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zé)自負(fù)。
一片光亮的昏暗中熱氣彌散著,熏染著人的感官逐漸墜入鈍悶之中,沈妤被身側(cè)的聲音驚擾,從晦暗不明的思緒里回了神。
“嗯?”她下意識回應(yīng),轉(zhuǎn)過頭看向一旁小聲喚她的趙初夏,問道:“怎么了?”
大廳里燈光突然亮起,主持人做完最后的發(fā)言,感謝大家的參與,掌聲過后,大廳的人群頓時起身,哄哄嚷嚷作鳥獸散去。
“姐姐,我們一會兒打算一起去聚餐,你想吃什么?”熬過了方才的緊張,趙初夏又恢復(fù)了活力。身旁的其他同學(xué)正三三兩兩圍在一起,討論得熱鬧。
“啊,這次就不了,我還有其他事……”她笑笑,彎著眼睛和眾人告別。
“很著急嗎?大家吃個飯就結(jié)束了。”趙初夏想挽留。
“你們好好玩,我也有點累了。”
沈妤圍上圍巾,背著包往門口的地鐵站去。十二月,天黑得越發(fā)早,不過四點多,天色已經(jīng)暗沉沉的。寒風(fēng)從北方刮過來,直直地吹向毫無遮蔽的匯報廳前的廣場,灰白相間的云層翻涌著,天色明明滅滅。幾絲涼意拂在面上,周圍人紛紛抬頭,猶疑地張望著,似乎是下雨了。沈妤仰起臉,看不到水色,但有些許輕微的觸感。冷不防又一陣風(fēng)襲來,周圍的人群中傳來低聲驚呼,還有人不住地嘶嘶吸氣,像是凍得不行了。一個嬌小的女生笑嘻嘻地撞進(jìn)一旁男友的懷里,男生沒留神,被撞得一個趔趄,隨后佯裝生氣地把人攬在懷里,兩人一陣嬉鬧。在這個灰色的枯落的季節(jié),寒風(fēng)里的人們被此情所感染,在旁笑著看。沈妤也在看他們。
眼前一片紛紛,她眨眨眼,伸手接住一片。雖然她的手已經(jīng)凍得冷僵,但它還是很快地融化了,留下一灘小小的水漬。
下雪了。
“天,下雪了——”
“哇——”
“這里竟然也會下雪嗎?”男生興奮地問。
“只是少而已,也是會下的啦!”女生罵他笨蛋。
地鐵站里人群擁擠,前面的人突然停住步子,沈妤也跟著腳下一剎,但她今天穿的鞋子跟有些高,沒站穩(wěn)就要倒向后面。人在倒下的一瞬間實在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要摔下去了,身體卻根本來不及動作,眼睜睜地?zé)o力阻攔,這一瞬間就好像意識和身體分離。沈妤在心里想著,雖然要摔一下,但這種奇特的感覺也是難得。
一雙手從后面架住她,一下將她扶起。
極其短暫的相觸。沈妤借力站穩(wěn),連忙向身后的人道謝。
“沒關(guān)系。”那人點點頭,重新邁開步子,越過沈妤。
程許?沈妤呆立在原地。
那人轉(zhuǎn)過身。熟悉的面孔面對著她。人漸漸多起來,周圍有些吵鬧,他漆黑的眼睛望著她,問道:“你在叫我嗎?”是嗎?沈妤以為自己并沒有喊出口。然而她只是緊緊盯著他,忘了作答,又或許她其實腦袋里嗡嗡一片,什么都來不及聽到。
那人見沈妤沒有回應(yīng),只對著她搖搖頭,道:“我不是程許。”地鐵到站的聲音傳過來,他不再多說,轉(zhuǎn)身走了進(jìn)去。
沈妤不意外于他最后的回答,只是很迷惑。洶涌的人流從她身旁經(jīng)過,直到那列車開走了沈妤才意識到,那也是自己原本要乘的車。
昨日的一場雪直下了整夜,紛紛揚揚,雪花如鵝羽般輕盈碩大,鋪天蓋地地灑下,像是要一夕淹沒整個人間。這個城市積年無雪,深秋時滿街隨著西風(fēng)颯颯飄落的梧桐葉就是它一年中最近雪的時候了。陡然冷落的寒意阻退不了城中人的熱情,街上的驚呼聲、笑鬧聲徹夜未寧。
