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好的時候,向大路會爬山,坐在山頂?shù)拇髱r石上,看天上的云,地上的樹。
向大路最愛夏天的云,那個季節(jié)的云有時宛若羽毛,大概是鯤鵬飛過天空時抖動了一下翅膀,有時聚成馬尾,興許是某位姓孫的弼馬溫又在惡作劇,朝陽與落日為這些云朵披上了令人心醉的霞光,沉醉其中,向大路常常忘記歸時。冬天的云就沒那么可愛了,它們一層接著一層猶如無數(shù)床沾了灰的大棉被蓋在頭頂,遮蔽雙眼,阻塞鼻孔,讓向大路覺得透不過氣,更令他惱的是出現(xiàn)這樣的云往往預(yù)示一場風(fēng)雪即將落下,他不得不離開了。
相比于云的變幻無常、絢麗多彩,樹就老實多了,它們規(guī)規(guī)矩矩的穿著上天為它們準(zhǔn)備好的衣裳,春夏之季,天下滿綠,風(fēng)波一起,林海飄搖,等到秋風(fēng)起,層林盡染,黃葉飄零,又是另一番壯闊景象,冬天本應(yīng)是最無趣的季節(jié),然而卻落下雪來,為樹們披上瑩白的貂絨,樹最大的好處在于,它用每一次花開花落,顏色變換告訴向大路,是的,又過了一年。
天上的云,地上的樹,這里的一切向大路已經(jīng)熟悉得不能更熟悉,他現(xiàn)在唯一想了解的是遠(yuǎn)處的小鎮(zhèn),那座他極盡目力能夠看得見卻看不清的小鎮(zhèn)。
那里肯定生活了很多人,他們是些什么人?穿著什么樣的衣服?每天干什么?是不是也和我一樣會沉醉于夏日晚霞之中?
向大路很想走過去,可是師傅不準(zhǔn)。
師傅說在沒學(xué)會他的刀法之前,不準(zhǔn)離開,向大路其實很早就學(xué)會所有招式,可師傅就是睜著眼說瞎話,不承認(rèn)他學(xué)會了刀法。
“哎,碰上個這么無賴的師傅,我能怎么辦?我也很無奈啊。”
直到這一天,在向大路居住的屋子外,有一片竹子,竹子青翠挺拔,集結(jié)成林,本無路的竹林突然多出來一條路,順著這條路走你會發(fā)現(xiàn),這一路的竹子都被人攔腰砍斷,截面光滑整潔,更不可思議的是每根竹子斷的高度一模一樣,像是有人拿一把尺子精心測量過,別忙著驚訝,接著往前走,漸漸的你會聽見刀聲,用心聽的話,你會發(fā)現(xiàn)每一次刀聲其實是兩下,只是隔得極近,再往前走,刀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密,快點走,你肯定不想錯過一場精彩的打斗。
“鐺——鐺!”刀聲戛然而止,都怪你!哪怕快一步,我們也能趕上,現(xiàn)在一切結(jié)束了。
老人欣慰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弟子,一只手別著雙刀,一只手按在他的頭上。
“很好,你終于學(xué)會,現(xiàn)在你可以走了。”
向大路把雙刀放下,一個頭磕在地上。
“多謝師傅,養(yǎng)育之恩,弟子永不敢忘。”
“你應(yīng)該煩我很久了吧?”老人不急著讓向大路站起來,“只會招式而不會用招,跟那些讀了十多年書卻不懂得變通的書呆子有何區(qū)別?不過是武呆子罷了,今日你打敗了我,想來應(yīng)對一般武林高手,已不成問題,如今你出去,我方可安心。”
向大路還沒來得及答謝師傅的良苦用心,就又聽他說:“但是,你須得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
“弟子答應(yīng)。”向大路沒有絲毫遲疑地答下來。
“諸惡莫作,善所能及,記住,行善可以,但千萬不要做英雄豪杰。”
“弟子不懂。”
短暫沉寂后,向大路聽到師傅哽咽的聲音:“因為……我不想再失去一個徒弟了……”
“我有師兄?”向大路很開心,仿佛突然間多了一位親人,可聽師傅所說這位師兄已經(jīng)不在了,又覺得有些悵然。
“師兄怎么死的?”
“做英雄累死的!”
