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下雪的時候他正在打印合同,合同大概有半本兒書那么厚,沒有人會仔細看里面到底寫了些什么。或者說沒人有時間仔細看一遍,就像很多年前他在售樓處簽購房合同,看到第八頁紙的時候,售樓小姐的臉色已是鐵青。雪越下越大,速度很快,但都是星點細碎的,跟他記憶里的很不一樣,中央電視臺發布了暴雪預警。應該是鵝毛大雪才對,這樣下要下到什么時候去?他想到了家鄉的雪,好像從來都是大片大片的,那樣大片的雪忽然落在了他心里,他感到一些愉快。
合同打印兩份,一份兒給甲方,一份兒留作備用。他學過一些公司法。以此當作認真對待每一份兒合同的依據。再等一會兒,他想,等合同蓋好章就可以郵走了,或者說他可以打一個電話,要對方來取。最好是今天就來敲定,時間每多一天,不確定的因素也就多一點兒。
此外他還有很多事要處理。但下午管印章的人問他到底有什么事兒的時候,他又一時說不上來。
那你就不用這么催了吧,對方如是說。
冬天的七點鐘,天色就已經黑暗了,馬路變得擁擠,大雪讓這座城市的晚高峰更加滯脹。大廳里卻有一種與世隔絕的安靜,曾經有人贊嘆過他的工作環境,他覺得話說得沒錯,確實是冬暖夏涼,干干凈凈。他有一個同事叫落籍,每天七點五十分,準時路過玻璃窗口,西裝筆挺地邁入大廳的門,配合這樣的大廳的確有種精英氣質,也許他也是。
交警站在馬路中間急促地擺動雙手。車子像龜,一點兒一點兒移動。他看了一眼表,覺得應該干點兒什么,檔案室還有很多資料沒有分門別類,一周前就應該整理了,但是又過去一周了,資料又多了不少,像滾雪球兒。
他從抽屜里拿出鑰匙,思考一個周全的整理方案,要快,而且要整齊,他看過前一手整理的資料,不算認同,但似乎也沒有人過問此事,潦草一點兒如何呢?
電話響了,可以去蓋章了,兩份合同,先去二樓,再去三樓,合同不是他擬的,他只負責打印,內容需要二樓審閱,印章需要三樓加蓋。
從三樓下來的時候,他有一些不悅。
下回可以早上就提印章嗎?你看外面的雪,已經要沒過腳踝了。對方又說。
他忽然算起了上次回老家的時間,但沒算明白。
他猛地推開門,焦躁的喇叭裹著零碎的人聲席卷而來,他馬上松開手,門是玻璃的,隔音玻璃,彈回的一刻好像擋住了千軍萬馬。他還是聽清了交警的話,都靠邊兒,注意秩序。
八點,他把合同裝進信封,貼上快遞的標簽兒,掃一掃,就可以填入地址。但程序忽然崩潰了,他試了很多次,都無法下單。明天,明天是周末,快遞員會來取一次件,假如今天下單,明天合同就可以寄走。他又試了一次,還是那只小雞拖著幾顆彩色的蛋,一溜煙兒跑出來告訴他,系統已經崩潰了。
他有些焦躁,轉投值班室,想托人寄走,值班人正在打游戲,戴著耳機,桌上有半瓶可口可樂,地上散落著一些空殼,油炸蠶豆的,他早聽過這個小同志的風評,差了點兒,也許在別人他們很像,但他覺得仍有不同。他敲了敲玻璃,對方沒有回應,他準備再敲一下,但最后又掃了一遍二維碼,小雞如期而至。
他把二維碼拍下。準備回家再試。小同志探出頭來問他你有事兒嗎?
他說沒事兒。
八點十分,他覺得八點半馬上就到了,他把合同放好,檔案室的鑰匙鎖起來,準備回家。抽屜不好鎖,要推幾個來回才能對上,街上的車還是沒有減少。公交站堆滿了要去往四面八方的人,26路剛過一站,每次來都是這樣,他嘀咕,想著要是有臺車說不定會好一些,但車位怎么辦,租還是買呢?好位置早就賣得七七八八了。
雪越來越密了,但始終是細碎零星的。站牌旁邊有一盞路燈,有一種想要抬頭的沖動被抑制了。
從前他是喜歡雪的,現在看雪的心情變得復雜。雪在路燈下簌簌降落,細碎得像短針,在路燈下抬起頭天空就會開始旋轉,好像一瞬間被世界包圍。他覺得抬頭看看沒什么不對,但身邊的人都在看手機。或許他不該在這樣的年紀還把思考放在無關緊要的天氣上。這件事有人告訴過他,人不在,但到了他想抬頭的時候,話總如期而至。
他甚至有點兒不忿,回想起來始終不能同意對方的話,關注天氣預報怎么了?看雪又怎么了?雪有什么錯?他當時在心里這么想,但一句都沒有說出來。因為他很清楚,她不是那個意思。
她說,你這個人真的很難溝通。
他問她,怎么講?
