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元霞
題記：人們所追求的大部分奢侈品，大部分的所謂生活的舒適，非但沒有必要，而且對人類進步大有妨礙。
??????????????????????????????????????????????????????????????????????????????????????????????????????????????????? ——梭羅《瓦爾登湖》
?一、預約
“宋姐，在嗎？”
宋一萍從睡夢中醒來，剛睜開眼，視網膜投影上就跳出了這樣一行文字。
“在啊，有好房子推薦嗎？”猶豫3秒之后，宋一萍回復道，還配上了一個歡欣雀躍的表情。
“有！上次跟您說過那兩套性價比超高的房子，今天下午可以看了！”
“好，我下午來看看。”
宋一萍其實并不缺房子。就像這個城市所有典型的有產階層家庭一樣，她與老公兩人手中，算上祖父母留下的，以及父母將要留給他們的，加起來已有二十套房產。這個數字當然不算多，但對宋一萍夫婦這樣，家族三代都是白手起家、無權無勢、全靠工資攢首付還月供的人家來說，也不算很少了。而且，宋一萍夫婦的房產配置很合理，或是分布在全球六大都市圈，或是散落在風景宜人的大陸腹地或海島，甚至在最火爆的近地軌道空間城上，也有一套LOFT。這種對房產投資的長期堅持和多元化組合，讓宋一萍夫婦家族三代在近一個世紀的全球房地產大繁榮中，獲益頗豐。所以，現在將這個傳統發揚光大，適時購入新的更有增長潛力的房產，成為宋一萍夫婦每過三五年就要考慮的大事。
最近，宋一萍研究了聯合國太空開發署的規劃文件，感覺在近地軌道空間城后，下一個太空開發的熱點，就是火星。其實，自50年前中美實現火星聯合登陸以來，政府和私人機構的火星開發活動就從未停止過，但最近三五年的力度明顯加大。聯合國還專門成立了火星開發辦，各國都不惜血本投入了巨額資金和最新技術。一個以前在房地產公司與宋一萍共事過的老同事還偷偷告訴她，全球三大房地產巨頭，都已經在現有的火星基地外圍悄悄拿地建房了，“五證二書”齊備，只等開盤。這些消息讓宋一萍覺得，在火星投資房產的時機已經成熟。因此，最近一段時間，宋一萍雖然還在看中介推薦的地球房源，但她內心已經漸漸將這次投資的重點，鎖定在火星新開發的一手房源上。
“老媽，在嗎？”
剛要出門，宋一萍眼皮微跳，那是她設定的親密來電的提示，也只有這樣的來電，宋一萍才會用全息投影即時接入。一般時候，她的視網膜投影都是設置成靜音狀態。那既是不想被太多的房產中介的接入請求搞得應接不暇，也是習慣使然。宋一萍曾經是一名科幻文藝女青年，雖然后來為了生活改弦更張，但還保留著曾經愛好文學養成的習慣——她的腦海中，經常會莫名回響著一段段文字，有不知哪里讀到的警言妙語，也有自己偶然冒出的奇思遐想——她把這叫作思想反芻，并且很享受這種感覺。雖然，在房產中介那些毛頭小伙子看來，宋一萍已是坐擁二十套房產的大姐大，但本質上，她不過是一個安靜活在自己世界的小女子。
“在啊，寶貝，什么事？”
快進入青春期的兒子其實不太喜歡媽媽這么親昵地叫他，似乎這有損他的男子漢氣概，但宋一萍不管這些。像所有的母親一樣，在她眼中，兒子永遠是那個蹣跚學步的小肉球，一個沒看見，就不知道要在哪里摔一跤，因此需要自己時時的扶持和引導。比如當下這件事。
“我想參加學校組織的純粹物理學夏令營，肖老師已經把家長通知推送給你了，你快點擊確認一下。”
“不行啊，寶貝，暑假我已經給你報了環球投資游學興趣班，還有科技小達人賽前集訓，跟這個時間上沖突。”
“什么環球投資游學，不就是飛來飛去看房子嘛！還有那個科技達人，說是發明創造大賽，最后就是比誰的發明能賣錢，還美其名曰轉化生產力，都是掉在錢眼里的。媽媽，我對那些不感興趣，我喜歡物理，純粹的物理學！”
這孩子啊，就是讓人操心，宋一萍暗嘆。喜歡物理沒有錯，但方向一定要把握好，對技術應用的興趣要培養鼓勵，基礎理論還是算了，那是過于遙遠和艱深的東西，終究無法融入尋常人的生活。宋一萍記得，從小一起長大的鄰家姐姐，天資聰穎，貌美如花，哈佛大學宇宙學和物理學雙料博士，畢業三年一直呆在沙漠觀測站里，風餐露宿，寂寞求索，突然一天回家了，在華爾街頂尖投行找了一份分析師的工作，用天體物理學建立金融分析模型，居然頗受領導賞識，薪酬優渥，生活安逸。至于兒子口中的那個肖老師，研究了一輩子理論物理，沒搞出什么大名堂，偏偏運氣不好，快到退休時卻因為機構經費不足下崗了，只能到中學教書混飯吃，還不甘寂寞，蠱惑了幾個小屁孩，搞了一個純粹物理學同人社，據說是要摒棄一切技術應用，專做思想實驗，用內心觀想宇宙與物質的本質。這樣的人，自誤一生，還要誤人子弟，一定要讓兒子與他保持距離。
