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籍“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非合掌論

文 黎浩楠

南朝梁詩人王籍今存詩兩首,單憑《入若邪溪》一首就足以彪炳史冊,詩中“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兩句,膾炙人口,“當時以為文外獨絕”(《梁書·文學下·王籍》);影響深遠,摩詰神來之筆,《鳥鳴澗》有異曲同工之妙;魯直識珠之眼,譏荊公為點金成鐵之手[1]。王安石改詩之舉,長見笑于大方之家[2]。后人論詩,對王荊公“一鳥不鳴山更幽”一句持否定態度的時候,已然包含了對王籍詩“鳥鳴山更幽”的褒揚。

但是對“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整聯而言,卻不乏頗有微詞之人。“范陽盧詢祖,鄴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語,何事于能?’魏收亦然其論。”(《顏氏家訓·文章》)《蔡寬夫詩話》云:“晉、宋間詩人,造語雖秀拔,然大抵上下句多出一意,如‘魚戲新荷動,鳥散馀花落’,‘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之類,非不工矣,終不免此病[3]。”王世貞《藝苑卮言》載:“王籍‘鳥鳴山更幽’,雖遜古質,亦是雋語,第合上句‘蟬噪林逾靜’讀之,遂不成章耳[4]。”《夢溪筆談》卷十四載:“‘鳥鳴山更幽’本宋王籍詩,元對‘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上下句只是一意。”而“上下兩句一意,后人稱為‘合掌’[5]”。關于合掌,王力先生等認為“一聯對仗出句和對句完全同義(或基本上同義),是詩家的大忌,叫做‘合掌’[6]”。

實際上,“合掌”作為詩歌評論的術語,至今并沒有明確的定義。“合掌”是詩歌評論史上一個關注程度相對不高,但卻又始終繞不開的話題。說其關注程度不高,是相對于詩歌之所以為詩歌的特質而言,例如它的修辭、它的意蘊,這些占據了詩歌閱讀者的主要注意力,使人不再考慮它是否合掌。另外,合掌作為詩家的避忌,似乎早已深入人心,因而無需贅言,所以歷來詩話里談論合掌的內容,遠遠少于詩歌其他方面的藝術鑒賞。正因如此,合掌對于詩歌品評者而言,盡人皆知卻又始終莫衷一是,常說常新,爭論不斷。

“合掌”一詞,本是佛教用語,是表示禮儀的一種狀態。《二十四章經序》中有“世尊教敕,一一開悟,合掌敬諾,而順尊敕”的說法。《朱子語類》中出現了用“合掌”來表示前后兩句話意思相同的用法。這時候還并沒有用“合掌”來詬病詩句。也就是說,“合掌”的文學批評意義是被逐漸賦予的,是歷代評論者觀點的疊加,這就注定了“合掌”自身定義的含混性。因為它包含了不同時代詩歌評論者心領神會的部分。

前人判斷詩句是否合掌,大致有三種依據:其一,出句與對句意思相同或相近;其二;出句與對句中有同義字或同義詞;其三,結構雷同。其一是界定合掌的主流,然而在句意相同與否的判斷上,依然存在很強的主觀性,甚至有“定義容易劃分難”[7]的說法。其二、其三,失之片面,不夠準確。合掌的界定,既要從局部入手,研究字詞與意象,也要從整體把握,分析句式,理解句意,感受意境。

對“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兩句詩做出非合掌的界定,針對前人判斷合掌的依據,可從以下三個方面論證:一,出句與對句意思不相同;二,有同義字相對,并不都是合掌;三,不屬于結構雷同。

