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知己知彼
啼聲得得,馬車寬敞而平穩。
暮色下的瘦西湖,湖面泛著一層淡白的霧氣,彎如玉帶的二十四橋隱在繚繞煙云中更像仙境一般,襯著湖邊隨風搖曳的枯柳,不由讓人生出“楊柳岸,曉風殘月”的感觸來。
車中的孟九畹和鐵珩,卻根本顧不得欣賞美景,而是盯著岸邊馬上要完工的水榭左看右看。
“就是這里。”孟九畹用手一指,“雖然現在一個人沒有,到了那一天,這邊都會站得水泄不通,連樹上都會爬滿人的。”他探出窗外好好打量了一番,“這里太開闊,不攏音,歌聲琴聲一下就飄到湖上去了,我們還得好好想個法子才成。”
“往年樂榜也都在這嗎?”
“每年地方不定,今年這戲臺是白爺出錢蓋的,你不是也出過一份力嗎?”
望著水榭兩邊的聳立的八角亭,孟九畹若有所思,倒了一杯酒卻停杯不飲:“回來用轎子把曲先生抬過來看看,他見多識廣,一定會有好辦法。”他回頭問,“這位曲先生可真是無價之寶,你是從哪里找到的?”
“我們住隔壁,緣分碰巧了。”
“給我講講你們那都住著什么樣的人吧,或者說說工地那些人也行。”孟九畹興致勃勃地問。
鐵珩卻一直心不在焉:“這有什么好說的?”
孟九畹輕輕嘆了口氣:“不是跟你說了嗎?不管是王有江還是沈老大,都不用你操心,自有白爺去對付。白爺要的只有一樣——樂榜奪魁,只要我們拔了頭籌,白云邊就可以繼續夜夜笙歌,日進斗金。也唯有這樣,一切才能消弭于無形。”他忽然笑起來,拍了鐵珩一下,“你這分明是不信我吧?”
“我豈敢不信九哥?”鐵珩目中尚有憂色,“我就是覺得自己不配,揚州教坊中琴藝高超者無數,我一個后生小子,有什么本事能助九哥奪魁?”
孟九畹幽幽一笑,眉梢眼角掛著一絲孤寂之意:“教坊這么多人,我自然找得到琴藝強過你的,可他們卻都不如你曾經離亂,心底尚有一分悲慨。人家都要精雕細琢,精益求精,我偏要真情真意,以真摯動人。你是讀書人,自該知道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道理。你自己不是也說過,琴為心音,別的都是細枝末節。”
這幾句話似乎激起了鐵珩的斗志,他望著孟九畹,語聲誠摯無比:“九哥把重任放在我身上,我一定會跟著徐爺學出個樣子的。”
“這就對了!師叔雖然病重,眼光依舊老辣無二,你跟著他磨上二十天,當有大成。”孟九畹輕聲笑道,“再說了,不是還有我嗎?你難道不知不管干什么事,都有天才,也有庸才。”
“這就像一樣的雞鴨魚肉,有人能把它們做成令人垂涎三尺的美食,有人做出來的就難以下咽;一樣的筆墨紙硯,王羲之寫的《蘭亭序》是稀世珍寶,交到金叔手里,恐怕連菜單子都抄成螞蟻爬……”孟九畹頓了頓,笑容驀然變得傲氣十足,“此一戰元帥是我,而我,又是此中翹楚,你們只顧聞鼓而進,聞金而退就是了。”
他一抬手,飲盡了杯中的美酒,臉上現出一點調皮的樣子來,湊近了鐵珩說:“我教你個乖,揚州這十多年已經來了太多北人,延興之難后更是有無數北人南渡,我們的樂榜之賽,除了那些達官貴人和名士清流,就都是這些小民百姓在看。之所以問你住處和工地的人,這叫知己知彼,百戰不怠。”
鐵珩不覺莞爾:“九哥還讀過《孫子兵法》?”