她說,你總是意氣用事。關注一些沒用的東西,固執得可怕。
他說我可以改。
你改不了,亙古不變的回答。
也許她說的對,修理自己確實挺難。
那是他們最后一次不和平的對話。
后來她把那條珍珠項鏈郵寄還給了他,她說她住秦皇島,開幾個蚌串一串兒項鏈兒不難。哪怕是在細節之處刻上她的名字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此外她還在盒子里寫了一段話,中心思想是讓他把注意力多放在有用的地方。免得一把年紀落人笑柄。
落人笑柄?
她的話讓他想起了一棵樹。他試圖跟人講起那棵樹,但聽者都沒什么興趣,最終落人笑柄。
也許她說的沒錯,他總是意氣用事,一意孤行,而且不肯回頭。
也許真的沒什么好看的吧,雪也好樹也好,都不重要。
他擠上公交車,身上的雪很快就化掉了,除了空調的熱氣,空氣里還多了一些潮濕,人們沉默地擠在一起,這樣的時刻總讓他產生一種永恒的錯覺,他找不到停滯和永恒的區別,并對此心生畏懼,鉆石恒久遠,他沒有給她買過鉆石,有好幾次他們路過DR他都假裝沒看見她期待的表情。
時間又變慢了,他感覺呼吸困難,心臟呼之欲出,窗戶被白霧糊住。
他開始在車廂里搜尋,漫無目的。也許他只是想找到一個人,也許是別的什么。他總是喜歡在車廂里東張西望,卻并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也沒有人在意他,有時候他會發現在這樣的車廂里,像他這樣年紀的男性少之又少。有時候他只是孤單地擠在一群老幼婦孺之中。
也許她又說對了,像他這樣的人只會被時間留下。
她不是不懂他的人,說出這樣的話就不是。他曾在舞臺上向她告白,說這首歌唱給人群中的一位女士,大家不必看向她,因為她已經流下了眼淚,站在很遠的地方。
那時他覺得自己帥爆了,愛情帥爆了,她捂著嘴,眼淚橫飛,風吹亂了她的頭發。她是愛他的,人群退散后便可以相擁。
他們應該是懂得彼此的人。但這恰恰是他最難過的地方。
他一直害怕聽見她的消息。直到后來見到了她未婚夫。那對他簡直是一個殘忍的打擊。
他沒有仔細了解對方的身世,看起來不像有錢人,但他很快發現了自己與那個矮小男人的不同,對方看起來精力充沛,甚至有些意氣風發,后來他知道男人在賣保險,談下一單能有不少提成,他搞得不錯,蟬聯銷售冠軍,也許用不了多久也會成為一個什么總。男人總是一臉赤誠,有一副容易取得信任的模樣,他們看起來還有很好的未來。
但他不一樣,他被時間留下了。他很清楚他的時間表停了。
他聽過她的話,把注意力放在應該注意的地方去。但似乎效果不佳,有時甚至覺得得到了反噬。一些細節反復折磨他。那些該死的注意力讓他覺得自己除了失敗以外一無所有。他厭煩同事幫他向客戶解釋后反饋給他的拯救者一樣的眼神,好像他是一個不通人情世故的智障。更不喜歡跟那些愛裝的老板們聊天兒,然后再處心積慮把他們請到自己朋友圈里,有時候他每說出一句話都像背后中了一箭,他得抖一抖肩才能繼續說下去。他不是天生的好演員。
他還記得她多么興高采烈地把一個搞垃圾清運的老板介紹給他,她跟他描述對方手里的現金流,說一會兒只要他配合她把對方捧到天上去,協議就可以拿下,沒有人真的厭惡吹捧,只要吹捧得恰到好處。
他問她你怎么這么清楚?
