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 ?半江煙雨一山春秋

一、那一年我十歲，我離家出走了。

那一年是臘月十七，我離家出走。因為我不小心把一只青花瓷碗給摔破了，父親打了我，之前父親從未打過我。

我的性格天生地就是極度地自尊，別看我只有十歲，卻骨子里頭要強得不得了。

我從家里的泥巴馬路上，來到了鎮上，然后沿著鎮上北邊的柏油馬路，一直往東走。也不知為什么，小小年紀的我，就是覺得，這條路的盡頭一定是個好地方，我要去那里生活，再也不回我的家了。

當然現在我知道，這條路的盡頭，無非就是個地級城市，根本不是什么世外桃源，人間天堂。

但那年十歲的我不知道啊，要不人們怎么說年少無知，懵懂無知呢？很對，說的就是那年的我。

二、我走啊走，不停地走。那個時候還沒有礦泉水，但是有餅干，可是我沒有錢，我家里也沒有錢給我，那時我家很窮，而且我是偷著離家出走的。

我渴了，就去路邊干凈的池塘用手捧水喝；我餓了，就到山邊的地里拔蘿卜吃。

看著柏油路上來來往往的載重汽車，看著汽車尾巴，我總是想跳上去，抓住那鐵擋板，爬上汽車。可我想歸想，卻總是沒有那個勇氣行動。

當然現在我知道，那是個很危險的念頭，如果我這念頭真的付諸行動，我是很容易出危險的，至少會摔破皮流點小血。

幸虧，我還是膽小，沒有勇氣去實施那個看似“聰明的念頭”。現在看來，完全是我當時的膽小救了我，讓我免于遭受危險。

三、我繼續走啊走，柏油路上還是不時有載重汽車經過，很少有小汽車經過，當然更多的是騎著自行車的人們經過我身邊。那個時候，我們農村主要個人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車。

現在的農村人，是不是很懷念那個騎著最拉風的自行車，騎在鄉間泥巴馬路上的情懷？

有的時候我走路很快。人的心理真是個奇怪的東西，當你對一個事情充滿期待的話，你甚至都不覺得饑餓和疲勞。

以致我聽到一對年輕夫妻騎著自行車經過的時候，議論我，說我是在和人比賽走路。那個女的還笑出了聲，她的笑傷到了我自尊。那一刻，小小年紀的我，覺得自己很可憐。

四、走啊走，時光無聲地流淌，大地被夜幕徐徐蓋上，天已經黑下來了。

今晚該到哪里睡呢？我看著黑乎乎的柏油馬路，還有那黑乎乎的遠方，心里犯起了愁:長這么大，我還沒有一個人獨自出過遠門，而且還沒有錢住旅社。

天空，自然也是黑乎乎的，凜冽的西北風，呼呼地吹著，寒風灌入我的衣領和鞋子，我不禁打了個冷戰，牙齒猛地碰到了一起。

路邊不遠處，村里不時幾聲狗叫，讓我覺得分外悲涼。想起昨天這個時候，母親已經煮好了熱騰騰的稀粥，一碗雖然沒有多少油卻煮得很爛的蘿卜，一家人圍坐在老舊的小木桌邊吃飯。

但今天一定少了我，而我現在卻在這個黑乎乎的柏油馬路上，仰望黑乎乎的蒼穹，心中布滿蒼涼。

我忽然無端起了個念頭，我為什么這么傻?。恳x開家？離開一家人？如果今天早上我不和父親賭氣，耍小孩子脾氣，那我現在就還在溫暖的家里。聽著父親母親親切而熟悉的話語，和家人一起吃飯。又哪里會像現在這樣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黑黑的路上，喝著西北風。還擔心繼續往前走，會不會遇上鬼？會不會遇上壞人？現在天都黑了，鬼和壞人可都是趁著天黑沒人發現，而害人的！尤其是害我這樣年紀的小學生。

五、我越想越怕，想著想著我也想明白了，我為什么要離家出走，我那是和父親賭氣。因為他那么疼我，可是今天他竟然打了我，就為了一只青花瓷碗！

我很委屈。

當然我現在知道我那是矯情，就好像古代那一直被寵溺的王妃，突然被王爺打入了冷宮，心里很不平衡，腦子一根筋轉不過彎來：王爺怎么可以打我？王爺那么疼我！

同理，那年的我，就是這么想的：父親怎么可以打我？他那么疼我！

當然我現在也知道，在物質極度短缺的年代，在貧窮像瘟疫一樣橫行的苦難時光里，一只青花瓷碗，代表著一種怎樣的金貴？代表著一種怎樣的艱辛和生活的不易？代表著父親和母親以及大姐大哥們怎么樣的辛苦勞作和省吃儉用而得來的代價??？