“那是自然。”孟九畹笑道,“既然你也讀過,記得最清楚的一句是什么?”
“攻其無備,出其不意,此兵家之勝也。”
“著啊!”孟九畹拍手,“有此一句,什么鳴鳳院,青玉坊,只能是咱手下敗將!”
他開懷大笑,車檐上的琉璃燈將窗戶鏤空的花紋映在他臉上,好像一張別致的丹青。
鐵珩一霎時明白了孟九畹為何擁躉無數,且能獨霸樂榜榜首多年,這個人如同陽光下的水晶,有無數的切面,卻又每一面都藏著驚喜,叫人情不自禁為之心折。
真是應了那一句:若飲醇醪,不覺自醉。
車子到了凝云樓門口,孟九畹剛下來,就有人沖他撲了過去。鐵珩手疾眼快,手中的拐杖一橫,把人擋住。
“九爺!”程一宏雙膝跪地,伸手抓住孟九畹的衣角,“我從小就在玉筍班,好歹跟了你十幾年,到底做錯了什么,就把我趕出去?”
孟九畹拂掉他抓著衣襟的手:“一宏,大家都是聰明人,你做過什么心里清楚,我不想撕破了那么難看,你也別自取其辱。”
“九爺!”程一宏流下淚來,“我對九爺的一片心,天日可表。你就聽信一個外人的讒言,卻不肯信我?”
“一宏,”孟九畹嘆息,“你做事手尾不凈,到處都是破綻,難道我查不出來,還要外人置喙?我只道你為人勢力一點,也算是為自己謀個前程,沒想到你如此心黑手辣!念在玉筍班十幾年的情分上,你走吧,以后只要別在揚州,天下之大,隨便你去哪都行。”他對隨從的人點點頭,“把他弄走,別叫他再出現在我眼前。”
孟九畹拉著鐵珩往凝云樓里走,程一宏在身后嘶聲大吼:“你還不是看上他生得好,動了心思!”
孟九畹一徑向前走,根本沒有回頭,拉著鐵珩的手卻在微微發抖。
屋子里暗暗的聽不見人聲,只有清淺的蘭花香。孟九畹進了門就歪到臨窗的羅漢榻上,也不掌燈。
還是鐵珩拄著拐杖,點燃窗邊的高腳銀紗燈,又去一一點亮屋里的上百盞青玉小燈。
他這才發現云頂的窗畔案頭,散放著很多盆花,大多是白色的香花,最多的就是蘭花,小朵小朵的素心蘭在夜色中幽幽吐著馨香。也不知孟九畹是因為喜歡蘭花才取名九畹,還是因為名叫九畹才喜歡蘭花。
燭光搖曳中,孟九畹半晌無言,良久才開口道:“第一次見到一宏時,他比你現在還小。他的名字還是我起的,因為我記得李白有句詩‘逸韻宏寥廓’,你也可以看出我對他的期許。”
鐵珩坐到他對面,靜靜聽他說。
“誰知他終究被這個染缸毀了,成了這樣一個人。”孟九畹的笑容里帶了如許悲涼,聲音也低柔了許多,“第一次見你,就覺得這孩子眼神好清,仿佛月華流霜,干凈得叫人想珍惜。”
“孰知多少年前我何嘗不是如此?一宏又何嘗不是如此?一個人可以困頓窮苦如塵土,卻絕不能骯臟污穢如蛆蟲……”
鐵珩見他眼光越來越亮,終于滲出一點淚,心中微痛,叫道:“九哥!”
孟九畹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宛然一笑:“不說這些了,給你挑件衣服到時穿。”他站起身打開一個雕花的柜子,把蜀錦,緙絲的衣服一件一件往外拽,也不管是霞影紗還是軟煙羅,就順手扔在羅漢榻上。翻了好半天,才找到他想要找的。
那是一件淡青色的深衣,溫潤干凈得如同凌晨天邊清泠的曉色,雖然沒有一點花紋,卻仿佛有淡淡的光華隱隱流動,顯然十分名貴。
孟九畹微笑道:“這種青叫玉華白,是青之最淡者,在月下看素白,就是這種青色。你看窗前的素心蘭,在月光底下,是不是就是這個顏色?”他推了推鐵珩,“換上叫我看看?”
