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伯樂主題寫作之【物件】
不是所有人都在心臟停止后死亡。只是再多的念念不忘和心有不甘也不能令人回到過去。人生既是前行不可逆的軌跡,又是珍貴而瞬息萬變的旅途。治愈自己最好的方式,就是接受當下。無論當下是一路錦繡,還是萬劫不復。
.01.
隨著一聲驚天巨響,一股大力裹挾著我破窗而出。天氣不錯,無云有風。甫一沖出,太陽便在我睫毛上折射出七彩光芒。片刻眩暈后,我發現自己像一只展翅的大鳥懸浮在藍天下,整個小區盡收眼底。十七號樓前塵煙彌漫。須臾塵煙消散,露出一片狼藉的地面:變形的鋁合金框架、玻璃和陶瓷碎片、斷了把的炒鍋,以及竹筷鐵匙等餐具散落一地。時間是傍晚,巨響和塵煙嚇壞了樓下散步的、遛狗的、看孩子的居民。反應快的驚叫鼠竄,慢一點的也下意識地跟跑。其中也有二三膽大的,邊跑邊回頭張望。待看清十八層的情形后,像被使了定身法一樣,駭然停步,齊齊露出驚恐的神態。
十七棟中單元十八層東戶的廚房和客廳窗玻璃都不見了,廚房被熊熊大火填滿。火舌恣意吞吐,仿佛被封印的千年妖怪迫不及待地想要逃出禁錮。驚呼和慘嚎聲從火舌和濃煙中隱隱傳出,撕心裂肺。我也看見了那團大火,只是我胸膛里也有團火,燃燒得似乎更迅猛,更熱烈,而且不斷膨脹、壯大。終于,“嘭”地一聲,震耳欲聾。衣服碎屑和肌肉殘渣在空中炸開,血花四濺。飽滿圓潤的血滴,像風落海棠,瑰麗妖嬈,迤迤然飄落。落地的海棠在水泥地面上相互連接交融,暈染出一攤邪魅的猩紅,猩紅的中央,靜靜地躺著一副核桃手串。
我還在糾結這種死法到底叫英年早逝還是尸骨無存時,殘留的一點意識忽然捕捉到了110、119和120從三個不同角度匯聚而來的警報聲。
很久以后,我在爆炸的房屋內看到了《濱海晚報》當天對這起事故的報道:“十一月二十三日十七時零六分,濱海省濱海市泰達花園新城小區內發生一起爆炸事故。事故現場火光沖天,濃煙翻滾。爆炸致1人死亡,多人受傷,毗鄰房屋的玻璃被震碎。據悉事故可能涉及刑事案件,相關部門正在作進一步調查?!?/p>
.02.
周遭很暗,潮濕的空氣里散發著難聞的霉味。有水從高處滴落,有昆蟲在地面爬行,藤蒿和毒菌在角落肆意生長,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些亮點,我猜那應該是透進來的光。朝著光走,也許能走出這處暗洞,但我終是沒能挪動分毫。
我是什么,一粒塵埃、一攤臭水,或者一條藤蔓?我在這呆了多久,一剎那、一天,或者一萬年?我原本就屬于這里,還是被人為禁錮?我能感覺到水、藤蔓、昆蟲和光,唯獨感受不到自己。但我知道我在,像一粒塵埃、一縷冤魂、一個執念,無形無體、不滅不生,永恒且死寂。直到,一位古稀老人出現,我才擺脫了這個不生不死的境地。
老人臂挎一竹編魂籮,籮梁上斜搭一件白T恤,敞口處露出里面的一桄白線和一碗白米。老人一路走一路念念有詞:“蕩蕩游魂,何處留存;三魂早降,七魄來臨;荒村野外,墳墓山林;虛驚訴訟,失落真魂。今敕山神五道,游路將軍,當方土地,家宅灶君,吾今差你著意搜尋,收魂附體,助起精神。天門開地門開,千里童子送魂來。秦川,跟爹回家。秦川哎,跟爹回家嘍!秦川啊,跟爹回家吧?!?/p>
聲音蒼老低沉,遙遠渾厚,聽不出情緒,但卻震人心魄。那聲音似乎擁有強大的魔力,束縛我的力量瞬間瓦解,我也不由自主被吸附到老人身邊。老人身形精瘦,寬額塌腮,一雙眼半睜半閉。他不看路卻能準確地躲開障礙,仿佛路不在腳下,而在心里?;昊j里不止有白線和白米,還有一副手串。手串由十二顆核桃和一顆朱砂組成,自然古拙,神圣威嚴。正是我在猩紅血泊中見到的那副。
.03.
