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實在按捺不住好奇而激動的心情,起了個大早,飛一般地朝豬圈奔去。
快到跟前,忽而想到,我就這么去看豬妞,是不是少了點什么?是啊,豬妞剛當了媽媽,怎么能空著手呢?
我清晰地記得,以前村里哪家添了小娃娃,娘她們是要挎了圓子去看月子的。
圓子是老家那邊一種特有的籃子,細柳條編織而成,形狀好似一個兩頭極為平整的大西瓜從中間一下剖開,取一半,將中心完全掏空,體大剛好能夠盛下剛出生的嬰兒。
圓子的中間有拱形的提手,也是細柳條編的,寬約成人手腕粗細。為了好看,且圖吉利,圓子一概被漆成了大紅色,遠遠看去,如同一個大大的紅紅的蛋。
這圓子就是村里婦人們專門看月子的器具,似乎也只是為了看月子而存在,平常卻也使它不著。
看月子的時候,娘她們會在圓子底下鋪一層金色麥糠,貼著麥糠堆上二三十個紅皮雞蛋,中間放幾包雪白掛面,浮皮兒擱上一兩包暗茶色牛皮紙包裹的紅糖。
她們往往成群結隊去看月子,并且物件數量相統一,方能不厚此薄彼,讓主家挑了毛病。
她們商量好以后,胳膊肘兒挽了圓子,擦著黑兒去主家,噓寒問暖,坐一會兒,便抽身要走。主家趁著說話的空兒,回到里屋,象征性地從每家圓子里留下幾個雞蛋,便送她們出來。
如此,一來二送,這月子就算走完了。
婦人們中有多事兒的,會提前把雞蛋過好數,待回到家,再仔細清點一遍,以此仔細盤算著人情來往。主家如果留的雞蛋比之前到自己家里來看月子的時候多了,便會抱怨不停,輕罵主家小氣、摳門兒;若是留的雞蛋少了,則會嘴咧瓢一般,夸主家大氣,懂人情。
好多時候,娘她們約著去誰家看月子之前,總會在我家碰頭。
我便吵鬧著要跟著去看月子,順便撈幾塊糖吃。
娘總是嗔怒,揚手佯裝打我,嗔怒道:“男伢子家家的,哪有去看月子的呢?”
娘越是這樣說,我越是鬧得厲害,兇巴巴地跟娘講道理:“我就門口站一站,又不進去,又不看人家奶孩子!”
鬼知道,自己其實心里還真不是這樣想的。
我記得鄰居家媳婦兒生孩子的時候,自己跑得可勤了,無非就是想看看人家的那對奶子。
剛開始,那媳婦兒總是防著我,作出一副害羞的樣子,一見是我,趕緊側過身子奶娃。
我打的是持久戰,倒不急于一時,就不斷地往她家去。去的次數多了,那媳婦以為我是小孩子,又見我一本正經,便不再防著我,偶然間也能夠看到那雪一般的雄壯的奶子。只是因為離得太遠,又怕小媳婦兒跟我爹告狀,惹一頓揍,飛速瞅一眼,并不能細細觀賞,實為人生一大憾事。
看得多了,我覺得也就這么回事兒。她那奶子并不好,白白被孩子的小嘴可勁兒糟蹋遍了,一大片深咖啡色的乳暈下露出紫黑色的奶頭,還真是入不了自己的法眼。
我也是偶爾看到一本雜書上寫道:“女人未結婚之前,那奶子金貴的很,摸不得,稱之為金奶子;結了婚以后,被男人摸了,檔次降低,可稱作銀奶子;奶過孩子之后,愈發無了價值,竟是連狗奶子都不如了!”
我想跟娘去看月子,順道揩油。然而,她終歸不會帶著我去。
她總是使個仙法兒,飄飄然不知所蹤。但是等到回來,她總會給我帶些糖果,尤其是我喜歡的蝦酥糖,自己鬧鬧哄哄一陣子,方才善罷甘休。
如今,這現成的機會不就擺在眼前么?家里的豬妞不就正坐月子么?當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對!去看豬妞,我絕對不能空著手兒,絕不能失了禮數。
回屋,翻了個遍,自己卻找不見圓子,更別提紅糖、掛面和雞蛋了。才想到,那些東西都是娘去看月子之前現買的,看完月子,她還去經銷點上退掉一包紅糖。經銷點老板娘當然不樂意,但也說不出話來,一來鄉里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這二來,大家都這個樣子,自然就成了約定俗成的習慣。
郁悶一陣子!
