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不行嗎,這世界于我已無辦點光亮——慧子
惠子行走在街道上,如一縷游魂,未沾半點人氣,周圍人潮涌動,她似乎與世絕椽一般,神情平靜,似呼吸都不可聞。
這樣的街道,恍若一年前每周六的每個早上至傍晚,她與李方君,或并肩或前后一步,無目地的閑逛于都市的每條街道。
想到李方君,想起剛才所見到的一幕,慧子感覺自己的大腦思維有些紊亂,只得先暫放一邊,她神情未見恐慌,似司空見慣地理所當然了。
一年與世隔絕的療養生活讓慧子的病情已經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控制。能夠清晰地思考,清楚地表達,比起一年前已經是大好了。一年前自街頭與李方君在這個遠離家鄉的陌生城市無意間相遇后,之后半年內每周六的相會,以及這一年內李方君多次單方面的通信,讓慧子感覺陪伴的溫暖。
依稀記得一次相會時與李方君的談話,那是個夏末入秋的日子,有一絲涼意,當時她著一件駝色的大衣,他們漫步于近郊的一塊枯草地上,周圍很是安靜,只留鞋踩在枯草根上發出的吱嘎聲?;圩拥穆曇羧缜迦闱鍧檺偠?br>
“方君,是喜歡我嗎?”她的側臉映入李方君眼中有股楚楚可人的味道
“喜歡”
“唔,那能一直喜歡嗎?”“我希望有人能一直都記得我,這樣就能證明我存在過這世上”“呃,方君會覺得很為難嗎?”慧子罕見地多說了幾句,仍是緩緩地,柔柔地,至最后有股自憐之意
“我會一直喜歡你”,李方君答到,“我愛你,慧子”又再心中默默地加了一句。片刻,李方君似醒悟般沉沉問到“慧子你何以有此想法?”“不知道,只是偶而腦子中會突然冒出些古怪的念頭”,慧子右手微撫額角,眉頭微蹙,神情有絲凄然。
“想不明白就先不要想了,我會陪著你的”
“會一直陪著我嗎?”
“只要我們不分開,我就能一直陪著你”
“可是,這是不可能的啊,你有你的事要做,不可能時時刻刻陪著我”,“假使,即使你一直陪著我,到時你就會厭煩我了,說這個女人怎么這么粘粘糊糊的,難道我這輩子就要挷在這個女人身邊嗎”,慧子的聲音仍是平淡。
“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說吧,興許到那時就有解決的法子了”
此時,已近黃昏,街上行人漸少了,兩旁的商場仍是營業,天空零星下了點細雨,落在發上、身上有絲清涼,因是入了夏故也不覺寒冷。慧子身穿一件米黃色連體裙,裙上點綴著雨滴的痕跡,雨滴打濕了留海,有水流入眼中,視線有點模糊。
似乎也是在某一年這樣的日子里發生過一件大事,似乎很重要,是什么呢?慧子腦中閃過這樣的念頭。是方君?青澀的三位少年,是我,還有誰?誰與我牽手,誰熱切地摟抱著我吻過我的臉頰、我的嘴唇?慧子的頭有些痛,這種痛近三年來時常發生,她是病人啊。她的記憶逐漸褪卻,大腦時常像一團亂麻缺乏邏揖。說話也時常前言不搭后語,需要仔細斟酌。不過,經過這一年的療養已經好多了。
李方君將慧子帶至他的住所,他仍是驚訝。意外地在街上見到慧子他以為認錯了人?;圩拥寞燄B院位于人跡稀少的深山里,平時就只一趟公車來往,距這近三個小時的路程。平時他多是書信與慧子溝通(他們療養話電話嚴格管制),不過一年未見,見到慧子仍是欣喜,雖然他因為習慣并不曾表露出來。
坐于外廳一圓桌旁一手拿瓶啤酒呷飲,一手翻著幾頁書,李方君以此來平復自己蕩羕的心情,漸漸地就為書中所吸引,《了不起的蓋羨比》是部偉大的作品,無論幾遍,隨手翻開,亦有所得,引人入勝。
無意抬頭,正見慧子穿著寬大的男士T恤自浴室出來,下擺剛至大腿,仍留出一截雪白,與一雙纖細的小腿,撩人至極。頭發披散著,未曾拭干、有水滴落衣上,呈現透明的曲線,李方君移目凝神拿過一塊寬厚的毛巾將頭發包起。
他們對立注視著對方?;圩拥哪橗嬋缭掳愎饣銤?,柔和的曲線散發出溫柔的味道,似有一縷幽香傳入李方君的鼻端,讓他心神不穩?;圩幼⒁曋矍暗哪凶?,認真的神態如在搜索什么,一米八的身高,偏瘦卻并不單薄,臉部線條剛硬,唇出于習慣微抿著,一看就是位沉默少言的人。他的下巴上有一撮青尖冒出頭,是胡須,這是一位成熟的成年男子。我們都長大了啊——只有,只有……有誰?慧子一陣恍惚。須臾,回過神,許是察覺靠得太近了些,慧子后退兩步,站定,沉默片刻,似在組織語言:
“你,你是喜歡她的吧”
“誰?”李方君心頭一驚
“那位叫小葉的姑娘”
李方君未及作答,氣氛一時有些沉悶。
阿葉…阿葉是誰呢?李方君的思緒有些飄散:起初不過是一場再普通不過的搭訕,之后在阿葉家度過了一個印象深刻的周六下午,似乎午后的那場意外的火災也是為了加深這種印象似的,在那個陽臺上氣氛正好,他們莫名的接吻了。這不過是他們正式的第二次會面。