她說她學了一個情商課。總共十講,第九講就是說如何夸贊別人。
你應該聽一聽,你最應該聽。
老板姓宋,她管他叫宋總,有時候他覺得老總跟經理一樣,滿大街都是,還有理發店的總監,每個人都是總監。
宋總說自己的生意很大,手里管著不少工人,想要到他的公司成為一名正規保潔,需要托不少關系。她說自己的三姨姥有想法,能否給她一個薄面。他并不記得她有這樣一個親戚。也許是情商課里說的。
宋總的話很長,車也不錯,斜停在酒店大堂外圍,占了兩個車位,他講攬下這攤兒生意不容易,上上下下打點了不少人,講干保潔很辛苦,但每月只給工人發一千五。聊到費用方面,又說自己的時間很緊張。
聊著聊著,他忽然覺得對方坐在了一個垃圾山上,而且越升越高。升到他對面,又升到他看不見的地方去了,他面對著臭味兒熏天的垃圾,找不到一個人來打掃。
直到她暗示他給宋總把茶水倒滿,他才回過神。
宋總的要求是手續費全免。她瘋狂地給他傳遞眼色。
但他像聽不見一樣巋然不動。
那天他跟她一起擠上公交的時候相顧無言。
有一個小孩兒正給弟弟講諸葛亮七擒孟獲的故事。
他問她有沒有覺得這事兒對孟獲也挺殘忍的。
她罵他吃飽了撐的。
他說自己還沒吃飯。
車子到站了,女明星的廣告牌剛被換上,洗發露廣告。他的頭發早就變得稀疏,有很多夜晚,他無法安然入睡,其實假如那次拿下了那個宋總,他的工作會變得順利很多,減免的費用也不需要從他兜里掏,但最后他還是搞砸了。
他已經把頭發理成了平頭,剛認識的時候她總說他的發型特別像年輕時的費翔。也許他該去買一瓶防脫洗發露,也許沒必要。
雪還在下,覆蓋了所有亂停亂放的自行車,從站牌一眼就可以看見家里的窗戶,不過要站在窗戶里看雪,還要步行二十分鐘,這就是為什么有很多人騎自行車過來的原因。他沒騎,他不希望自己的自行車像垃圾一樣擋住人們的去路。
十點鐘。他感覺渾身疲憊,躺下以后又掙扎起來放了一首約翰列儂,《Imagine》,他買了黑膠唱片機,但效果一般。她說他總把錢花在沒用的地方。
看起來她又是對的。因為唱片機的緣故,這間房子到她離開都沒能擁有一個沙發。也許因為少了沙發,他除了睡眠,幾乎沒有其他清醒的休息。
他躺在床上,覺得她就像一個預言家。哪怕她已經徹底離開了他,但她的預言卻從來不會消失。
他拉開了抽屜,又合上。他不該再去找那幫孩子。就像那棵樹,他根本沒必要去看。
她說他不會成功的,如果成天圍著那幫孩子轉的話。
當時他奉了姐姐的命,去酒吧捉拿二十歲的侄子。
但他被他們的演出迷住了。在臺下看了很久,很多年前,他對音樂狂熱偏愛,但那時的他像所有人一樣,只是一個局外人,后來他認識了李木心,在學生會的聚餐上,李木心問他要不要一起離開。
她說與其在這里浪費時間,不如一個人拉琴。
大提琴成了他最初接觸的樂器,聲音低沉,無趣,但只要沉浸其中也會覺得回味無窮。
也許是從那天開始,命運的黑洞已經出現。
李木心獨來獨往,很多人都見過她背著琴包穿梭在禮堂和琴房的身影。但很少有人真的跟她說過話。她幾乎沒有朋友,大一一過就脫離了住宿生活。
因為她的演出非常出名,拿過大獎,學校還專門為她舉辦過音樂會。雖然觀者寥寥。
他經常陪李木心練琴,偌大的禮堂里觀眾只有他一個。
追光下的李木心專注,脫俗,細長的眼睛微閉,操縱琴弓的手與樂曲合二為一,仿佛抵達無人之境。場面總讓他想到那棵在雪夜被路燈打亮的樹,雪花淡然地在樹影中落下,好像開辟了另外一個世界,美得超凡脫俗。
而這樣的美,一旦沾染到人群和口舌,即刻便會煙消云散。
學校里關于李木心的傳聞軼傳頗多,最盛傳的就是她跟系主任的關系。那次專場音樂會好像成為了一種事實證明。后來甚至有人把她妖魔化,說她一拉琴,學校操場后的小樹林就鬼哭狼嚎。
他問李木心有沒有聽過這些風言風語。
她說無所謂。為了一些終究會分開的人。