“寶貝，你還小，不懂。” 宋一萍開始循循善誘，“你喜歡物理學媽媽支持你，你最崇拜愛因斯坦，他也是媽媽的偶像。但是，那樣的人，一千年才出一個，其余人呢，全都湮沒在歷史中，身與名俱滅，渣渣也不剩。人啊，總要腳踏實地，追求一些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才行，至少先憑自己的努力把衣食住行這些基本問題解決了，生活達到中等水平了，再在這上面花些精力也無妨，怡情悅性嘛。你想想，如果你不管不顧，一條道走到黑，卻最終沒出成果，二十年后同學聚會，你拿什么跟別人比呢？”兒子的脾氣宋一萍最知道，從小爭強好勝，極愛面子，用“二十年后同學聚會”這樣的說辭來教育他，效果最好。果然，經過一番說教，兒子對宋一萍的安排雖然仍不情愿，但也沒有那么抗拒了。
其實，宋一萍以前也不是這樣。她曾鐘情文學，尤其是科幻文學。畢業后，本著磨煉女兒的目的，父母并沒有給宋一萍任何資助。在自己租來的地下室里窩了兩年，宋一萍終于改弦更張，放棄了科幻文學創作，轉而投身一家房地產開發公司，多年的文學素養和想象力被用來寫房地產廣告的創意文案，總算是混得了溫飽。宋一萍的丈夫也一樣，早年與她志同道合，但在對生活的把握上，丈夫比她更現實。也是他，在兩人還是出租屋里的文藝青年時，就把每一筆稿費攢下來，作為兩人第一套房子的首付。此后每過三四年，丈夫總會有新的房產投資舉措，哪怕這意味著一而再的掏空兩人剛剛積累起來的那點存款，并四處求親靠友背上一屁股債。也多虧丈夫的遠見與堅持，隨著手中的房產一路上漲，宋一萍才有底氣在婚后十年辭職，過上了全職太太的生活。丈夫曾對她說過，這是一個資產話語權的時代，不管你曾經懷抱怎樣的夢想，付出多大的努力，最終你在社會上的地位，由你所掌握的資產來衡量，而房子，就是最能保值增值的資產，也是我們這樣的普通家庭今后社會階層劃分的主要依據。宋一萍希望兒子早點明白這個道理。
安撫了兒子，整理完思緒，關掉視網膜投影，宋一萍乘坐的無人駕駛出租車也把她送到了房產公司樓下。持續近一個世紀的房產開發熱潮，早已讓這座大都市變得寸土寸金，猶如插針一樣遍布著高度超過2000米的超輕質材料建造的摩天樓。因此一般人都喜歡乘坐飛行器，直接在建筑中段的空中平臺降落，但宋一萍還是喜歡從地面乘坐觀光電梯。隔著透明的玻璃，看著電梯一層層往上升，漸漸遠離腳下的喧囂，遠離密集的人流和終年陰暗的街道，直到穿過云層，迎來燦爛的陽光，宋一萍總有一種被升華的感覺。人啊，既向往自由，又眷戀安逸，所以有時這樣帶著牢籠飛翔一陣，就能滿足他們對高度的期盼和對自由的幻覺。
整個下午，宋一萍都在房產公司的客戶體驗中心全息實景看房，但她的心思，一大半都在通過視網膜投影跟自己以前在房地產公司的老同事聊天。這個老同事，說來也是個傳奇人物，當年和宋一萍一樣從文案做起，兩年后轉銷售，憑著驕人的業績，步步升遷至總部管理層。念著過去的情誼，老同事經常向宋一萍透露一些內幕消息。就在剛才，她告訴宋一萍，下周在近地軌道空間城將舉行小范圍的火星房展會。宋一萍也算內行，知道這類小型房展會雖然推出的房源少，卻往往都是精品，價格也比較合理——受邀參加的都是商界和媒體名流，他們在房展會上買房，之后就會為房子宣傳造勢，這樣正式開盤時房價大漲，開發商和這些最早的房東就實現了雙贏。所以，宋一萍跟老同事磨嘰了半天，終于搞到了一張邀請函。
懷著輕松愉悅的心情，宋一萍離開了房產公司的客戶體驗中心。夜幕降臨，晚餐宋一萍選擇在鑫茂大廈108層的一家火星主題餐廳，這也是這個城市典型中產階層標榜身份最喜歡去的地方。現在經濟不景氣，餐廳里并沒有滿座——不過如今除了房展會，也很難看到人頭攢動、座無虛席的場面了。宋一萍挑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窗外是萬家燈火，一輪明月冉冉升起，一個蘋果大小的國際空間站，也發出幽幽亮光，懸掛在天幕上。想到在這個城市中，在地球上的五大洲七大洋，甚至在天幕上的空間城中，有那么二十套房子屬于自己，宋一萍就感到非常的安心和滿足。
這個餐廳對宋一萍有著特殊的意義。每當她要做重大決定的時候，來這個餐廳坐一坐，似乎已成為一種儀式。十多年前，就是在這個餐廳，回家探親的鄰家姐姐請她吃了一頓飯。那時鄰家姐姐早已投筆從商，在華爾街做的風生水起，而宋一萍還在出租屋里搞科幻文學創作，時常囊中羞澀，這樣的高檔餐廳，宋一萍只在路過時仰望過它碩大的霓虹招牌從云端透下的亮光，那變幻不定的色彩就像自己的前途一樣，讓她既向往，又迷茫。
兩人開始并沒什么話說，畢竟分別多年，一朝聚首，都有點物是人非、欲說還休的感覺。宋一萍一邊啃著據說是火星上養出來的螃蟹，一邊回想著小時候兩人一起躲在被窩里偷看奶奶珍藏的古典科幻小說《三體》的情形——那時紙書已經絕跡，奶奶手中這個世紀初最早一版的《三體》紙書堪稱珍本古籍了。突然，鄰家姐姐開口了：“一萍，你知道這個世界最大的贏家是誰？”