牧云,一座盤山而上的村鎮(zhèn),千百年居住于此的村民用腳在大山之間走出一條路,用手將陡峭峻嶺的山坡改造成美麗富饒的梯田,黃燦燦的油菜花鋪滿梯田,從腳下一直延伸到山腰,紅磚綠瓦的山居點綴其中,多了許多生氣,讓大山不那么單調(diào),田里一頭老黃牛哞哞地叫了一聲,又低下頭接著啃草。
向大路歡快得連走路都開始蹦起來,這里就是他站在大巖石上看到的那處小鎮(zhèn),離開師傅,向大路就向這里走來,隨著越來越走近,原本只是一個點的小鎮(zhèn)逐漸放大,當(dāng)它完全展現(xiàn)在眼前的時候,向大路看得呆了,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大山,也想不到有人能將大山變成這番模樣,觀高山撫黃花,向大路沉醉其中,忘卻了光陰,直到老黃牛哞的一聲才將他喚醒。
“你好。”向大路朝老黃牛打招呼,老黃牛沒有睬他,向大路一點也不生氣,沒有什么事情可以破壞向大路現(xiàn)在愉快的心情,除非……師傅突然出現(xiàn)。
路邊的油菜花梯田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緊接著沖出來一個人攔住了向大路。
“不許動!”
向大路嚇了一跳,以為是師傅聽到了自己的呼喚鉆地而來,低頭一看,是一個小男孩,他穿著一身粗衣,褲腳高高卷起,光腳踩在地上,腳下跟著一串泥印,手里拿著一桿竹槍正指著自己。
“幸會幸會。”向大路朝小男孩眨眼笑了笑。
“說了不許動!”小男孩眼瞪得直直的,表情很嚴(yán)肅,“你是誰?來我們這里做什么?”
學(xué)藝十?dāng)?shù)載,沒想到第一個對手竟是一個小孩兒,向大路覺得有點好笑,但誰還不是寶寶呢?向大路決定陪小男孩耍耍。
“我叫向大路,路經(jīng)此地,想歇歇腳。”
小男孩上下打量一番,又往向大路身后望了望,神色放松了些。
“你可以進(jìn)去,不過你得把它們?nèi)涌!毙∧泻⒂脴屩钢虼舐繁澈蟮膬砂训丁?/p>
“不成。”向大路連連搖頭,“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人送給我的刀,哪怕哥哥掉進(jìn)糞坑里,這兩把刀也得跟著。”
“誰準(zhǔn)你做我哥哥了!”小男孩一手立槍,一手叉腰,活像個小門神,“既然不愿意,那就請你離開吧!”
“要是我非進(jìn)去不可呢?”向大路朝小男孩挑了挑眉。
“哼!那就莫怪我槍下無情,看招!”小男孩倏地一槍刺向向大路的肚子,向大路幾乎沒費力氣就抓住小男孩的槍。
“這位少俠可奇怪得很,刺就刺唄,還要出聲提醒,哪有這么打架的?”
小男孩用力蹬著地面,雙臂使勁,努力想將竹槍從向大路手里抽出來。
“你以為我們長槍派和你們這些邪魔歪道一樣么?我們光明磊落,說打哪就打哪。”小男孩臉漲得通紅,槍還是沒有動分毫,“你趕快松手,要不然等我們長槍派的人到,你可要倒大霉了。”
“好吧。”向大路松開手,小男孩把持不住,一跟頭栽倒,槍戳在地上,折了一半。
“你好卑鄙。”望著自己的斷槍,小男孩悲從中來,這是他榮譽(yù)的象征,沒有了槍,那他還不被其他的小孩笑話死,想到這,小男孩慢慢沁出眼淚。
“我可是按照你們長槍派的規(guī)矩,在松手之前告訴過你的。”除了撓撓自己的頭,一時之間向大路想不出什么話來安慰小男孩。
“我不管!”小男孩嚎啕大哭,“就是你、就是你!你弄壞了我的槍,我要你賠。”
向大路沒奈何地蹲下,摸著小男孩的頭:“你放我進(jìn)去,哥哥馬上幫你做一桿新的槍,保證比這桿更好,好么?”
正說著,小男孩突然抬起頭,看著向大路發(fā)笑,手里兩團(tuán)東西射出!
江湖險惡啊……
“師傅啊!為何你只告訴我要提防出家人與女人,偏偏忘了小孩兒,徒弟今日可被羞辱慘了。”用水沖掉臉上的泥,向大路看看四周,小男孩早就沒影,斷槍也被他帶走,只剩下旁邊的老黃牛還在哞哞地叫著,像是在說:“哈,愚蠢的人類。”
“不準(zhǔn)笑!”