淺黃色的窗簾被傾斜著照射的光線一點點照亮,冷風(fēng)吹起曳地的白紗,相疊的暗影在沈妤的臉上輕晃。沈妤眨眨眼,嘆息一聲——真的是累極了。外面的人歡鬧了整夜,沈妤便整夜未眠。各種碎碎隙語不住地從窗縫鉆進(jìn)來,直圍著她的腦袋轉(zhuǎn)。沈妤的房間永遠(yuǎn)留著一扇窗,天熱時敞開,天冷時也要留一道縫,不然就會感到煩悶頭暈,所以當(dāng)初她將房子買在這里,一是離學(xué)校近,二便是這里是學(xué)區(qū)房,較之其他會安靜很多。披上衣服,打開窗簾,一片銀裝素裹的冰天雪地,處處皆是碎玉瓊枝,天地一片明凈,再無塵埃。很美。但對沈妤而言并沒有那般大的吸引力。在她從前的家,冬日里常是這樣。
縱使沈妤已經(jīng)困得難以抬頭了,但今天還有課要上,她不得不出門去。
沈妤也沒有想到會這么快再見到那個人。
二班的班主任文老師有孕在身,馬上就要生產(chǎn)了,離校之前她叫沈妤去一趟,交代一下這半個學(xué)期的事。辦公室的門半掩著,沈妤輕叩三下,等待著,里面?zhèn)鞒鲆宦暋罢堖M(jìn)”,她推開門走進(jìn)去,沒料到已經(jīng)有人站在門口,險些撞上,待看到男生的面容,沈妤一時間又是愣住了,下意識找尋,抬頭對上一雙溫柔含笑的眼——本就似一汪水,現(xiàn)下略豐腴的情態(tài)更為這個年輕女人添幾分和軟的春波,她說,阿妤來了,這是陳嶷,新選的副班助,和你一個年級的,以后班里的事情就要多多麻煩你們了。
你好,沈妤牽起唇角點點頭,伸出右手。這次二人清楚地相對,再沒有重重的人影,也沒有車列飛馳的轟鳴,耳畔血液鼓動的聲音猛然間變得清晰。陳嶷含笑握住她的手,沈妤看向他,對上一雙黑亮的眼眸,在那里,好像有蓬勃的火焰在不可見的深處靜靜燃燒。這樣的人往往有著堅強的意志和旺盛的精力,有信心也有力量去做他任何想做的事。和她不一樣,但和他一樣。
看樣子陳嶷并沒有認(rèn)出她,初見的事倒也不必再提,只是這個人就好像是憑空冒出來的一樣。沈妤已經(jīng)大三了,她能肯定,過去的兩年中她一次也沒有見到過陳嶷——這個和她同校、同級的同學(xué)。也或許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因緣千絲萬縷,被無形的手撥弄著,難以捉摸。世界之大,遠(yuǎn)在天涯的人也能相會,而方寸之小,咫尺之遙卻也只能擦肩而去。
后來一段時間,沈妤常常能見到陳嶷。就好像是某個一直封閉著的閘門突然打開了,門后的一切便再也無可阻擋地緊跟著傾沓而來。
沈妤一直習(xí)慣早起,悄悄從寢室出來,然后戴著耳機坐在空無一人的操場邊,一邊聽著音樂,一邊等著天色亮起來。早晨的時候最是清凈,夜幕半掛著,將盡未盡,而一日的末與始皆是將至未至,大多數(shù)人都還在溫暖的被褥中睡著,天地之間空蕩蕩的就好像只有自己。她會難得地感到一股落拓蒼涼的味道,這滋味并不讓人歡喜,但卻讓她感到熟悉,而這般只可意會的相似,雖縹緲無依,但也足以抵消些許那更加難以言明的孤獨了。
某一天沈妤突然看到了另一道身影,那個人到的似乎比她還要早,一圈又一圈地繞著操場奔跑。這時操場的燈仍是關(guān)著的,唯一的光源便是南側(cè)路上一排慘白森然的路燈,沈妤就這樣發(fā)著呆看著,看那道身影在光亮下顯現(xiàn),隨后又漸漸隱沒于黑暗,一圈又一圈,周而復(fù)始,不知疲倦。天空漸漸染上橙色,隨后又越來越淡,那道身影也停了下來,站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和沈妤一樣靜靜地望著。初升的日光在無聲的凝望中照亮莽莽大地,沈妤認(rèn)出了陳嶷,但沒有上前打招呼,而是悄悄離開了。這是出于什么心理,沈妤自己也不清楚,但她難得地不想去剖白。之后的每一天,沈妤依然來這里坐一會兒,而陳嶷依舊日日跑步,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兩人一直沒有正面撞上,各自相安無事。
