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一想答:"他的時間寶貴,我的時間何嘗不寶貴。"但這句話與將殺頭的人在法場大叫"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相似,一點力也沒有。
人不怕老,最怕一事無成。
物必自腐然后蟲生。
這年頭,誰是賢妻,誰是狐貍精?誰好、誰忠,都沒有一面倒的情況了,黑與白之間尚有十幾層深淺不同的灰色,人的性格有很多面,子君你或者是一個失敗的妻子,但卻是個好朋友。
自小我不是那種敏感多愁的女孩子、唐晶也笑過我"美則美矣,毫無靈魂。"當年涓生以及其他的追求者看中的,也就是這份單純。小時候的天真到了中年便成為遲鈍,但是婚變對于再愚蠢的女人來說,也是傷心的事。
安兒坐在校長室門口,我心痛地撫摸她的臉。她說:"媽媽,我替你添這么多麻煩。"我喃喃道:"不怕,安兒,我們不怕,我們很堅強,一切都可以應付得來。""媽媽,你怎么變得這樣勇敢?"她抬起頭來。我苦笑,"媽媽打了你,痛不痛?"她微笑,"不痛。"回到家,我筋疲力盡地向安兒解釋,這不關冷家清的事。安兒似乎有點明白,像她那樣年紀的孩子,事事似懂非懂,很難說。
"媽媽,Q太郎與叮當是同一個人畫的。"他一本正經地說。"'我作佩服狀,"呵,是嗎,多么細致的觀察力,"我眼淚往肚子里流,"你喜歡哪一個呢?""我現在喜歡叮當,以前我也喜歡Q太郎。"平兒搖頭晃腦地說。我一震,"為什么,為什么你不再喜歡Q太郎。"平兒搔搔頭,想很久,"不知道。"我問,"是不是看厭了?""對,"平兒恍然大悟,"看厭了。"
我滔滔地發著牢騷,唐晶打斷我——"超過十分鐘了。""什么?"我不明白。"每天只準訴苦十分鐘,"她笑,"你不能沉緬在痛苦的海洋中,當作一種享受,朋友的耳朵耐力有限,請原諒。"我頓時啞口無言,懷著一肚子委屈,傻傻地呆視她。唐晶柔聲地說:"天下不幸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你不是特權分子,你若不信,我就推薦你買本《駱駝祥子》來瞧瞧。"我低下頭,回味著她的話。
在陽光下,她的臉上有一層晶瑩的光采,那么愉快,那么自然,她雙眼中有三分倔強,三分嘲弄,三分美麗,還有一分挑逗。她是永不言輸的,奮斗到老。我覺得慚愧,握緊拳頭。我的力氣呢,我的精神呢。
涓生臉上出現厭惡的神情,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想:這女人,我豢養她十多年,她眼中只有錢,現在與我討價還價,像在街市買菜一樣。
唐晶說得對,我并不是世上最不幸的,世上亦有很多女人,懷著破碎的心,如常地活著,我的當務之急是要把青山留著。
我得找一份工作,養活自己。我能做什么呢。唐晶說:"首先,我要替你偽造一份履歷表,沒有人會聘用一個坐在客廳中的太太。第二,請你記住,只要肯學肯做,你總挨得下去,打工并不需要天才。"我只覺背后涼颼颼的,說不出彷徨。唐晶微笑說:"誰生就的勞碌命?這世界像一個大馬戲班子,班主名叫'生活',拿著皮鞭站在咱們背后使勁地抽打,逼咱們跳火圈、上刀山,你敢不去嗎?皮鞭子響了,狠著勁咬緊牙關,也就上了。"我默默聽著。這話雖然滑稽,但血淚交替。唐晶伸出手,"歡迎你加入我們的行列。"我忽然開口:"唐晶,就仿佛數天之前,我與你一起午飯,那時候我心中才跟自己說,高薪?一萬塊一個月又如何?叫我天天早上七點擠到中環,就算揀了錢就可以馬上走,我也懶得起床。你說,唐晶,這是不是折墮?"說罷我竟然忍不住,仰面哈哈地笑起來。輪到唐晶不出聲。我解嘲地說:"唐晶,子群說得對,沒有一生一世的事,我的福氣滿了。"找工作這一關最難過,我不能事事靠唐晶。攤開南華早報聘請欄,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薪水這么低,堂堂大學生才三千多底薪,雖然說機會好有前景,升得快,但從底層到升職,簡直是一篇血淚史,我還沒開始,心底已經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