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7歲,女,在一家銀行做柜臺辦理業務,整日被老媽逼著相親,生活乏善可陳,一眼望得到頭,這就是我——趙半夢對自己的所有評價。
二、
天色暗得像是夜晚,從遠方傳來幾聲悶響后,下雨了。
讓人覺得難受的天氣,在半夢很容易滿足的童年記憶里,雨天朦朦朧朧地,破碎的美。
但此刻在上海下班高峰的地鐵里,她覺得自己被人群擠得也要破碎了。而且下雨天回家很容易濺到滿腿的泥,麻煩得緊。
終于回到家,吃完飯,半夢就像灘爛泥般賴在沙發上,拿著薯片和可樂,按到韓劇頻道,她惡作劇似的揉揉自己肚子上的肉,覺得做個快樂的沙發土豆也沒什么不好。
“你這樣好吃懶做,哪家男孩子會要你?”母親略帶尖利的典型上海女人的口音讓半夢拉下了臉。
她在外面被顧客白眼,在家里還要被嫌棄,和母親抗議過幾次無效之后,她也憤憤地想要搬出去住,但是就那么5K不到的工資,根本扛不住一個月的租金加水電煤。
拿人家的手軟,吃人家的人嘴短。半夢閉上眼,強壓下怒火,決定閉嘴。
可母親那邊卻不依不饒:“趙半夢啊,你看看你這房間,簡直是豬圈。”
半夢像被什么擊中了一樣,她噌地開口回道:“煩死了!都是你這樣一直說,把我的桃花都說沒了。”
母親還在嘟囔什么,她狠狠地白了母親一眼,用力地關上了房門。
不是一開始就踏入剩女的行列的,花季的時候她也曾初開情竇,可花兒一次次地開,飛來的都是美麗的蝴蝶而非蜜蜂?;▋阂仓荒塥氉該碇鴿庥舻幕蹪u漸枯萎。
沒有愿意聽你深夜流淚的摯友;沒有愿意為你遮風擋雨的愛人;甚至連你自己都不愿意善待你自己。
時間一點點過去,傷感到無聊的半夢慢騰騰地從床上起來整理許久不用的書桌。上面已經積了灰,她無奈地扯了扯嘴角。
突然一本湛藍的同學錄跳進她的視野里。 當時流行的同學錄也只是離別的一種形式,把所有的真情從自己身體里剝離出來種在紙張上,之后再沒翻過。
她像條嗅到血腥味的白鯊,興奮地不斷用手指撥弄著紙張,紙張在安靜的空氣里嘩啦啦地劃過灰塵,她仿佛看見一幅幅畫面在她面前像滾年輪似的展開。
三、 說到高中,就不得不提一個人——秋白。
半夢她經??匆娔猩鷩谒磉厗栃澳惆謰屖切置脝幔俊敝惖膯栴}。他就癡癡傻傻地應和或者發呆,一點脾氣也沒有。
半夢不喜歡男生這樣沒骨氣,雖然她也曾對秋白那張白凈的臉發過花癡,但這絕對不能讓別人知道,否則她就會變成被歧視的一員了。
很多時候秋白尷尬得快要哭出來的時候,半夢都隱隱覺得他可憐。
秋白就坐在他后面,男生女生們看好戲的神情她看得一清二楚。秋白一開始還會當作善意的玩笑應和著,當問題越來越過分,他也只能漲紅了臉,被欺負得一句話也不敢說。
就是伸手的距離,她不敢也不能說什么。 只能低著頭做作業,強壓著內心咚咚的鼓聲,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四、 秋白是個好前桌,每次半夢在課上畫畫的時侯,他就會幫忙擋住老師。 他瘦削的背脊努力地挺直,裝作認真聽課的樣子。
趙半夢年少時也曾有過夢想,在某期漫畫雜志上看到一張外國插畫家畫的一張主題為蒲公英和愛的插畫。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她拿著自己的私房錢報了素描班,整日整夜地畫,跟魔怔了似的。
那時候的她仿佛永遠精力充沛,腦袋里裝了拯救世界的熱血幻想。即使父母百般阻撓她也不在乎。
因為她相信,因為有另一個人說,這些畫是有靈魂的。
秋白并不善言辭,但他說這話時眼睛里亮晶晶的,從他那樣赤誠的眼神里,半夢失了神,仿佛看見她的畫被一幅幅掛在潔白的墻上,人來人往,那該是她的畫展。
五、 趙半夢真正的初戀是在素描班認識的沛文。他也是因為一幅作品才喜歡上畫畫的,但他靜不下來,他喜歡四處走動,一來二去他幾乎就認識了全畫室的人。
即使看起來如此吊兒郎當,他依然能交出質量上乘的作品。老師說他是個很有天賦的人。
在趙半夢眼里,他才是真正的藝術家,不拘泥于形式,他是自由的,具有一股濃烈的藝術氣息,讓人著迷。
半夢的少女情懷從此就泛濫開來,每次一上素描班就提早起床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才肯出門。知道沛文喜歡周六去社區籃球場打籃球后就整天拿著一瓶水坐在場邊看他。甚至每天給他發個早安晚安偷偷表白心意。
“哎你知道嗎,那個陳沛文和劉珊珊在一起了?!?