臨近期中,沈妤這幾天事情真的有些多,整日里忙得頭暈?zāi)X漲,于是她晚上吃完飯就會出去繞著學(xué)校散一會兒步。路過籃球場時沈妤下意識離得遠(yuǎn)些,但還是一眼看見了陳嶷。場上人很多,氣氛熱烈,他正和二班的幾個男生一起在場上打球,不過這會兒像是結(jié)束了,幾人下場勾肩搭背地說笑,儼然一副混熟了的樣子。沈妤看著,一時沒有走開,卻沒想到這幾人朝著她的方向過來了,大概是東西剛好放在了這邊的長凳上。這下避不開了。陳嶷抬頭就看見了她,跟她打招呼。被他黑漆漆的眼睛瞧著,她略感到有些不自在,但很好地掩下,回以坦然的一笑,同時也揮手和其他幾人打招呼,周圍幾個二班男生也看見了,紛紛喊著學(xué)姐好。正打算離開,余光瞥見光影晃動,沈妤身子一僵,下意識閉眼。一聲悶響落在耳邊,沈妤睜開眼,看到陳嶷伸著一只胳膊擋在前面,一只籃球滾向遠(yuǎn)方。
一聲謝謝還沒說出口,不料忘了身后的路臺,沈妤一腳踩空實實地摔在了地上,頗為狼狽。陳嶷像是完全沒料到她會這么摔倒,去扶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然而來不及窘迫——沈妤發(fā)現(xiàn)腳崴了。一群人烏泱泱地圍上來問怎么樣了要送她去醫(yī)務(wù)室,但大一還有晚自習(xí),查到缺席是要扣綜測的,沈妤讓他們趕快去上課。所以最后的最后就只剩下陳嶷和她面面相覷。
在沈妤再三委婉但堅決的要求之下,陳嶷只好扶著她,看著她一路蹦跳著到了體育館附近的醫(yī)務(wù)室。處理完,醫(yī)生讓她再停留休息一會兒,空空的房間霎時又只剩下他們二人。“今天真得謝謝你啊,陳嶷。”沈妤率先開口。
“沒事。”
“你胳膊還好嗎?剛才被砸到了。”沈妤突然想起來。
“沒什么,就是砸了一下。”陳嶷揚揚手臂。
沈妤瞥去一眼,沒有傷痕。她點點頭,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尤其是面對他。
“其實,”陳嶷突然開口,看著她說道:“你早上起得那么早,可以鍛煉一下。每次你好像都反應(yīng)過來了……但又沒反應(yīng)過來。”
沈妤微微睜大眼睛。這句話,原來早上的時候陳嶷也發(fā)現(xiàn)她了——而且——他還記得地鐵站的事。
“原來你看到我了。”她扯著笑,又輕聲補了一句:“當(dāng)時也真是謝謝你了。”
醫(yī)生進(jìn)來告訴沈妤可以離開了,但右腳不要受力,按時涂抹藥物。最后還叮囑男同學(xué)要小心地把人送回去。于是在醫(yī)生和陳嶷的注視下,沈妤僵著身子伏到了陳嶷背上。陳嶷起身前,沈妤紅著臉,尷尬無比地,極其小聲地說了一句:我很重的,結(jié)果收到了陳嶷回頭睇來的一抹復(fù)雜的眼神。一直走到宿舍樓下,室友把沈妤扶住,沈妤又對他說了句謝謝。說完她自己都覺得有些尷尬,似乎什么話說多了,就頗顯得不真心,尤其是陳嶷再次回了一句一模一樣的“沒事”。
躺在床上,沈妤一顆心仍是撲通撲通直跳,咚咚咚地在耳畔響著,她腦袋紛亂,只想著幸好天冷穿得厚,接著便迷迷糊糊,一身大汗地睡去了。
沈妤請了幾天假,很快養(yǎng)好了傷,元旦將近,竟然又下了一場雪。沈妤縮在床上,用手抹去玻璃窗上厚重的水霧,外面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了,這一次的雪比上次還要大,而且一夜了仍未停,又是一次大范圍的降溫。手機震了震,沈妤拿過來輕觸解鎖,打開消息框,愣住了。
“沈妤,我來你這邊了,要不要見一面?”