一、出句與對句意思不相同

意象和意境是意思或意義的載體,是完成詩歌創作的胸中成竹,是進行詩歌解讀的手中鑰匙。意象是詩歌的風骨、血液,意境是詩歌的靈魂。意象使意境可感而不至于歸為虛無,意境使意象鮮活而不滯于呆板。意境與意象的關系,有如形影,密不可分。理解詩句的過程,是一個情感體驗的過程。“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兩句詩,出句與對句中的意象帶給人不同的聯想與想象,開拓出了不同大小的審美空間,從而形成了兩句詩“寂靜”與“幽深”兩種不同的意境,形成了詩意上的遞進關系。比較意象的延展性和意象所營造的意境,便能對兩句詩的意思作出區分。

“蟬”或名“蜩”,早在《詩經》中就已經出現了。《豳風·七月》中有“四月秀葽,五月鳴蜩”之句;《大雅·蕩》中有“如蜩如螗”之句。“五月鳴蜩”之“蜩”,作為敘述的對象,只能算是“意象”中的“象”;而“如蜩如螗”中的“蜩”,作為喻體,在作者打比方之前,已經對“蜩”有了主觀的情感定位,“蜩”的形象在心中奠定了特定感情基調,有了“意”的成分,才算是真正的意象。周振甫先生對“如蜩如螗”的翻譯是“像蟬那樣噪[8]”。 王籍對蟬的情感定位,同樣是一個“噪”字。從聽覺角度來講,“蟬噪”之聲是相對單調的。

但是意象因為有“意”的成分,所以隨著不同人的不同情緒,承載著不同的情感寄托。隨著時間的推移,蟬之為物,時來運轉,越來越被文人委以情感上的重任,被用來表達更加豐富的感情。有代表高潔之蟬,如駱賓王獄中所詠的蟬;有代表羈旅相思之蟬,如白居易《早蟬》中的蟬;有代表離別傷時之蟬,如陸游的《秋日聞蟬》中的蟬。但是三者之中,卻有側重。中國文人筆下,多秋蟬、寒蟬等冷色調的蟬,這也讓蟬作為意象多了一層凄涼與凄苦。所以借以感傷時令之蟬,嘆離愁別緒之蟬,最為普遍,是蟬這一意象的主旋律,貫穿始終。

通常文人在同一意象上的情感寄托具有延續性與趨同性。如宋玉悲秋之后,經秋而悲就成了千古以來,大多數文人的共同心理。雖然也有如劉禹錫者,所謂“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但這終究改變不了悲秋的熱潮。這可以理解為宗古,也可以是英雄所見略同。蟬被賦予凄涼之意,蟬之聲被認為是“噪”,并且一直延續,也是同樣的道理。

“蟬噪林逾靜”,以蟬的噪來反襯林的靜。“噪”字與“靜”把意象“蟬”與“林”連在一起,使其融為一體,形成意境。“噪”字是詩人王籍對“蟬”的情感取值,因為蟬作為意象,承載的情感可以是個變量。將蟬聲定格為噪,并非始于王籍。蟬的噪,可認為是其本能,人認為蟬噪不過是說了事實,也由來已久。前面已提到,《詩經·大雅·蕩》中有“如蜩如螗”之句。因為蟬的噪,人對蟬的情感取值范圍實際上也就縮小了,即人能寄托在蟬身上的情感類別變少了。“蟬噪”成了表現情緒的思維定式。“靜”是與“噪”相對的情境,是人在噪的氛圍之中的最先聯想到的一個對立面。“靜”的更深層次才是“幽”。“靜”的背景在“林”與“山”之間選擇的話,惟有“林”比較貼切。蟬只有噪于林中,才能達到以動襯靜的效果。