“真的???”
“劉珊珊用一種很特別的方式表白了,他好像很感動就答應了?!?
什么狗屁理由!
盡管畫筆已經被她捏得發抖了,她表面上依然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六、 被忽略已久的成績在一次月考后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
周末被下了禁足令,趙半夢也如死魚一般不再掙扎了,她斂了笑容,收了畫筆,拿過計算器,認認真真地開始做數學題了。
只是,偶爾還對著幾幅畫放放空。
“你怎么了,那么難過?”半夢清楚地記得那天秋白問她這句話的時候,她因為太久不說話嘴巴被死皮粘住了,又氣又窘的她毫無征兆地哭了起來。
不是難過,更多的是害怕。
半夢從未見過父親發那么大的脾氣,若不是母親攔著,他會把所有的東西都砸光了。直到現在,他還在和半夢冷戰。 她也從不知道,最深的傷害,原來是來自最親的家人。
可每當她想起那些起早貪黑的熱血時光和沛文好看的眉眼,總要遺憾一番。
七、 母親拿著成績單,也沒有半夢想象中的笑逐顏開,于是最后皆大歡喜,父親也皺著眉頭,她慌了,還有氣憤。
我都做到這樣了,還想要怎樣? 父親的眼神越發冰冷疏離,半夢的心跳得厲害而且雜亂無章。
她覺得有些天旋地轉,母親的聲音也變得虛浮。
“我們是為你好……” “你這樣我們也很難過……”
“……你爸他也是為你好。”
從此半夢對成績,特別是數學成績有點神經質。
老師一報成績,她就感覺心跳得好像不能呼吸了。
八、 秋白瘦削的肩膀讓她莫名地想蹂躪。
她仿佛被魔鬼附了身,伸出手去掐秋白。
秋白呲牙咧嘴的樣子有點可笑,她竟覺得不緊張了。
半夢很少聽到沛文的消息了,但聽說他一直在各種補習班里周轉,瘦了一大圈。
半夢感覺難過得很,好像比自己熬夜做數學題做不出來還難過。
至少在半夢心里,他不應該活得那么累,他應該是那種只要上課認真聽就能考好的聰明的類型。
半夢被父母打發到各種補習班查缺補漏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也只有自己知道,一天周轉好幾個補課班有多累。
常常上這個老師的課的時候,腦海里突然響起另一個老師的聲音,像是幻聽了一樣。
她覺得沛文好像是被硬生生折斷了翅膀,他不該活得那么現實,她覺得遺憾。
半夢急切地想飛奔到她身邊給他安慰和力量,仿佛那么做了自己的擔心就能減少一點似的,她想說些什么來安慰他,可他總是不痛不癢地回一句:“要去做作業了。”然后結束了對話。
可同時,表白的瘋狂想法也形成了。
她就那么匆忙地跑到他的學校,攔住他當眾表了白。 她沒來得及去計劃臺詞、準備禮物,甚至沒來得及去想后果。 結果自然慘絕人寰。
九、 她陰郁的臉色甚至連秋白也感覺到了,他小心翼翼地問:“你怎么了?”