午后陽光正好,牧云的村民紛紛從屋子里出來,男人劈柴,女人織衣,小孩追逐打鬧,土狗打著盹,可當(dāng)他們看見向大路,卻似見了鬼一樣,女人抱住孩子躲進(jìn)屋內(nèi),男人關(guān)好門窗,站在自家門口,舉著砍柴刀,面色不善地盯著向大路,土狗眥著牙狂吠。
向大路又納悶又郁悶,他未必長得很像壞人么?肯定是他的打扮有問題!在師傅那兒時,由于不準(zhǔn)外出,向大路不得不終年穿師傅剩下的衣褲,年與時馳,他長得越來越高,不管穿什么衣褲,他的手腳都要露出很大一截。
“難道他們當(dāng)我是偷兒?”向大路搖了搖頭,他拒絕承認(rèn)自己有這種氣質(zhì),“那是因為刀嘍……”這一點向大路沒有辦法,當(dāng)時師傅將自己的刀送給他的時候就說過:“刀絕不能離身,刀一離身,人就有難。”
看來只能走了,向大路剛打算走人,卻看見路邊有一間屋子,大門敞開,里面挑出一根桿子,桿頭掛著一方布,上面寫了一個“面”字,向大路本來不餓,看到這個字,他就餓了,于是他走了進(jìn)去。
“有人么?有人么?”屋子是一條線的,進(jìn)去之后是大廳,擺了三張方桌,桌上放著筷子捅、醬醋以及盛蘿卜皮的碗碟,過了大廳,空間陡然變小,只余下一條過道通往屋子后面,想來應(yīng)該就是廚房了,見大廳沒人,向大路便朝里呼喊。
不一會,一個肩上搭著毛巾的男人從里面走出來,看見向大路,他愣了一下,隨即笑著走過來。
“客官,請問要吃什么?”
“老板最拿手的是什么面?”向大路找了條凳子坐下。
“臊子面。”
“那好,我就吃臊子面。”
“客官稍等。”男人拿下毛巾擦了遍桌子,轉(zhuǎn)身走進(jìn)廚房。
“咦?他怎么不怕我?”等面的時候,向大路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他打算等男人送面來時,問個清楚。
“香噴噴的臊子面來咯!”向大路回頭一看,面碗霎時高了一頭,端面的人拿碗擋住自己的臉,飛快地走到桌旁,放下面,拔腿就跑。
向大路伸手抓住他的后襟,一把提回來放在自己身旁,瞪眼看著。
“少俠,好久不見,你剛請我吃完泥,此刻又想請我吃面么?”來送面的正是作弄過向大路的小男孩。
“你、你想怎么樣?”小男孩面色有些寡白,他以為吃了一頓教訓(xùn)后,向大路一定不敢進(jìn)村,萬萬沒想到在自己家撞上了。
“我想……也請少俠吃吃泥。”向大路本是玩笑話,沒想到小男孩反應(yīng)激烈,登手登腳,拼命地叫喊:“爹爹!爹爹!救命呀!”
眨眼男人就沖了出來,手里還抓著一把殺豬刀,眼睛里噴著火,向大路趕緊放開小男孩。
“冷靜,你聽我解釋。”
——
聽完向大路的講述,男人放下菜刀,命令小男孩抬頭看著他的眼睛。
“是不是真的?”
小男孩不敢抬頭,男人揪起小男孩給了兩巴掌。
“他是趙家的人!”小男孩捂著臉,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還敢胡說!”男人還要打,向大路急忙出手?jǐn)r住:“別打了,弄清楚就好。”
男人摁住小男孩的頭一起躬身道歉:“對不起,這小子就是愛胡鬧,到處惹是生非,給你添麻煩了,十分抱歉,今天這碗面算我請客!”似乎覺得不夠誠意,男人又加了一句:“今后不管你何時再來,我永遠(yuǎn)歡迎!”
“多謝多謝。”向大路說,聽上去他有了一個永遠(yuǎn)不會餓肚子的地方,雖然不知道有什么用,但感覺還是挺厲害的。
“師傅說不打不相識,我們這也算認(rèn)識了,在下向大路,請問老板貴姓?”向大路拱手抱拳。
“我叫郭鐵山,我兒叫郭石頭,你可以喊他石頭。”
顯然這是第一次有人以這種方式向男人打招呼,錯愕之際,男人不知道是該左手抱拳還是右手抱拳。
“噢,石頭……石頭,你好。”
“哼!”石頭別過臉去,他還在生向大路的氣。
向大路不去管他,轉(zhuǎn)頭繼續(xù)問郭鐵山:“剛剛聽你們提到趙家?這趙家是何許人也?我一路走來,村民都躲著我,是不是拿我當(dāng)趙家的人?”