——程許
沈妤握著手機坐在床上,沒有回復(fù)。只是沒有想象中的開心或者……她竟驀地覺得有些害怕。他們有多久沒有見過了,三年?六年?從前那樣近的距離,如此漫長的時間,一面也未曾見到,現(xiàn)在相隔千里,倒是要見到了嗎。
她呆呆地望向窗外,她還記得自己離開家的前一夜,記得自己是怎樣神思混亂地游蕩,直到雙腳發(fā)軟,最終卻還是走到了那里。其實她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會去,再刻意地避繞也無濟(jì)于事。誰能真的違背自己的心呢?
那天她在程許家樓下等了六七個小時,她呆坐在冷硬的石板上,最后已經(jīng)分不清自己是在等待什么,又在心里期待著怎樣的一個結(jié)果,她只是茫然地看著夜色加深,看著行人寥落,看著萬籟漸寂,看著新雪落下,無聲覆上臟污的舊跡。泥濘的冰凌之上,很快又是一層松軟的白雪。她徒勞地睜眼細(xì)數(shù)雪粒,這些微小的堆積幾不可察,她忘了自己是什么時候晃了神,再回神時,漫漫一片已落了滿眼。一切變化都好像都只是瞬間的事,她在心里感嘆著時間真是神奇。
沈妤身上早就凍僵了,抬頭看去,樓宇之間除了零星的幾戶,燈光都已滅了。她緩慢地動動僵硬的手,微微抖著從口袋里拿出手機。方形的手機凍得像一塊堅冰,碰一下都像是針扎一般。拇指按了兩次才成功解鎖,屏幕亮起,熄弱的光打在面上,照亮了一小片的漆黑。已經(jīng)凌晨了。算了,那時沈妤對自己說,或許程許早就睡了,也或許她根本就是記錯了地址,找錯了地方。趕快走吧。心里落下這句話,竟生出一股輕松,她慢慢站起身,沿著荒蕪的來路往家走。
路上燈光昏暗,見一雙人影與她相向行來,不自覺慢下步子,沈妤好像聽到了那一瞬間衣料摩擦的聲音。她停下來,轉(zhuǎn)過身。前面兩人一無所覺,相攜著走去。雪還沒有停,一團(tuán)一團(tuán)白得清晰,夜卻更加模糊不清。余光里,漆黑的金屬路燈在石磚路上規(guī)律整齊地排列,落下的是淺淡的光。程許獨自從遠(yuǎn)處一步步走近,沈妤在他能注意到自己之前轉(zhuǎn)過身,她靜靜聽著,直到腳步聲再次在耳畔消失。
……
記憶里的事清晰如昨,她心神不寧,但終于還是打下了:好,約個時間。
見面的時間越近,沈妤就越是莫名煩躁。以至于連帶著這幾天上課遇到陳嶷都有些恍惚。陳嶷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問她腳上的傷已經(jīng)好了嗎。沈妤頓了一下,說已經(jīng)好全了。陳嶷看著她一副沒精神的樣子,還提醒道別忘了周六的團(tuán)建。周六有團(tuán)建?沈妤疑惑了一下,但沒有說出口,只是點頭應(yīng)好。翻了消息記錄,原來二班周六約好了出去聚餐。事情總是能彼此默契地堆在一起,沈妤已經(jīng)麻木了,只慶幸還好是上下午。她只能再消息給陳嶷:不好意思,我周六上午臨時有點事,不知道會不會耽誤,麻煩你到時候先帶著他們過去,我就在附近的公園,會盡快趕過去。陳嶷回復(fù)了,好。
周六是陰天,倒也不算稀奇,一到了冬天這邊就難得見到太陽,只是濕冷的感覺更重。她和程許約的地方離聚餐的地方很近,一個公園,她記得那里風(fēng)景很好。
沈妤早早到了,迎風(fēng)站在橫跨湖面的拱橋邊。廣闊的湖面一眼望不見邊際,被這座小小的拱橋勉強劃分開來,由此南北兩半各自平展,一面涌向古舊的城墻腳下,一面奔向隱隱環(huán)抱的黛色群山。這處的湖和她從前見過的海一樣,滿滿地將視野充塞,但湖就是湖,海就是海,它們的區(qū)別又哪里只會在眼中所見的大小。這個季節(jié)的景色已大不如前,綠柳光禿,百花無蹤,供游客租賃的游船——一群小鴨子、大白鵝正寥落地縮在碼頭一隅,無人問津。