“林”與“山”對比,有很大差異。山作為一個常與水對舉的事物,可謂有容乃大。它于無聲之中,盡己所能,最大限度地滿足世間的精神或物質需要。不僅神話傳說的萌生、宗教教義的傳播依托于山,義士、隱士、文人鐘情于山,江湖強人也占山為王;懶惰之人也靠山吃山。或有言謝者,說恩重如山;或有恒心者,要愚翁移山。或有將相,兵敗如山倒,望東山再起;或有君王,惡窮兵黷武,要放馬南山。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與山相關聯者,不亦多乎?山中不僅有神仙,有仙藥,也有“虎狼山精,五毒百邪”(《抱樸子內篇·遐覽》),其不兼容并包乎?山真乃天地之無盡藏者也!“山,產也;言產萬物(《爾雅注疏》卷七·釋山第十一)。”此言得之。山之為物,大矣,深矣!林豈能望山之項背?如果說“蟬噪山更幽”,則失去了藝術的真實性。因為相對單一的蟬聲不足以駕馭似海之山,蟬聲會淹沒于山的深邃幽遠之中。

鳥卻與蟬不同。鳥始終承載著多種情感寄托。古人在對鳥的區分上,比蟬更細致,所分門類也更多。鳥作為一個符號、名詞,實有海納百川之勢,是一個集合概念。《說文》云:“鳥者,羽禽之總名(《爾雅注疏·卷十·釋鳥第十七》)。”鳥的可修飾性比蟬更好,鳥呈現出比蟬更多的姿態。蟬主要是秋蟬、寒蟬、暮蟬、亂蟬,然而鳥則有飛鳥、羈鳥、孤鳥、倦鳥、山鳥等多種。鳥可以啼,可以鳴,可以飛,可以宿。山光可以悅鳥性,恨別能夠驚鳥心。有靈性之鳥,可以為屈原做媒,能夠為西王母傳書;有多情之鳥,越鳥懂得朝南枝,羈鳥知道戀舊林。也有無情之鳥,“無情最是枝頭鳥,不管人愁只管啼”(孟淑卿《春歸》)。在古詩文之中,鳥釋放出了其作為集合概念所凝聚的強大力量,姿態萬千,惹人遐思。故而文人寄托在鳥身上的情感也就多種多樣了。或褒或貶,或悲或喜;或嘆離愁別緒,或感盛衰興亡。但是鳥的形象也就模糊了,有些“大象無形”的味道。神龍見首不見尾,因而能以鳥鳴襯山之幽。

“鳥鳴山更幽”,通過鳥鳴來凸顯山幽。“鳴”字與“幽”把意象“鳥”與“山”串在了一起,營造出了意境。但是“鳴”字不同于“噪”,以“鳴”襯無聲之狀,早已有之。《詩經·小雅·車攻》中有“蕭蕭馬鳴,悠悠旆旌”之句,毛傳謂“言不讙譁也[9]”。這句詩,應該為古詩中以動寫靜的濫觴,其悅耳之“鳴”聲,響徹千古,于同一之中見多端變化。“鳴”的藝術功效,“噪”字難以企及。《莊子·山木》記載,“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由此可見,“鳴”還可以代表一種才能,同樣,“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鳴”也是如此。此外,《詩經·小雅·伐木》中有“鳥鳴嚶嚶”之句,“嚶嚶”之鳥鳴聲具有悅耳的可能性。所以鳥的鳴和蟬的噪帶給人的情感體驗是不同的。由于鳥是一個集合概念,鳥鳴之聲,相較于蟬噪之聲的單調,更為豐富,可謂眾聲喧嘩。這時候,“林”已經容不下鳥鳴,若鳥鳴之聲放諸林中,則會形成一種透徹的喧囂。惟有將“鳥鳴”的背景放諸“山”中,在多元的鳥鳴之聲與深邃的山綜合作用下,才有動中顯靜的藝術效果,才能凸顯出山的“幽”。

王國維先生說:“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10]。”境界的大小之分,也是意象有意蘊深淺之別的一個很好說明,這就決定了連接意象的字詞,需與意象的意蘊深淺保持一致。“蟬”所能承載的情感寄托沒有“鳥”多;“噪”字沒有“鳴”字的豐富內涵,“林”不及“山”的意蘊深厚;而“靜”卻又不及“幽”深邃。這就是為什么王籍將“蟬”定格為“噪”,將“鳥”定格為“鳴”,認為“林”是“靜”而“山”是“幽”,把“蟬噪”的背景設置為“林”,把“鳥鳴”的背景設置為“山”的原因。實際上,這其中存在著一種大小深淺的對應關系,如果錯位就不協調,蟬噪于山,聲音會被淹沒;鳥鳴于林,則趨近于沸反盈天。