鐵珩依言換好衣服,舒展雙臂站在孟九畹面前。孟九畹眼睛一亮,揮舞衣袖做了個身段,低聲唱道:“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
他又轉身去翻首飾匣子,拿出一頂羊脂白玉制成的頭冠:“衣裳清淡,還要配這個才好看,金銀珠寶倒俗了。有道是君子無故,玉不去身。”
不知是不是剛才說得太多,他忽然氣促起來,舉起衣袖捂住嘴,卻藏不住咳嗽之聲。
鐵珩忙端水過來給他潤喉。
“好了。”咳了不知道有多久,孟九畹才說出兩個字,嗓音嘶啞,聽著都替他難受。
鐵珩關切地說:“九哥,你的病也要好好找個郎中看看才是。”
孟九畹搖頭微笑:“已經找了不知道多少了。我這病我心里有數,是好不了的了,這次估計也是我最后一次樂榜之賽。”
鐵珩只覺心中一酸,急急地說:“不會的。”
“呀,百年如流水,”孟九畹靠著長窗,輕聲唱道,“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唱到最后幾個字,終究啞不成聲。
鐵珩走到他身邊,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窗外只一片浩浩湖山,空蕩蕩什么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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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朗最近有說不出的開心。
古人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真是一點也沒錯。雖然鐵哥哥不小心在回家的路上掉進水溝,摔斷了一條腿,可他們卻借此相識了孟叔叔,很快搬離了那座又窄又臟的茅草房。
聽說他們要搬去瘦西湖畔的豐樂坊,曹小乙藏不住一臉艷羨之色。鐵珩不在,他就強拉著岳朗為他拆解八字,害得他還得支個耳朵聽那些喋喋不休的套話。
什么驛馬坐命,身不安閑,又什么馬頭帶劍的……
岳朗心下盤算的是另一件事,趁鐵珩不在,潘奴和曲先生忙著收拾書稿行李,他偷偷跑出去,抓了一竹籠的老鼠和蟑螂,還挖到一條冬眠的小蛇,臨走前偷偷放入了劉銀娘的墻角。
可惜他們的馬車走得太快,他頻頻回頭也沒聽到尖叫聲,也算一件憾事。
新的住處是獨門獨院,旁邊住著不少玉筍班的學徒們。岳朗很快就跟這些同齡的孩子們混熟了,和他們一起跳歡快的胡旋舞。不知是不是因為他有點武功的底子,學起來這些竟然毫不費力,很快就可以縱橫騰踏以應弦鼓,轉圈快得叫人難分背面。
連玉筍班的教習都夸他是個難得的天才。
大人們都在忙著樂榜的事,再也沒人有空管他,除了偶爾懷念每天跟鐵珩的打斗比試之外,簡直過得太隨心所欲,美呆了。
就這樣不知不覺已經十四。
整個揚州城仿佛一夜之間為了樂榜瘋狂起來,白云邊水榭附近的幾條街上,商家徹夜不休,街邊掛滿彩燈和紅綢做的春勝,更有雜耍的藝人和賣蒸餅和魚酢的小販叫賣其間。
從十五清晨開始,樂榜大賽的舞臺就像一塊強力的磁鐵,把揚州城大街小巷的人流都吸引到了這里。有錢人坐在特地搭建的棚鋪里,沒錢的就站在人群之中,過了日昳,已經擠得水泄不通。