一段時間,很長或者很短,眼前豁然開朗。又是一段時間,很短或者很長,開門聲傳來。待房門關上,一個白發老媼現出身來。老媼面容干枯灰黃,眼里霧氣彌漫,頭上的白發仿若早春背陰坡的殘雪,絲絲縷縷都是風燭殘年的氣息。那道氣息既熟悉又親切,令我莫名安寧。瞬間恍惚后,我終于想起,這里是我的家,精瘦老頭和白發老媼,是我的父親和母親。
“接回來了?”母親問。
父親嗯了一聲,腳下不停。進門第一個空間是客廳,客廳連餐廳,餐廳連廚房??蛷d左右兩邊各有一個臥室,父母住東屋,我住西屋。父親往前又左轉,過一道門便進了西臥。從進到西臥起,父親的腳步突然變得虛飄,有兩次差點摔倒,幸虧扶住了墻。父親終于在靠墻的桌子前站定。那張桌子還是我上學時用的,裸露的桌腿上我用小刀刻的“早”字還清晰可辨。黃表紙沿著桌面一路鋪到棚頂,肅穆且陰森。桌子上有兩碗米飯、一盤燒雞,一個蘋果、一個香爐、兩個燭臺,一杯酒。一張裱了相框的照片斜靠在墻上。與沉悶壓抑的氣氛相反,照片是彩色的:湛藍的天空和綻放的向日葵是遙遠的背景,白T恤、板寸、近視鏡、笑出一顆虎牙的少年是近景主體。
照片是我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表哥用他寶貝的傻瓜相機拍的。去照相館沖洗出來后,自覺不錯,便放大了一張裱進相框,掛在我臥室的床頭墻上。如今小二十年過去了,家還是那個家,房間還是那個房間,當年的生活照依舊掛在墻上,只是換了個方向,生活照成了遺像。
這張遺像,是我留給父母唯一的安慰。大學四年的寒暑假,我不是忙著支教就是與同學結伴旅游,基本不回家。畢業后,工作、結婚、經商,輾轉顛沛,與父母相聚的時間更是屈指可數。轉眼他們已過古稀,到了該頤養天年的年紀。而我這個本該堂前盡孝膝下承歡的兒子,卻先他們一步而去。無法想象,他們聽到我尸骨無存的消息后是怎樣的痛不欲生,他們親手搭建靈堂、親身置辦祭品、親自把我的照片掛在靈堂上時,是怎樣的揪心挖肺??上怏w消亡后,殘存的意識讓我對人世的情感變得淡薄而遲鈍,他們的痛苦,我很難感同身受。也許唯一可以慰藉他們的,除了不久的將來,一筆打到他們賬戶上的高額賠償金外,再無其他。
父親把T恤搭在桌角,把核桃手串擺放在香爐旁邊,然后在口袋里掏啊掏,掏出一盒火柴擦著,先燃香再點酒。檀香飄渺,火焰繚繞。
我不愛酒,卻對檀香味情有獨鐘。
母親走過來,和父親并排站在靈堂前默然無語。酒燒干香燃盡,父親重又燃了三炷香,點燃一盅酒。母親像根木樁,挺直了一會兒后,木然轉身,一步一步走向廚房。父親依舊站在靈堂前,仿佛沙漠里一株望盡莽荒的胡楊。
很快,飯菜端上桌。一鍋白粥,一碟咸菜和一盤豆芽。
坐在餐桌旁,他們誰也沒有動筷,仿佛吃飯是難以忍受的負擔。有頃,母親終是忍不住問:“骨灰,埋了還是寄存了?”
父親捧起碗喝了兩口米湯,輕描淡寫地說:“存殯儀館了?!?/p>
我看見自己成為碎肉殘渣的場景,尸檢價值都沒有了,還怎么火化?又如何能存放?
但是母親仿佛信了,她不再追問,而是拿起筷子夾咸菜。三番五次之后,終于夾起一根丟進白粥里,攪合了兩下,又忽地放下筷子,起身走去東臥室。父親卻依舊捧著碗,喝粥里早已經干涸的米湯。母親出來的時候,手里多了一個藍色的存折本。
“秦川這些年給我們的錢,一共二十萬兩千八百。買個墓地,讓孩子入土吧。”這句話說得很快,語氣是不容置疑的果決。
父親沒遲疑,很快回說:“好,等過了頭七的?!?/p>
是夜,父母背對背躺在床上。一個瞪著暗夜不敢闔眼,一個用被角捂著嘴無聲流淚。檀香彌漫。核桃手串在香火的映襯下,泛著暗紅色的光。藍色封皮的存折本,孤零零地躺在餐桌上。
存折里的二十幾萬塊,是我參加工作后陸陸續續給他們的。一次一千、兩千、五千,也有給五百的時候,最多九萬。九萬那次,是我在生意陷入困境自感無力回天的情境下給的。
.04.