她想起他女朋友囂張的樣子就覺得委屈,不自覺地,淚水幾乎就要洶涌而至。
這時候,多事的男生們又來問秋白了,他們嘈雜的笑聲和故作夸張的語調漸漸被放大。半夢仿佛看見他們的嘴臉像是倒映在哈哈鏡里的映像,被扭曲旋轉到一起。
“我看也就只有半夢肯和你說說話了,你是不是喜歡趙半夢???還是她喜歡你啊哈哈哈哈……”
“我有女朋友了,而且,你自己不是也有搭檔了么?”想起沛文拒絕她時說的話。
半夢突然怒從中來,重重地摔了書,摔門而去。
從那以后,秋白識相地不敢和她說話,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距離。
半夢覺得煩躁:“你干嘛一副避嫌的樣子啊,本來就沒什么,該怎么樣就怎么樣啊?!?
他垂下了頭,語氣有些異樣。 看著秋白耷拉著腦袋,像是小金毛垂下耳朵一樣可憐,半夢又軟了語氣:“我……我沒對你生氣,不是因為這件事,他們那種人,你別理他們就好了?!?
“嗯。”秋白仍舊低著頭。
半夢輕輕嘆了口氣。
十、 半夢曾經想做的插畫師是能給人的心靈帶來慰藉的,他們也許是在孤獨冰冷的地下室里作畫,可是最后帶給人們的畫面卻溫暖如旭陽。
在秋白生日那天,半夢送了他一幅畫,畫面上是一片潔白的開滿蒲公英的山坡,青草初生,綠意映襯著純白,和他的名字一樣,秋天里的白色是最讓人流連忘返的風景。
當半夢看到他收到畫后滿足的笑容和幸福的眼淚,不知道為什么,她覺得心里滿滿的,仿佛找到了什么歸屬感。
“你畫的畫很棒很棒,我媽媽說能畫出這樣的畫的女孩子心里一定很溫暖。”這是秋白最后留給半夢的話。
半夢好像還能摸到他微笑的臉龐,那么真實,那么有活力。
十一、
半夢繼續往后翻著,突然—— “茲——”手機在地板上震動著。
她吃力地撿起來,一看是高中班級群,她把它屏蔽了很久,但這次她卻突然想看看,看看他過得怎么樣了。
至少,應該比她現在的狀態好很多吧。
“真的覺得世事無常,前段時間還好好的秋白昨天出車禍去世了,他的葬禮明天就舉行,大家盡量抽出時間去參加吧。明天上午10點在近郊殯儀館?!卑嚅L發的話。
半夢覺得自己大概還沒醒。
后面卻仍然有個男生跟帖:“趙半夢一定得去吧,作為家屬出席嘛?!?
這黑色幽默玩笑讓她覺得冷顫。
十二、 第二天她穿了黑色的套裝在鏡子前端詳自己,27歲的年齡,卻已經失去了活力,仿佛是47歲一般干癟。
媽媽問半夢去哪里,她嗓音沙啞地對她說:“去參加一個高中同學的葬禮。”
那天應該是暴雨,怎么去的殯儀館半夢全然不記得了,只記得當她一跨進大門看到他的黑白照片,咧著嘴笑。
她就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淚水撲簌簌地就流下來。
秋白母親知道半夢是他高中同學后特地把她帶到了他的房間里。
那是個飽經滄桑的女人,眼角里滿是憔悴和疲累:“秋白他一直對我念叨他高中有個很會畫畫的女孩子,人也好的很。她現在一定過得很好,他說那是個很不一樣的女孩子。?!?
半夢聽完,默默低下了頭,生怕辜負這雙和秋白一樣澄澈的眼睛。
“那孩子,有些不聰明,但認定了的事就倔強得很。我一直擔心他將來怎么生活,我害怕他會因為挫折而無法像正常孩子一樣挺過去??涩F在好了,我不用擔心了?!?/p>
“阿姨,您……別這樣說。”半夢顫抖著連忙按住秋白的母親。
他母親也紅了眼眶,哭得壓抑而悲傷。
“可是那孩子對你的那張畫像是著了魔了似的,你的畫陪他度過很多個夜晚,我……很感謝你。你的畫和你一樣,你是個很好的姑娘?!?