我又想想,即便是有這些東西,那也不能喂豬??!否則,就是娘所說的,糟蹋好東西,是要遭受老天爺爺責罰的。
老天爺爺是個啥,俺不知道,但這并不妨礙我敬畏他。
記得有一次,娘蒸了一鍋白面饅頭,我特別愛吃饅頭上的饹馇。那饹馇,形如一彎新月,大不過一個餃子,色澤金黃,咬起來,脆脆的,甜甜的,我一口氣能吃好多。
這玩意兒只有貼近鐵鍋壁的那一圈饅頭才有,又是這圈饅頭上極小的一部分,還得是剛蒸熟的時候吃著才噴噴香,算是小時候吃過的最美味的食物了。若是再回鍋餾了,它便軟塌塌的,黏糊糊的,沒有一絲麥香的味道,我便連碰都不愿不碰。
物以稀為貴,我又是村里出了名的饞貓兒,倒是想把所有饅頭上的饹馇全都揭下來吃掉,又怕爹因糟蹋東西而揍我,所以絞盡腦汁兒,想了個討巧的法兒。
那法兒便是瞅準饅頭出鍋的當口兒,自己先向娘要一個饅頭,然后把饹馇吃掉,再把整個的白饅頭扔掉。記住,一定要扔到秫秸垛里最里面的地方,并且算好吃掉一個饅頭的時間,那樣子才不會被發現了。
那天,我肚里的饞蟲兒發作,當真想吃這饹馇兒,接連向娘要了好幾個白饅頭,還直說肚餓。
也是合該有事,也當真是小孩心眼兒不如大人多,娘覺得不對勁,又略微一想,早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娘終究是愛我的,并不因此大發雷霆,也不打算揚手打我。她哄我道,“魚兒,你愛吃饹馇沒事兒,但是不能亂扔饅頭,要是被老天爺爺知道,可了不得!”
我扯個謊,還想混過去。不曾想,娘又說道,“以后可別亂扔了,就是吃不了,拿回來喂豬,也比白扔了強??!”
這話直接點中了自己內心最柔軟的那一點,全村老娘們都知道,我一貫是以過日子出名的。
記得年前家里水缸淹死了一只老鼠,娘抬著水缸去倒。我放學時恰巧碰見,想都沒想就拎著尾巴撿回來了。
路上正好遇見鄰居二奶奶出門,惶惶然對我說道:“小魚,你撿死老鼠干啥,還不快扔了!”
我理直氣壯地講道:“這是俺家的老鼠。”
一句話把二奶奶差點撂倒!
多年以后,我長大成人,娘還是會常常提起這件事情,并且以此為樂。
娘的一番話,觸動了我過日子的惻隱之心,于是我把一切罪行都供出了!
娘領著我到門口的秫秸垛里去找,一把把抱開那干燥得沙沙作響的秫秸,鉆到里面,伏低了身子去找,一下找到了好幾個大白饅頭。
她心疼地抱著饅頭,把臟了的地方,細細地揭掉,那雪白的冒著熱氣兒的瓤便露了出來。
她小心翼翼地把饅頭瓤放回灶房,又回來把揭掉的饅頭皮兒收集起來,拿去喂了豬,又摸摸我的頭,說道:“魚兒,以后可別這樣了,老天爺爺會不愿意的!”
我知道,娘很少會提老天爺爺,一提的時候必定充滿虔誠和惶恐。我隨了娘,知道這是很不好的事情,也害怕起老天爺爺來,并從此以后,再也沒有糟蹋糧食。
人生有時候總是這樣,春風化雨往往比雷霆大怒更加有效,也更加長遠。
于是,我又折回來,真真空著手去,畢竟她是一頭豬,對吧?她或許不懂的。
我晃晃悠悠地到了豬圈旁,趴在欄桿上,細細地瞅她。
她見我來了,嘴里哼哼著,整個身子朝中間稍微縮了一下,作勢要起來。
我連忙對她說:“躺著吧!我看會兒就走。”
她便不動彈了。
豬妞好懂事,她真是一個好媽媽,她把那張溫暖舒適的金黃色麥秸大床收拾得干干凈凈、平平整整。
先前分娩時的那些穢物,一絲也無。
后來聽爹爹講道,那母豬生完崽子以后,多半會把自己的胎盤吞下去來補充營養。豬妞如此聰慧賢達,自然也這樣做了。只不過,我覺得她如此美麗,如此知趣,自然是躲在一個小角落里,偷偷吃了,而且邊吃邊害羞,頗有大家閨秀之風。
她極會照顧孩子的,把所有的小豬都安排在自己的側面。偶爾有一兩只小豬不聽話,她便輕輕側身起來,用豬吻把它們拱遠一點點,以防自己肥碩壯美的身軀壓到它們。
那些小豬,身貼身,排成排,如撒了銀粉一般,白花花的一片。
小豬們得了豬妞媽媽的庇護,當真是“初生豬仔不怕我”,一個個屁股側著或者正對著我,一頭扎進母豬的蔚為壯觀的乳房中,可勁兒地吮吸那甘甜味美的乳汁。
這時的小豬落了地,見了風,身子瞬間變得硬朗起來,臍帶已經風干變紫,并蔫成皺皺巴巴的一條。身上的絨毛已經漸漸直立,好似穿上了一層天鵝絨織就的錦衣。透過這薄薄的錦衣,我能看到小豬那粉嫩的皮膚,嫩得簡直能夠掐出一汪水來。
我忍不住跟他們打招呼,學著《西游記》里孫猴子的德性,喊道:“呔,小豬趕緊過來,爺爺在此?!苯Y果,小豬忙著吃奶,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我自覺無趣,便訕訕走開。踱出去幾步,又想,人家小豬沒有錯,要是真喊我爺爺,那我豈不是成了豬了!一想到這里,自己便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匆匆吃過早飯,我趕忙一蹦一跳地趕緊往村里的小學跑去。爹爹很是重視我們的功課,要是誤了課,那可不是什么好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