“啊？咳、咳、咳……”宋一萍沒有反應過來，一小塊蟹殼卡在喉嚨里，讓她半天說不出話來。
“當然不是這些端盤子的侍者。”仿佛沒有注意到一萍的窘態，鄰家姐姐自顧自的說了下去，“他們被城市化的潮流裹挾著來到這座都市，掙著微薄的薪水，幻想著哪天能買下一套哪怕十平米的小房子。他們身處繁華之地，卻永遠只是一個背景……”
“也不是我，或者跟我一樣在華爾街上班的那些人。別看我們衣著光鮮，用著最先進的視網膜投影，說著大多數人都聽不懂的詞匯，經手著上千億資金——一旦離了這個位子，一樣一錢不值。我一天不上班，老板會打電話來問，三天不來，我的位子就會被取代，一個星期后，沒有人會再提起，仿佛我從未存在過……”
“同樣不是這個餐館的老板。我跟他聊過，十六歲離家闖天下，從路邊大排檔做起，最后在這么高檔的地方開了一家生意這么紅火的餐館。他跟我說過，每天打理餐館，就算有再煩心的事，也要點頭哈腰笑對每一位客戶，有時深夜打烊后，覺得自己的臉脖腰腿，沒有一處不是僵的，但即使這樣，也要看到今天的進帳超過了要賺的租金，才能安然入睡……”
“甚至不是我的boss。雖然她能流利的講五國語言，天天打飛的上班，大腦中植入最昂貴最尖端的芯片，一條裙子的花費就是我一個月的工資，而且從來不穿第二次。但如果沒有那間辦公室，沒有了華爾街這個舞臺，她上哪兒去開公司做生意展示自己的才能？”
“所以，一萍，這個世界最大的贏家，就是這些高樓大廈的擁有者。他們給所有的人、所有的公司提供容身之處，他們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安享這一切勞動的成果。”
“一萍，你知道嗎？在這些高樓大廈每個店鋪的門口，都安裝了攝像頭，記錄下每天每分鐘的人流變化，來判斷商家的營業額增減；每一家租用辦公室的公司，所接到的訂單、所成交的業務量，它們的財務報表，都會即時傳回大數據終端被監控分析。每1%的利潤增長，都會帶來租金的相應變化，創業者永遠拿到的是小頭。”
“你大概不相信，我看到的經濟數據，號稱地球上科技最強的美國，第一大產業卻是房地產，在這個世紀之初，美國的房地產及其所聯動的產業，就占到了GDP的百分之八十，而保險金融業，只占百分之八。全世界最主要的發達國家，百分之七八十的財富，都表現為房屋和土地，大都市里一棟高樓的售價，可以超過一個城鎮全年產出。只要全世界人口還在增長，還在不停的涌向城市，這個趨勢就不會改變。”
“一萍，我算是明白了，兩百多年前馬克思就說過，人是財富之父，土地是財富之母。但全世界那么多人，無論你多么有能耐有雄心，在超過100億的全人類中，在這個超過2億人口的大都市中，都如滄海一粟，不值一提，可以隨時被替換被取代。唯有腳下的土地、唯有這些扎扎實實建在土地上的高樓大廈是不變的，抓住了它們，才抓住了財富和幸福的根源啊！”
那晚鄰家姐姐還說了什么，宋一萍已經記不清了，只知道那次晚餐之后沒多久，鄰家姐姐與一個房三代結婚了。新郎很愛她，聘禮是一棟99層的商務寫字樓，新郎的家族產業之一，足見誠意。雖然宋一萍知道，鄰家姐姐曾經的夢想是像《三體》里的程心一樣，愛上并嫁給那個送自己一顆星星的人。
一顆數十萬光年之外的星星，一棟日進斗金的大廈，你會怎么選？
?二、混局
周末，宋一萍如愿登上了近地軌道空間城的直達電梯。40萬米高的電梯，用透明超輕質材料建造而成，猶如地球的一根發絲，在太空中微微擺動。雖然空間城保持著與地球的同步運動，但為了防止這種擺動對空間城造成不必要的影響，在電梯與空間城之間，由一段透明的彈性可伸縮廊橋連接。廊橋沒有人造重力系統，這也體現了設計者的匠心獨運——因為沒有重力，大家通過廊橋時不用走而是飄，所以彈性伸縮材料不會對通行造成影響；而且，空間城靠自轉離心力產生重力，電梯在向上提升過程中也會有重力，那么這一段無重力的廊橋，正是體驗太空失重感覺的絕佳場所，為前往空間城的旅途平添了不少趣味。空間城的建設極盡高大上之能事，六角玻璃拼接成的巨大球體，在太空中猶如一個碩大無比的水晶球，璀璨生輝。雖然只有100萬人口，但設施完善、商業齊備，已經頗具氣象。正如當初建造它時聯合國宣稱的，空間城由各國政府共同出資興建，全世界民眾，不分國籍、種族、信仰，都在空間城上購置和持有房產，代表了全世界全人類對開發太空的信心與承諾。
整個上午，宋一萍都在忙著閱讀售樓小姐推送的資料。按照開發商的說法，聯合國已經規劃在火星建立千萬級人口的大型社區，配備農業生態自給系統，十年之內移民5億，完全實現農工商業的自己自足。售樓小姐笑容可掬、繪聲繪色的講解，讓宋一萍仿佛身臨其境，似乎看到了火星上阡陌縱橫、高樓林立、人流如織，而自己已是在火星上買房置地的房東，家族三代的努力在自己這一輩實現了質的飛越，宋一萍有點興奮和飄然。
