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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一
林束住在鄉下奶奶家。她是五歲那年被爸爸從城市送過來的,爸爸要和那個秘書阿姨結婚了。
奶奶家是很老的平房,前庭有一個小院子,種了兩樹木槿花,每年春夏之際開一次粉色重瓣花。門口有兩棵槐樹,黑乎乎的粗糙的樹干,竟能開出香噴噴的一簇一簇的白花。墻邊和臺階兩側種著很多薄荷和夜來香。那種開著玫紅紫紅或者白色花朵,形狀像喇叭花。種子是綠色花萼包裹著的硬硬的黑色顆粒,有綠豆那么大。老師叫它夜來香,但是奶奶叫它“燒湯開”。林束觀察了很久,發現它果然在每天傍晚奶奶做晚飯的時候開花。
不開花的時候就收攏著,像是合上了嘴巴。
每天做完晚飯,奶奶都先把飯端著,站在堂屋的屋檐下,面朝院子,碗口朝天,嘴里念念叨叨。
奶奶說是供給神明。
那是很漂亮、很干凈的鄉下。坐落在平原,沒有頭頂皚皚白雪的山巒,也沒有綠意盎然茫茫無際的草原,但總是會讓她想起來小時候和媽媽一起看過的凱蒂貓動畫片《阿爾卑斯山的少女》。
少女海蒂在阿爾卑斯山腳下和爺爺一起過著充實幸福,無憂無慮的生活。舉目是藍天,遠眺是峰巒和草原,花朵和牛羊點綴其間。少女林束也在這個臨海平原的一個小鄉村里過著愉快的生活,雖然沒有爸爸媽媽,但是有爺爺奶奶。
但是林束不能說自己的生活是“無憂無慮”。
奶奶對她很好,但總是說媽媽的壞話。她老是說:“王奶奶家的小姑姑,男人死了,守了寡,自個兒把孩子拉扯大了……人家也沒說過什么離婚……”
林束不說話。
? ? ? ? ? ? ? ? ? ? ? ? ? ? ? ? ? ? ? 二
林束第一次見阿羅,是在七歲那年的暑假。她本以為只是個普通的夏天。
奶奶家住得偏僻,附近沒有小孩子和她一起玩,她就自己跟自己玩。在大自然中,總能找到樂趣。
林束天天看院子里的花草樹木,甚至看院子里的土疙瘩和螞蟻窩。她熟悉這一切。熟悉每一朵她能夠得著的花,熟悉每一個她搗過或者放過了的螞蟻窩。
但是這天傍晚,一個普通的、夏天的傍晚,“燒湯開”像往常一樣,普通地張開嘴巴,林束像往常一樣玩一會兒螞蟻,看一眼花,又折了樹枝當劍耍。
突然,她眨了眨眼,手里用來當劍的樹枝掉了。一群紅紅紫紫的花兒里,猝然開了一朵藍色花兒。她仔細盯了好久,的確是一朵“燒湯開”,不是藍色喇叭花。她伸手去摘它——她確定自己摸到了那朵藍色的花,自己手上的泥還蹭到了有點軟的藍色花瓣上。她摸到花萼下的細莖,指甲一掐。然而,留在她手里的是一朵再普通不過的紫紅花兒。
藍花兒還在那兒,甚至無風而擺,像是在得意洋洋。
但是林束沒有注意這朵小花兒的異常。
不得不說,林束實在不是一個執著的小孩兒。更何況她最喜歡的電視節目快開始了,她要趕在爺爺看《新聞聯播》之前霸占電視機。
她很快把小藍花兒的事兒忘得一干二凈。
這天中午,她正蹲在樹蔭下,拿著一包干脆面,細細地掰碎了,引螞蟻出洞。她細細地觀察,螞蟻把小小的碎屑舉起來,一點點移動,送進洞穴里。
覺得沒意思了,她拿很小很小的鏟子,想要把搬運著食物碎屑,剛到洞口,馬上要成功了的螞蟻,截成兩半。鏟子還沒落下,有人大喊一聲“住手!”把她嚇了一大跳,“蹲”的姿勢維持不住,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一個高個兒的藍頭發的少年飄在她面前。
阿羅長得很好。
要非得讓林束描述,她描述不出來。任誰也描述不出來。
阿羅的面貌不是那種能用言語講清楚的。就好像他的五官,他的臉龐,都是“存在”著的,沒有緣由。不像林束,長著媽媽的眼睛,爸爸的嘴巴,爺爺的鼻子……阿羅長著這樣一張臉,就像是太陽有刺眼的光芒,月亮有柔和的光芒;就像是大海里全是水,陸地上有土壤還有石礫;就像是槐花有槐花的香味兒,薄荷有薄荷的清涼??傊L成這樣是理所當然的,毫無緣由的,你沒法從別的任何一個人臉上看到阿羅的影子就對了。
七歲第一次見阿羅,林束喊他“阿羅哥哥”,以為他是鄰居家的某個親戚家的小孩。雖然他可以“飄”,但是林束自己在夢里也常常“飄”,還可以飄出很遠去。
爺爺奶奶都說絕對沒有這么一個“染頭發的小混混”,林束一提起,他倆就如臨大敵:仿佛要么是她遇到了陌生的“小混混”,要么是得癔癥了。
林束講給阿羅聽,阿羅一開始捧腹大笑,笑得在空中翻滾,就像林束在床上翻來翻去那樣。笑還不算,他還指著林束喊:“你這個傻瓜!哈哈哈哈!”
