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光棍？

有多老呢？誰也不知道他多少歲，他自己說七十三歲。但是村子里七十幾歲的老人，說他胡說，他根本沒有七十歲。但是問老人他多大了，老人們也說不清。也許最明白他多少歲的是本村會計，因為辦理何種手續(xù)或者做統(tǒng)計報表什么的，會用到他的身份證。但是，村會計每天要經(jīng)手的事情很多，相對他來說，重要的等著會計去做得事太多太多了，所以，會計從來沒有把他的年紀(jì)掛在心上，不僅僅是他的年紀(jì)，他的其他事情一概如此。所以有好事的人問會計：“會計啊，老光棍多少歲了？”會計略有所思，其實會計只是為了自己心里剛才一個周密的計算用腦呢，然而人們也認(rèn)為會計很敬業(yè)，為這樣一個人的年紀(jì)居然深思。好事的人耐心等著答案，但是心里也慢慢愧疚起來，唉，自己這是干什么呀，去打聽一個老光棍的年紀(jì)，自己不會給他撮合婚事，也不會擔(dān)心他的身體，并且令人尊敬的會計是這樣忙碌！村會計終于舒展開有了白色眉毛的眉頭，先是微微一笑，他對心中的計算結(jié)果顯然很滿意，就很是和藹可親地對那位說：“好像七十歲吧，我想是七十歲……”會計本人六十五歲，會計記得自己小時候見過長得高高的他，后來，他一直是以高高的形象存在會計心里，會計覺得他的年紀(jì)肯定比自己大。會計根本就忘記了給他登記身份信息時他的身份證內(nèi)容。如果你要這樣問會計：“唔，你應(yīng)該知道呀，是吧？”會計一定會惱怒，因為會計沒有記住他身份信息的義務(wù)。

是的，他高高的個子。隨著年紀(jì)增加，他的身板略有佝僂，但還是至少一米七五的身高。據(jù)說他很會做飯，不單單是包餃子和手搟面條，即便一些精工的地方菜，比如紅燒肉，雜醬面，水煮魚和糖醋里脊，他都能做得，且色香味俱全。這話不是傳說，因為很多人到他家吃過飯。凡是到他家吃過飯的人，都疑惑他的廚藝怎么這般出色，自己的老婆，地道的女人也相形見絀。早年間，到他家吃飯的人，做媒的居多。后來，這種人少了，但還是有。他來者不拒，但至始至終老光棍的命運沒有改變。關(guān)于他想娶老婆的話題，很多也很有趣，比如他說老婆是用來洗衣服的，老婆是陪著看電視說閑話的，老婆是晚上熱被窩的……人們說他傻氣，大概有點兒吧。 如今，隨著他已經(jīng)七十三歲——姑且算是七十三歲吧——有關(guān)他想娶老婆的話題已經(jīng)腐朽，或者說沒有意義，人們談起來，好像談?wù)撘患^去很久的事，雖然可笑，可是人們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毫無惡意，也沒有沾沾自喜，只是仿佛小河流水，那么平淡無奇，那么意猶未盡卻又無可奈何。畢竟伴著他的事情，說者本人也經(jīng)歷了太多滄桑變遷。

事實上，老光棍還好好地活著呢。 他偏瘦身材，長的壽星眉。記得很早以前，大概他中年吧，很多媒婆就專門對女方描寫過他的這一雙眉毛。 “哎呦，孩子媽……”當(dāng)然，女方是個帶著孩子的寡婦?！澳憧此请p眉毛，長長的，那么長，壽星眉哩，這一點，你可是放心吶……” 壽星眉從黑色轉(zhuǎn)成灰色，然后變白，這是時間的可以捉摸和看見的痕跡，在女人臉上和在他的眉上一樣的明顯。他是一張長臉，他自己說是“驢臉”。在這張“驢臉”中間，長著一只大鼻子，上面是一對大眼睛。眼睛大而且有神，總是亮汪汪的。如果不看眼睛周圍的景色，或者你會認(rèn)為那是一雙正值事業(yè)起步的雄心萬丈的年輕人的眼睛呢。