好在岳朗早早就坐進了玉筍班寬敞舒服的竹棚之中,一邊吃著水團,一邊等著天黑。曲先生雖然身體不支,卻怎么也不肯留在家中,還是撐著來了。
在萬眾矚目中,天終于黑了下來。
水榭照得如白晝一般,各種百戲樂舞一一上演,人群傳出一陣又一陣喝彩之聲。但大家都知道,這些不過是大戲上演之前的調味而已。
夜色越來越深,水榭上的比試之意也越來越濃,寶鼎會的一通激昂的羯鼓透空碎遠,如萬花齊落,令人血脈僨張;鳴鳳院的一曲琵琶卻幽咽委婉,一番輪指如鳴金碎玉,叫人柔腸百結。
青玉坊是此次大賽的熱門之一,出場也恰好安排在玉筍班之前,他們大概對奪冠勢在必得,開場也開得別出心裁。
細樂聲中,四對舞姬相對而出,身著素白的紗衣,婉轉對舞。音樂一個轉折間,從她們衣袖中飛出幾條鮮紅的綢帶,在空中矯夭如龍,縱橫交錯如數條彩虹,穩穩地落在對面的舞姬手中,她們又拉著這綢帶做出各種曼妙的舞姿來,等底下的彩聲大作之時,才定住身形,張開綢帶示人。
幾幅鮮紅的綢緞上有墨色淋漓的三個大字:青玉坊。
原來這一切大費周章不過才是個開頭而已。
幾個壯漢抬著一只蓮座置于臺上,這蓮座雕成一朵盛開荷花模樣,連花瓣上的紋路都一絲不茍,周圍更有碧綠的荷葉圍繞,仿佛能聞到蓮花的清香。
清揚的笛聲中,蓮臺上緩緩站起一人,臉容清麗,纖腰盈盈一握,廣袖下露出的細腕瑩白如玉,正是青玉坊的舞姬韓玉葦。她一身衣裳也做荷花模樣,嬌紅輕緋,惟妙惟肖,還未有動作,已經彩聲四起。
她足尖一點,整個人便荷花上輕盈起舞,旋轉的舞步帶動身上的銀鈴陣陣細響,仿佛夏日綠樹蔭中的黃鶯在鳴唱,衣袖翻飛翩若驚鴻,和著這一曲歡快的《采蓮曲》,人已入詩入畫,蓮花隨著舞姿盛開臺上。
人群如癡如醉地鼓掌喝彩,旁邊的潘奴把手掌都拍紅了,岳朗不禁開始擔心,青玉坊的舞跳得如此之好,玉筍班又能拿什么來匹敵?
笛聲越來越快,韓玉葦腳不點地般舞動飛旋,幾乎看不清她秀美的眉眼,只見那緋紅的裙擺高高旋起,一圈一圈如水中的漣漪蕩漾開來。
岳朗拉住不停拍手的潘奴,對著他耳朵喊道:“我也可以轉得像她這么快!”
話音還未落,笛聲已經挑了上一個絕高的顫音,韓玉葦也轉到極處,像散花的仙女,從裙擺中,袖子中飛出無數花朵,紛紛飄落到人群中。
笛聲恰在此時嘎然而止。
一舞終了,響起的掌聲和彩聲經久不息,幾乎能把水榭的頂子都掀了。
早有玉筍班的人搶了一朵掉在人群中的花,傳給大家看,這朵精巧的小花是綢緞制成,栩栩如生,花芯還綴著一顆珍珠。
青玉坊下了這樣的功夫,花了這樣的本錢,岳朗忍不住發起愁來,至少撿到一朵這樣絹花的人們,大概也許是不會投給玉筍班了吧?
本來香甜的水團嚼在嘴里都沒有味道,可恨潘奴還拉著他沒完沒了,不停夸贊剛才的舞蹈是多么好看。
“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剛哼了一聲,只見水榭周圍的燈火瞬時間一起熄滅,成了黑黝黝的一片。
人群剛開始騷動,就聽通通連聲,無數只煙花沖到天上,紛紛爆開,漫天銀色的花雨中,幻化出熠熠生輝的三個紅色大字:玉筍班!
岳朗忍不住拍著手站起來:“開始了,開始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