生意陷入困境,有經濟大環境的原因,也有自身的原因。阿峰說:再好的環境也有賠錢的,再不好的環境也有賺錢的。把握機遇,順應形勢,敢冒險而不激進,懂人情而不陷于人情。無論何時何地都留有退路,是生意也是生存的根本。
這句話阿峰對我說過三次。第一次是我請他進公司當天,最后一次是我宣布破產的前夜,還有一次是生意最紅火那年年底總結會上。可惜阿峰的智慧積聚不了我的財富,他的高瞻遠矚也挽救不了我的目光短淺。
人永遠不能把握和駕馭認知以外的機會。
阿峰進公司不久就建議我給庫存商品投保,還找來了保險公司的經理和我面談。我的庫存商品有兩種,一種是我代理的國內排名前五品牌的成品實木家具,有傳統中式的緬甸花梨,也有簡中式的南美胡桃,價值八九百萬。另外一種是我自己的實木加工廠生產的老榆木家具。老榆木家具做的是前店后廠的形式,以批發為主,銷量很好,基本沒有多少庫存。和保險公司經理面談結束后,我買了三個險種:壽險、醫療險和教育險,唯獨沒有買庫存商品險。我覺得庫存商品的流動性大,資產認定困難,投保費率也高,最主要的是我不認為誰會為了一堆需要變現的貨物犯罪。面對阿峰的疑惑,我嘲笑他謹慎得過了頭。人總會為自己的無知和自大買單,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距阿峰建議投保庫存商品不到兩年,倉庫失火了。那天風不大,但是木材和油漆都是易燃物,施救困難。四個小時后,火撲滅了,半數以上的庫存商品也化為灰燼。半數身家蕩然無存,我急火攻心,住進了醫院。那之后,身體狀態一日不似一日,最終不得不自己放棄。
阿峰給我的第二個建議是多渠道營銷。說白了就是組建媒體營銷部,進軍網絡。我口頭答應,內心卻不認同:又不是小商品,客戶怎么可能在沒見到實物的情況下下單購進呢。于是既不撥資金,也不招募相關人才。阿峰幾次三番提醒我,都被我太極過去了。多年后我明白了網絡營銷并不等同于在平臺叫賣,非叫賣的叫賣,才是營銷大家,但為時已晚。
阿峰的第三個建議是減少在家居建材業的投資,適當增加飲食業和旅游業的項目。他說家居建材已經達到飽和狀態,供大于求。繼續經營拼的不再是敢冒險、肯吃苦、人脈廣了。而是精細化,縱深化,講求專業性、服務性、情緒性。改變觀念,順勢而為才能穩中求勝。穩我喜歡,險卻不敢冒了。尤其是陌生行業,更是不敢輕易涉足。猶猶豫豫中,阿峰的第三個建議也就無疾而終了。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老祖宗的思維估計都被開過光。大火造成的損失還沒填平,措手不及的三年疫情又讓平穩上升的業績一落千丈。與實體店的冷清相反,網絡營銷卻如火如荼。我組織殘兵敗將匆忙上陣,卻被殺得片甲不存。流動資金不流動,原材料買不進,工廠沒法生產;成品銷不出去,店面經營慘淡;貸款還不上,征信受損。惡性循環像一個巨大的漩渦,我在漩渦中沉浮,自身難保。我看著多年合作的師傅和工人越來越失望的眼神,感受妻兒越來越焦慮擔心卻不得不隱忍的痛苦表情,面對偌大廠房的寂寥和奢華店面的冷清,與此同時,乏力、氣短、胸悶、精力渙散癥狀愈發嚴重。中醫西醫都查過,誰也給不出具體的診斷結果,只囑咐我要勞逸結合,少抽煙喝酒,別熬夜這樣沒有任何營養的話。強烈的求生不能求死不甘的挫敗感,令我愈發頹廢。
“放棄代理的高端品牌,專心老榆木生產。做精做細,抓中低端市場。整個市場蕭條,相信國家會出手調控的。我們現在先保證工廠活著,然后看準時機,調整方向。”這是阿峰給我的第四個建議。我相信阿峰的判斷,但是房地產低迷,連帶的家居建材舉步維艱,不是一時一事能翻盤的。這段怎么活下去,之后又朝哪個方向轉呢?
阿峰不語,他也不是神。
某天一個合作的供應商上門索要貨款,說如果還不上就拿商場黃金地段的展廳抵債。想著多年合作,我不曾虧欠過他們,明知他們的供貨價高于別人,也從沒有生出與其他供貨商合作的想法。現在卻趁疲弱打算瓜分我,太氣人了。于是撂下狠話,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便把對方轟走了。之后我和阿峰坐在諾大的辦公室里吸煙。藍煙灰霧中,我們看不清彼此。阿峰的聲音在煙霧中飄渺,仿佛從云端來。
“生意就像人生,起起落落是常態。低谷期到了,轉機也就來了。越是這種情況越不能自亂陣腳,靜下心來,以不變應萬變?!?/p>
我問:“怎么靜?如何變?”