鼻子下邊是刮的不及時的胡子，硬的胡須茬子也是半白，然后，是一張長相憨憨的嘴巴。他聽人說話，嘴巴會微微張開，他笑得時候，嘴巴大開，露出里邊殘缺不全的黃牙，還有黑牙齒，甚至嘴角淌下口水。是的，他是一個不知道惆悵為何物的人。人們是這樣說的。當(dāng)然，那是因為這個人沒聽見夜晚昏黑的屋子里他那深沉的嘆息。晚上，他開燈很晚。好像他眼睛很好，不需要燈光就可以燒火做飯。其實，他總是閉著眼睛做那些活。他不跟人說傷心事。大概六十幾歲，在他的思想里，應(yīng)該是十年前，他覺得眼睛不大好使，他是有打算的，就開始嘗試著學(xué)習(xí)眼睛瞎掉以后的生活。開始，也會把水瓢的水潑到地上，自己腳上，也會燒火的時候差點把門簾點著了。開電視還好說，摩梭著怎么也能插上電源，摁開開關(guān)，可是喝酒，難免把酒倒在杯子外面。他想自己喝酒完全可以不用杯子，但是吃飯可以不用碗筷嗎？他把家里收拾得整整有條，別人以為他愛干凈，其實，通過十年來自己的打理，即便閉上眼睛，他也能很快找到自己需要的東西，哪怕針線。 他有點禿頂。他都是自己給自己理發(fā)。身前一塊鏡子，身后一塊，這么兩邊互映著，他就下手了。理發(fā)比較簡單，經(jīng)過那么幾回，他就可以把頭發(fā)理得好像理發(fā)店的水平。他也給別人理發(fā)。他理發(fā)的水平是公認(rèn)的好，甚至有人在他家理發(fā)完畢，還對他說：“你開個理發(fā)店吧！”

他的經(jīng)濟(jì)來源，就是幾畝薄田，然后就是國家對孤寡老人的救濟(jì)。他也可以選擇去養(yǎng)老院，但是他想也不想自己會走進(jìn)養(yǎng)老院。農(nóng)閑的時候，他喜歡釣魚。去養(yǎng)老院，還能這樣自在嗎？而且，在村子里，隨時能看見年輕人，不要跟年輕人說話，就是看到那張朝氣蓬勃的臉，自己也覺得其實自己并不老。他的確不老，人們懷疑他的年紀(jì)，也是根據(jù)這個理由。他干活，比如收割莊稼，比如幫工，年輕人好像也沒有他伸手敏捷，關(guān)鍵是力氣大，一根房木料，足足一百好幾十斤，他把木頭從一頭抬起來，抱在手里，慢慢地腳步沉穩(wěn)地挪到木頭中間，哈下腰，腰腿用力，“嗨”地一聲就把整根木頭扛到肩上了。根本不用人幫忙。有人對他的這種行為嗤之以鼻，意思自己也能做到，但是自己不削為。也有人大為嘆服，對他豎起大拇指。但是每到這樣場景，人們心里普遍是一個想法：“傻氣！”他的同齡人，也許會真心佩服他，但是，他們也會含蓄地笑起來，對后生晚輩意味深長地說：“這就是不結(jié)婚的好處啊，童子功哩……”

村邊有條河，河水很清。河床有幾十米寬，如果必須要說的確切一點，大概五六十米吧。春天，河水那么清，流水一點波瀾沒有，那么靜，文靜的好像一個小女孩子，見了人臉都會紅，要把自己藏起來似的。人們來河邊洗衣服，可以把河水當(dāng)鏡子用。愛美的女孩對著美麗的河水理頭發(fā)，老婆子也會照耀一下，也許水里邊是自己現(xiàn)在模樣，但是老婆子心里，還是自己少女時代的可愛模樣，她們感嘆時光流逝，也許吧，只是在這時候，她們才不會為自己的兒女打算，只是為自己失去的美顏嘆息。種地的農(nóng)夫在河水里洗臉洗手，有的人還脫了上衣，雖然天氣并不暖和，但是他們正如愛美的女孩子喜歡穿裙子一樣，他們想展示自己健壯的身材哩。老頭子也會來到河邊，他們何嘗不想自己的年輕歲月呢？鄉(xiāng)下的天空總是那么藍(lán)，河水也是藍(lán)色的，亮汪汪的，映著天上的白云，兩岸風(fēng)景。輕風(fēng)吹來，攜著河水固有的涼爽，即便不輕易開口唱歌的最最靦腆拘謹(jǐn)?shù)娜?，也會對著滿河碧波的漣漪低聲哼唱一曲《信天游》。