房展會進行到中場休息時，宋一萍才注意到視網膜投影上有兩個接入請求，那是她的老同事。一般來說，老同事主動聯系她，必定是有重要緊急的事情，宋一萍立刻回了過去。奇怪的是，振鈴響了很久才被接起，這不是老同事的風格——多年銷售，她視網膜投影的語音聊天總是保持響三下就接起的好習慣。
“一萍，你還在房展會嗎？”
“在啊，怎么了？”
“快回來，情況好像有點不對……”
“怎么回事？”宋一萍有點緊張，但也只是有點——雖然售樓小姐剛才說的天花亂墜，但宋一萍還沒有下定金呢，只要錢捏在手里，就翻不出多大的浪來。
“我也不知道，似乎火星基地出了點問題，好像還會影響到太陽和地球，總之我們公司的董事長昨晚突然不見了，聽說好多頂級大公司的高層今天都失蹤了，你有沒有注意到，聯合國秘書長，還有好些大國元首，也有兩三天沒出鏡了，感覺要出大事了……”
通話突然中斷了，再撥回去，已是無法接通。宋一萍疑惑不解，能出什么大事呢？五年前她在空間城投資LOFT時，也曾出過一件事。大概是剛買沒多久，就發生了一次太陽風暴，那次太陽風暴來的很突然，嚴重干擾了空間城的磁場和電力系統，導致一個備用艙門毫無預兆的自動打開，幾十名正在參加房展會的投資者被急速泄露的氣流卷走，永遠飄向了太空，據說事后還有幾百名業主因為受到嚴重輻射而罹患疾病。那次事故之后，空間城的安全性很是被人質疑了一陣，這也讓投資了空間城LOFT的宋一萍頗為焦慮了一段時間。所幸，人們總是會遺忘的，聯合國很快公布了新一輪太空開發規劃，并宣布將花大力氣優化空間城的控制系統，加固防輻射屏障，空間城再次受到追捧，宋一萍的投資也轉危為安。難道這次火星上也發生了什么危險的事故？難道如老同事所說，各國政要和社會精英集體失蹤，也和這件事有關？宋一萍有點后悔，這兩天過分沉浸在要參加房展會的興奮與期待中，對這些異象，竟然一點沒有察覺。
揣著滿腦子疑問，宋一萍悄悄從會場起身，快步向廊橋走去。到達廊橋入口，宋一萍更感覺到氣氛不對。越來越多的人在廊橋入口聚集，清一色兩眼直視前方，嘴唇微動。宋一萍知道，那是他們正在用視網膜投影與人通話。人人動作僵硬，臉上充滿了焦慮、懷疑、崩潰、絕望。山雨欲來風滿樓，宋一萍腦海里突然蹦出了一句詩，正在這時，她眼皮微跳，那是來自丈夫的接入請求。
“你在哪？”丈夫也是一臉焦灼。
“還在廊橋等電梯，怎么了？”
“別等了，快離開廊橋，找最近的救生飛船！”
“怎么了？”宋一萍不由心中發緊。
“別廢話，照做！”
正在這時，廊橋的門打開了。宋一萍想往后退，然而已經晚了，旁邊的乘客一擁而上，將她稍帶著擠進了廊橋。驟然的失重，讓最先進來的人在慣性作用下飄出老遠，他們的手腳習慣性的在空中揮舞，試圖保持身體平衡，看上去就像一只只八爪魚。幾秒鐘以后，就有人調整過來，開始用腳蹬向固定的物體，借助反作用力往前飄移，甚至有人直接蹬在別人身上。宋一萍就挨了一記窩心腳，這讓她兩眼發黑，幾乎背過氣去。
“到底怎么回事？”廊橋壁上有一處凹進去的地方，是用來放置滅火設備的，可供一人容身，宋一萍干脆將身體擠入其中，一邊撫著胸口，一邊用視網膜投影與丈夫保持通訊。
“剛剛出來的爆炸性消息，火星開發是騙局！”
“什么騙局至于慌成這樣，好像世界末日要來了”
“真的是世界末日。他們要引爆太陽，火星、地球統統要完蛋，他們在木衛二上建造了秘密基地，只有十萬人能躲到那里活下來！”
“你在開什么玩笑？”宋一萍被這個消息炸得暈頭轉向，木衛二……木衛二……想起來了，在那本科幻古籍《三體》中，曾有一段情節，就是為了躲避黑暗森林打擊，人類在木衛二上建設了第二家園，當其他高級智慧文明用光子導彈引爆太陽時，木衛二基地卻可以在木星的遮擋下幸存下來。丈夫這是在說夢話嗎？
“一萍，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這次是真的！五年前，探索者號宇宙探測器在太陽系邊緣與外星智慧文明有過一次接觸，對方讀取了探索者號上的全部資料，卻拒絕向我們透露任何關于自身文明的信息，這間接證明了黑暗森林法則的存在——記得嗎？任何暴露自身存在的生命都將很快被消滅，因此越高級的智慧文明越傾向于隱藏自己。聯合國隨后召開了最高機密會議，天知道中間經過了怎樣齷齪的討論過程，只知道最后的決定是，在我們還沒有能力制造空間曲率飛船和光墓的情況下，為了不遭受毀滅性的降維打擊，人類自行引爆太陽，將太陽系變成死寂的墳場，少量代表人類先進科技文化的最精英人士，躲入建造在木衛二背陽面的諾亞方舟中，延續人類文明，而絕大部分人，將被拋棄在地球上與太陽一起毀滅！”
“現在知道這幾年聯合國為什么要頒布那么多火星開發計劃了嗎？知道為什么各國政府和所有的頂級大公司都在火星上投入重金了嗎？”丈夫憤憤說道，“那是在掩蓋他們的建造木衛二基地的秘密！絕大部分所謂用于火星開發的資源，其實都被用來為他們建設諾亞方舟，火星規劃藍圖只是一張紙。還有五年前那次太陽風暴，那是太空軍的一次實驗引發的，他們在計算，需要向太陽中心投入多少核彈，才能徹底引爆太陽！”