我以為阿峰還能像之前一樣,給我一個合理而又可執行的方案或者建議,沒想到他接下來的話差點讓我驚掉下巴,“如果求己已經無望,不妨求求菩薩和神佛。據說給隨身佩戴的飾物開光,可以獲得神佛庇佑,庇佑飾物的主人身體康泰、事業順遂。五臺山的五爺廟你聽說過嗎?據說非常靈驗,如果誠心朝拜禮佛,就可以得到五爺神靈的保佑?!?/p>
我是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根本不信他的說辭。
“佛教從起源到現在,二千五百多年了。道教更早,能上溯到四千年前。馬克思主義才多長時間,加一起也沒有二百年吧?我也受過高等教育,知道馬克思主義的正確性。但是存在即合理,這是哲學命題。佛教、道教、馬克思主義都不過是一種信仰。信仰專一而又虔誠便能形成意念。強大的意念形成磁場,磁場又可以潛移默化引導陰陽,讓事物沿著自己希望的軌道行駛。最近網上流傳一句話,叫科學的盡頭是玄學。國家都已經開始研究中粒子了,我們不過去散散心,讓自己靜下來,沒必要上綱上線。”
我承認阿峰的話打動了我。就像將溺死之人寄希望于浮游的水草,盡管虛無縹緲,畢竟也是一線希望。于是我們打點行囊,擇日出發。
臨出發前,我突然生出看看父母的強烈愿望。阿峰說你現在這個狀態,回去除了令父母擔心外,別無好處。我一再堅持,阿峰便默許。
我在家住了兩天,那兩天仿佛重歸少年。餓了吃,困了睡。什么生意事業,什么人脈發展,什么責任道義,全都去他媽的。我只管陪父親去河邊釣魚,只管幫母親晾曬秋菜。貓出狗進,雞鳴鴨叫,房梁上的燕子恣意來去,祥和又安然。怪不得古人都喜歡避世隱居,相比勾心斗角,左右逢源,老家的生活的確令人心向往之??上?,不是所有出走半生的人,都能放下一切歸來。即便排除萬難回來了,也不再是當初那個少年了。
到了該離開的日子,我把九萬塊現金偷偷塞在母親枕頭下。父母送我們到大門外,我沿著小巷啪嗒啪嗒地走,有黃葉在腳邊飛。轉彎前我回頭,父母還站在那里。風刮起他們的頭發和衣襟,像兩株生死不渝的胡楊。我沖他們揮手,風送來他們高一聲低一聲的囑咐。轉過彎,我眼眶酸澀,但卻忍著沒再回頭。沒想到那一別,便是永遠。
.05.
以我生活的城市為原點,老家與五臺山一南一北,路線正好相悖。我聯系阿峰,讓他帶上核桃手串到約好的地點集合。阿峰是行動派,我到的時候,他已經等在那兒了。
集合點空曠寬敞,老遠就看見一個身穿領口、袖口、底邊都是紅色條紋圖案的白棒球服的男人。男人面向我駛來的方向,站得筆直,表情是一切盡在掌握的波瀾不驚。
他就是阿峰。我戲稱他是運籌帷幄的諸葛亮,可惜被我這個胸無點墨的袁紹耽誤了。阿峰說,如果你是袁紹,我就是何伯求。兄弟倆攜手走江湖,開心就好,管他成就幾何,身價多少呢。
與何伯求相似,阿峰不帥,但是無論五官還是氣質,都長在大多數人的審美點上。初次見他的人,即便忽略他一米七八的身高和健碩的肌肉,也會被他高聳的眉骨和挺直的鼻梁吸引,即便眉骨和鼻梁還不能令人印象深刻,也會驚嘆他眉骨下狹長深邃的眼睛和鼻梁下棱角分明的嘴唇,更何況他還有一副既渾厚又極具磁性的嗓音。用比較文藝點的詞形容,叫有魅力。而這個有魅力的男人偏偏含蓄低調又潔身自好。阿峰離婚時,女兒才五歲,隨前妻在岳父母的城市生活。如今前妻已經再婚,女兒也都讀高中了,他還在單身。別說結婚了,他身邊連個關系稍微親近的女性朋友都沒有。
“秦總!”阿峰率先與我打招呼,姿態恭敬謙遜。我與阿峰是發小兼同學,曾同吃同住兩年之久,雖然后來失聯了十多年,再次見面后,我依然把他當兄弟。但是阿峰卻始終對我恭敬有加,人前人后秦總秦總地叫,從未逾越過。我告訴他,非正式場合叫我川哥就行,或者像小時候那樣叫我阿川,兄弟之間,別太生分了。阿峰嘴里答應著,卻依然故我。幾次三番后,我也就不再堅持了,內心深處對他保持的邊界感和距離感頗為贊賞。
“我有點累,你開車吧?!蔽艺f。
阿峰答應一聲卻沒挪動腳步,而是扶著副駕車門等我坐穩并扣好安全帶、調了座椅的角度后,才繞到司機方向,開車門、坐上駕駛位、打火、起步、增速,過程絲滑自然。
“秦總,核桃手串在儲物盒里,你盤玩一會兒興許能睡著。”阿峰說。那場大火后,我身體狀態每況日下,但我又不希望被外人看出端倪,尤其是我的債主和銀行信貸員,當然阿峰除外。但是阿峰并沒有因為我的縱容而忘乎所以,不留痕跡地照顧我的情緒是他的特長。智商高,情商也在線的人不多,阿峰算佼佼者。