“唉。”郭鐵山嘆了口氣:“趙老爺是附近連城的一位巨賈,也不知最近發(fā)了什么瘋,非要讓他老爺子住到我們鎮(zhèn)來,我們不答應(yīng),他便差一些流氓地痞來強(qiáng)拆我們屋子,毀我們農(nóng)田,村民們看你穿著不……咳咳,不怎么講究,還帶著刀,就誤會你了。”
“原來是這位趙老爺害我吃泥。”向大路瞟了一眼石頭,他躲在郭鐵山身后,露出半個身子,正盯著自己,向大路偷偷地豎起個大拇指,他不是遭遇了一場惡作劇,而是見證了一個小男子漢的勇氣。
“不過就多一個人而已,要是不喜歡,你們大可以讓他家老爺子住山頂上去呀。”向大路接著說。
“可他家老爺子是個土里的人呀!”
“啊,死了?”
郭鐵山點點頭:“死了二十年了,要只是多一座墳頭還沒什么關(guān)系,山上的墳多了去了,過分的是趙老爺要我們?nèi)堪嶙撸幌M覀儞踝∷业娘L(fēng)水。”
死人和活人爭地,這真是聞所未聞,從小到大,師傅都教導(dǎo)向大路,勤勞致富靠雙手,他還從沒聽說過找塊好地把自己父親埋進(jìn)去,澆點水,種點花,就能坐享其成。
趙老爺可真是傻子里的極品,偏偏又不講理,遇見這樣的人,向大路手癢得很,可師傅的話言猶在耳。
“不要做英雄……”
這肯定是一件善事,但做了之后會不會變成英雄呢?師傅說過,做英雄,是會累死的,向大路猶豫著。
正在這時,一個小男孩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了進(jìn)來,他的打扮和石頭差不多,就連手上也拿著一桿竹槍,他朝石頭大喊:“石頭哥!不好了,那群壞蛋又來了。”
“可惡!”
石頭剛要沖出去就被郭鐵山一把摁住:“不許動,乖乖地待在家里。”然后他站起來走進(jìn)廚房,不一會提著一柄鋤頭出來,路過向大路的時候,他說:“不好意思,有瘋狗進(jìn)村,我要出去一下。”
坐了一陣子,向大路實在按捺不住。
“先去看看吧,看一眼又不會變英雄。”打定主意,向大路起身,“石頭,我出去……”
石頭不見了。
向大路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有兩撥人在山腳對峙,剛開始還隔著一段距離吵吵嚷嚷,但很快就打成一團(tuán),村民們雖然力氣大,但論起打斗技巧來怎比得上地痞流氓這些專業(yè)人士,一眨眼就敗下陣來,向大路心中一緊,飛奔起來。
“你們這些刁民別不識好歹,老爺我不過是想讓自己的爹入土為安,要是你們再敢阻攔,可別怪我下手無情了。”坐在高頭大馬上的趙老爺躊躇滿志,這一回他可是下了血本,請了一百多個人幫襯,今天他就要拿下牧云。
“趙老爺,你行行好,講講理,此地本是荒山,是我們祖祖輩輩手傳手耕種才有了今天這番模樣,山雖不能說是我們的,但沒有人可以趕我們走。”站出來說話的是郭鐵山,他臉上淤一塊,紫一塊,鼻子塌了大半,眼睛也傷了一只。
“郭鐵山,你要說理,本老爺就與你說說。”趙老爺眼珠一轉(zhuǎn),鬼話連篇,“所謂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綠水青山乃是上天所賜,自然之物是也,自古以來,洞天福地唯有德者居之,老爺我經(jīng)商二十載,不知救濟(jì)了多少百姓,比德,你們比得上我么?再說這孝,人生在世,祖宗為大,爹睡得不舒服了,身為兒子的我不過想為他換個大一點的地方,這有錯嗎?此心天地可鑒。”
“你!”郭鐵山被堵得啞口無言,就差吐出一口老血。
“好了,我也不是不通情達(dá)理之人。”趙老爺從袖口里摸出一串銅板甩到郭鐵山臉上,抬頭望著村民,“放心,本老爺不會虧待你們,你們每戶都會有一錢銀子。”
郭鐵山看了眼腳下的銅板,又看了看高高在上的趙老爺。
“姓趙的,老子跟你拼了!”