“十萬人的諾亞方舟！集全人類最尖端科技最優質資源建造的諾亞方舟！建成之日，就是地球末日！他們也知道，這樣的消息流傳出來，必定天下大亂，所以消息一直嚴密封鎖著。直到上周，方舟建成了，那些頭頭腦腦們迫不及待跑路了，漸漸大家發現這些精英都集體失蹤了，窗戶紙才被捅破……”
有一瞬間，宋一萍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她曾經跟丈夫開玩笑說，三體人的思維真單純，如果羅輯那個時候真的心臟停止跳動了，觸動了暴露三體坐標的按鈕怎么辦？居然還在羅輯的脅迫下幫助地球人建造引力波天線。既然這么害怕被黑暗森林打擊，換成是人類，那最簡單的做法就是立即熄滅太陽這個大燈泡。好比你正在森林里打伏擊，身邊有個瘋子卻總是大吵大鬧暴露自己的位置，那最快讓他安靜下來的辦法就是給他一槍沒想到這個辦法真被用上了。
向來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揣測別人，其結果就是將自己推向罪惡的深淵。宋一萍腦海里冒出了一句感言——她真佩服自己的淡定。
“你那邊情況怎么樣？”穩定了情緒后，宋一萍問丈夫。
“我剛剛從學校接到兒子。那些頭頭腦腦們的飛船上周剛剛起飛，按照現在最快的飛船速度，飛到木星也要五個多月，在這之前，他們不會引爆太陽。但整個地球已經亂掉了，到處都發生了騷亂，很多人在自家院子里挖防空洞，還有人沖向市政大樓，覺得那里會有地下掩體。更多人聚集在近地軌道空間城的電梯附近，因為有傳言說，那里就是木衛二諾亞方舟的飛船發射塔，還有人說，開往木衛二的秘密飛船有好幾艘，現在還有一艘備用飛船藏在空間城里，所以人人都想涌上來，已經有人用炸藥炸掉了電梯門，甚至有人直接在電梯井壁上轟開大洞，然后乘著私人噴氣飛機往上飛。一萍，你快找個太空救生飛船，說不定能……””
丈夫的全息影像突然消失了，一陣嗡嗡聲伴著輕微的顫動傳遍整個廊橋，廊橋與空間城脫離了。
不知在什么時候，廊橋已經變得空空蕩蕩，剛才擠進來的人，估計早已經飄進了電梯，之前聚集在門口拼命想擠進來的人，也全都不見了蹤影。大概是去找飛船了吧，宋一萍想，其實現在呆在哪里都一樣，地面騷亂的消息肯定傳回了空間城，所以他們斷開了廊橋與空間城的連接，似乎這樣就能阻止地面的人沖上來，但即使真有備用飛船，空間城內100萬人之間的爭搶，也會讓它成為人間煉獄。廊橋沒有氧氣生成系統，過不了多久，氧氣就會耗盡，宋一萍甚至感覺到一陣陣抖動與轟鳴從與廊橋連接的電梯中傳來，那是電梯井中不斷發生的爆炸。也許在氧氣耗盡之前，廊橋就會從電梯井上斷裂，裂口產生的巨大氣流會將自己拋向太空，如果絕大多數人都注定要滅亡，那這也不算一個很壞的歸宿。
如果能回地球，那就用這最后五個月的時間，一家三口環球旅行，把那些五大洲七大洋的公寓別墅都住個遍，買了之后光顧著盼它升值，都沒怎么住過，現在想來真是虧。這是宋一萍意識模糊前的最后一個想法。
三、對話
“醒來吧，宋一萍。”
窒息和失重的感覺頃刻消失，宋一萍感覺自己仿佛被一只無形之手拈起，漂浮在透明的虛空中。接著，身體似乎被這股力量翻轉了一下，一個模糊的光影出現在眼前。強光從光影的背后射來，模糊了它的邊界，讓人無從看清它的面容。
“你是誰？”
弈者。
“你是外星人？”多年的科幻積淀發揮了作用，宋一萍本能的猜測道。
算是吧，我們和你們相距并不遙遠，但你們無法感知我們的存在。對我們來說，地球世界是一個棋盤，現在棋子亂了，我們來擺擺正。
宋一萍不太理解他在說什么，眼下她有更關心的問題。
“是你救了我？我在哪？”
既救，也沒救；你就在剛才的地方，也不在剛才的地方。你看——
順著弈者示意的方向，宋一萍的目光穿過虛空，看到了下方的透明廊橋里，飄著一個女人，那是她自己。廊橋下方的電梯中，十二個蜂巢狀環列的轎廂停在萬米高空，從里面爬出了幾十個小黑點，正順著井壁艱難的向上爬。宋一萍甚至認出了其中一個就是剛才一腳蹬在她胸口的那位，估計這時正后悔剛才跑得太快，沒有留在空間城。再往下，距離地面更近的電梯井壁上，高高低低被炸出了十幾個大洞，冒著滾滾濃煙，不時有一兩個飛行器快速鉆進洞中，沖向空間城，飛行器卷起的巨大氣流刮落了幾個小黑點，從濃煙中哀嚎墜落，而更多瘋狂的人群，還聚集在電梯入口處，義無反顧的往上爬，仿佛這是倒塌前的巴比倫塔，往上一步，就是天堂。
這大概就是末世的圖景了，宋一萍感嘆道。下一刻，她腦中靈光一閃，對自己現在的位置，有了一個大膽猜測——自己正處于一個更高維度的世界，或者說，自己現在如同一枚棋子，正被一個更高維度的弈者拿在手中，脫離了棋盤往下看，看到了自己在三維世界的投影，也一覽無余地看到了棋盤上正在發生的一切。
你很聰明，雖然作為三維生命，你不可能真正改變思維的維度，但你這么快察覺到了維度坐標的不同，這很少見。選擇與你對話，不會讓我們太費勁。