十二顆大小一致的野核桃和一顆朱砂串成的手串靜靜地躺在紫檀木盒子里。手串樁型規矩飽滿,紋理豐富深邃,顏色殷紅玉潤。筋骨硬朗奇絕。即便我對這些東西沒有研究,也知道是難得的佳品。
“‘南有檀,北有棗,檀棗沒有用核桃。’在佛教文化中,核桃手串有保持內心寧靜,增加悟性和慧根的說法。其實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它有遇難成祥的寓意。秦總,沒有人可以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知恥后勇、聞過知禮、善莫大焉?!?/p>
上面那段話是阿峰說的,手串也是他送的,在庫存商品被大火焚燒殆盡的第二天、我心如死灰地躺在醫院病床上的時候。
阿峰說,他姑姑住處不遠有個后山。星期禮拜天或者寒暑假,他常常一個人在后山一待就是一整天。后山盛產野核桃,阿峰就從那些核桃樹上挑選大小一致、品相相當的拿回家收藏起來。初中三年,他收集了幾百顆核桃,最后他從幾百顆核桃中精選二十四顆。收到重點高中錄取信息那天,他跑去城里的首飾店找人穿了兩副手串。一串給自己,一串打算送我。手串串好后,他一直盤玩。質地從亮到紅到潤而包漿,顏色也從黃綠到淡紅到紅褐色直至剔透。雖然一直沒機會送我,但卻一直帶在身邊。
十九年后,我們不期而遇。相差懸殊的身家地位讓他擔心我瞧不上這份不值錢的禮物,一直沒敢提。但是在我痛失百萬資產還躺在病床上的時候,阿峰卻不再猶豫,把那副手串加了顆朱砂重新串過,再配上檀香木盒子,珍而重之地送給我。阿峰說,核桃可以驅災辟邪,朱砂能夠鎮靜安神。兩相匹配,就是健康平安的意思。希望這副手串保我吉星高照,遇難成祥。我不喜歡飾品,對神佛更是敬而遠之。但是我卻對這幅手串愛不釋手,不僅因為寓意好,更因為它承載的是我和阿峰的兄弟情。
.06.
我與阿峰是發小,兼哥們,兼同學。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阿峰的父親因病去世,母親帶著他改嫁,繼父對他非打即罵,身上的傷從沒斷過。少年心性加哥們義氣,我沒和父母商量就把他帶回了家,并告訴他們說,阿峰以后就和我們一起住了。我父母是那種樸實的小鎮市民,他們憨憨一笑說,好啊,住吧,人多熱鬧。阿峰這一住就是兩年多,直到小學畢業。期間,他母親和繼父從未來看過他。反倒是我的父母把他當親兒子養。小升初暑假快過完的時候,遠在外地的姑姑來接走了他。臨走那天,阿峰跪地給我父母磕頭,哭著叫他們秦爸秦媽,說他不會忘記這份恩情的。但是從那之后,他卻音信全無。
再見面是在妻的校友會上。
我去接參加校友會的妻,妻從酒店出來時,后面跟著一個男人。
妻神神秘秘地說:“阿川,介紹一個人給你,你絕對想不到。”
那個人就是跟在妻身后的阿峰。
原來他與妻就讀同一所大學同一院校的工商管理專業,妻低他兩屆。彼時阿峰已離婚三年,前妻和女兒留在了前岳父母的城市,他則孤身闖進我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四線小城,在口碑不錯的網絡招聘平臺做廣告業務工作,業績不好也不壞。少年兄弟中年知己,我非常高興再次遇見他。當晚便又找了個安靜的飯店,吃喝到后半夜。后來我便經常與他一起吃飯健身,并介紹身邊的朋友給他。阿峰也不見外,逢年過節、星期禮拜、有空沒空的,經常往我家跑。慢慢地,他幾乎成了我家不可或缺的一份子。鑒于他是學工商管理專業的,我便把公司運作中出現的問題拿出來和他討論。阿峰也總能很快抓住痛點,并幫我分析利弊,給出建議和方案。他的建議很貼合實際,他的方案也恰到好處地解決困擾我的問題。后來我干脆把他挖過來,給他執行經理的頭銜,讓他全權負責公司的生產和銷售。阿峰也沒讓我失望,不僅工廠的生產效率倍數提升,銷售業績也與之前不可同日而語。只是小私企的弊端是一人獨大,我也逃不掉這個規律。這種現象掣肘了阿峰,但他卻毫無怨言,依舊盡心盡力。但是自從成為我的員工,阿峰和我的關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除了工作,我們不再談論其他。他也不再叫我阿川,而是人前背后都喊我秦總。我問過他,他說避嫌和保持適當的距離,有益于相處,更有益于管理。
俗話說,命里八斗,莫求一石。即便阿峰殫精竭慮,依然無法改變我公司的既定命運。于是拜佛朝圣、給手串開光便順理成章地成行了。
.07.