夏天，汛期之前，河水還是那樣，要多安靜就多安靜，手指劃過水面，甚至感覺不到它的流動。然而，汛期到了，連著幾天幾夜大雨，你到河邊去看，啊，遠(yuǎn)處就聽見河水奔流咆哮的聲音，及至隔著河岸還遠(yuǎn)，你就停住了，看見河水夾帶著泥漿變得混濁，想一想曾經(jīng)的溫柔可人的樣子，也許不敢相信，不敢靠近。然而兩岸的人們，早已習(xí)慣河水的變臉，他們知道，夏天沒有足夠的儲備，也許不到明年春天，河水就會干枯，然而他們還需要這河水灌溉。記得有那么一年夏天干旱少雨，莊稼減產(chǎn)，人們的生活又受到多大影響啊，路上去遠(yuǎn)方拉水的大車和小車接連不斷，揚起的塵土遮天蓋地，情景好像電視劇里民國時期的逃荒潮。本地夏天常常是三天一場小雨，五天一場大雨。那時節(jié)，河水暴漲，河水不再清澈，而且看那樣子，好像永遠(yuǎn)也不會安靜下來。下著大雨的早上，人們甚至在兩岸撿到被河水沖到岸上的大魚，據(jù)說十幾斤重的鰱魚都有。

秋天，河水延續(xù)了夏天的大水，還是那么蓬勃氣勢，塞了整條河床。但是這時候，河水清澈，某些地段，因為水位很深，水色青碧，顯得像個深沉的老者那深邃的眼眸。冬天，河水結(jié)冰，河床一派冰天雪地的北國風(fēng)景，但是鑿開冰面，水還是那么清，顏色還是那么深邃。夏天蓄備了足夠的水，冬天冰面下水勢不減，有愛好捕魚的人，正好冬天農(nóng)閑，就對冰層下面的魚兒動起腦筋。他們有的是時間，用了魚餌跟魚耗著，也常常有豐厚的收獲。也有捕魚高手，好像東北查干湖的漁民那樣下了套網(wǎng)，本地人們的餐桌上，可就有了新鮮肥美的大魚。 這條河，比起大江大河，真的只算是小水流，但是在河流經(jīng)的地方，兩岸的人們，對這條河充滿了感情，在他們心里，河是廣大的，神圣的，他們靠著河生存，他們對河懷有如同對祖輩一樣深厚的感情。

老光棍喜歡釣魚。有一年，他的一個在魚竿廠工作的侄子給了他一跟閃著銀光的魚竿。魚竿上全是外國字，他不認(rèn)識，但是就認(rèn)定那是一根好魚桿。他愛不釋手，大概有三年，沒用那根魚竿，只是當(dāng)做奢侈品擺在家里，有時候就拿出來把玩一番，然后用抹布擦一擦。后來，是因為一個釣友換了一根魚竿，并且連著幾天對老光棍夸耀那根魚竿的好處，從手感到釣魚的感受。那天，還真是被他遇見了，居然釣了一條足足七斤半沉的鯉魚。老光棍動心了，第二天，他就用上了那根新魚竿。釣魚的時候，老光棍白胡茬子包圍的嘴里念念有詞。人們習(xí)慣認(rèn)為他在祈求魚兒上鉤。老光棍念念有詞，卻不發(fā)出聲音。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對著河水念叨什么。他說：“媽呀，媽呀，保佑你的孩子吧。媽呀，媽呀……”他知道人們聽見了他的念叨，一定會嘲笑他。可是他不管，他覺得河水完全有資格做他的媽媽。無論年紀(jì)還是情感。你想啊，河水不僅澆灌了他的莊稼，給了他好的收成，而且他可以來河里釣魚，洗澡，也可以對著河水想事，說說心里話。 老光棍覺得，這世界上，他的媽媽最愛他，雖然他有點兒傻氣，可是，媽媽從來不這么認(rèn)為。雖然媽媽病死的那天，對著他念叨：“兒啊，兒啊，可要怎么過呀……”但是媽媽是帶著笑意走的。爸爸死的早，媽媽對自己的恩情，不僅僅是生，還是養(yǎng)和呵護(hù)。她媽死的那年，他快五十歲了，有白頭發(fā)和白胡子了。人們通常是鬢角的發(fā)先白，他是頭頂上。那年，是年夜飯，他娘忽然探出一只瘦骨嶙峋的雞爪子似的手摩挲著他的頭發(fā)，從臉頰到頭頂，癡呆地說：“兒啊，你有白頭發(fā)了，你老啦……”那個年，老光棍記得自己哭了。