時間看似漫長,其實不過一瞬。李方君定定神,直直地看向慧子,正巧對上慧子的目光,仍是平靜,那雙清澈的眸子仿佛可映照世間萬物,可是現今空無一物,也沒有他。李方君覺得無奈又悲楚,他向來很少出現這種情緒。自那場災難后,他的心緒很少為外界所牽引。這樣說并不意味著他孤僻、自閉,事實上他一個人也怡然自得——只是,面對慧子,總顯得他有些手足無措了。
“我方才在街上看見你與一位著綠衣的姑娘在一起,聽見你喚她阿葉”
“阿葉,她是一個學妹,我們認識的時間并不長”,李方君簡短地說,似是不愿在兩人中間提起第三人。
慧子側過身,并未言語。稍顯昏暗的燈光打在慧子身上為她披上了一層光暈,她整個人顯得格外溫柔。李方君默默地注視著她,她身形纖細,寬大的衣服襯得人更加柔弱,她的側臉呈現出柔和的弧形,她的耳垂小巧如珍珠般光潔……李方君努力壓下身上的躁動,“你先去臥房休息,今晚我睡沙發”,慧子點點頭,并未看向李方君。
往后的曰子仍是無趣,不得不做無甚興趣的事,交不合心意的朋友……似乎什么都是不合心意。只除了給慧子寫信,以及與阿葉相會。
阿葉,總是出人意料,雖是位姑娘,卻有著比男子更為灑脫的性情。她會抱怨父親因為傷心于母親的去世而拋下她和姐姐,也會在下一瞬興沖沖地找來一把吉他唱各種走調的曲子,她說起童年拼命攢錢買廚具以學習做菜的苦難,在貴族高中學校中作為僅有的貧困生與她們交往的郁悶,雖說的是不好的事臉上不見半點陰翳,言談中亦不露半點憤世嫉俗——真真是個奇特的人,他想。與她在一塊總有許多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這些事情都牽動著李方君的情緒。
再次有慧子的消息是兩個月后的事了。這天天氣晴朗,是個好日子。對于李方君來說這天是他人生中的第二次絕望。他渾身發冷,呼吸困難,心臟像被一只巨手牢牢搼握住,巨大的疼痛之后是麻木。他置身于天地間,卻像世間僅他一人,無盡的黑暗將他淹沒,沒有一絲光亮。他努力掙扎著前行,以為就要到出口了,竟邁向了更深的黑暗。他無力前行,活著真的好難啊。
那是個天氣晴朗的好日子,慧子死亡的消息傳來時李方君正在家漿洗衣被。大學因于室友的潔僻他養成了勤于搞衛生的習慣。只是——后來,室友再也沒回到學校了,而這愛好干凈的習慣也沿襲了下來?;圩邮亲詺⒌?,赤裸著身體在浴缸中將自己溺死。
李方君接到傳信立即坐車去往慧子所在的療養院。到達時慧子的遺體已被安置妥當,即可舉行葬禮儀式。像她們這樣,在這座療養院里的病人,基本上都與親友少有聯系。
李方君一直沉默著,茫茫然地為慧子舉行葬禮。他似:人雖活著感官已隨著慧子離去。他不想講話,不與人交往,做什么都提不起勁。
他想起了十八歲那年,那時他還在上高中。他,慧子,還有林池。三個人的聚會,他的參加有些莫名,因著是最好的朋友,故連與女朋友的約會都要拉著一起參加嗎,他偶爾不無戲謔地調侃林池。當然,他知道不是這樣的原因,林池只是不忍心好友落單。他是那么的善解人意,照顧到每個人的情緒。
他總是能挑起大家有興趣的話題,不會冷落到任何一個人。他詼偕、幽默,成功地擔任了主導者,完美的協調者。在這個三個人的小圈子里,他的領導力與協調才能展露無疑。在他因偶而有事短暫離開時,剩下的李方君與慧子都沉默不語,尷尬的氣氛直至林池回來方解除,也為之讓兩個都舒一口氣。
那個夏天有青春的美好。
也是在那個夏天,李方君的人生徹底被顛覆。他的青春在蓬勃之初就驀然被攔腰截斷。林池自殺了,用極痛苦的方式讓自己窒息死去。他不知道在林池微笑的背后隱藏著怎樣的痛苦……讓他放棄一切,選擇死亡。
那個夏天,他體會到了死亡的味道。在他少年時,他堅信死亡是很遙遠的事,但,林池的死讓他知道了:死亡與生同在。他的少年,他的青春結束了,他過早地沾上了死亡的氣息。
他讀完了高中,選擇了一所沒有熟人的城市讀大學。他獨來獨往、沉默寡言。
直到他與慧子相遇。
曾經嬌俏愛笑、喜著鮮亮顏色的慧子儼然成了另外一個人。時光向前,少年變青年,歲月的陰影下只留了他和慧子。
慧子的離去讓李方君覺得世間只剩下了他一人。
誰的少年不滿懷憧憬?誰的青年不朝陽似火?李方君的整個青春都籠罩死亡的霧霾。生命的脆弱,世事的無常,他過早地完成了對生命的認識。
滿心壓抑……凌晨的這片區域燈火通明,熱鬧非凡。各色游蕩的人影如覓食的動物,或者吞噬欲望的獸。年輕漂亮的女孩是很多的,這個地方,這個時間,游蕩的男女釋放出隱秘的求偶信息。
大汗淋漓、極盡疲勞得以入眠。
清晨,陌生的環境,陌生的面孔,刺鼻的氣味,構成荒誕的臺劇。盡管厭惡,每夜仍如地縛靈出現在這片區域。肉體的交纏可以填滿內心的空洞嗎?年輕的激情與欲望可以通過肉體的連結來傳達嗎?