起風(fēng)了,湖面泛起微瀾,凝滯的天空流動起來,卻是陰云滾滾,黑影重重,沈妤覺得天氣預(yù)報恐怕又要出錯,可能還是要下雨了。口袋里的手機響起提示音,程許發(fā)來的:我到了。沈妤下意識轉(zhuǎn)頭,左右張望,過了一會兒,有人正從橋的南邊過來,身影漸漸清晰。
其實在過去的八年里,沈妤常常會想象他們二人再相見會是怎樣的情景,是在跑步的時候遇到?還是等公交車的時候碰到?還是逛著超市,一抬頭發(fā)出一聲驚呼:呀,怎么是你!有時無聊她就會想一下,時間長了,就好像在寫一個故事,構(gòu)思千次萬次,但方一開頭,就遲遲不能落筆。
而曾經(jīng)熟悉但也已經(jīng)模糊多年的面孔再次出現(xiàn),沈妤絕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認(rèn)不出他。如果不是他笑著說了一句:沈妤,好久不見。
一個人怎么會發(fā)生如此大的變化?這是那天沈妤一直克制不住去想的問題。長長的時間軸似乎被壓縮成點,一點在開頭,他們二人還只是三四歲的時候,小男孩上躥下跳被一群老師在后面追著跑,小女孩坐在教室里安靜地看著一片混亂;一點是現(xiàn)在,他們再見。而此刻,這一點正隨著他的走近,一步步走向起點,無論是回憶還是時間,統(tǒng)統(tǒng)被擠壓得粉碎。沈妤感覺自己此時有些輕飄飄的,眼前人也輕飄飄的。現(xiàn)實比夢還要虛假。
“好久不見,程許,”沈妤干澀地笑笑,耳畔冷靜的話語像是從別的哪一處傳來,“我還以為你會認(rèn)不出我。”
程許搖搖頭,后撤一步打量著她,玩笑般說道:“你可沒有什么變化,長高了,但還是和以前一樣,我一眼就能認(rèn)出來。”
沈妤漸漸放松下來,也回了一句,可惜還是沒能超過你。程許故作驚訝地說,還想超過我啊,煞有介事地點點頭說不錯,很有志氣。語罷,兩人都笑了。有不可見的東西在無聲消融,但仍留下一灘水漬。
兩人伏在欄桿上,看著遠(yuǎn)處的青山。沈妤問他怎么突然想到來這邊?來找女朋友,元旦要陪她一起過節(jié),程許說。不算是出乎意料的答案,沈妤卻出乎意料地平靜。以后有什么打算,他問。往后讀吧,還要好幾年呢,想到這兒沈妤輕輕嘆息一聲,那你呢?沈妤看向程許,越過細(xì)細(xì)的黑色鏡框,她看到了程許的眼睛,那里依舊有微微的光,這讓她覺得熟悉。他說,我讀書可沒有你厲害,后面大概率會直接工作,然后成家吧。
沈妤聽到這兒笑了,是真心的溫暖的笑。這多好,成家立業(yè),多讓人羨慕。你呢,現(xiàn)在有沒有男朋友?我?承你看得起,沒有呢,沈妤搖搖頭,無奈道,大概是我這樣的性子不招人喜歡。那怎么會,上學(xué)的時候你不知道有多少男生偷偷喜歡你。是嗎?沈妤其實不信,隨口說著你不會是安慰我吧,可沒人跟我說過啊。程許搖搖頭,看著沈妤的眼睛,嘴里卻是吊兒郎當(dāng)?shù)卣f道,哪兒有人敢呢?你漂亮又厲害,整日里冷冷的,像月亮一樣。都說到這兒,他自己也笑了,沒想到自己還能這么文藝。
浮起的笑意漸漸斂了下去,程許說,沈妤,月光會落在手里,但月亮誰能抓住呢?沈妤望著他的眼睛。盡管他整日里不正經(jīng),十句話里面八句都當(dāng)不得真,但她知道什么時候不是玩笑。他們之間少有這么肅然坦誠的時刻,好像不論什么問題都能得到最無掩飾的那個答案。她想問,是嗎?也包括你嗎?程許,你現(xiàn)在的眼神,是在希望我問嗎?