林束生氣了。她再也不喊他“哥哥”了。在她想象中,“哥哥”們都是很帥氣又很能干,溫柔又有禮貌。阿羅除了長得好看點外,一無是處。
她這么想,也就這么說了。
阿羅火冒三丈:“小丫頭!我比你爺爺……不,比你太爺爺、太太太太太……爺爺年紀都大!”
阿羅跟她說自己是神明。
? ? ? ? ? ? ? ? ? ? ? ? ? ? ? ? ? ? 三
林束五歲之前一直和爸爸媽媽生活在城市里。她記不太清城市生活具體是什么樣,只依稀有一些畫面作為殘存的印象。
比如冷颼颼的夜風,晚上空氣是灰黑色,天空卻是暗紅色的。到處是車鳴聲、人聲。她偎在媽媽懷里,斷斷續續地走。走在夜里。走在一個又一個的地鐵與地鐵站之間。在地鐵里身上悶熱得濕乎乎,出了地鐵站,冷風讓人既覺得舒爽,又有一種冷到發抖的恐懼感。
很多很多這樣的夜晚。她還記得自己一開始老是哭。媽媽就哄她,說馬上就到公司了,馬上見到爸爸了,但是媽媽自己也哭。后來就只能看見一張媽媽沒有表情的臉。
她并不記得最后到底有沒有見到加班的爸爸。
奶奶家一點也不一樣。
白天就是白天,晚上就是晚上。哪怕陰天下雨,白天也是明徹的;哪怕路燈亮起,夜晚也是黑透的。
吃過晚飯,有時候天眼看著隱隱有點快暗下去了,風吹了吹,云散了散,西邊的暖紅的夕陽光又照過來。林束和奶奶搬著小馬扎坐在街角,搖著蒲扇和其他老頭老太太一起聊天。
林束不耐煩聽老人們聊家長里短,總是坐不了幾分鐘,就丟下自己的小馬扎跑去海邊。
那時的海邊很干凈。并不很藍,在夕陽中有一種奇特的顏色,林束趴在大石頭上看海水擺動搖晃,就心癢難耐地跳下去游泳。
她水性算不上多好,只敢在水淺的岸邊,扒著石頭鳧一鳧水。感覺海水像是一雙手,輕輕地托起她的腿。但是海浪一大,她手一滑,完全落進海里去了。
危險倒不見得有危險,主要是嚇了一跳,驚慌失措。她只顧撲騰,完全忘了怎么游泳。
海水很的咸澀味,鼻腔也進了水的恐慌感……她還沒來得及哭出聲來,就被一雙手拎了起來,隨即被擺到她剛剛扒著的大石頭上。
阿羅抱臂飄在海水上的半空中:“哼,海邊長大的小孩居然是個旱鴨子。”
她反駁:“我……我才剛來這里……沒多久!”
阿羅也不說話。撇著嘴,斜著眼看她。
林束氣得臉都漲紅了:“才不是旱鴨子!我會游泳!”
躺著影響氣勢,她爬起來:“我剛剛被嚇了一跳而已!我會游泳!”
阿羅哈哈大笑:“你也太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