可是他背著老娘哭。有娘在，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孩子。老娘說自己老了，那豈不是說她更老了。他跟娘說：“媽，我不老，我還是小孩子哩……”他心如刀割，臉上卻笑著，他覺得自己臉上的褶子都被笑容勻開了，他仿佛覺得自己回到天真爛漫的孩提時代，去捅馬蜂窩，去刨老鼠洞，去生產(chǎn)隊偷地瓜，去摘豆角。偷生產(chǎn)隊的東西，都是晚上去。他跟狼伏擊獵物一樣，蹲在黑影里，只等著守夜的人巡邏一遍再回去，到他們下一次再出來這中間的時間，他可以放心偷盜。爸媽不說允許他去做賊，也沒說過不許的話，他偷來的苞米和豆角，媽媽做好了，爸爸拿起來就吃，從不問哪里來的。他爸不能去偷，一旦被抓了，那事情就鬧大了，他一個小孩子，即便被抓了也沒事。童年和少年，自己就是個賊，餓了，不是跟媽媽要飯吃，而是自己想辦法去。那時候到河里捉魚，沒有玩的心態(tài)，就是想吃魚，想吃的飽飽的。小時候，爸媽都說他靈活，后來，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jì)，他跟同齡人的差距就看出來了，他總是記不住老師教得知識，數(shù)字的加減法，其他小孩很快就學(xué)會了，他怎么也參悟不透。但是放學(xué)了到野地里去，無論挖藥材，拾柴，還是幫爸媽干活，他都比其他小孩子能干。爸爸嘆氣，媽媽卻夸他說：“真行，好樣的?！?他覺得，這條河，就跟媽媽一樣了解自己，包容自己和喜歡自己。他面對著河，無論夏天河水的咆哮，還是春天溫冬的河水，還是秋天的清涼，冬天的深藏不露，他都覺得那是媽媽對自己的叮嚀和囑托。媽媽話少。村里人說媽媽弱智，可是他不覺得。他不知道弱智代表著什么，他不覺得媽媽跟別個媽媽有什么不同。媽媽看自己的眼神，總是透著愛也愛不夠的溫情。有一次，他包了媽媽最愛吃的地三鮮的餃子。他媽媽吃了一個餃子，然后放下筷子笑瞇瞇看著自己，那眼神啊，是他好久沒見過的。他仿佛覺得，就是自己十五六歲以前，媽媽那樣看過自己。媽媽一臉的滿足，纏綿的喜氣，眼睛里，投射著深為自豪和滿足的光線。他覺得如果自己還小，媽媽一定會靠過來親自己的。他覺得長大了真不好，雖然有能力養(yǎng)活媽媽，可是，媽媽卻老了，不能把愛兒子的那份深厚的情感忽而就表現(xiàn)出來。他懂媽媽，他知道，媽媽想抱著自己，想親他，愛撫他，想對他說“寶寶真乖”。 媽媽最后那幾年，行動不便，他給媽媽洗澡。他攙扶著媽媽遛街。后來，他嫌媽媽走路慢，有時候干脆就抱著媽媽。媽媽在懷里格格笑，像個小孩子。他給媽媽梳頭，那銀發(fā)啊，好像潔白的雪，好像他買的那件白襯衣。他是在媽媽閉上眼睛，沒有了呼吸，他親了媽媽，嘴對嘴親的，偷偷的，沒有人看見。他的眼淚滴在媽媽還有些溫度的臉上。但是那張臉，變得灰黃，一些老人的斑塊，是褐色的，使媽媽看上去老態(tài)龍鐘。媽媽老了，死了。他不信，輕輕弄開媽媽合上的眼皮。他留了媽媽的幾根白頭發(fā)，當(dāng)時是裝在口袋里，后來，就是媽媽下葬以后那個晚上，他從褲兜里小心翼翼拿出來，夾在一個存折里，后來覺得不妥，又拿出來夾在媽媽爸爸記賬的一個紅皮本子里。他現(xiàn)在也用那個本子記賬。本子里面寫了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這些數(shù)字，代表著自己和爸爸和媽媽所受到的文化教育的程度。他覺得自己寫的字最不好看，三歲小孩子似的，歪歪扭扭。但是他已經(jīng)很知足了。能來這個世界上跟爸媽過一輩子，他覺得很開心。 