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筆記本電腦蓋時，窗外已是夜的霓虹。
女郎摘下眼鏡，對面有模糊的人影拱身走向嗡嗡卷吐的打印機。一小塊指甲油的缺口叮入猩紅色的朦朧，咖啡空杯邊的手機大概在幾分鐘前震過兩記。
不知誰開了窗。稠熱的空氣卷著臨街的馬路嘈音呼入辦公室。女郎下意識地轉動高跟鞋里被冷空調凍僵的雙腳，覺知的印象莫名浮現田野間的蛙叫和肥皂水的清新。
身后傳響說笑，聲略悶，隔著墻。
她重新戴上眼鏡，挎包推椅時，把亮紅色指尖的那一小塊剝落掩入手心。樓層吧臺邊是新來的實習生在歡聊偷閑，聽聞高跟鞋響近如退潮般走低落散。女郎稍有遲疑，遂腳步加速折轉，踏入走廊的絨毯冷氣時，裹緊的短西裝外套已掛肘上。疲眼掃過未讀信息，手機跌落包底。抓握手中的車鑰匙扣向電梯下行鈕，彼時有身影投落，擾動香檳色的頂射燈光。
她扭頭，抬起目光。
“主管，”年輕人局促微笑，舉起手中的外賣飲料——六格紙槽上還立著兩杯。
“今晚先回去吧，你們幾個。項目剛啟動，以后加班的日子不會少。”
“哦；呃，明天見……”電梯門雙向合閉。
她垂落目光，眼簾中尚有那兩圈墨綠色紙杯印花的遺留。
耳機播放循環單曲。輕微的失重感后，撲來汽油橡膠味的熱浪。
“他從不洗去磁帶的刻錄……”昏暗中，少女囈語。“如果磁帶用光了，他就停止攝錄。”
“嗯。我在聽。”咨詢師說。
“你用磁帶錄音？”語氣驚惶抵制，“錄下我說的每一句話？！”
“用筆，”筆尖脫離紙頁，“可以嗎？”
少女背影沉默。
“我只想幫你記錄。匿名，記錄下有關他的一切。……可以嗎？”
筆端靜候。
“……那，”她哽聲低語，“得有很厚的筆記本才行。”
“當然。”筆記簌簌續上。
黃葉夾雨飄臨——靄莊的秋天是真冷的。
有關靄莊的冷寒，我到達的第一天就見識了，甚至早在跳下時差的出租車以前：那時我的風衣上還依稀掛有浦東機場的余溫，同行的學生把它擠成皺巴巴的一團。車停的時候，我已經刪除記錄，把借來的手機還給副駕駛座上的胖子，居然也對那人頂著粗框眼鏡的朝天鼻產生了某種好感。
“電話打通過嗎？”那人接過手機，擰著頭問我，聲音比預料中溫細。
我這才意識到這個發梢粗短的胖子不是異性。
“嗯，打通了，謝謝！”
“沒事啦——”
“剛下飛機就給男朋友打電話呀？咦；哈哈哈哈……”
“不是男朋友……”我以為除了緊貼聽筒的自己，再沒有人聽見小北睡意惺忪的吱唔。心跳還是熱乎的，但我絲毫沒有跟那幾個吵嚷的陌生人結交傾訴的念頭。
“我在給表姐打電話，告訴她我到了。”我冷冷扯謊，“她很快會來接我。”
“啊？難道你有家人在這兒……”
“雪姐會來接你？”胖子跟個男生一起搬下所有人的行李箱，問，“那你不跟我們一起走咯？”
“嗯……”
“王老師知道的吧？所以你直接先去雪姐那里咯？”
“哪個學姐？”有人問。
“就是她表姐，王老師以前帶過的學生。”胖子呼了口氣，豎起行李箱桿。“那好吧，反正你們自己聯系過就好——下次有機會再見啦！”
領頭的胖子拖行李箱走遠的時候，那幾個跟我一樣初來乍到的學生還頻頻扭頭看我，眼里流露出莫名其妙的不相信。
我也有些莫名其妙和不相信——究竟是怎么回事，卻說不清。或許是以前從沒有人這么相信我。至少，我家里人從不會。
等那行人的背影都看不見了，我才意識到自己緊挨著兩大件行李傻站在路邊。雨下大了。陰沉的街頭偶有行人步經，套頭帽下是陌生冷淡的膚色神情。
我放下其中一件箱子，費力撕扯起沾滿細水珠的行李箱膜，抑制不住地回想起恍若隔世的十幾個小時前，爸爸在機場沉默的樣子；又不知過了多久，才終于找到傘——被壓在媽媽硬要塞進來的一堆樟腦味的毛衣下。撐開傘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在莫名其妙地流淚顫抖，胸口悶著一團怒火，但四肢仍是冷的，其余的感知就這么怯怯夾在中間，而小北聲音的魔力不知何時已消逝不見——畢竟電話里他仍只吱唔著，什么都不愿承認。但他卻第一時間接起了我的電話，這至少說明……
“所以你離開了小北——你在乎的人，”咨詢師打斷。
少女輕笑，笑聲里透著那個年紀特有，而無惡意的尖刻：“故事還沒開始，就聽不耐煩了吧？哼，你們都一樣……可惜，這并不是一樁倒敘。”
“哦。只是覺得小北似乎也挺好。”
“是啊。可他……”
黑點暈開。咨詢師及時收提筆尖，后面的紙頁仍染上滲透的墨色。
“……是另外一個男人，”口齒含糊的吞咽。
筆頭沉吟，咨詢師眨了眨眼。
“人很奇怪吧：以為很在乎一個人，卻不知不覺愛上別人……”
“所以，你怕再一次辜負。但這不該成為你幽閉自己的理由，畢竟你還——”
“還這么年輕，”顫笑。
“……嗯，”咨詢師停住轉筆。
“那他怎么辦？！未來這么長，萬一某天重遇……”
晚高峰余熱未消。出風口的空氣流越發溫吞，想必是冷空調的氟利昂已經耗盡。
疲乏的高跟鞋一直點踩剎車。女郎凝視紅燈車流，雙唇緊抿；分明一路自知，而莫名不能放過，用別人的緩滯懲罰自己。
車窗忽而扣響：是張綻放的笑臉，汗液從自行車安全帽下滴淌，貼著緊致的麥色肌膚。
年輕人騎車遠去時，晚風流入車廂——比料想中清涼。
空擋手剎。倒數紅燈計時的時候，女郎索性掏出手機，刪起多余的郵件信息。
又有新短消息。她不經意揚起嘴角，指尖點跳，直到聽聞后方汽笛。
沉默；手機屏關滅，窗玻璃再度升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