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這一生只見過小楠三次。
第一次,我上大學時,小楠和我同班,每次上課,她總是會坐在我前面。那時的她,一頭漆黑的長發,雋永靚麗,長相溫婉,眸子里閃爍著文藝少女該有的情懷。小楠上課的時候不愛聽課,她的耳機里面塞滿了民謠,趙雷與麻油葉,她的最愛,尤其是在當時民謠還不算火的時候,喜歡聽民謠的姑娘已是一股清流了。小楠文藝,也俏皮,她下課的時候會不經意用身體撞我,一次兩次,撞在我肩膀上,她咯咯的笑聲像風一樣穿膛而過,整個狹長的走廊里,少女含情脈脈的心扉篩漏進一絲微光。
上體育課的時候,小楠會徘徊在我身邊,她會問我,你喜歡看什么書啊?書,我忘記了當時的自己是如何回答她,只記得,這個叫小楠的俏皮女孩喜歡顧城的詩。
大三下學期,某天雷霆大雨,屋外暴雨狂瀾,屋內白熾燈晃得人眼睛生疼,我和室友在打游戲,手機響了,是小楠,她有事找我。在學校的美食餐廳門口,一個纖細的身影焦急地來回踱步,我問她,怎么了?她不說話,低著頭,臉上的酡紅出賣了她。小楠忽然用身子撞了我一下,差點,撞入我懷中,然后我們默默無言了數秒,欲蓋彌彰,彼此的心事就像一樁陳舊的冤案,都希望誰先揭開,可勇氣這種東西卻在青春四溢的校園里尚顯難能可貴。
當時我不懂,不懂小楠溫馴的羊皮外表下隱藏著一顆莽亂的少女心。
那以后,我余下的大學時光里,那個叫做小楠的姑娘消失了,聽班里同學說,小楠休學了,每天過著江湖兒女才有的瀟灑生活,全國各地的音樂節,草莓迷笛,北京工體演唱會,某某藝術畫展,她終于在我的朋友圈里活成一首詩,只是在每一張她抬頭看云的自拍里,我總是被她瘦削的背影黯然神傷。
你別看云
你看看我,看看我
別人的情愛燎烈如火
我和你卻如風,
搖擺不定,來去無蹤。
2
第二次見到小楠,是在大學畢業后的兩年,北京擁擠的地鐵站,我和小楠近在咫尺,她還是那副清新文藝的樣子,不同的是長發練成短發,挎著單肩包,淡色的口紅,裙擺上的藍色碎花紋熠熠生輝。我就站在她身后,鼻翼間傳來陣陣香水味,小楠噴了香水,好濃烈。整間車廂都是陌生的臉龐,一張一張漲潮般向我們靠攏過來,小楠回過頭,我不知所措地朝她笑了笑。
那天下午,北京陰天,持續一周的霧霾弄得人心惶惶的,大街上,每一棟高樓大廈里,甚至每一個伏案于寫字間里的上班族們,每個人臉上戴著厚重的口罩。我和小楠,兩個不戴口罩的異類坐在星巴克喝咖啡,外面陰霾,里面面面相覷。
小楠打破沉默,問我這幾年過得還好嗎?
話匣子被打開了,我們暢快地聊天,談天說地,彼此都把這幾年身邊的趣事敘述得一干二凈,像極了小楠臨休學前一天,那場狂瀾的暴雨。
我們聊了很久,大街上的車水馬龍閃著遠近燈光。北京的夜晚很寂寞,寂寞到天空上每一片云都無縫連接到一起,好像大段大段的留白,誰的心事被掖進留白的夾頁里。
忽然,小楠問我找女朋友了嗎?
我說沒有,愛一個人好難。
她不吱聲了,低頭用玻璃棒胡亂攪著咖啡。
我想問小楠,你呢?
可話剛爬出口,卻看見她中指的戒指。
是啊,幾年過去了,以她的條件怎么會缺乏追求者呢。
時間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說這話的時候,小楠仍舊低下頭,臉上殷紅如同唇上的口紅般耀眼,那唇色雖淡,可小楠的心事卻浮在臉頰之上。她似乎在等我說話,或者實在暗示我:快點送我回家啊,大笨蛋!
