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沼,去給爺爺送封信。”
我接過信。
“但是,我不認識爺爺家啊。”
媽媽又遞給我一個指南針。
“一直沿著針頭所指的方向走,看到一幢草綠色的房子,上面有金色煙囪的就是了。你小時候去過的。”
我大概有點印象。以前爺爺把我放在他的腳背上,一顛一顛地蕩秋千。
我就這樣出發了。
2
出了我家的小木屋,是一片沼澤。母親在沼澤深處生下我,所以我叫做阿沼。
我經常在這片沼澤里玩耍。我家住在小鎮的邊緣,鎮上的孩子不太愿意和我來往,于是沼澤就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去哪兒,阿沼?”
“南邊。”
“南邊在哪兒?”
“就在那兒。”我指了指指南針。
“哦。那你慢慢走,別陷進去了。”
“我從小就在這兒玩。”
“但你要是在渡沼澤的時候生病了,或是肚子疼,肯定還是會被沼澤吞噬的。”
“沼澤認識我的。”
“你什么時候回來?”
“很快的。”
“那我等你。反正我也一直在等你。”
我向陷在沼澤深處的母親揮了揮手,逐漸遠離了她。
3
母親說,她和我一樣,小時候也經常到沼澤里玩。她還非說沼澤是她介紹給我的。我不記得了,問沼澤,它也不說。
那時母親似乎有些寂寞。
我有時會安慰她:“別擔心,等我長大了,也會到沼澤深處和你在一起的。”母親搖了搖頭:“你又不生孩子,生孩子才會痛得沉下去。”
可這幾年,她漸漸相信,就算是普通的肚子疼也會讓我沉下去。
她會獨自念叨著:“阿沼,你不要下來,這里有許多冤死的亡魂,天天在半夜哭嚎,你從小就怕鬼,不要下來……”
有一天,我剛起床,就見到媽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一問,才知道母親給她托夢,哭嚎著讓她不要允許我生病的時候去沼澤玩。
但我還是會天天去。
母親不喜歡媽媽給我取的名字,覺得太草率,而且她以前也把沼澤叫做阿沼,很容易搞混。但她漸漸也習慣了,開始把沼澤叫做阿澤。
我倒是更喜歡阿澤這個名字,不過媽媽認為,只有這樣才能紀念我的母親。
母親聽到了,奇怪地說:“紀念?我有什么好紀念的?”
回想著這些往事,我拍了拍褲腳,離開了沼澤。
4
接下來就是沒有去過的地方了。
爺爺真的會住在這里嗎?一片陰森冷寂的森林?
母親告訴我,古書上寫:往古來今謂之淖,四方上下謂之泥。因此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就叫泥淖。
但我一直覺得,我所在的那個地方不屬于泥淖。那明明是一片沼澤,沼澤和泥淖是沖突的。
不管怎樣,我來到了泥淖。
“你好,旅行者。”
一棵長相磕磣的樹對著我搖曳著樹枝。
“你在叫我?我不是旅行者,我只去送一封信,很快就回來的。”
“哦,那你走吧。”
“泥淖的樹都會說話嗎?我家院子里的就不會。”
“這個嘛,你要是旅行者,總是希望有人能跟你說說話的嘛。”
“那其他的樹怎么就不會?”
“因為今天輪到我說話了。”
“那明天我就不能找你說話了嗎?”
樹抽搐了一下枝條:“唉,你這孩子,一點都不懂哲學嗎?樹之所以不會說話,是因為沒有觀測者,自然也就沒有了說話的意義。如果明天你還回到這里,我的存在對你來講就有了意義,我就可以和你說話了啊。”
“什么是意義?”
“呃……在這里你可以理解為記憶。不過它有很多種含義。”
“樹是為了存在在人類的記憶里才活的嗎?”
“不能這樣說。作為生命體的樹是為自然而活的;而作為靈魂體的樹,就是能說話的樹,才是為了觀測者而活的。當然,觀測者包括所有有靈魂的生命,另外,作為靈魂體的樹同時也會作為生命體存在。”
我撓了撓頭:“好復雜。”
“所以我說,這是哲學。你不懂哲學。”樹的語氣似乎很得意。
“不懂就不懂吧。我要走了。”
樹一言不發。它大概覺得它的意義已經實現了。
我后悔沒有帶一本本子。我應該把這些問題記下來,回去問母親。母親什么都懂,就是不懂自己的命運。
我也不懂。
5
“別聽那老樹的瞎扯。知道它為什么長得那么磕磣嗎?就是因為信口開河被雷劈了,哈哈!”
“你在哪兒?”我停下腳步,想找到說話的人。母親說講話的時候必須要看著對方,這是禮貌。
“看這兒看這兒!哎呀,上面!”
一只白色的鳥,停在樹枝上。
“可我覺得它講的挺有道理,雖然不太明白。”
“隨你咯。吶,旅行者,你去哪兒?”
“我不是旅行者,我只是要去南邊送信。”
“哦,那你會死在森林里的,嘻嘻。”
“為什么去南邊送信會死呢?”