“我們？”宋一萍注意到弈者總是說“我們”，但眼前只有一個弈者。
是的，很多個“我”，八荒六合，過去未來，每一個空間坐標、每一個時間叉路上的我，投影在三維的你眼中，只有一個“我”。
“你們為什么會在這里？為什么要救我？”
五年前，我們在太陽系邊緣撿拾了你們的探測器，導致了現在這個局面。所以，我們今天撿拾了你，是想解釋一些的誤會，同時修正這個錯誤。
“原來五年前探索者號探測器遇到的，就是你們！”造成這場末日大亂，讓全人類幾乎死絕的，也是你們。宋一萍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
是的。我們撿拾了那個探測器，把玩了一番，又放了回去，沒想到這個舉動給你們造成了這么大的困擾。人類文明已經發展到了相當水平，如果好好經營你們的生態系統，愛惜資源，控制人口，加上技術進步的福祉，你們可以在太陽系世世代代幸福安逸的生活下去，為什么要引爆太陽、毀滅地球呢？像教導犯錯誤的小學生一樣，弈者溫柔的提出了自己的問題。
“因為黑暗森林法則。五年前，地球探測器與你們相遇，這讓我們相信人類文明已經被高級智慧文明發現了。人們怕遭受降維打擊，玉石俱焚，就打算引爆太陽，太陽被熄滅，打擊就失去了目標。雖然地球會毀滅，絕大部分人都會死，但他們在木衛二上建造了諾亞方舟，小部分人可以躲到那里活下去。”宋一萍平鋪直敘的解釋道，甚至沒有費力去解釋什么是黑暗森林法則、什么是降維打擊，什么又是諾亞方舟。內心深處，她覺得弈者肯定知道，之所以有此一問，也許只是一個必經程序——讓人類的一個代表親口供述原因經過，然后再進行道德審判。
弈者陷入了沉默。
宋一萍不知道接下來弈者會說些什么，對人類的瘋狂進行道德批判？說真的，宋一萍也很為同胞的行為不恥。但這就是人類的理性，人類所做的一切，是在當前技術條件和黑暗森林法則下的理性選擇。雖然瘋狂自私到極致，但理性人的基本假設，不就是用最小的代價獲得最大化的現實利益嗎？
我們認為，這中間存在一些誤會。
宋一萍啞然，眼看人類個個都要被你們折騰得家破人亡了，原來只是一場誤會。
不是我們，是你們誤會了。人類錯誤評估了自己在宇宙食物鏈中的地位，錯誤理解了黑暗森林法則，所以做出了這個錯誤的決定。
“宇宙食物鏈？”
是的。每一個有生命的星球，都有它金子塔形的食物鏈，充滿了智慧文明的宇宙，當然也有它的食物鏈，并且同樣適用這樣的法則：同一層級的文明之間爭奪食物，下一層級的文明為上一層級的文明提供食物。當然，在宇宙中，食物并非動植物那么簡單，而是泛指一切文明賴以生存的資源，其最終形式，是能量。
在宇宙食物鏈中，一個文明所處的層級由其維度決定，越是處在宇宙食物鏈高端的文明，其維度越高，越擁有無限的自由與可能。打一個不貼切的比喻，原始人類只能在部落周圍活動，就像一個點，后來漂洋過海，遍布地球表面，再后來發明了飛船，初步實現了在三維宇宙空間中的自由移動。如果人類可以突破三維空間，實現對四維時空的自由把握，那人類文明也將提升一個層級。所有的智慧生命，在得窺宇宙奧秘后，都會盡力向高維進化，站上食物鏈的頂端，這也是在宇宙生存競爭中勝出的最好辦法。想象一個二維棋盤和上面的棋子，棋子可以被三維弈者任意挪移，可以攻擊其他棋子，甚至可以從一些現象上推知三維弈者的存在，但卻永遠無法從棋盤上跳起來進攻弈者，因此弈者總是享有比棋子更高的安全性，你說對嗎？
宋一萍恍然：按照弈者的說法，很多科學現象，就會有新的解釋。比如，人類總覺得宇宙空曠而寂寞，但焉知這不是因為人類文明還局限在三維空間，還處于宇宙食物鏈的較低層級，無法感知更高層級的文明的緣故呢？就如同一只螞蟻清晨在蟻巢邊散步，大概也會發出草地如此空曠的感慨，而不知頭頂上的人類正饒有興趣的觀察它呢。而那些無法觀測到的占宇宙質能總和95%的暗物質和暗能量，大概就是弈者口中的高維世界吧！
“但這與黑暗森林法則有什么關系呢？”
很簡單，黑暗森林打擊也是智慧生命之間爭奪資源的一種戰爭形勢，只不過是消滅潛在競爭對手的暗戰。所以,黑暗森林法則只適用于同層級的文明之間，而不會越級發生在不同層級的文明之間。這就好比在漫長的地球歷史中，人類和地球上其他生物，基本都被限定在地球這個有限的空間和有限的生態資源圈里。在幾千年的人類歷史中，人類之間爆發了不計其數的戰爭，爭奪土地、財富、霸權，甚至是一個女人。但作為最高級的地球智慧，作為站在地球食物鏈頂端、擁有對其他生物生殺予奪大權的地球主宰，人類卻從沒有出于黑暗森林法則的目的，來有意識的滅絕地球上的任何一種生物。相反，人類豢養了很多動植物，或是作為食物，或是作為寵物，甚至是出于保護的目的。所以，同樣道理，站在宇宙食物鏈高端的高維文明，也不會對處于宇宙食物鏈低端的人類文明，實施黑暗森林打擊。