老光棍最喜歡看這個夾著媽媽頭發(fā)的賬本。他輕易不敢翻到那一頁，有時候隔著翻過去?？粗菐赘y絲，他就嗚嗚哭了。他想媽媽。媽媽想爸爸。他知道，爸爸去世以后兩三年，他見過媽媽半夜以淚洗面的情景。他知道媽媽想爸爸。他不問，可是他心里知道。爸爸喜歡媽媽，莊稼地里只要一個人能操持的農(nóng)活，爸爸都不用媽媽。媽媽做了可口的飯菜等著爸爸回家。媽媽擺上白酒。媽媽知道爸爸的酒量，許他喝酒，但是不許喝多。除非逢年過節(jié)，或者做了大魚大肉，媽媽會許爸爸多喝兩杯酒。每喝下一口白酒，好像辣著嘴了，爸爸總會咂嘴，然后撇嘴，最后點點頭，吧嗒幾下嘴唇。爸爸喝酒的時候，白瓷小酒盅碰著嘴唇，酒吸進(jìn)嘴里，有時候會發(fā)出來“珠兒”的聲音。但是喝了酒，反而沒有聲音。喝好酒的時候，爸爸才會說：“好酒，真是好酒啊……”他不覺得爸爸能品出酒的品質(zhì)，因為有一次，他偷拿著中秋節(jié)爸爸喝剩下的半瓶好酒提前給爸爸斟了一杯，然后把酒放回櫥子里，旁邊還放著爸爸常喝的大桶酒。爸爸盤腿坐到炕上飯桌前，先吃一口菜，拿起來酒盅。他等著爸爸說好酒，但是沒有，除了皺眉，咂嘴，嘆息和點頭，爸爸沒夸說好酒。媽媽總是把爸爸的衣服洗得干干凈凈，鞋子也是，還有鞋墊。爸爸很少穿襪子。就是這條河里，媽媽把衣服洗啊洗，洗得和河水一樣干凈。媽媽還給爸爸織毛衣，織手套。爸爸眼睛不好，媽媽給他滴藥水，還有掏耳朵。爸爸干活很累的農(nóng)忙時節(jié)，媽媽還給爸爸洗腳，擦腳。媽媽干這些活，可認(rèn)真了，仔仔細(xì)細(xì)一絲不茍的樣子。洗完了腳，爸爸在對著電視節(jié)目發(fā)呆，或者是在品味晚飯的那杯白酒，媽媽就捧著爸爸的兩條粗腿，抬起來放到炕上。爸爸也隨著媽媽把他的腿抬起來，以屁股為支點轉(zhuǎn)半圈，整個身子就都在炕上了。放下爸爸的腿，媽媽會輕輕舒一口氣，臉上露出來開心的笑。從爸爸去世以后，過來半拉多年光景，有一次他媽媽說，你爸爸剩下的酒，你喝了吧。他平時也喝酒，但是很少喝。有時候去幫工，在別人家喝酒，但是他在自己家里不喝。他覺得喝酒沒啥意思。對爸爸來說，酒比飯菜重要。每次爸爸上山種地回來，看見媽媽已經(jīng)把飯菜擺在桌上，他視若未見，而是滿桌子和桌子底下逡巡一番，一旦沒有目標(biāo)，他一定是立即轉(zhuǎn)身走到放酒的柜子那里。他沒有這個習(xí)慣。但是，媽媽既然這樣說，就算是為了媽媽高興，他也很樂意喝酒。他還模仿爸爸的樣子，盤著腿，大模大樣的樣子喝酒。一開始，學(xué)不像，也是有點兒害羞?？墒呛髞恚约河X得很像。真的，在喝酒的時候，他覺得自己跟爸爸真像啊。其實，他更希望自己的長相和性格像媽媽。他假扮成爸爸，和媽媽相依為命二十幾年。最后那幾年，和媽媽簡直是相濡以沫了。他跟媽媽一個炕頭睡覺，半夜醒來幫媽媽蓋好被子。媽媽起夜，他也得跟著起來，給媽媽穿衣服。如果冬天，就得穿衣戴帽。最冷的數(shù)九寒天，他就在家里地上放一個痰盂，媽媽就不用往外走了。最初，他這樣照顧媽媽，他的媽媽還不肯，后來，大概是習(xí)慣了，也就心安理得了，但是臉上，總是掛著歉意和愧疚，但是也包含了滿滿的驕傲和喜歡。他種地，洗衣做飯，陪著媽媽去醫(yī)院，操持家務(wù)。他喝酒，看電視，有時候也抽煙。媽媽并不反對他抽煙，他認(rèn)為媽媽其實是贊成他抽煙，因為媽媽咳嗽，可是他抽煙，媽媽就不咳嗽了。他很少抽煙，只是偶爾抽那么幾支煙。他買好煙，一包怎么也得十塊錢。他聽人說，抽好煙吐出來的煙霧不會使人咳嗽。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老光棍兜里裝著好煙，也都愿意跟他借煙抽。