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掠過額頭,陽光刺目,我猛然睜開眼,天高云淡。空中的氣息有些像青崖山,卻比青崖山更為清冽。
“葉安!”我喊了一聲,四周無人,松林茂盛。
這不像酆都,可我明明向著酆都跳下去,又能到哪。
我想著,甩出右臂里的劍,劍身泛著青色的寒氣,并沒有紅光,一切正常。就在那一刻,我聽到松林里的聲響。有什么東西穿過厚厚的松針,從一塊白色的巖石后探出頭來。
“啊。”我下意識退了一步,收回劍來。那是一條巨大的蟒蛇,露出來的頭都有成人大小,一雙眼睛锃亮如鏡面一般,一動不動。
“蟒,蟒。。。”我盯著它,那個蛇字卡在胸口,喊不出來。
“咦?你叫我什么?”那蟒蛇張開嘴,聲音很年輕,又洪亮如同鐘鼓,在空中震蕩不絕。“阿蟒,是個好名字。”
“阿。。蟒?”
蟒蛇看著我,慢慢偏著腦袋爬出來,上下打量。
“你是神?”他說。
“不,不是,我只是。。”我看著空中那把劍,忽然一抖,收進手臂中。“我只是個凡人。”
“但人很少來這。”
“這是哪?”
“崆峒山。”蟒蛇仰起頭,慢慢立起,從頭頂上俯視著我。“不,我見過人。”他說,“人不是你這個樣子。他們粗魯又淺薄,只知道打獵,從沒有人會和我說話。”
“你不喜歡人?”
“不喜歡。”蟒蛇擺了擺頭“但有棵樹告訴我,再這么修下去,總有一天,我會變成一個人。”
“你不想變成人?”
“談不上想不想,就像毛毛蟲到了時間,就要把自己裹進繭里,不管它怎么想,也只能努力變蝴蝶。”蟒蛇說,“你看起來和人不一樣,但你也說你是人。”
“人是很不相同的。”我說,“一個人和另一個人,可能是云泥之別。但同一個人在不同時間里,也可能是云泥之別。這種差別很微妙,因為每個人都會變,你不能拿老眼光看待他。”
“很不相同。”蟒蛇重復著,在我周圍盤了一圈,吐出信子。“不用怕,我不吃你。”他說,“我只是好奇你長的樣子。”
“我。。。”我張開嘴,忽然不知道說些什么。就在這時,蟒蛇的形狀忽然消散,就像一團風掠過松林,無數的光點在空中舞動,重新匯集,落在一根松枝上。
那是一個人,確切地說是那條蟒蛇化成的人,照著我的樣子化成的人。
“喂。”他說,“你看我像不像人?”
“像。”我說。
“那棵樹早就讓我下山去找人,找人要口封,可我不喜歡。但是你還好,可以做個朋友。”他在松枝上打了個墜,落到地上。“人都有名字,你叫什么?喂,人,你怎么哭了?”
“我叫白溪源。”我說,“你要叫我白溪源。”
我不知道怎么會來到這,歲月反轉,時空亂流。也或許我是真的死了,死在萬丈酆都之中,才給自己造了這一場幻覺。
二叔說他有一萬年的修為,如果這是真實,就該是一萬年前。一萬年前,沒有二叔,沒有楚澤,也沒有李承鄴和葉安。不管是真是假,我都沒有辦法回去。
我撿了木柴,用劍打出火星,生起篝火。阿蟒遠遠地坐在石頭上,并不敢過來。
“這是火。”我說。
“我知道,我怕火。雷電有時候會帶來火,那不是好東西,它們會燒,把一切東西燒成黑色的灰,然后風一吹,就沒了,就像死亡本身。”
“但是人會用火。”
“用火驅趕我們。”他說。
“如果你能掌控它,就不會死,也就不會怕,就像我的劍一樣。”我用劍剖開野兔,從脊椎上穿過去,撐在火上。阿蟒看著我操作,表情古怪。
“阿源。”他說,“給我看看你的劍。”
“等一下,熟了才能給你。”
阿蟒慢慢靠過來,坐到我旁邊,對著火堆搖晃雙腿。
“世上有一些危險的人,也有一些有趣的人。還有些人會坐在這和你說話,互相說一些心事。”
“心事,什么叫心事?”
“就是,放在心里的事。”
“那我沒有心事,所以也沒什么好說。”
“你來。”我說。
“什么?”
