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電影院》是一部帶著濃濃鄉愁的電影。導演朱塞佩·托納多雷的細膩情感和對人生的內省在我多年前看過的電影《海上鋼琴師》中已經有深刻的領略。導演的人生三部曲,選擇的發生地都是一個對外近乎隔絕,只有一點點窗口的時間和空間能同外界聯系,看到外面那自己想看到,或者別人想讓他看到的那個最多姿多彩,最令人向往的一面。海上鋼琴師的1900,在每次停泊港口的時候都回到甲板上觀看碼頭上的人來人往,遠處的摩天大樓。在游輪里,各式各樣的旅客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人生百態在他面前如同電影一般的放映,一次旅途結束,一場電影放完,自己還是自己,一個觀看大千世界卻又不愿參與其中的觀眾,直到生命結束,他也沒有離開他的電影院,他選擇的是與他的電影院一并成為過去。成為大千世界的觀眾,而不是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也許這是內傾性格類型的人心目中的理想狀態——世界是個電影院,而我的內心,才是世界。相比起1900僅有的響應客體的伙伴,《天堂電影院》的多多則有一位點燈人,告訴他不僅要喜歡電影,還要喜歡世界這個電影院,上臺表演,而不是僅僅作為獅子口下的看客。雖然自己未能成就的不甘和補償促使艾費多給多多指路,但卻說不上是好還是壞的,改變了他的一生——離開家鄉,在外闖蕩,冷暖心酸,夜深人靜,心靈孤寂,白鬢歸鄉,物是人非。他自己成了電影里的人。我們無法把多多和1900進行橫向比較,無論選擇成為觀眾,還是電影里的人,他們選擇了屬于他們自己的沉淪,這也許才是導演對人生最想表達的東西。
回到西西里的小鎮,看完電影,我對家鄉的回想也被喚起了。這個小鎮,多么像我的家鄉啊。偏僻,閉塞;慈眉善目的、怪異脾氣的、家長里短的鄰里;嚴肅的學校,自我焦慮投射給孩子的老師,還有充當神父職責的閉路電視接收中心,放學后玩樂的小鎮廣場,以及工人俱樂部和里面的電影院。家鄉是一個交通閉塞但卻五臟俱全的小鎮。拜工業所賜,九十年代末還在夾著計劃經濟尾巴的時代,小鎮里就有了配備不錯的公共設施,電影院,礦電視臺,體育館,廣場,運動室,以及后來零零星星出現在各個小區的黑網吧。電影院、電視和黑網吧也許是我小時候觀看外面大千世界的唯一通道。事實上,我與電影的淵源并不算深,相比來說,電影院反而給我留下了一些無法磨滅的回憶。小學的時候,我的爺爺管理著離退休管理處的老年活動中心,活動中心被安置在了一座有巨大人字屋檐的建筑里,長大一些后才知道,這里被叫做老電影院——那時新的電影院已經搬遷到了工人俱樂部,一座四方形的三層建筑。偶然有機會,我像老電影院已經廢棄的主放映場望去,遠處幕布的位置是無底的黑暗,近處空無一人的座位和雜亂堆放的雜物已經落上了厚厚的灰塵。這可能是使我我最早產生過去、老去和時間流逝觀念的地方,也許正是這個錯過它輝煌時刻的老電影院,給了我電影最早的啟蒙,也用自己告訴了我電影的厚重與尊嚴。而新電影院,展現給我的則是如同神父一般的卡農的具現。新電影院其實是一個劇院,有電影放映的時候才拉上銀幕,平時則是節日或者紀念日的公共演出。公共演出一般是由企業的不同廠子出,也有似乎是專門的文藝隊演出的,這些不重要,真正對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幾乎不曾有過變化的節目單,也許在我出生前和我更小的時候,這樣的重復已經進行了無數個年頭了吧,再然后,電影院的卡農開始被拆解了。新電影院開映的時候,和影片中中年多多遭遇的問題一樣,電視搶走了電影的觀眾,偏僻卻不斷追求新奇與刺激的小鎮人很快拋棄了這種需要錢和大塊專門時間才能保證的娛樂,電視,游戲機,電腦網吧,一個接一個的搶奪著過去只屬于電影的對外通道。再然后,高速公路修通了,去昆明不需要一整天,只要一個上午。在我的印象中,那個新電影院只放映過為數不多的幾場學校或者工會組織的電影《宇宙與人》《媽媽再愛我一次》《泰坦尼克號》。那時候我還沒有注意到,這些和主旋律并不特別搭邊的電影,也在套用著集體非人格情感的模式,一個不落的讓小鎮所有人都要看到,或者說,必須看到。童年里,電影院和被控制在有限的幾個中央臺和省臺,地方臺的電視機可能正是這樣“灌輸式啟蒙”的開始。和電影里一樣,小鎮的神父在控制著小鎮對外面世界探索的唯一通道的流量和方向,就像放映機的光束從獅子口里出來一般,它給你看什么,什么就是你該知道的外面的世界,如果你想和獅子談談,嘴巴張大一點,我還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也許你就該擔心他會不會把你一口吃了。也許正是這么一段“獅子口下的時間”有點過于短暫,我對權威之下的卡農與信息控制的共鳴大概并沒有影片中多多或者比我更年長一些的80后深刻,這獅子口給我帶來更多的,還是對過去已幾近空白的回憶的拾取。再后來,電腦游戲和網絡成為了我獲取信息的主線。僵化遲緩的神父已經玩不轉也控制不住這些新鮮玩意了。家鄉的我似乎從哪個時候開始,就已經將自己投入了網絡世界的海洋——家鄉太小,給我建造內心世界的材料不夠了,我要出去,或者至少我的心出去。
我是1900性格的人,我生活在多多的小鎮里,我想出去,我也出來了,我的內心依然有個巨大的世界,我還想繼續建造它,我要更多的材料,我要去更遠的地方,我正在下船,卻充滿躊躇,我的點燈人在鼓勵我下船,我的內心依然是大大的世界,兩個世界沒有沖突,我是別人的觀眾,別人也是我的觀眾,我也是我的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