他并不討厭，所以啊，他買來的煙卷，是被別人抽多半。爸爸去世，媽媽沒有把爸爸的東西全燒掉。他甚至還穿了爸爸的衣服，扎了爸爸的腰帶。媽媽去世以后，他也是這樣做，所以家里還留著爸爸和媽媽的東西。二十年了，他還會對著爸媽的遺物發(fā)呆。飯桌上，是爸爸的酒盅，是媽媽洗過的碗筷。飯菜，是爸媽喜歡的。他學(xué)著爸爸的樣子喝酒和抽煙，看見媽媽坐在飯桌對面，露出喜歡的笑臉。媽媽也許伸過來她的雞爪子似的手，摩梭他的臉頰，說他可不是老了。他也會揉媽媽的手還有腳，媽媽那枯瘦如柴的身子板啊，是他一輩子的痛。盡管他變著花樣做飯，盡管他從不湊合吃喝，可是媽媽還是瘦，只是越來越瘦，一直到死，只是皮包骨頭。

這年冬天，就是老光棍說自己七十三歲這年冬天，一個大清早，太陽微微露了個臉兒出來，但是以一個老農(nóng)民的眼光看來，今天顯然是個好天氣。前幾天下了一場大雪，房前屋后，還是大堆大堆的積雪。再有十幾天就過年了，老光棍是按照農(nóng)歷計算自己年紀(jì)的。所以他想：“呵，媽媽是七十四歲那年去世的，一晃眼，我也要七十四歲了！”不知道為什么，他忽然很高興。他踢噠著兩腿從家里走出來。他的心情出奇的好。他覺得今天的天氣，怎么跟春天一樣啊。他穿著爸爸的一件皮衣。因為覺得熱乎乎，他敞開拉鏈。他記得爸爸穿這件皮衣，都是拉上拉鏈。爸爸有點兒發(fā)福，皮衣裹著肚子那部分就圓鼓鼓的。他雙手拍拍肚子。自己的肚子沒發(fā)福，結(jié)結(jié)實實的。他身體很棒，什么毛病沒有。說真的，和年輕人在一起干活，不管是莊稼地里，還是誰家蓋房子幫工，看他們干活拖泥帶水的樣子，他就覺得可笑。爸媽給他一個好身體，他感謝爸媽，越發(fā)洋洋得意。褲兜里裝著一盒沒開包的煙，他忽然惦記起爸媽，就轉(zhuǎn)而往北。爸媽的墳在北山，離村子二三里的山路。山路崎嶇，一些枯草和落光葉子的灌木林，使那片山野格外荒涼，山上有風(fēng)，老光棍覺得一些寒意。“三九四九，棍打不走……老話說的不假，就是這么回事！”老光棍看看天，果然是個好天氣，雖然太陽被一抹淡灰的云彩遮著，只能露出一團(tuán)耀眼的光亮，沒有強(qiáng)光照出來，可是天空青藍(lán)，地上風(fēng)也不大。然而寒氣還是有的。四野的雪尚在，表層的雪融化，結(jié)了硬蓋，腳踩下去，發(fā)出“咔嚓”一聲，然后才會踩實。雪地上，還有山兔和野雞的蹄子印，那么輕飄飄拉拉撒撒的。這兒是前人的亡靈的集散地，從山腳下就有墳?zāi)梗懔阈切且恢钡桨肷窖?。老光棍把他的爸媽的墳?zāi)拱苍O(shè)在山頂上，在那兒，可以俯瞰整個村落，還有那條河。站在爸媽的墳前，老光棍可以清楚看見自己釣魚的地方。在那兒，媽媽洗過衣服，爸爸洗過臉和胳膊，也在那兒取水，然后上山噴灑農(nóng)藥。爸爸把清涼的河水裝進(jìn)桶里，桶裝滿了，他把三輪車發(fā)動開，就開著車去莊稼地里。那個三輪車，發(fā)出“砰砰”的聲音，爬山坡的時候，會冒出來黑煙，而且車速很慢，仿佛就要停下。這時候，如果自己坐在車上，爸爸總會扭頭含著歉意對他說：“哎呦，這車跟我一樣，上了年紀(jì)啦，一點兒勁也沒有！你看，就要停下來了，就要停下來了……”老光棍把那盒煙拆開，放到爸媽的墳前。這只是一個黃土堆，前邊是小塊青石壘起來的。他想給爸媽修個好好的有模有樣的墳頭，就像有的人家，花幾千塊錢買了大理石材料。他也想爸媽有個華麗的家，可是，他一想到將來的或者就在不久以后的——雖然看起來自己的身體很棒——自己的死，他就不能那么做。他可以使爸媽住在華麗的房子里，但是自己呢？