“那張畫呢?”她問。
“對不起,我自作主張把它和秋白一起火化了。我知道我這樣很自私,但我希望那張畫能代替我陪在他身邊,這樣我就安心一點。”
半夢拉住秋白母親的手,兩人一時間不知說什么,只能陪著對方默默地流淚。
十三、
那天沛文也在,作為班長的丈夫出席的。半夢似乎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難過,就連他的臉出現也不再讓她心緒起伏。 半夢的確已經在那么悠長而又單調的日子里將他忘了,連帶著她曾經給他許下的“贈君一紙書,上言加餐飯,下言常相憶”也忘得干凈。
班長原本就穩重,現在更是有一股人到中年的氣息,說著的不過孩子、房子和工作。而她身邊的沛文也沉默寡言了許多,就坐在角落里,低頭喝著飲料應和著別人笑笑。
“哎哎,趙半夢,我可記得你當初追人家沛文追得有聲有色的??!”陳筱突然發了話。
半夢一下子愣住了,這件事她還記得?
“哈哈,哈哈,那時候年少不懂事啊。”半夢臉窘得很紅,卻仍然裝作無所謂的樣子笑著。
她私下里偷偷瞄了一眼沛文和班長,發現他們也一樣發窘。
后來有人扯開了話題,交談一如既往地像煮大雜燴。
半夢也聽不太分明他們到底講了什么。
只是想離開。
十四、
時間慢慢過去,大家也都喝的差不多了,看著他們通紅的臉,半夢卻獨獨想起了秋白,那個干凈的男孩子。
也許上帝將他帶走是害怕他會和他們變得一樣吧。
半夢驚覺時光將他的距離拉得那么開了,他現在在她的心里,才是美好的存在。
也許是回憶的作用,也許是那張畫。
“哎哎,真是無聊啊。你們走不走啊?”那個尖利的聲音如午夜的電話鈴一般沖入在場所有人的耳朵里。
大家都斂了笑容,不友好地看著他們。
半夢往那個方向看去,是沛文。
“你夠了沒有?”趙半夢噌地站起來,在看到沛文嬉笑輕蔑的表情以后。
“呵,他現在死了你給他維護聲譽???哈哈哈哈,你們真是一對!”
半夢從不知道這個男人竟然有如此狠毒的心思。
這樣一個落魄而平庸的人,你有什么資格去鄙視那樣一個努力生活的人!
半夢最后什么也沒說,腦袋里什么也沒想,只是跟著一股怒火,一把操過酒瓶往他臉上就是一下。
可惜,他躲了過去。 十五、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沛文卻像看小丑似的看著半夢:“秋白以前和我說過你,他說你是這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孩子,傻了吧唧的?!?/p>
他眼神里有不可言喻的揶揄和嘲笑。 半夢愣在原地,仿佛一股巨大的風呼嘯著穿過她的身體。
窗外的雨下得越發大了,像是鋼珠落到地面似的,沉重得很。
若是以前,半夢會覺得這是一幅很好的景色,畫下來也許很有味道。
可現在呢,她不過覺得它聲音太大,擾人清夢了。
十六、
半夢實在不很清楚出了什么問題,但是這樣渾渾噩噩,糊里糊涂的生活和當初她選了這個不擅長的職業有關,和她父母的引導也絕不無關系,而在安逸而卑微地度過了那么多年后還虔誠地感激他們將當初的自己懸崖勒馬。
半夢的手發著顫,已經不清楚自己27歲的年齡還有沒有那樣的勇氣和力氣重新拿起畫筆。
半夢覺得壓抑得很,兀自往窗外看去,腦海里竟浮現出秋白的模樣來。
十七、
同學錄后面空白的部分,他把她的畫全部工工整整地貼在了上面,然后下面還認真地寫了畫的名字和畫家的名字。
那是他給半夢的畫展,后面甚至附上了門票,上面寫著秋白先生受邀于他最愛的趙半夢小姐參加趙半夢小姐的獨家畫展。
半夢的嘴角染上了溫暖的弧度,誰說他傻的?
傻子怎么會如此溫柔地對待另一個人呢……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