而且，任何一種戰爭的原則，都不是要窮盡所有可能，而是要用最小的代價獲得最需要的結果。就如同在人類戰爭中，優秀的狙擊手必須一招斃敵，而決不會放空槍試探，因為每一槍都極可能暴露他自己的位置。同樣，對其他文明實施打擊，即使是從遠離母星的位置進行打擊，也將增加打擊者自身暴露的概率，至少同層級的其他智慧文明可以根據打擊水平評估打擊者的文明發展程度。所以，包括我們在內的高維文明是不會輕易對你們動手的。
當然，你們也有可能受到來自同層級同維度其他文明的黑暗森林打擊。不過由于雙方同是三維文明，如何跨越宇宙中動輒以萬光年計算的距離來發現你們，并且勞師襲遠的攻擊你們，對對方來說是一個難題，即使對方到達太陽系，經過數萬年的技術發展，你們也仍然有一搏之力，所以不必太過擔心。
宋一萍知道弈者說的沒錯。大猩猩、海豚都是很聰明的社群性動物，人類與之在地球上共存了數百萬年，卻從未將之視為生存威脅，而進行生物滅絕。同樣，成吉思汗的鐵蹄，橫掃歐亞大陸，卻打不到日本——因為他們沒有遠洋作戰能力。
“但還有技術大爆炸，人類的文明依然昌盛，技術仍然在發展，我們會建造出星際飛船、光速飛船，也許有一天人類還能獲得時間維度上的自由。”人類也能向高維文明進化，從而具有被黑暗森林打擊的價值，宋一萍不敢把這話說出口。
技術大爆炸是有條件的，文明昌盛并不是它的充分條件。人類歷史上有很多文明古國，經濟繁榮，文化昌盛，但在科技上，它仍然是勻速發展甚至逐步減速的。
宋一萍知道弈者說的有點道理。比如四大文明古國，除了中國之外，皆湮沒于歷史長河之中。埃及人建造金字塔、兩河流域萌生出猶太教、印度人發明阿拉伯數字，無一不讓人驚嘆，無一不深深影響著后世，但它們的科技和文明本身，終究是衰落了。
“但現在人類科技的發展，已經有了質的飛躍，我們的科學理論，已經深入到物質基本構造，我們的飛船和探測器，已經遨游在廣闊的宇宙空間，人類一腳已經跨進了宇宙奧秘的殿堂，怎會就此停步？”如果這時旁邊還有一個人，必然會用凌厲的眼神制止宋一萍繼續說下去，但在宋一萍看來，被斷言人類文明就此止步，就如同被扣上“東亞病夫”的帽子一樣，無法容忍。
你說的對，最近兩百年，或者由此上溯至文藝復興以來的五六百年，確實是人類科技發展的黃金時期。在短短時間內，人類對宇宙對物質的認識經歷了質的變化，人類文明也跨越了幾個重要階段——蒸汽時代、電力時代、原子時代、信息時代，乃至太空時代。但能否繼續保持這種爆發式前進，卻取決于人類文明的當前形態。遺憾的是，根據我們的評估，現在人類文明已漸漸步入中年陷阱，發生技術大爆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弈者又拋出了一個新概念。
“中年陷阱？”
是的。就像人類個體發育一樣，人類文明的整體發展也會有童年、青年、中年和老年期。就個體來說，人在1-6歲時智力飛速發展，基本達到成人水平，之后的整個童年、少年和青年期，你們求知、探索、創新、追夢，可以說，絕大多數人一生的智力發展和求知創造，都是在中年以前完成的。到了中年后，你們在求知上陷入停滯，你們不再好奇，不再探索，你們忙著賺錢、投資置業，更關注現世的享樂與安逸，更看重財富、地位、權勢、名望這些外在的東西，你們外在的積累多了，內心與頭腦卻日益空虛。同樣，就人類整體而言，文藝復興以來的五百年是人類探索創造、飛快發展的青年期，但現在已漸漸步入中年，人類整體在探索宇宙、獲取新知上也將逐漸止步。你們的經濟仍然繁榮，科技仍然發達，人類仍然可以在迄今取得的文明福祉上世代繁衍生息，但科學發展，尤其是探索宇宙物質奧秘的基礎理論發展的黃金時代結束了。想一想，在我們撿拾你之前，你都在干什么？
“看房……”，順帶對孩子進行了一番人生觀價值觀教育，在這之前，還接受過別人對自己的人生觀價值觀教育，宋一萍有點不好意思。她已經隱隱猜到接下來弈者要說些什么。
一葉知秋。當動物開始筑巢，說明它已經發育成熟。當一個人開始熱衷買房置地，當一個社會將房產作為衡量一個人價值的標準時，說明這個人和這個社會，從心態上進入中年了。八十年前，你們號稱科技最強大的國家，選出了一個地產大亨當了總統（指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特朗普勝選），雖然他看起來是那么不靠譜。而這個國家以前的44任總統，有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家、科學家，莊園主、奴隸主、外交官、大學校長、律師、軍人、裁縫、演員，但從沒有過地產大亨。地產已經深入你們的骨髓，內化為國家的國民精神和全民信仰，外化為國家的治理結構和經營模式。人類的經濟形態和社會價值觀，已經完全被房產捆綁了，這導致整個人類的心態發生了根本變化。看看你周圍，人們一心追求物質生活的舒適和感官享受，很少去關注在那些瑣碎的現實利益之外的事物。即使是在科學研究圈中，能夠不知趨利避害，執著追夢，鄙視富貴功名等一切浮于表面的東西，醉心研究，孜孜以求，皓首窮經，不忘初心、不改其志的，還有幾人？