顯然沒有人會為自己安排后事，也許他的侄子們是不會讓他暴尸荒野，他的意思是，他們也一定不會讓他住進(jìn)華麗的房子里。他不想跟爸媽離得太遠(yuǎn)，還是普普通通的屋子住著就好。他給爸媽磕頭。用白雪捏了幾個小孩子模樣的雪人出來，擺在那里。他年年來上墳，一年之中怎么也來幾回，給爸爸帶的酒和茶葉，給媽媽帶的零嘴點心，還有墳頭上壓得紙錢都還在。他覺得自己又要哭了。他嗚咽說：“媽呀，爸呀，我想你們呀……” 他在墳頭前蹲了一會兒。有塊石頭，他就坐在石頭上。每次來，他都會默默無語地陪著爸媽坐一會兒，在心里跟爸媽說說話。一些往事，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一幕一幕出現(xiàn)在腦子里，像是電視劇畫面一樣連貫，具體而且充滿了感情?？傆邪雮€小時，他確乎覺得冷了。他站起來，還是跪下來給爸媽磕頭。重新站起來 他把皮衣拉鏈拉上。

下來北山，他就去河邊閑逛。河水早結(jié)冰了，蒙了一層厚雪。有些地方，雪被風(fēng)吹走，露出結(jié)實的冰面。但是冰面反而不如白雪光亮。他覺得奇怪，就走到河邊去。他想走下河，在那冰面上跑一圈，他懷念自己的少年時候。他的少年時候格外調(diào)皮，念書不好，可是玩起來，他可是很內(nèi)行，無論幫著爸媽干活，還是帶著小伙伴爬山涉水，他都在行。但是，他心里清楚，別看冰面結(jié)實，但是到上面跑，簡直就是自尋死路。因為……他聽見一個小孩子開心的笑聲。他抬頭，在河的下游距離他百米遠(yuǎn)的地方，穿戴好看的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拉著手在河邊的冰面上走著。兩個小孩十歲左右吧，一樣的打扮，紅色尖頂絨帽，白色的羽絨服，黑色的棉鞋。大概是村子里誰家的城里親戚，小孫子孫女也說不定，放寒假了就回來看望爺爺奶奶了。老光棍看不清男孩女孩模樣，他是通過那清脆悅耳的笑聲和說話聲分辨出來的?？偸窃谶@樣的時候，他會覺得自己多么虧欠爸媽啊，自己死了，就再也沒有人給他們上墳了，陪著他們說話嘮嗑。那么，他們也真的死掉了，仿佛這個世界他們根本就沒來過。老光棍滿懷一個老年人特有的那種柔情看著那一對渾身閃耀著太陽光芒的小孩。他微微笑了。他覺得欣慰，雖然心里愧疚著。他不為自己，只想著爸媽。他忽然又覺得心痛，他是爸媽生命的延續(xù)，可是……他黯然神傷，轉(zhuǎn)而，他又高興起來，自己有一個好身板，完全可以再陪著爸媽很多年。將來，爸媽會重新投胎轉(zhuǎn)世的，那么，他們就不會覺得孤單了。但是，老光棍又因為自己死掉遇不見爸媽而傷心。但是他還是笑了，只要爸媽高興，他就滿足了。老光棍再看那兩個小孩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兩個小孩子已經(jīng)走到河里邊去了。他忽然感到害怕。這河里，到處都是弄魚的人鑿下的冰窟窿，那些冰窟窿只是結(jié)了很薄的冰層，被雪蓋住，不是有經(jīng)驗的人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小孩子身子骨輕，也還是不行的。他吆喝著下到冰凍的河面上朝著兩個小孩子跑過去。也許被他嚇著了，兩個小孩子先是一愣，接著也跑起來，還發(fā)出銀鈴般的稚嫩的朗朗的笑聲。老光棍越發(fā)害怕，但是他不能不跑。他終于感覺到，自己也老了，雖然努力，可是距離兩個孩子越來越遠(yuǎn)。他曾經(jīng)懷著暢意的快樂瞅著拖拖拉拉干活的年輕人的那種豪氣剎那間不復(fù)存在。他清楚知道，自己老了。他停下來，喘口氣。