郭鐵山剛邁出一步,就被一個地痞一腳踹中腹部,趴在地上久久不能站起。
“好話說盡了,你們要是還冥頑不靈,那我只好請你們躺著離開了。”
趙老爺一揮手,這一百個地痞流氓拍打著手里的鐵棍步步緊逼,村民們開始退縮。
“趙狗!”
一道清脆的聲音將眾人的目光吸引到趙老爺身后,遠(yuǎn)處的油菜花田沖出十來個男孩,他們個個手里握著一桿竹槍,站成一列,站在最中間的石頭舉著少了一截的竹槍遙指坐在馬上的趙老爺。
“趙狗,你狗仗狗勢,想搶我們的山,今天我們長槍派就要替天行道!”
“哈哈哈!”看到是一群小屁孩,趙老爺笑得前仰后翻,幾乎從馬上摔下來,他解開綁在馬腹上的刀,扔給一個地痞,告訴他:“把這幾個小王八蛋嚇尿。”
地痞心領(lǐng)神會,走到田地里,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一刀砍在老黃牛的脖子上。
“哞!”老黃牛發(fā)出凄慘的聲音,血順著它的脖子流下,它還沒有死,刀卡在它的脖子里,它翻滾,狂奔,想要掙脫,然而沒用,它拼命地跑,血拼命地流,直到流盡,老黃牛倒下了,臨終狂奔讓它將這一片黃燦燦的油菜花染成刺目的血菜花。
男孩們呆住了,有的不敢睜眼,有的瑟瑟發(fā)抖。
“你是魔鬼!”石頭緊咬著牙,淚水奪眶而出,“可我們不怕!我們一定會打敗你!沖啊!”
石頭當(dāng)先沖了出去,然而沒有一個男孩跟著他,男孩們像是變成了石像,任憑石頭如何呼喊也解不開他們身上的魔咒。
“我、不、怕!”石頭一個人沖了過去。
“不要!”郭鐵山手腳并用地向前爬,他要去救自己的兒。
“咚、咚……咚咚……咚咚咚。”除了心跳,石頭什么也聽不見,不管是風(fēng)聲還是他爹的叫喊,越來越近了,石頭甚至已經(jīng)看到有一個地痞揮舞著手里的鐵棒,滿臉獰笑地看著自己。
“我不怕!”石頭朝著那個地痞用力一刺,地痞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就倒下了,石頭又刺,又一個人倒下,石頭刺刺刺,地痞倒到倒!
村民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無法理解眼前的一幕,為什么石頭明明沒有刺中,那些人卻倒下?
石頭繼續(xù)跑,地痞一個個倒在他的眼前,開辟出一條道路直通到趙老爺馬前。
“趙狗看招!”石頭一招游龍出海,趙老爺?shù)菚r就從馬上飛了起來,馬轉(zhuǎn)頭就跑,趙老爺撲騰著腿,還沒落地,身上衣服就片片撕裂,光著屁股來了個自由落體。
石頭呆呆地站住,出神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這是他做的么?突然一道人影閃到他的身前,陽光照在他的身上,如神一般。
——
這個夜晚,向大路過得舒服極了,村民們一改之前的態(tài)度,男人們端著酒碗挨個向他敬酒,女人們拿出家里珍藏多時的臘魚臘肉,孩子們圍著他不停地歡呼,就連土狗也匍匐在他腳下輕輕地蹭著頭,向大路面頰通紅地癱坐在椅子上,酒已喝不下,菜也吃不完,只有贊美還聽不厭。
“向兄弟真有大俠風(fēng)范……向先生乃當(dāng)世豪杰……向哥哥是大英雄……”
在齊聲贊頌之下,向大路沉沉睡去。
做英雄,沒什么不好。
牧云的村民留了向大路七天七夜才放他走,臨走之時,石頭忽然跑出來。
“大路哥,你以后肯定會成為大英雄,大英雄行走江湖都要有自己的名號,你的名號是什么?”
向大路搖搖頭,他還沒想過這個問題。
“我?guī)湍闳€好不好?”石頭招了招手,向大路蹲下來,石頭附到他的耳邊,悄悄地說了三個字。
向大路聽了,面上掛著微笑,摸了摸石頭的頭。
“我走咯,咱們……江湖再見?”