然后繼續開始拉琴。
后來李木心退出了學生會,問他要不要一起走,他猶豫了,因為再堅持一段時間,他可以參加副主席競選,也許寫在簡歷里會成為重要的一筆。
他跟著李木心學會了很多樂器,慢慢理解了其中的相通之處。樂理也逐漸精進。在兩個人的禮堂里,他曾對永恒有過期待。
李木心出國的第二年,木心樂隊成立了,他登上了那列不知前途的列車。偶爾會夢見那個背著大提琴的女孩兒,只不過她的背影越來越遠,而她的出現有時也虛幻得像一場夢境。
捉拿侄子的那天,有一個女孩兒跳下臺來給他點了一杯酒。
問他要不要來一首。
不要就把酒喝光。
他一口氣干了。
我聽說過你,木心,對吧,木心樂隊,我聽過你的歌。在學校的論壇上。
他有點兒喜出望外。但還是很快就捉了侄子回去。
那天夜里,他甚至有點兒失眠,也許是因為酒精,也許他也喜歡被人吹捧,他想到了很多讓他愉快的往事,最清楚的是李木心每一次穿過人群時蕭索決然的背影,回憶斷斷續續,房間里的鋼琴早就成了雜物架兒,花瓶,書,還有幾個一摸一樣的杯子 ,對她來說就像唱片機一樣,鋼琴也是沒用的東西。
他從床上起來,把雜物移走,斷斷續續地彈起來,直到她迷迷糊糊站在他對面,問他是不是在夢游。
跟垃圾清運公司老板談崩的那天,他又去找了那幫孩子,并且答應成為樂隊的靈魂人物,幾個二十歲的孩子對表演很有計劃,什么時間練歌,什么時間創作,什么時間演出,規劃得井井有條。有時候他會因此產生一種飄渺的假想,即便一切在他看起來還是像在過家家。他定期參加活動,直到被她發現。
你瘋了。她說。你徹底沒救了。
被她發現那天他擬錯了合同金額,公司打了很多電話都找不到他,最后聯系了她。
后來他就不需要再擬合同了。只負責打印之類的雜物。
他們在夜晚對談,她撫摸著他的頭,像撫摸一個孩童,你還是不肯認真。
他沒有說話。又想起了七擒孟獲的故事。他覺得用計羞辱別人很不地道。他看中的東西,卻常常成為命運挾制他的弱點,讓他一次又一次碰壁。
但從那天起,他沒再去找過那幫孩子。抽屜里還放著一封邀請函,一個音樂節的邀請,不大,負責人告訴他侄子,這個音樂節以后每年都辦,他們請了優秀的制作人來觀看,也許唱得好,就可以出線。
這樣的話不足以對他構成太大的誘惑,按照這樣的說法,當年木心樂隊已經出線了,他們甚至上過當地的電視臺。但一切就像曇花一現。如果木心還沒解散,也許他們幾個已經活躍在了各種婚禮現場。過上了朝不保夕的生活。
夜晚的思考常常讓他陷入一種奇怪的惶恐,好像看見了命運布下的無數陷阱。
他很害怕忽然掉入其中一個,但也很想投身其中一探究竟,到底是別有洞天還是窮途末路?有些選擇就像買股票,常常讓人血本無歸。他應該是不清醒的。就像她說的,他在白日做夢。
他的二十歲已經過去,木心解散,還不能證明嗎?同樣的錯誤,一遍一遍重演,重復也是永恒的一種,真讓人絕望。他甚至開始想給抽屜加把鎖,因為那張邀請函經常在夜晚讓他分不清現實和做夢的區別。
就像她說的,如果不是你天天想那些沒用的東西,也不至于頻繁搞出這么多錯誤。
他不得不承認她口中的事實,此前的幾次失職,都是在想他們創作的新歌兒。那旋律讓他沉迷,但結尾總是差點兒什么,有種虎頭蛇尾的感覺。還有歌詞,浮于表面,不夠用心,中間有一句是硬湊的,他們缺好的歌詞,一首歌不能只靠旋律。他需要沉浸在里面,讓旋律流動起來,也許在一瞬間,就能捉到那句歌詞。
但他想得越是用心,表面上看起來就越像一只木雞。種種表現讓他在公司的前途越發暗淡,七月的同學會他沒去參加,落籍去了,他們是同年畢業的校友。假如不是因為他被分派去干雜物,落籍就是他的直屬上司。那個七點五十分準時踏入大廳正門的男人,總是意氣風發,就像她的未婚夫一樣,一副前途不可限量的樣子。而他停在原地的馬達怎么也啟動不了了。
