你這毒婦竟也來了?” 一聲冷哼從身側響起,我...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42,039評論 0 285
  • 序言:老撾萬榮一對情侶失蹤,失蹤者是張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劉穎,沒想到半個月后,有當地人在樹林里發現了一具尸體,經...
    沈念sama閱讀 48,551評論 1 331
  • 正文 獨居荒郊野嶺守林人離奇死亡,尸身上長有42處帶血的膿包…… 初始之章·張勛 以下內容為張勛視角 年9月15日...
    茶點故事閱讀 40,502評論 3 354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戀三年,在試婚紗的時候發現自己被綠了。 大學時的朋友給我發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飯的照片。...
    茶點故事閱讀 42,662評論 1 366
  • 序言:一個原本活蹦亂跳的男人離奇死亡,死狀恐怖,靈堂內的尸體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詐尸還是另有隱情,我是刑警寧澤,帶...
    沈念sama閱讀 38,188評論 5 356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島的核電站,受9級特大地震影響,放射性物質發生泄漏。R本人自食惡果不足惜,卻給世界環境...
    茶點故事閱讀 43,907評論 3 345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處隱蔽的房頂上張望。 院中可真熱鬧,春花似錦、人聲如沸。這莊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4,304評論 0 25
  • 文/蒼蘭香墨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三九已至,卻和暖如春,著一層夾襖步出監牢的瞬間,已是汗流浹背。 一陣腳步聲響...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5,563評論 1 281
  • 我被黑心中介騙來泰國打工, 沒想到剛下飛機就差點兒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東北人。 一個月前我還...
    沈念sama閱讀 51,255評論 3 389
  • 正文 我出身青樓,卻偏偏與公主長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敵國和親。 傳聞我的和親對象是個殘疾皇子,可洞房花燭夜當晚...
    茶點故事閱讀 47,637評論 2 370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

  • 外婆走了一個星期了,內心還是感覺她依舊在,還是那個坐在門口剝著豆瓣,還一邊和我們聊天的溫馨模樣。鈴鈴手舞足蹈,眼睛...
    蘇前涼閱讀 378評論 0 2
  • 《老屋魂》內容簡介 目錄 第【一六八】章 忐忑不安的新年 日子是犬牙交錯著前行的,時悲時喜。歡樂總是短暫的,長久...
    馮俊龍閱讀 595評論 1 26
  • 在三岔路口的旁邊,我曾經熟悉的五間老屋己經倒塌,空坪上堆滿了瓦礫和枯枝。 這是小姑生活了大半輩子的祖屋,從我知事起...
    落葉無痕262826閱讀 765評論 4 46
  • 1963年我們家搬到了一三四廠家屬院的三號樓,很快三年就過去,我該上小學五年級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最初的那幾年我們...
    馬范橋人閱讀 3,136評論 45 182
  • 《老屋魂》內容簡介 目錄 第【一六一】章 崢嶸歲月 “小心駛得萬年船”是老一輩人經常告誡年輕人的話,后來復生用“...
    馮俊龍閱讀 899評論 3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