“但是，我們的望遠鏡可以望到幾百億光年以外的宇宙，我們的大型粒子加速器仍然在實驗，我們不斷在研究宇宙和物質的結構，我們仍然可能在基礎理論上有所突破。”
最尖端的實驗室，在天才的思想中。思想永遠走在最前面。實驗室的數據，不過是用來印證思想的證據，它可以修正思想的誤差，但卻不能為思想指明方向，如果思想枯萎，實驗也將止步不前。這一個世紀以來，你們科技發展最快的是能夠產生巨大商業利益的應用科技，而無利可圖的基礎理論都是在上個世紀中期就已經奠基成形的。你們還在用一百五十年前古人的科學思想去發展你們的技術。大廈已經封頂，即使在上面裝飾再多絢爛的燈光，它的結構高度也不會改變。
“人們熱衷房產投資，只是一種經濟行為，我們要積累財富，是為了更好的生活……”宋一萍還想做一些解釋。
沒有什么只是單純的經濟現象，一切行為，都是社會心態的反映，并最終折射了文明的形態和走向。埃及人、瑪雅人造出了令后世嘆為觀止的巨大金子塔，其所包含的科學成就即使在今天的人類看來也有很多未解之謎。但他們將社會生活的重心放在對神靈的崇拜上，耗費巨大的社會資源取悅神，即使繁榮了幾千年，但最終都衰落了。
宋一萍覺得弈者很能扯，這不是一葉知秋，簡直是一葉預言冰河世紀的到來。
但她想不出反駁的理由。
中年陷阱一旦進入很難走出來，宇宙中很多智慧生物都卡在這一文明層級，就像人類歷史上無數文明古國，都湮沒在歷史長河中，這是一個極大概率事件。當然，一切皆有可能。在宇宙生態圈中，在我們之上，還有更高維度更高層級的文明，他們的意圖和行動，我們無法揣測，所以，包括人類在內的低維生物仍然有希望向高層級文明進化，如果沒有特定情況發生的話……
“特定情況？什么情況？……”宋一萍迫不及待的想知道答案。
弈者沉默了。宋一萍有點失望，也有點理解，也許弈者并不打算與她分享這個深層次的宇宙秘密。沒想到，片刻之后，弈者竟然開口了。
降維，但不是出于黑暗森林法則的原因。簡單說來，宇宙大爆炸就是從一個十維的奇點向著低維展開的過程。展開猶如熱水的冷卻，會釋放巨大的能量，其數量級是人類現在的科技無法想象的。在維度展開的過程中，會形成維度落差，猶如一座長城，將不同維度的世界分割開來，或者說更像一道瀑布，連接著不同高度的池水。當我們從低維向高維進化時，相當于沿這些瀑布逆流而上，從一潭池水進入另一潭池水，這就需要巨大的能量。如何獲得這些能量？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一部分時空低緯化，并汲取其產生的能量……弈者沒有繼續說下去。宋一萍知道，那意味著地球太陽系甚至更廣闊銀河系空間的降維——不是被打擊，而是成為別人進化盛典中的一道饕餮大餐。
“宇宙從高維向低維展開，生物從低維向高維進化，這是在逆宇宙演變的進程來進化啊……”宋一萍仍然感到不可置信。
誰告訴你生命的進化與其所在環境的演變應當是同一方向呢？正如你們地球，風吹沙散，螞蟻卻聚沙成塔，水土流失，草皮樹木卻能防風固沙，涵養水源；至于人類誕生以來，攔水造壩，填海造陸的事情一刻也未停止。說到底，生命本身不過是在滑向死亡的河流中溯流而上，盡力爭取一點歲月罷了。正是生命這種抗爭與主動，形成了宇宙今天的圖景啊。
“你們為了進化犧牲其他低維世界，這樣太殘忍了。”宋一萍感到了一種憤怒和無力，即使這個結局可能離她很遠。、
這又如何？為了生存，每一種生物都在最大限度的攫取資源，攫取多少取決于其能力，而不是慈悲心。在宇宙食物鏈中，人人都是獵者，人人都是獵物，但在最終毀滅來臨之前，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進化，占據制高點。而且，向高維進化是極艱難極小概率的事，用宇宙的時間來考量，上億年也是稀松平常，對這個太過遙遠的未來，你實在不必過于憂心。
“你就不怕告訴我這一切后，人類幡然醒悟，重新回到重視科學的軌道上來，再次科技大爆炸？”宋一萍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畢竟關系到人類的生死存亡，曉以利害后，人類難道就不能重新振奮嗎？
我們說過，五年前，我們一個無意之舉，造成如今的亂局，今天撿拾了你，是想找個人解釋一下誤會，并修正這個錯誤。弈者突然狡詰一笑，別忘了，高維世界妙不可言，越是高維文明，越擁有無限的自由與可能，而三維時空是你們難以脫去的枷鎖。至少現在，你們還如同棋盤上的棋子，任我們挪移……
宋一萍翻身醒來，感覺自己做了一個悠長的夢，夢中的一切猶如羚羊掛角，早已無跡可尋。她睜開眼，視網膜投影上冒出了這樣兩行文字：
“宋姐，在嗎？”
（完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