“因為去南邊要穿過整個森林啊。而森林的夜晚會出現很多怪物,你要是身懷絕技的旅行者就好了,可你不是,你只是個小郵差,嘻嘻。”
“怪物?我從沒見過怪物。”
“怪物最喜歡吃的就是你這樣的小孩子啦。”
“……你像我媽媽,總是用這種方式嚇我。”
“你不信?那就算了。”
小白鳥撲扇著翅膀飛走了。
這世上真的有怪物嗎?按照媽媽的說法,是妖怪。她說妖怪會在深更半夜抓走不乖的小孩。我向母親求證,她卻說:“我小時候就不乖啊,怎么從來沒遇見過呢?”
也有可能,怪物只在泥淖中存在。
6
小白鳥又飛了回來。
“天真的快黑了。”
我艱難地抬起頭。“有什么吃的嗎?”
“現在這個時候,能吃的都已經躲起來了。只有你,還大搖大擺地在森林里晃。”
“這不叫大搖大擺,是搖搖晃晃吧……”
“咕——”肚子叫了一聲。
“嘻嘻,這種聲音被怪物聽見,可會增強它們的食欲。”
“但我真的很餓啊。”
“你出來旅行就不帶什么吃的嗎?”
“我……我媽沒給我帶。我以為很快就會到的。”
“嘻嘻,你媽怕是想弄死你。”
“不會的……吧。”
小白鳥飛到我前面的地上,忽然發出暗色的光,身體漸漸變大,最終變成一只巨大的白鳥,站在我面前。
我驚呆了。“你……”
“既然連你媽都想殺你,那我就不客氣了。本來還以為你一個人在森林里走,怕是有什么真本事,現在看來,就算我不吃你,你也會被別人叼走,嘻嘻。”白鳥在一旁的樹上磨了磨喙,樹干發出劇烈的振動。
我往后退幾步,站在了原地。
“怎么不跑?沒有獵手會喜歡不會掙扎的獵物。”白鳥大概覺得離天黑還早,不急著吃我吧。
“那棵老樹說的靈魂體……我突然明白了。”
“你在說什么鬼話……”白鳥困惑地歪著頭。
“你想吃我,我很難過。一開始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難過,因為人總是要死的,被你吃掉也沒什么不好。但我……就是感到很難過。我開始想,如果我是你,我會不會吃了我。然后我突然明白了。我們能毫不憐惜地砍掉一棵沒有靈魂的樹、殺掉一只不會說話的雞,正是因為它們沒有靈魂,或者至少我們以為它們沒有靈魂。但是如果要殺的對象有靈魂,甚至剛剛還和我聊過天,我就會覺得很難過,好像親手殺死一個朋友……”
“你給我閉嘴吧!”白鳥振翅撲了過來。
我盯著白鳥的眼睛。比起變身前,這雙眼睛混濁了許多。
我從旁邊的樹干上掰下一根尖利的樹枝。樹枝發著光芒插入了白鳥的心臟。
7
我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我殺了白鳥。毀滅了一個剛剛還和我說嘻嘻的有靈魂的生命。
就好像……親手殺死一個朋友。
白鳥睜大雙眼倒在地上,眼睛比之前更加混濁了。
我們的小鎮沒有怪物,也沒有會說話的樹。
因為怪物都不敢到小鎮來。
他們叫那里:神界。
我是一個神。我媽媽是個神。母親也是個神。母親是第一個死在沼澤深處的神。神總是殺死怪物,因為怪物總是想殺死神,而神的力量又比怪物強大。
可是我誰也不想殺,我只想送信,只想吃點東西。
我吃掉了白鳥的尸體。一邊哭一邊吃。
不遠處黑暗的森林里隱隱有幾雙眼睛在窺伺著這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在蠢蠢欲動,又最終不敢輕舉妄動。
我吃掉了白鳥的尸體,然后又覺得極度空虛。
還有人和我笑著說嘻嘻嗎?
我想回頭去找老樹,它說會等著我的。我想問問它,按照哲學,我應該怎么做?
可我又不想回頭。媽媽說要我沿著指南針的方向一直向前走。
我站了起來。黑暗中的眼睛們似乎被驚動,漸漸散去。
白鳥的尸體不在了,我也無法用名字來紀念它。
我向前慢慢地走。
8
森林再怎么大,也無法吞沒我的悲傷。
我應該帶走白鳥的喙,做一個首飾永遠佩戴在脖子上。
但媽媽從小就告訴我,不要剩飯。
黑暗的森林里沒有一個動物,也沒有話嘮的樹來和我搭話。我既想快點離開這里,又希望放慢腳步能發生奇跡。
“哎,這位旅行者,請等一下!”
迎面走過來一個人,背上背著一把長劍。我剛才一直都在低著頭走路,因此并沒有看見他。
那人快步跑到我面前:“我也是一個旅行者,來這里消滅三十只暗夜惡狼,你知道它們都分布在哪里嗎……咦,你怎么在哭?”
我用手背擦掉淚水:“我不是旅行者。”
“這樣啊,打擾了。不過小孩子不要半夜來黑風林,很危險的。看到那條路了嗎?一直沿著那條路走就可以出去了。”旅行者指了指路的方向,向我身后走去。
“你要去殺怪物狼?它們……有靈魂的吧?”
“那些狼吃了好多人呢。”旅行者忽然又折回來,“哎呀,我還是不太放心,我送你出森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