他曾經為了被派去做雜物的安排徹夜難眠,他不是不在乎,他也想過給她一個值得期待的未來。但后來就放任自己隨時沿著那條不知道終點的軌道前進了。也許是那個一直沉默的貝斯手仔細聽他說話的時候,也許他們幾個人坐在一起爭論的時候,也許是他忘了自己早就變成了一個假裝話多的啞巴的時候,他找到了另一張時間表,他已經很久沒有用它計過時了。
時間過了十二點,他越來越清醒,他環顧四周,被她留下的痕跡包圍,床頭的小夜燈,床,還有蓋在他身上的蠶絲被。還有這套房子。
從我認識你開始,你就只會做幼稚的決定。現在甚至有些瘋狂。那天的對談又開始重演。
如果不是我讓你去簽了購房合同,你的錢還花在不相干的地方。
到最后留下什么?唱片?唱片機?樂器?然后把他們擺在老破小里落灰?
你可能不記得了,隔壁早就知道我們是租戶,所以你叫個外賣他都有非議。浴室漏水樓下的破門而入,我都來不及把衣服穿好。屋子里整天都是昏昏沉沉的,箱體床里堆滿了房東的雜物,還不能清理,我太恨那張床了,它讓一切都變得像沉重的累贅。她的話就像手術刀,每一刀都下得有理有據,手起刀落,不提前打麻藥。
這就是他的生活。確實有點兒糟。如果不是她,這種糟糕只會愈演愈烈。而他所謂的創作,似乎總是停留在一個地方,從木心開始就是這樣,車開得很慢,也許已經停了,想開到柳暗花明,不知道需要多久。他甚至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你始終不肯低頭。不肯受一點委屈,卻讓所有人跟著你受委屈。
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她的話聽起那么正確。就像一個寫生的畫家,把蘋果畫得像真的一樣。但卻從來不關心蒙克和畢加索。蘋果就只是蘋果嗎?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沒有人喜歡住在老樓里?
他想過,但沒想明白。
因為時間過去了,老樓的時間也過去了,一直停在舊的時間里,本身就會造成很多問題。
你不如直接說沒錢本身就會造成很多問題。
他像無賴一樣說出這句話。
果然換來一句混蛋和幾天安寧。
他拉開抽屜,邀請函躍然而出,李木心又出現在了他眼前。別在人堆兒里呆著,出去透透氣。她第一次見他的時候那么說,后來也總那么說。
他想象著音樂節的舞臺,燈光和音響應該比多年以前好出很多,那幾個孩子是第一次登上這么大的舞臺,緊張又興奮,音樂響起,鼓點擊中每一個觀眾,他們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已經過去的時間,想著明天會有很多新鮮的事情,想著厄運永遠不會再來,有些人落下眼淚,有些人就像當初的他一樣,坐在觀眾席,感嘆這樣美好的時刻最好遠離人群和口舌,否則即刻便會灰飛湮滅。
旋律在腦海中反復回蕩。列車已然啟動,經過河流,穿過村莊,平靜的海面偶有波光,牧場,林地,聳立的高樓,萬家燈火。時間好像才剛開始真正流動,那是屬于他的時間,他不會再跟任何人講起那棵樹,也永遠不會提起李木心。有些美好本身就是孤注一擲的。
她問他是不是只想逃避?那個夜晚最后的問題,到現在他都無法回答。
也許他就是一個天生的庸人。但只有屬于他的時間表可以轉動,他才真正活在這世上。
早上,雪還是沒有停,窗外霧蒙蒙一片。雪花覆蓋了一切,車子擁堵在路上。
他想她現在一定過得很好,她是一個體面的人,肯吃苦,能愛人,在這樣的早晨,也許她會給那個保險經理做一份不錯的早餐。他掃了一下二維碼,故障還沒有修復,合同要等到周一才能郵寄了,他推開門,邁著僵硬的步伐,漸漸融入了鼎沸的人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