“嗯!江湖再見。”石頭重重地點頭。
向大路走了,他沒有采納石頭的意見,他覺得那個名號太幼稚。
兩年后,六月二十三,兩湖地區(qū)黑道人士群集于洞庭,在一艘船上,各位大佬齊聚一堂,紛紛痛陳革命史,并就消滅荊湘大俠一事,眾人達(dá)成共識,成立復(fù)仇者同盟。
同盟剛成立就遇到了困難,大佬們互相推諉,誰也不敢去惹荊湘大俠,畢竟他們都在荊湘大俠身上吃過虧,大會陷入了僵局,關(guān)鍵時刻,一位獨眼龍大佬站了出來。
“諸位莫慌,我認(rèn)識一人,只要此人出馬擔(dān)保狗屁荊湘大俠完蛋!只不過……嘿嘿,各位老大可得放放血才行。”
“我愿意!”
兩湖黑道第一次摒棄前嫌,視金如土,這般齊心。
——
七月初一,向大路如往常一般坐在潭州城的如意軒里喝茶,自從成名以來,他常常來這里,不為茶,只為告訴大家,荊湘大俠在此,你有麻煩,盡管來找,雖然偶爾向大路也會覺得很累,可只要聽到人們呼喊“荊湘大俠”,疲乏也就不值一提。
“向大俠救命!”向大路坐下沒多久,業(yè)務(wù)就來了,一個血染半邊身子的人跌跌撞撞地跑進(jìn)來跪在他身前。
“馬賊又來了!”
風(fēng)急急,馬蕭蕭,向大路這次要去的地方是一座小村莊,之前他已經(jīng)救過小村莊一次,那次他單人單騎,獨斗四十馬賊,殺得馬賊落荒而逃,他們的頭子更是被他一刀削去了半張臉。
“難道又是他們?”
果然是他們!向大路一進(jìn)村就看見了老熟人,獨眼龍站在道路中央朝他拱手作揖。
“向大俠,許久不見,可還記得在下?”
向大路拉住馬,斜睨著獨眼龍。
“又是你?莫非你嫌眼多,連這只也不想要了?”
獨眼龍半張臉一抽一抽,強(qiáng)按下胸中的怒氣。
“向大俠說笑了,拜大俠所賜,我的眼力確是大不如前,哎,你瞧瞧,就連那里在干什么我也看不清。”獨眼龍伸手一指,向大路順著望過去,一群馬賊圍住了一間屋子,屋子里站滿男人,屋前放了一堆干柴,旁邊一個馬賊舉著火把,老弱婦孺跪在地上不停地向他哀求,求他放過自己的丈夫、兒子。
向大路怒不可遏,打馬便要沖過去,獨眼龍擋住他:“來不及的,那些柴火都添了油,只要你再往前走一步,我的手下就會點火。”
“死一個,我就要你們陪葬!”向大路滿面殺氣,獨眼龍不由得退了一步。
“你、你別著急嘛,我們也是講規(guī)矩的。”獨眼龍側(cè)著身子,避開正面,盛怒之下,鬼知道向大路會不會發(fā)瘋,他可不想連這剩下的半張臉也沒了,“你先回頭看看。”
轉(zhuǎn)過身來,向大路看見十張相識的面孔,他們位于人馬最前面,齊齊坐在椅子上,看他的眼神,或仇恨或兇狠,只是臉上都帶著虛偽的笑容。
“噢,組團(tuán)來找我麻煩了?”對方雖然人多,向大路卻混不在意,他太清楚這些所謂綠林大佬的底細(xì)了,動起手來,沒一個能在他手下挨過十招。
“向大路,這幾位大哥想必你還認(rèn)得?”有了這些人撐腰,獨眼龍底氣硬了不少。
“何止認(rèn)識?有幾位還與我的刀有過親密接觸呢。”
被向大路說中的幾個大佬忍不住摸了摸身上的傷處,對他的仇恨又平添了幾分。
“你不是要救那些人么?那好,我們來個公平?jīng)Q斗,屋子里共有五十個男人,坐在這的每位大哥會各派出一個人依次與你比試,你贏一次,我們放五個人,你要真有本事,連挑十人,我們認(rèn)栽。”獨眼龍說。
向大路本來想說“你們一起上吧!我向某何懼!”可仔細(xì)一想,這些人分明是有備而來,自己千萬不能掉以輕心。
“來吧。”
第一個人出來了,他的長鞭還沒完全展開,就被向大路擒住咽喉,一腳踢飛,向大路連刀都沒有拔。
“不錯。”觀戰(zhàn)的大佬們竟然一點也不吃驚,反而鼓起掌來,似乎是在觀看一場斗雞。
第二個人就謹(jǐn)慎得多,一上來他就先護(hù)住自己,不斷揮舞手里的金環(huán),像個縮頭王八緩緩地靠近向大路。
只能拔刀了。
三招,那個人就被自己的金環(huán)死死套住,動彈不得。
“精彩!”大佬們接著稱贊。
……
第四個人有點本事,向大路用了八招才將他拿下,這年頭,會用離別鉤的人不多了。
向大路瞥了一眼那些坐著的大佬:“要是你們以為這樣的家伙能消耗我,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別急,好戲馬上就來。”獨眼龍睜著他的獨眼,目光灼灼地盯著即將要上場的人。
第五個人登場了,他穿著淡藍(lán)色的長袍、腳配黑色長靴,齊肩的黑發(fā)散而不束,右手托著長長的盒子,他緩緩打開盒子,拿出兵器。
看見他的兵器,向大路眼睛一亮。
也是雙刀。
“請!”沒有廢話,刀一入手,他的人就動起來。
“鐺鐺!”向大路身子一震,仿佛回到了從前的那片竹林,“你是!”