我是大笨蛋,也是徹頭徹尾的膽小鬼。
距離我在朋友圈看小楠抬頭看云的自拍照已經過去兩年零7個月16天3小時52分,她又一次從我的世界里消失,穿著童話里連王子都心生愛意的水晶鞋落荒而逃,而我呢?畏首畏尾,連王子身邊忠誠的護衛都算不上的大笨蛋,膽小鬼,目睹這個灰姑娘登上南瓜馬車,隱沒在北京這個飽受霧霾荼毒的城市夜色中。
我不要你的水晶鞋
也不要你的南瓜馬車
你再看看我,再看看我
我偷偷把宮殿里所有的鐘調慢
午夜12點姍姍來遲
就讓你在我懷里睡到天亮
3
最后一次,我看見小楠,是在成家立業后,某個下午四點的北京大街上。這么多年過去,北京依舊塵土飛揚,霧霾肆虐,每個人的表情被繁重的生活壓垮成傀儡,霧霾,已經不光是一種污染,它成為北京的標志,所有來北京生存的人肺子里都是霾,這是工業發展必然趨勢。
小楠,那個早些年在我眼里活成詩的女孩已經蛻變成塵世間一個普通庸俗的女人了。就在我等公交車的附近,一輛紅色的馬薩拉蒂,副駕駛,小楠穿著性感的衣服端坐在那里,就在她身邊,馬薩拉蒂的主人,大腹便便,眼神色瞇瞇地瞄向小楠的低矮的領口,透過車窗,男人的手摸向小楠大腿上,嘴上喋喋不休,小楠的表情有些抽搐,嘴角上若隱若現的淤青甚是清晰。
她過得不好。
男人說著什么,表情嚴肅,突然變得十分猙獰,打了小楠幾個巴掌,然后被狠狠捩下車,離去。
穿著短裙的小楠此時狼狽不堪,脖子上墜著月牙白的珍珠項鏈。手上的戒指熠熠生輝,她空洞的眼神里已經沒有當初撩撥我心的文藝神韻了,只有一望無際的虛榮與虛榮過后的空虛。小楠坐在馬路臺階上,過往的人目光紛紛,可她絲毫不在意。
或者說她只剩下一個皮囊了,灌滿風的靈魂深處發出竭嘶底里的吶喊聲。
小楠別過頭,看到了我,她沒有招手,只是冷漠地看著我,看著我。那時我早已成家立業,曾經的理想也被生活磨礪得所剩無幾,人生漸漸蝸居在北京寸土寸金的小樓房里,按揭,奶粉錢車貸,都無法避免地壓垮我的脊梁,縱然小楠近在咫尺,我的身體被塵世的綱常倫理束縛成木乃伊,我的靈魂躲在這具形而上的人形腸衣里,無法動彈,甚至連揮手的力氣都沒有。
成長是何等的殘忍。
車子來了,我被擁擠的人潮沖進車廂中,最后一眼,小楠被大風凌亂的樣子被公交車噴薄而出的黑色尾氣吞掉了,而我眼前一黑,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逐漸凋敝。
你放縱燎燎也好,天真無邪也罷
我不再看你,不再看你
今夜雨疏月殘,院子里的桃花哭斷了腸
我不看云,也不看月色
只看晚風欺你容顏
4
妻子把我搖醒,我揉搓著眼睛,看看她,看看已經是嫁給我很多年的小楠。
她圍著圍裙,可能是生完孩子的緣故,曾經纖細的身材如今也走形變得臃腫不堪,前幾年我去書店為她買了本顧城詩集,可惜她再也沒時間看,那本書落滿了灰,丟進暗無天日的儲藏室里。我緩過來,小楠轉身沒入廚房,廚房的油煙機又開始嗡嗡作響,一晃多年,當初那個樂于享受生活的文藝女孩現在也滿身的煙火氣息,生活一下子被鈍刀子捅了,拔不出來。
結婚后,我和小楠的柔情蜜意也擱淺在婚禮那天,不記得,我們已經吵過多少架,為了孩子的學習,為了房貸車貸,我人到中年,沒有了年輕時的沖勁,小楠也是,不僅沒了身材,甚至早把民謠和各大音樂節拋之腦后,有時候,她會因為東邊市場的土豆便宜而竊喜,也會因為今天買菜時少要一個塑料袋而喋喋不休,等等,我們的生活不知何時變得木訥至極,每天都過著一眼望穿余生的生活,我還可以聯想到等我們的孩子長大后,也是被這些東西折騰得團團轉。
好可怕,仿佛人世間最可怕的詛咒不是女巫親吻過的魔鏡,而是生活。
我把剛才在夢里的事情告訴了她,說如果我們沒有結婚,她會被大款豢養成金絲雀。小楠聽了后,面無表情,生活的重擔,已經把我們的情緒壓沒了。小楠催我去接孩子放學,自己則晃著中年婦女才有的肥碩身材晃進廚房,水龍頭與油煙機成了她的最愛,甚至,連小楠自己都忘了,曾經的她可是在全國各地音樂節生龍活虎的文藝女青年。
我看她最后一眼,關上門,時間再一次倒轉,我從虛妄的未來溯回至此,就在小楠和我擦肩而過的一剎那,她的身份證錢包掉在地上,我呆滯望著地上的錢包,腦海里洶涌澎湃,關于小楠,關于我,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瞬輪回了千百遍。
同學,你的錢包掉了。
謝謝你哦,我怎么感謝你啊?
請我吃頓飯吧,美女。我要是沒記錯,我們好像是一個班的。
哦哦,好像是,我看你有點眼熟。
……
我想來了,正是因為這個契機,我和小楠才走到了一起。
“同學,你的錢包掉了。”
“謝謝。”
我剛想說話,只見小楠朝著別的男生走過去,手挽著手,有說有笑。
“謝謝你啊。”
小楠拉著那個男生過來,再一次道謝。
“沒什么。”
我轉身離開,落荒而逃。
此時,天空一片湛藍,卻不見一朵云。
我再看看你,再看看你
你看云的時候太寂寞
不看云的時候太陌生
別人的情愛如晚風纏綿
我和你遠隔千山
今夜我想去你房間看月色
可你的門卻上了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