錢鐘書先生《管錐編》中說:“寂靜之幽深者,每以得聲者襯托而愈見其深[11]。”王籍“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兩句詩,雖然都是采用的以動襯靜的手法。但是兩句詩的境界有大小之別,“蟬噪林逾靜”一句是“寂靜”,“鳥鳴山更幽”才是“幽深”。兩句詩帶給人的情感體驗是不同的,開拓出的審美空間的大小也不相同。“鳥鳴山更幽”比“蟬噪林逾靜”有更自由的創造天地,更寬廣的想象余地,更遼闊的藝術空間。雖然出句和對句的句式相同,但是在意境上卻是遞進關系。兩句詩的意思或意義并不相同,不能稱其為合掌。

有研究者僅以上下兩句有“以鬧稱靜”的共同點,就斷定上下句意思相同,“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一聯是合掌[12]。這種以點蓋面的做法是不可取的。缺少詩句內涵的挖掘,缺少對詩句的深入分析,得出的結論定然是不科學的。由于主觀臆斷,王維《使至塞上》中“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這兩句詩甚至也被認為是合掌[13]。其理由是兩句詩意思相同。但是,“征蓬出漢塞”與“歸雁入胡天”是兩種不同的景。假設電影導演通過一組鏡頭來表示,就一目了然了。那么我們會看見,地面黃沙無際,大風吹刮,蓬塵飛揚,戰車正駛離邊關;天空大雁成行,正向胡天飛去。“征蓬出漢塞”如同在邊關上眺望所見之景,“歸雁入胡天”如同在地面仰望所見之景。所以兩句詩在視角上一俯一仰,邊塞的凄涼悲壯景象,隨詩人墨跡跌宕,躍然紙上,詩意并不重復,不是合掌。

二、有同義字相對,并不都是合掌

毛先舒《詩辯坻》云:“古最忌合掌對,如‘朝’對‘曉’,‘聽’對‘聞’之類,古人亦多有之。”一些詩論者,但凡遇見上下句中有同義字或同義詞相對的情況,便斷定這兩句詩合掌。比如,陳師道《登鵲山》中的“樸俗猶虞力,安流尚禹謨”這兩句,查慎行評論說:“出句用‘猶’字,對句復用‘尚’字,便是合掌。”(見《瀛奎律髓匯評》)

但并不是一旦出現同義字相對,兩句詩就合掌。關于這一點,馮班說,“古人偶句,但欲音詞整飭,不忌相犯”,“宋人拘忌既甚,取對太巧,文章無正遠之氣,此大病也。大略傾仄儇俏,有傷文格,巧對尤害,以其傷筋骨也。宋人忌相犯,盛唐高手,大家殊不然也。[14]”馮班更傾向于從詩句的整體意蘊來判斷優劣,而不是單單看有同義字詞與否。界定兩句詩是否合掌,看出句與對句是否有同義字詞是首先應該考慮的問題,但不應局限于此,只見一斑而妄下結論。判斷是否有同義字詞,只是判斷句意是否相同的步驟之一,還得從詩句的整體去把握,才能做出正確的區分。

即便使用了同義字,也有生花妙筆。例如杜甫的“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蘇軾的“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杜詩與蘇軾中都以“如”“似”相對,但終不礙詩句為膾炙人口的名句。又如張載《七哀詩》中“仰聽離鴻鳴,俯聞青蜻蛚吟”兩句,雖有“聽”“聞”二字同義,但這一聯詩終不為合掌。不僅因為“俯”“仰”構成了劉勰所謂的“反對”(《文心雕龍·麗辭》),還因這兩個動作的承接,暗示了時間的先后。這一聯詩依據時間順序,寫出了聲音由巨而細的變化,詩人情緒的變化自然盡在其中。所不足的是,“仰”“俯”、“聽”“聞”、“鳴”“吟”,終顯生硬,用前面馮班的話說,即“取對太巧”。