一日復一日,內心的空洞形成強大的漩渦——吞沒一切感官、思維——形如走尸。有些人死去永垂不朽,有些人活著如同已經死去。
再次感受天的氣息,人的嘈雜——如同置身另一度維間。
李方君家中,桌前。他手拿信紙仔細研讀,桌上放有喝盡的酒瓶。這信他來回看了六遍了,每次一如初讀,咀嚼每一個字,體會每一絲情。
方君:
見字如面。我希望你能記住我的樣子。在你讀到這封信時,我已做出了最終的選擇。相信我,這是我清醒狀態下聽從內心做出的決定。為此給你造成的傷害非常抱歉——這是真實的,我不愿你為我而受到傷害。我的病很久了,基因里就埋下了根。林池的死我雖一直無法釋懷,但也在努力忘記。事實上,差一步就成功了,我就能如同正常人一樣生活了。可是人生的意外,哪怕是0.01的不謹慎就能毀掉所有。我的病情加重了,我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這具身體傷佛為另一個幽靈所支配,而我對此一無所知。我與林池從小就認識了,我們如同彼此身體的一部分,我們自然地相愛成為戀人。我們都有病,性格上都有著缺陷,我們兩人形成一個小世界,與外界孤立。與你成為朋友,林池和我都很高興,我們都喜歡你,你是我們與外界的唯一聯系,因為你,讓我們感覺自己是正常人。所以,在此,謝謝你。我選擇這個結果與林池有關,但不是殉情。人生在世,如環反復,一生一程,我的一生只是縮短了這個過程,我的任務已經完成,死亡能讓我得到安寧。方君,牽絆你的是我們,我放手,希望你能幸福。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慧子 留
李方君雙手捂臉,指縫間銀光閃爍。
信是慧子的室友在收搭遺物時發現的。輾轉許久才于一月后送至他的手中?!盎圩咏洺Ec我說起你,你讓她感覺到快樂,我想這封信你應該看到”。
什么是應該?什么是不應該?為阿葉所吸引是應該的嗎?
來回四個小時的顛簸路程,李方君依舊在每個周六的日子與慧子相會,遠遠地望著慧子的窗口,仿佛窗門即被推開,柔麗的身影依舊,溫婉清潤的聲音——“你來啦~”。
兩年的時光,在無人的曰子里,李方君將與慧子的每一次會面、每一句話咀嚼一遍又一遍。在慧子逝去后的日子里他才逐漸了解她。他終于悲哀的認識到:慧子她從沒愛過他。
街上人來車往,游蕩的靈魂無處可棲。觸目可及的是綠色的電話亭,李方君緩緩步入,手指不由自主的撥動一個號碼?!拔?,你好,這里是‘阿葉的書屋’"清亮的聲音從聽筒中傳出。
……(沉默)
“是李方君嗎?”
“是我……阿葉,我想你”
電話另一端的沉默讓李方君的心緊緊揪著,似乎過了一個世紀之久,在他以為那邊永遠不會再有回應時,傳來略低沉的聲音。
“你……現在在哪里?”
宛如一縷曙光刺破暗沉的黑夜,李方君感覺自己枯竭的心田如同得到了甘霖的滋潤。
一個人的記憶能保持多久?曾許諾的永遠真能永遠嗎?
十幾年的歲月流逝中,慧子的面容逐漸模糊,那柔順的長發、清澈的眼眸、小巧的耳垂在李方君腦海中顯現所需的時間越發延長,或許最終只剩下大概的輪廓。
生命在繼續,感謝最終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