向大路根本來不及問下去,對面這個人的刀比師傅更快更重,刀勢磅礴如驟雨,向大路只能招架,沒有一絲反擊的機(jī)會。
百招過后,向大路的一柄刀被擊飛,那個人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輸了。”
“哈哈哈!你輸了,你終于輸了。”獨眼龍仰天狂笑,圍著向大路不斷地念叨。
“輸了就要付出代價。”獨眼射出兇光,獨眼龍?zhí)鹗滞乱粨],舉火的馬賊點著了屋子,屋子里還剩下三十個男人。
“住手!”向大路一刀隔開脖子上的刀,想要去救人,卻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臂上多了一道紅線,然后他就看見自己的血從這道紅線激射而出,鮮血濺了他一臉。
“咣當(dāng)……”向大路的手無力地垂下,另一柄刀也離開他了。
“我說過,你輸了。”一只腳踩在向大路臉上,把他的臉踩入泥土里。
遠(yuǎn)處,火已經(jīng)燃起來,烈火逐漸吞噬他們的面孔,他們臉上的肉一片片掉落,里面的血被蒸干,魂受煎熬,只余下黑灰……這一天將會永遠(yuǎn)地烙印在向大路的靈魂里,閉上眼,他就會聽見那三十個無辜生命的哀嚎。
“為什么……師兄……師父說過……你是英雄……為什么……”向大路的淚流了又流,心剮了又剮。
“為什么?哈哈哈,你竟然會問這么愚蠢的問題!”一張癲狂大笑的臉出現(xiàn)在向大路眼前,“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答案,英雄就是——狗屎!英雄無非是那些弱者的工具,你為他們干了九百九十九件事,只要有一件沒干成,他們就會唾罵你,責(zé)難你,他們不會記得你曾經(jīng)為他們干了那么多,他們只會怪你為什么做不好這件事,有用的時候,你就是英雄,沒用的時候,你就是狗屎!你想做英雄?那你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狗屎!”
“不……我不信……”
“不信?那些人會證明給你看的。”
他指的那些人就是那群剛喪夫喪子喪父的可伶人。
馬賊們走了,師兄也走了,他們留下了向大路,沒有要他的命,肉身的復(fù)仇太沒意思……
向大路緩緩地走進(jìn)那堆灰燼,一個哭泣的婦女看見他,奔過來抓著他的肩搖晃。
“為什么!為什么你不救他!”
“對不起……”這三個字向大路不必說,可他不得不說。
一個小孩跑過來踢他的腳。
“你不是荊湘大俠!荊湘大俠武功蓋世,他是絕不會讓我爹爹被燒死的,你這個冒牌貨!嗚嗚嗚……”
“不許過來!”一個被向大路救下的男人攔住他,“你為什么放他們走?他們殺了我們這么多人,血債血償!你為什么放他們走!這里不歡迎你,你滾!”
“滾!”“滾!”“滾!”
當(dāng)所有人都開始喊出這個字,除了滾,向大路別無選擇。
“他們不會記得你曾經(jīng)為他們干了那么多,他們只會怪你為什么做不好這件事,有用的時候,你就是英雄,沒用的時候,你就是狗屎!”