或許實際上,這一刻的目光相接不過一瞬之短,但沈妤已經(jīng)有了決定,她面色不變地將視線輕輕錯開。一時之間二人只是沉默。還是望向湖面。如鏡的水面微微漾起,意沉沉,念遲遲,這一場雨終于還是落下來了。沈妤想,她大概真的已經(jīng)知道了什么是執(zhí)念,她這些年來一直不肯放下的執(zhí)念……她不過是在死死抓著早些已經(jīng)不存在的東西不肯放手,也不肯睜開眼睛去看。人早已不是從前的人,事也不會是過去的事了。她之所以越發(fā)害怕和他的見面,是否是心里早已預(yù)料呢。
“沈妤——”
沈妤聞聲回頭。陳嶷?
怎么回事,他怎么來了。沈妤滿心疑惑地踩著步子朝他走去,仰著頭說道:“你怎么來了?”
陳嶷目光掠過程許,看她一眼:“你是不是忘了時間了,團(tuán)建都要開始了,大家都在等著你呢。”對上陳嶷略有不善的眼神,沈妤忙掏出手機,一看時間,還真是,竟然已經(jīng)這么久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個我先……”
“沒事的,有事你就先去吧,不用管我。”程許在后面開口。這下兩人都抬頭望向他。三人相對,沈妤能看到程許面上一時錯愕的神情。然而面對他訝異的投向她的目光,她只是扮作無事地笑笑。
不記得究竟是沉默了多久,沈妤壓下翻騰的心緒,強作自然地開口介紹:“那個,陳嶷,這位是我的朋友,程許。”她又對程許說,“這位是我的朋……同學(xué),陳嶷。”朋友二字將要脫口而出的那一刻沈妤及時收住了,她暗暗松了一口氣,否則又要重復(fù)了。兩人彼此點點頭,算是打招呼了。
“真的不好意思啊程許,今天后面確實還有事,我可能得先走了。下次我們再聚。”沈妤一臉歉意。是很官方的話,但她想了想,覺得應(yīng)該是這樣。程許毫不在意地呲著牙笑笑,揮手和他們說再見,灑脫道自己也要回去了。
看著他淡淡的笑,沈妤的心漸漸沉定下來。沒有什么好說的,也不必再解釋什么。她望著他,很是鄭重地說了一聲,程許,再見。
這一刻或許大家都已有所預(yù)感,這次再見不知何年了。這世上向來有的再見是期待,是相約,而有的再見是告別。不過都沒關(guān)系了。
沈妤最后一次回頭沖他揮揮手,隨后便跟在陳嶷身邊慢慢走下橋,一路上對著他又是一通謝謝,麻煩你了,不好意思……陳嶷照例回應(yīng),遞給她一把傘。沈妤抬頭看他一眼,雙手接過來,把嘴邊的謝謝咽了回去。這一程兩人都沒有再說什么,只安靜地?fù)沃鴤阕哌M(jìn)雨中。
程許轉(zhuǎn)身欲走,不知怎的,又停下了步子。他回過頭望向那遠(yuǎn)去的二人,一瞬間好像望見了小時候的沈妤和自己……他站在那里沉默回憶著,發(fā)現(xiàn)竟然已經(jīng)記不清了。從前,從前,那又是何時,何地,又是什么樣的情景呢……眼前水色迷蒙,平闊盡頭的遠(yuǎn)山氤氳中徒留一片黛影,細(xì)雨如絲,飄散如煙。他忽地想起小時候?qū)W過的詩,“夢入江南煙水路”。原來這江南的雨果真是如此啊。
此時四周已無一人了,再好的景便也顯得空寂難耐。程許戴上帽子,蒙著雨,一步步沿著來時的路離開了。
人散盡,徒留天地?zé)o聲,未得唱全那句詞——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