兩個孩子也停下來，對著他招手，或者卻是嘲笑。他欣慰地笑了，自己不但老，而且簡直是神經(jīng)病，總是把美好的東西想象成那么糟糕恐怖。他走出冰面，踏上河岸。但是，雖然覺得自己未免多事，他還是想過去提醒兩個城市孩子注意，這冰面可不是你們玩兒的地方。他慢慢走著，想著怎么樣才會讓兩個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能聽話。忽然，就在他低頭想事的時候，他聽見一個尖銳的劃破耳膜的聲音。這是那個小女孩的聲音。緊接著，跟那聲尖銳的叫喊幾乎是同時間，他七十三歲的有點耳背的耳朵，分明聽見“噗通”一聲響。他覺得那是自己的臆想，但是冰面上，真的只站著那個小女孩，而吃人的水花還騰起來沒有落下去。他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也許，那個小生命已經(jīng)化為烏有了！雖然這么想，心里止不住一陣傷悲，但他還是拼盡全力朝著出事的地方跑過去。他脫掉爸爸的皮衣。那一陣子他想了很多，他怨恨那些不擇手段弄魚的人，怨恨這條河，怨恨自己，如果不是自己使兩個孩子受到驚嚇，走到現(xiàn)在他們站著的地方，也許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他送小女孩回到岸上，吩咐她快跑回村里叫人。返回的他沒有猶豫，往小男孩掉下去的那個使人毛骨悚然的冰洞里跳了下去。他喜歡游泳。夏天，雖然七十歲了，從岸上一個跳躍，他就能離開岸邊幾米遠(yuǎn)。他可以一氣游出去二百米遠(yuǎn)，然后再游回來。即便年輕人也會佩服他水性了得，但是同齡人卻會露出一半是因為事實如此自己不得不承認(rèn)的佩服的笑，一半?yún)s是刻薄尖酸的鄙夷的笑，然后大聲說：“童子功哩……” 在跳下去那一瞬間，他對于自己的水性的自信空前地高漲，他覺得自己真是幸運。他因此感到幸福。如果冰層上站著一個人，會看見，他是怎么樣憑著自己一副老朽的身軀把一個十一歲八十幾斤沉的男孩從水下托舉起來。他把小男孩舉起到冰層外面，最后還不忘記用力一推，使小男孩盡可能離開冰洞邊緣。但是小男孩一動不動，也許已經(jīng)死了。他呢？在最后那一推的時候，也許他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力氣爬出來了，所以，他才推了小男孩。如果這時候冰面上真的站著一個人，他不會沉下去，然而，他沉下去了，最后，他瞥見一動不動的小男孩的時候眼神里露出來的絕望和哀傷，任蒼天也會哭泣的。那天，天氣本來很好，但是后來還是陰下來，并且下雪了。那天的天氣很冷，真的很冷。

后來，每一年，或者清明，或者月日（寒衣節(jié)），或者某個節(jié)假日，或者就是農(nóng)歷新年前夕，會有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結(jié)伴來看他。那是一座華麗的墓穴，里面埋著老光棍和他的爸媽。小男孩和小女孩漸漸長大，但是他們一定會來看他，開始是別人開著車帶他們來，后來是他們自己開著車來。小女孩不認(rèn)為如果沒有他的幫助，自己會活著，因為，在他陪著她走回岸上的時候，分明避開了同樣一個吞噬她的雙胞胎哥哥的隱藏得很深的冰洞。但是他認(rèn)得，帶著她避開了。男孩和女孩給他跪下。他給了別人再造之恩，他的爸媽與他一起分享這份尊榮。是的，他們都有權(quán)利享受這份敬仰和感恩。

愿這三個孤獨的人在天之靈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