對王籍的“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一聯,王夫之評論說:“‘逾’‘更’二字,斧鑿露盡,未免拙工之巧。[15]”但是,把王詩與前面提及的杜詩蘇軾放在一起來品讀,“逾”“更”二字的運用,恰與“似”“如”的運用,有異曲同之妙,于詩境又有何傷?按照時間先后,甚至可以說,王詩開了杜詩與蘇軾的先例,其影響是深遠的。而對于王夫之的觀點,張文勛先生評論到:“這些批評有吹毛求疵之嫌了。[16]” 如果拋開“逾”“更”二字,詩句成為了“蟬噪林靜,鳥鳴山幽”,這依然是以動襯靜,“靜”與“幽”依然構成意境上的遞進。當出句使用了“逾”字,受遞進關系的約束,對句的相應位置只能用與其同義的字,“更”字對“逾”字,恰到好處。有同義字相對,并不都是合掌。

三、不屬于結構雷同

以結構雷同來判斷合掌,主要針對兩聯或多聯而言。如果同一聯中,出句和對句的結構不同,就構不成最基本的對仗,也就沒有合掌之說了。首先需要明確的是什么結構雷同的合掌,以便對“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做出正確分析。

葉燮《原詩·外篇》評論高適與岑參的詩曰:“高七律一首中,疊用‘巫峽啼猿’、‘衡陽歸雁’、‘青楓江’、‘白帝城’;岑一首中,疊用‘云隨馬’、‘雨洗兵’、‘花迎蓋’、‘柳拂旌’,四語一意。[17]”高適詩中的兩聯是:“巫峽啼猿數行淚,衡陽歸雁幾封書?青楓江上秋帆遠,白帝城邊古木疏。”“巫峽”“衡陽”“青楓江”“白帝城”同屬地名,并且都排列句首,所以葉燮評之為“四語一意”。有研究者認為,“這種‘四語一意’,就是合掌。[18]”然而也有研究者表示,“只憑兩聯前兩字語法結構雷同,就武斷地說是合掌,恐怕是錯誤的。[19]”從整體上看,高適的兩聯詩,有一定的相似處,即“平列四地名”(紀昀語),除此之外,兩聯詩的節奏劃分不相同,對應位置的詞性也不相同,形成了句式上的變化與差異,所以不能算合掌。

至于岑參的兩聯詩卻又另當別論。兩聯詩句是,“朝登劍閣云隨馬,夜渡巴江雨洗兵。山花萬朵迎征蓋,川柳千條拂去旌。”葉燮在作評論時,已經抽出了后兩句詩的主干,即“花迎蓋”,“柳拂旌”,一針見血地指出了與“云隨馬”、“雨洗兵”的雷同。之前的《藝圃擷余》,同樣壓縮了后兩句詩,評論道:“岑嘉州‘云隨馬’、‘雨洗兵’‘花迎蓋’、‘柳拂旌’四言一法。”此四者都是主謂賓結構,對應位置詞性相同。另外,通過給詩句劃分節奏,不難發現,兩聯詩都是“二二三”的句式,是名副其實的“四言一法”。而葉燮的“四語一意”的說法則相對欠妥。