去往五臺山的路上,我真的睡著了,還做了個奇怪的夢。夢里有巍峨高聳的山,山里有化不開的煙霧,煙霧中隱隱傳來誦經聲。我循聲而去,卻被煙霧吞噬。煙霧里沒有天地,沒有光亮,沒有方向,更恐怖的是連誦經聲都消失了。正在我惶然無助的當口,眼前突然人立起一個狼頭人身的怪物。我大叫一聲醒過來,瞳孔里闖進一張含著玩味表情的臉,像獵人看獵物。定睛細看,玩味變擔心,是阿峰在轉頭看我。
“秦總,做夢了嗎?”聲音充滿關切,然后一張紙巾被遞了過來。我胡亂擦著滿頭滿臉的汗,心有余悸??斓轿迮_山時下起了雨,雨不大,卻很纏綿。我和阿峰以為這場雨會下很久,沒想到到了預定的民宿卻停了。一夜無話,第二天凌晨,我們早早起床,排清污穢,沐浴凈身后,空著肚子去了五爺廟。
五爺廟是五臺山所有寺廟中香火最盛的地方,也是求財運、事業和健康最靈的廟宇。因為不是五一和十一,前來朝拜的香客很少。我和阿峰請了香放在門口的供桌上,然后入廟,先拜東西南北四方佛,再拜五爺像許愿。
一愿父母安康,二愿生意順遂,三愿妻兒喜樂,四愿阿峰早結良緣,五愿自己身體無恙。我在心里反復默念這些令我心有掛礙的人和事,期望哪怕實現一樣,也不枉千里迢迢的辛苦。拜完起身,發現阿峰四肢俯伏,極其虔誠恭謹,不知他的愿望里有沒有我。
朝拜的香客少,開光的自然更少。據說旅游旺季,法師一天要辦十幾場開光儀式,每場開光的飾物五七八件不等。我和阿峰找到開光的法師時,法師正在沉浸式誦經,于是我的核桃手串獨得法師靈力的加持。
焚香、點燈、跪拜、誦經。
身處莊嚴的地藏殿,鼻端揮之不去的是絲絲縷縷的檀香味,耳畔回響的是空靈干凈的木魚聲。我的精神仿佛脫離了肉體,化身茫茫寰宇中的一粒塵埃,無所依憑又無處不在,無形無聲又無我無物。永恒和剎那、虛無和現實、彩色和黑白、分明和混沌同生共在,融合并蓄。
“愿以此功德,莊嚴佛凈土,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若有見聞者,悉發菩提心,盡此一報身,同生極樂國”,開光儀式最后的經文奧澀難懂,但卻清晰地烙刻在我的記憶里。當法師珍而重之地把手串交還于我時,我依然沉浮在虛幻中,以至于后來的蹬石階、拜菩薩,轉經筒的過程,都仿佛身在云霧里一般。
可能是我的狀態引起了阿峰的憂心,他果斷決定下山回民宿。
如果繼續上山,我想我還可以撐,但是一說下山,提著的一口氣掉落,疲乏和空虛頓時襲來,下行的每一步都不平穩,雙腿哆嗦成沒有筋骨的面條。虛汗一層接一層,不消失不間斷。我這才想起,從早起到現在,我和阿峰六七個小時都沒吃東西了。
“秦總等我,我去買吃的?!卑⒎寮贝掖译x開,我強忍著惡心和眩暈,慢慢矮身打算坐下來休息。眼前突然一黑,世界歸于沉寂。
.08.