我的心震顫了：感謝貧窮！貧窮無價！

這是我現在對那次出走最大的評價。

六、西北風無情地往我緊縮著的脖子吹，我不由又緊了緊身上的棉襖。我很自責：父親不就是打了我三下嗎？又沒打我打破皮，我又沒受傷！

他肯定是一時忍不住才打我的，其實他肯定是不想打我的。

我就是這么不能打嗎？

是的，我就是這么不能打，因為我是父親母親的寵兒，他們那么疼我，怎么可以打我？

兒童，和少年的玻璃心就是這么脆弱固執，又是那般散發著金子般的心靈之暉！這就是愛啊，親人的摯愛啊，讓我們相伴一生的永恒！

七、此時天已經黑漆漆的了，我感到了害怕，于是不再往前走了。我走到柏油路邊不遠處的那個村子，本想在兩戶人家墻的夾道里湊合一夜，但是那個人家怕我是賊，對我說村頭兩里多地，有個小土地廟，你可以去睡一晚。

我不敢去，距離村子太遠，況且我怕鬼神。

我于是走到這個村的田野里，好多田里堆著稻草堆，而且田野空曠無遮擋，萬一有鬼或壞人，我也可以叫喊，往村里跑。

我一口氣拽了很多稻草，厚厚地鋪在干結的田里，躺上去。

我起先一直不敢睡著，我怕鬼或者壞人突然撲在我身上，捂住我嘴，把我捆起來裝麻袋扛走，就像我露天電影里看到的黑社會那樣干。

可是也許是走了一天的路，又沒有吃飯，三餐飯都沒有吃，又累又餓，我竟然在我完全不知道的情況下，我自己睡著啦！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嚇了一跳，嚇自己昨天晚上竟然睡著了：這是多么危險的事啊！真是好運氣，謝老天保佑，沒有壞人害我！沒有鬼拖我！

睡了一晚，我精力恢復了，我立刻起來，把稻草都塞回稻草堆里，沿著來時的柏油馬路，我反方向往回走，我要趕快回家！

我要回我的家，家，才是我可以生活的地方，不是這個陌生的村子，這個空曠的田野，這個稻草堆！

我又走啊走，我的腳上起泡了，兩只腳起了五六個，一踩上去，很痛！

但我不管了，我只是一個勁兒地走啊走，走著走著，腳上的一個泡破了，破皮的腳板辣辣地痛，可我不管，繼續走，不知過了多久，又破了一個泡。

我依然不管，我不知道這十幾個泡都是什么時候破的，我只知道每次破泡的那種辣辣的痛感，痛到我的心里，和我的眼淚里。

我，回家了，終于回家了。

傍晚時分，我回到了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家。

回家的路正好是一天，我離開家的路，我也是花了一天，一離一回，正好兩天。

離開家那天，我三餐飯都沒吃，回家的那天，我兩餐飯沒吃。

回到家的那天晚上，我吃了好幾碗飯，是我平時的一倍。

母親很擔心，說家里人到處找我，找不到我，還去拜了廟里的菩薩，還去找了算卦的人呢，算卦的人說我沒有危險，是往西去了，實際上我是往東去了。他也算是猜對了一些，我的確沒遇到危險，平安回了家。

八、而今多年過去了，現在父親母親大人均已八十多歲了，歲月的磨礪，已經讓他們臉頰上布滿了皺紋，顯出異樣的蒼老。

我們的家也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兄弟姐妹個個長大成人，成家立業，日子比以前好了幾十倍。人人手中有存款，家用電器和其他家具應有盡有，應備盡買，甚至有的兄弟姐妹還有房有車。

再也不是一只青花瓷碗就能讓父親打他寵溺的寵兒的時代了。

再也不是一只青花瓷碗就可以打掉親人的寵溺和親情的貧窮了！

再也不是一只青花瓷碗就能迫使我不管不顧不顧一切就離家出走的矯情了！

愿我們人人都永遠活在一個富裕的年代，貧窮成了遠去的遠古時期，我們會記著它，因為它曾是我們來時的路，爬過的坎，跳過的坑，流過的淚，受過的傷，心靈和肉體的痛！

愿我們人人都永遠珍惜無上親情和至上的血濃于水的骨肉情深，讓深情陪伴永恒。

從此八千里路云和月，不負深情不負卿。

紅塵滾滾，時光渺渺，歲月悠悠，塵世幾多斷舍離，最是深情留不住。

阿彌陀佛，佛度有緣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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