王籍《入若耶溪》的頷聯與頸聯是:“陰霞生遠岫,陽景逐回流。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頷聯寫了“霞生岫”與“景逐流”兩種情景,它們都是主謂賓結構。頷聯“蟬噪” 與“鳥鳴”為主謂結構,“林靜”與“山幽”也是主謂結構,前面兩者分別作為后面兩者的條件,又與后面兩者又形成了狀中關系。由此可見,頷聯與頸聯結構并不雷同,不是“四言一法”,不是合掌。詩的尾聯是:“此地動歸念, 長年悲倦游。”其中,“動歸念”與“悲倦游”是動賓結構,“此地”與“長年”分別與二者形成定中結構。因此,頸聯與尾聯的結構也不相同。所以,從結構上來看,“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無論是與頷聯,還是與尾聯,都不是結構雷同的合掌。

綜上所述,王籍“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兩句詩,雖然都采用了以動襯靜的手法,但是詩句的意思或意義并不相同,境界有大小之別。“蟬噪林逾靜”一句是“寂靜”,“鳥鳴山更幽”是“幽深”,在意境上是遞進關系。去掉同義字“逾”、“更”,兩句詩依然構成遞進關系,當出句使用了“逾”字,受遞進關系的約束,對句的相應位置只能用與其同義的字,“更”字對“逾”字,恰到好處。有同義字相對,不能證明它是合掌。從結構上來看,“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與頷聯、尾聯都不雷同。所以,無論是從意思還是從結構來界定,“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都不構成合掌。

注釋:

[1]王安石《老樹》中有“古詩鳥鳴山更幽,我意不若鳴聲收”之句;及他《鐘山即事》中見“茅檐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之句,黃庭堅譏其“點金成鐵”。

[2]《艇齋詩話》記載,“南朝詩人云:‘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荊公嘗集句云:‘風定花猶落,鳥鳴山更幽。’說者謂上句靜中有動意,下句動中有靜意。此說亦巧矣。至荊公絕句云‘茅檐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卻覺無味。”王世貞《藝苑卮言》記:“‘鳥鳴山更幽’本是反‘不鳴山幽’之意,王介甫何復取其本意而反之?且‘一鳥不鳴山更幽’有何趣味?宋人可笑,大概如此。”錢鐘書《談藝錄》中說:“《鐘山即事》之‘茅檐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則‘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之翻案也。”趙麗宏《點金成鐵》中說:“王安石改他人詩句,最失敗的一例,是將唐人王籍《入若耶溪》中‘鳥鳴山更幽’改為‘一鳥不鳴林更幽’。王籍此詩中‘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兩句,以動襯靜,以聲顯幽,有奇妙的藝術效果,被王安石這樣一改,則意味全無(《新民晚報》2007年12月20日)。”

[3](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見廖德明校點《苕溪漁隱叢話前集》,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六二·北京,第五頁。

[4](明)王世貞:《藝苑卮言》,見羅仲鼎《藝苑卮言校注》,齊魯書社1992.7,第139頁。

[5]曹道衡、沈玉成編著:《南北朝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6,第204頁。

[6]王力主編:《古代漢語》(第四冊),中華書局2010.5 第1536頁。

[7]劉功永:《是否合掌?》,《對聯·百家爭鳴》2010·7。

[8]周振甫:《詩經譯注》,中華書局2002.7,第452頁。

[9]李學勤主編:《毛詩正義》(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12,第653頁。

[10]王國維著、徐調孚校注:《人間詞話》,中華書局2009年5月,第5頁。

[11]錢鐘書:《管錐編》(第一冊),中華書局1979·北京,第138頁。

[12][13]洪正生:《“合掌”原是一種詩病》,《閱讀與寫作》2009年03期。

[14](元)方回選評,李慶甲集評校點:《瀛奎律髓匯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4月,第四三二頁。

[15](明)王夫之評選、張國星點校:《古詩評選》,河北大學出版社2008年11月,第346頁。

[16]張文勛:《析王籍<入若耶溪>》,《名作欣賞》1989年02期。

[17](清)葉燮著、霍松林校注:《原詩》,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12月,第六十五頁。

[18]劉友竹:《談“合掌”》,《中華詩詞》2008年02期。

[19]畢振東:《也談“合掌”》,《中華詩詞》2008年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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