我抓過他的手,展開手心。用指尖劃了兩個字:楚澤。
“什么啊?”阿蟒被我劃得發癢,又不好躲開。
“楚澤。”我說,“這兩個字念楚澤,總有一天你會認識他。”
“噢。”他皺起眉,點了點頭,忽然一笑。“你什么都知道,還說你不是神?”
“我不是,你才是。”我說。
“我?”
“對,你是九天蟒神。”
“你可真會說話。”他說,“借你吉言。”
野兔漸漸冒出油脂,滴在火上,發出刺啦聲響。我收回劍,拽下兔肉,在石頭上切成幾塊,拿起兔腿遞給阿蟒。
他接過去,嗅了嗅上面的熱氣,卻不急著吃,眼睛一直落在我手里的劍上。
“阿源。”他說,“你這個真好,以后我也可以照樣子做一把。”
這把劍來自楚澤,他從哪得來,我便不知。他這樣說,我心中一動,調轉劍柄遞到他手里。
“小心。”我說,“很鋒利。”
“剛才我教你的那兩個字,可能和人間現在的字不同。”我看他擺弄那劍,補了一句。
“什么?”阿蟒終于抬頭看我,一臉愕然。
“楚澤那兩個字,可能與人間的字都不同,因為字總是在變,和人一樣。總有一天人們會用類似的字體。”
“噢。”他說,“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你今天能和我說這么多話,真是很好。我通常不喜歡聽人說話,他們總是又亂又吵,讓人難受,所以我喜歡在山洞里,幾百年也不出來一次。但你沒有讓我感到煩,真是很好,又很奇怪。”
“你一直這樣,會孤單嗎?”
“什么孤單?”
“你一個人,在漆黑的山洞里,不孤單嗎?”
“怎么是一個人,這些山,石頭,樹根,還有打洞的鼠類,都會說話。我有時候嫌煩,都要叫他們閉嘴。”
“可是你沒有讓我閉嘴。”
“對。”他說,“這時間本來難得,明天我就要回山洞里去。我上一次出來是三百年前,那時候我還不會變成人,等下一次出來,我再試試下山。”
“既然不煩,不能多呆幾天?”
“不,外面太亂,曬得難受。但今天能認識你,我很高興。”
野兔吃完,天漸漸黑透。他和我說了一會,把劍插進土里,靠著石頭便睡。
他終究是條蟒蛇,心思單純。不知道防備朋友,也絲毫不知道怕冷。
我收了劍坐在旁邊,守著那篝火,一邊添柴一邊想所有的事,想著想著就流了一臉的淚。
我看了一夜的星河流轉,天快亮時打了個盹。只是一恍惚,天色已經大亮,火早就滅了,阿蟒蹲在那灰燼旁,手里提了只新抓的野兔。那野兔脖子上兩個血洞,顯然是蛇的齒印。
“阿源。”他說,“我好像改主意了。你再給我烤只兔子,最好教我怎樣生火。”
他沖我揚起那只野兔,就在那一刻,我聽到頭頂的低吟,就好像細微的光芒,來自九天之上,它們隨著那低吟落在我身上,慢慢纏繞。
“阿源?”面前的人喊了一聲,空中忽然巨震,畫面破碎。只剩下金色的光,無處不在的金色流光,它們包裹我,吞噬除我之外的一切,仿佛天地湮滅,只剩無盡的虛空。這是虛空,我忽然想到,二叔和我說過的九重天,每一重都是虛空。
“父親?”我說,“你是阿蟒,你是我父親。我。。。”
我想問他我死了嗎,在那一瞬,金色的光芒忽然一震,露出無盡深淵。在那漆黑的崖底,那些光芒纏繞我,融入我,讓那些鮮血倒流,破碎還原。我感到劇烈的痛,而這痛又與墜落的痛不同,是硬生生撐開那些破碎,變為原狀的痛。
“葉安,葉安。”
我轉過頭,看到他墜在我旁邊,于是盡量伸出手,抓住他的胳膊。那些金色的光芒從我手上纏繞,蔓延到他身上。
他在那光芒里發出細微聲響,手指慢慢顫動。
我看到那光芒外的螢火,螢火之中的森森陰魂。我和葉安是活著,但和死了也沒有兩樣。因為這是酆都,真正的酆都幽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