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香港書展的時候,我去聽了幾場講座,最喜歡止庵先生講《張愛玲文學的與眾不同之處》。
講座結束前,止庵先生朗誦《重訪邊城》最后一段——我覺得是香港的臨去秋波,帶點安撫的意味,看在我憶舊的份上。在黑暗中我的嘴唇旁動著微笑起來,但是我畢竟笑不出來,因為疑心是跟它訣別了。
全場都聽到止庵先生哽咽又努力克制情緒的聲音。人們或許有疑問:好好的怎么就要哭了呢?
張愛玲這篇散文,說的是上世紀60年代,已在美國定居的她去了一趟臺灣,再經由臺灣到香港,短暫停留后返回美國,從此直到去世,她再無踏足這片土地。所謂《重訪邊城》其實就是她沿途的所見所聞,她把香港和臺灣都看作邊城。
最后一段,講她回美國之前打算買點金飾,在漆黑的中環爬斜坡,偶遇香港淪陷時她和炎櫻買大花布的那條街。突然空氣中飄來一陣屎臭,她將此看做是香港與她訣別時,送給她的安撫——荒誕、滑稽,卻十分凄涼。
或許止庵先生正是讀出了這其中夾雜的可笑又酸楚的滋味,才會濕了眼眶。而人生又是那么短。
多年前我和朋友在香港中環會堂早茶,我給他點了一壺茉莉香片,告訴他張愛玲也有一篇小說叫《茉莉香片》,她在里面寫,香港是一個華美但是悲哀的城。
雖然第一、二爐香里,張愛玲指明說這些是寫給上海人看的香港傳奇,她書中的人物,也多是流落到香港的上海人,但張愛玲對香港的感情始終是愛吧,也曾親眼看著他淪陷,因著香港淪陷,《傾城之戀》里,白流蘇的愛情與婚姻也成就了。
越是戰火紛飛,越要好好生活。因為你不知道哪一天你就會沒命。張愛玲不止一次講過她和炎櫻在戰時到中環后街爬斜坡買布料做衣服,玫瑰紅地子,綠葉粉紅花朵,一口氣買三塊,好像沒有明天。
黃偉文說她:在最壞時候懂得吃,舍得穿,不會亂。
那年造訪港大,站在走廊上等朋友,遠處密集的高樓之間,穿插著一塊塊藍色的天和海。正如張愛玲在《小團圓》寫的:餐桌對著一色鴨蛋青的海與天,四周站著藍色的海,地平線高過半空。她眼看著地平線上一輛汽車爆炸,海面上砰砰砰飄來柔和的巨響——日本人在攻打香港。
香港投降后張愛玲輾轉回上海,又于1952年申請重回港大完成學業。回港之前,她去日本拜訪炎櫻,不曾想卻遭炎櫻冷漠對待,張愛玲把心也涼了。再提到炎櫻,她只是“一位同學”,不再是好友。
寫到這里,我又想起女人之間的友情。
《同學少年都不賤》最能代表張愛玲的女性友情觀:感情好起來是真的好,真的當她是親姐妹無話不談。比較卻也是要比較的,誰嫁得更好,誰過得更好;她比我多了什么,又比我少了哪些?(炎櫻曾說張愛玲的腿像死人肉)而且總要抓個別人的痛處挖苦一番,即便明知會鬧翻也要爭這口氣。到老來,也還是會生出“帶著一絲凄涼的勝利與滿足”之感。
于是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張愛玲在《重訪邊城》里,寫到重遇當年買布那條街巷時,絮絮叨叨講一半天布料知識與歷史,只因要避免自己生出故地重游的今昔之感,避免想到炎櫻一前一后的熱情與決絕……于是東拉西扯顧左右而言他,說些不相干的轉移情緒,只怕回憶一涌上來,就泛濫了。
至此,我才讀出了張愛玲對香港的愛——總是這些七零八落、不相干的記憶,串起她對一座城的熱愛,而這些七零八落,也是她的“傾城之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