“CEA和CA199的指數很高,需要進步一部檢查。不過X光檢查的肺部陰影明顯,伴有毛皮玻璃樣間質性改變,可以確定汞中毒?,F在只等患者清醒,通知他家人過來做進一步檢查和治療?!边@是一個男性的聲音,語速比較快,仿佛有什么著急的事兒在前免召喚他。
“福生無量天尊,感謝救治?!边@也是男人的聲音,語氣和緩溫暾,像秋日暖陽。
我從昏迷中醒來,聽見這樣一番對話。對話的兩個人說的不是方言,吐字也清楚,我卻聽不懂他們說的是什么。睜開眼,闖進瞳孔的是清一色的白。我轉頭向聲音的來源,一個著青色道袍的人望向門口,一個穿白大褂的背影正轉過門去。我躺在床上,手背上插著輸液針,藥液正一點一滴地進入我的靜脈血管。
“道長把我送來醫院的嗎?”我問。道長回頭,我看見一張普通的臉。如果脫去僧衣僧帽,他就是路人甲乙丙丁。
“福生無量天尊。”道長宣了聲道號。
道長俗姓董,在廣仁寺掛單,今日掛單期滿,沿路下山。我暈倒時,恰巧被他看見。又得一位好心自駕游游客的幫忙,開車把我送來醫院。自駕游游客走了,道長留下來陪我。我的口袋里有核桃手串、身份證、手機、鑰匙和銀行卡,這些平常非常重要的東西,關鍵時刻卻幫不了一點忙。
“手機和銀行卡都有密碼,打不開,好在身份證能掛號。一共給你做了兩項檢查:化驗血,核磁共振?!钡篱L不緊不慢地說,“檢查結果顯示你患了慢性汞中毒,磁共振提示你的肝或者胰腺可能有癌變。你身體很虛弱,胃也排空了,現在給你輸的是營養液?!钡篱L邊說邊把枕頭旁邊的手機等一應物品給我,對我的病情,沒有絲毫隱瞞,“接下來你得去設備先進的醫院做徹底檢查?!?/p>
汞中毒?。堪┳儯??我渾身上下含汞的東西,除了核桃手串上的那顆朱砂,再無其他了。但是癌變又是怎么回事兒?
“你有值得托付的親人和朋友嗎?”道長波瀾不驚,卻句句見血。
我機械地解鎖手機,屏幕上掛著十多個未接電話,我點開直接撥出去。二十分鐘多后,阿峰到了。
.09.
再一周,確診結果在省城醫學院附屬醫院被檢查出來:肝功能不全、汞中毒、胰腺癌。阿峰、妻、兒一臉悲情地站在我床邊,仿佛和諧的一家三口。恍惚間,我覺得兒子與阿峰的眉眼之間,似乎有些神似。
人一躺在病床上就喜歡胡思亂想,大多時候越想越亂。我現在沒被癌癥困擾,卻被汞中毒打得體無完膚。雖然這三個病癥中,汞中毒最輕,且能不治而愈。
關于治療方案,阿峰與妻、兒的意見一致:去北京天壇,而我只想出院。
在五臺山人民醫院我曾問道長,何為生死。道長說,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我說,別故作深奧。道長說,任何物種出生的那天,都是它死亡的開始。一個生命消失,另一個生命出現。生死循環,構成世界。
“如果必死無疑,那活著又有什么意義。”
“沒人能左右生,更沒人能左右死,當然,自殺除外?;钪鴽]意義,最大的意義就是好好活著。兒女、兄弟、父母、夫妻、朋友、社會人,享受每一個角色帶給你的酸甜苦辣咸,負當負的責任、擔必擔的義務。哭著來,笑著走。別為難世界,別為難他人,更別為難自己?!?/p>
如果人人都能做到不為難世界,不為難他人,不為難自己,世間哪還有什么遺憾和不幸?那這個世界還有多少真實的成分?
就像現在,我想出院,阿峰和妻兒卻想送我去北京。是他們在為難我,還是我在為難他們呢?
幸好,他們最終選擇尊重我,我出院了。
出院第一天,我托人給核桃手串做了化驗和鑒定。結果出來,核桃是真正的野核桃,產地也的確出自阿峰姑姑的家鄉。只是除了那一顆單獨的朱砂外,鑒定人員還從每顆核桃的表面檢測出朱砂成分,推測被朱砂浸泡過。咨詢了醫生,醫生說,手串所含的朱砂量,對人體構不成傷害,不過體弱者除外。
第三天,我和阿峰進行了一次長談。阿峰詳細講述了他與妻的情感故事。包括大學時期的戀愛,包括畢業后的拉扯,包括各自成家后的痛苦,包括兩地相思的折磨,包括他義無反顧離婚、孤身一人留在我們這個四線小城市的心路歷程。至于他被我挖來管理公司,卻純屬意外。在公司,他不計得失、盡心竭力地工作的緣由之一,是回報有恩于他的發小哥們,緣由之二是贖自己對發小哥們妻子舊情難忘的罪孽。
阿峰說,妻的安寧、平和和淡然,是他對她留戀不去念念不忘的根本。他從小到大最大的愿望就是擁有個小富即安、平凡祥和的家。父母不用出類拔萃,兒女也無須處處優秀。上班下班、鍋碗瓢盆,貓跳狗咬,足矣!但是前妻與他的觀念背道而馳,他們走到離婚的地步,不是誰出軌誰背叛,而是三觀不和導致的必然結果。