我,失敗的臭狗屎。
向大路回到了潭州城,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雙刀賣了,他的一只手抬都抬不起來,要刀何用?不如賣了。第二件事就是拿賣刀錢買醉,借酒澆愁愁更愁?那是醒了之后的事,他現(xiàn)在只需要醉。
向大路喝得正興,一條野狗偷偷溜了進(jìn)來,它走到向大路腳底蹲下,巴巴地望著,向大路把自己的飯菜分給他。
“我們都是喪家之犬。”
夜深,向大路醉醺醺地從如意軒出來,走著走著,他感覺有什么東西在扯自己的褲腳,拿燈籠一照,是剛剛那頭野狗,它的身后還跟著七八條野狗。
“不好意思,沒東西吃了。”向大路蹲下來想去摸那條野狗。
野狗突然撲上來咬住他的手,向大路想站起來,另一條野狗也撲過來咬住他的腿。
燈籠滅了,這一群野狗全都撲了上來。
有時候人跟狗沒區(qū)別。
向大路閉上了眼,等著自己被這群野狗分食。
“嗷嗷!”幾聲狗的慘叫聲傳入耳里,野狗們四散而逃,向大路睜開眼,燈光照亮了眼前人。
“郭鐵山?”
向大路醒來是第二天的事了,他躺在床上呆呆地望著床沿。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你怎么會變成這樣?”郭鐵山坐在床邊,眼前的人和他印象里的向大路完全是兩個人。
向大路沒有回答。
郭鐵山“撲通”一聲跪倒,眼淚奪眶而出:“不管發(fā)生了什么,求求你和我回一趟牧云,石頭他、他快不行了……”
牧云,再見石頭,向大路幾乎認(rèn)不出躺在床上的這個孩子是當(dāng)初那個開朗快樂的小男孩,現(xiàn)在的石頭已經(jīng)瘦得不成人形,臉頰完全陷了下去,面無半點血色,頭發(fā)掉光,眼神潰散,
“石頭……”向大路輕輕喚了聲。
聲音如此遙遠(yuǎn)又如此熟悉,石頭慢慢扭過臉,當(dāng)他看見向大路,眼神又變得同從前一樣光彩。
“大路哥!”
向大路三步并作兩步趕到石頭身邊,握住他的手。
“沒事,會好的,石頭一定好起來的。”
“大夫說石頭眼下這種情況每天就像被十萬根針扎,十萬柄刀絞,這種痛苦連大人也熬不住……”郭鐵山淚如雨下,這種時候,再鐵的山也會被親情融化。
“一點也不痛。”石頭勉力擠出一絲笑容,“大路哥應(yīng)該曉得,我很勇敢的。”
“嗯,石頭是我見過的人里面最最勇敢的人!”向大路也已流淚。
“大路哥,見到你我很開心,我本來以為……”
“好久沒出去過了,明天我想去外面走走,大路哥可以陪我么?”
向大路努力地點頭。
第二天,艷陽高照,向大路牽起石頭的手,他不肯別人扶。
“等一下。”石頭慢慢走到床前,從自己的枕頭下拿出了兩柄木制的刀,他將兩柄刀綁在背后,挺了挺腰桿。
“走吧。”
向大路死寂的心抽動了一下。
當(dāng)他們推開門,眼前的一幕讓向大路與石頭驚住。
所有牧云鎮(zhèn)的村民都出來了,他們站在道路兩旁,不斷高喊著:“刀刀俠……刀刀俠……”
這是石頭為向大路取的名號!
向大路的心又抽動了一下。
“走啦,大路哥。”是石頭先反應(yīng)過來,他拉住向大路的手往前走。
陽光明媚,微風(fēng)吹過,向大路有點迷眼,走在前面的石頭神情無比驕傲,就在他們走到街頭的時候,十多個小孩從人群中走出來,他們和石頭一樣都背著雙刀,他們走到石頭身旁,肩并肩一起向前。
“刀刀派肝膽相照,無所畏懼!”
石頭忽然轉(zhuǎn)過身,解下自己的雙刀遞給向大路。
“刀刀派的掌門不能沒有自己的刀。”
陽光照在這群孩子的身上,如神一般。
向大路的心活過來了!
半個月后,石頭走了,站在墳前,望著墓碑,向大路無限感慨。
“石頭,你總說我是英雄,如果我真是英雄,那你就是拯救了英雄的英雄。”
將石頭的刀埋好,向大路站起來要走。
“你要回你師傅那嗎?”郭鐵山問。
“不,我要去拿回我的刀,這個世界也許不需要荊湘大俠,但我知道,一定有人需要刀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