提到手串,阿峰說核桃手串上的每顆核桃都是他千挑萬選的,也都經他手盤玩包漿過的。至于多加的那顆朱砂,以及用朱砂浸泡核桃的本意,全因它的安神功效。他希望我身體健康,希望我生意順遂。因為只有這樣,我和妻的家才能平凡祥和。
“阿川,我若害你,不會用這么拙劣的手段?!卑⒎宓芍紳M血絲的眼睛看著我說,痛苦從眼底滲出來。
這話我信。
第四天,我開始寫遺囑。寫了一天,修改潤色兩天,最后一把火燒了。之后我又草擬了一份離婚協議書,也燒了。
第七天,我找人評估了資產,該轉讓的轉讓,該抵債的抵債。唯獨留下老榆木家具工廠,我把工廠的經營權轉移到阿峰名下。當我把擬好的轉讓書拿給阿峰簽字的時候,阿峰非常震驚。不過他很快明白了我用意,拒絕簽字。
他說:“阿川,嫂子和侄子我能照顧好,工廠我也能經營好,賬上的債務和欠款我也能平,只要你給我時間。別想那些的有的沒的,你現在要做的是把身體養好,看我是不是吹牛,能不能把工廠盤活,看我能不能還你們平凡祥和?!?/p>
我看著他,無聲地笑。遞出去的轉讓書,沒有撤回。
阿峰最終還是妥協了。我吃透了他。
第十一天,我把妻兒趕去另一處房子居住,美其名曰:想安靜。同時要求他們搬走我討厭的所有物件,包括實木家具,包括一應電器,包括所有值錢的物品和重要證件,只留下一床一桌一椅、廚房用具,和一個護工,還有安裝在客廳的監控器。
第十五天,我下廚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準備叫阿峰和妻兒回來吃。做飯的當口手機提示電量不足,我怕錯過電話和信息,于是拿來充電器在廚房給手機充電。最后一道是湯,湯在火上熬著,我去餐廳燒水。結果水壺插座連電,造成短路,跳閘了。給阿峰打電話,讓他到了之后,先把安裝在樓道的電表開關推上去再上樓。這時廚房湯鍋里水因為太滿而溢鍋了。水撲滅了火,燃氣還在不停地釋放,而我對此卻茫然不知,坐在沙發上盤玩核桃手串。
當屋內電器提示音響起,我知道阿峰到了,妻兒應該也到了。
我把手串戴在腕上,走去廚房。濃濃的燃氣味迎面撲來,我捂住口鼻,去拔故意留在插座上的充電器。
隨著一聲驚天巨響,一股大力裹挾著我破窗而出......
.10.
時間在黑暗和光明中交替,又在顛簸和平穩中輾轉。不知過去了多少時日,我又被一種熟悉的感覺包圍:我回家了。這里是我在濱海的房子,我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家。父親在,阿峰也在。妻在,兒子也在。父親從魂籮里拿出白T恤和核桃手串放在茶幾上,茶幾上有一個精致的骨灰盒和兩份報紙。骨灰盒是金絲楠木的,報紙的日期,一份是爆炸當天的,一份是幾天前的。
十月二十三日十七時零六分,濱海省濱海市泰達花園新城小區內發生一起爆炸事故。事故現場火光沖天,濃煙翻滾。事故致1人死亡,三人受傷,小區多戶玻璃破損。據悉事故可能涉及刑事案件,相關部門正在作進一步調查。
經刑偵大隊全面調查和走訪,確認發生在十月二十三日十七時零六分濱海省濱海市泰達花園新城小區內發生的爆炸事故,系房屋主人秦川操作不當引起的,屬民事行為,公安機關已經以筆錄方式告知報警人。當事人秦川當場去世,爆炸給他人造成的財產損失和人身傷害,秦川家人已進行了道歉和賠償處理。另,秦川曾購買過大額壽險。排除了刑事案件,也排除了自殺嫌疑后,保險公司正在為巨額賠付走具體流程。
“爸,川哥的墓地我已經買好了,就在城外的常青園。安葬完川哥,我把這套房子重新裝修一遍,然后你和媽搬過來住。這樣你們看川哥方便,我看你們也方便?!钡降资前⒎澹靼孜也荒苊魇镜耐懈丁?/p>
“孩子,我們在老家習慣了,腳落下去踩的是土地,頭抬起來看到的是天,活得踏實自在。我們在,你們想家的時候,還有地方去。”父親雖木訥卻通透,墓地其實是衣冠冢,衣冠冢里沒有他的兒子,他又何必自欺欺人。
有頃,阿峰示意兒把白體恤和核桃手串裝進骨灰盒,兒子一一照做,并在安置妥帖后打算合上盒蓋。阿峰上前一步制止了兒子說:“我來吧?!?/p>
阿峰左手擎著盒蓋,右手扶著盒身,緩緩地、輕輕地合攏了骨灰盒。
我沉入永久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