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邊,一座破敗低矮的土胚房子,斜歪著斑駁如癬的身子,趴臥在崎嶇的山路旁。起伏不平的房頂上長滿枯蓬的亂草,遠看上去,如一座久年無人打理的荒塚。近看才發現,低低的房檐下,一扇快要散架的破門敞開著,透露出一息人類生活的微弱氣息。
室內潮陰寒涼如入山洞,尋不得一絲煙火的暖意,巴掌大的小窗上,黑乎乎一片,將大多數的光線擋在室外,桌椅板凳上蒙著厚重的塵埃,屋頂和墻壁上長長的蛛網在風中搖蕩。只有堂屋桌子上的一碗熱氣騰騰的稀飯和煮蛋咸菜,表明這里確實有人居住,轉身再向里走,才暼見一位干癟如枯葉般的老人,在土炕上靜然地安眠著。他那么老,老的如同一件遺世的古董,被歲月拋棄的寵兒。
晨光里,老人悠然醒來,掀開破舊的被子,起身來到堂屋。他慣常又機械地蠕動著癟癟的唇,吃下這維持生命的必須物。其實,對他來講,外在的一切都是靜然無聲的,嗯,更確切的表達應該是熟視無睹或者是似有如無,只因那一切都與他無關,因為他夢著與醒來時,都在繼續著同一件事情,或者說他的魂靈一直在夢里,而醒來的只是一具軀殼而已。破門敞開著,陽光斜斜地照進來,灑落一地的溫暖,卻也落下一道孤寂的暗影。
不久后,暗影自這座低矮破敗的土房中挪出,緩緩地踏上村中的那條小路,幾十年如一日。于是人們就看到,清晨里,在村口長長的小路上,一位佝僂干瘦的老人緩緩而行。他走得極慢,幾乎是一點點兒地向前挪著,腳下的手工布鞋,在小路上拖沓出一串長長的虛線。他的身體衰老而瘦縮,腰幾乎駝成了九十度,胸口因肢體的運動而短促激烈地起伏,嗓間如風過小隙般微微作響,就像拉長的號子,整個人衰弱得如同一臺老舊的機器隨時面臨停擺的命運。
老人神情木然,身上穿著一套老舊的的衣裝,身體因衰弱而微微地顫抖著,臉上縱橫的溝壑遮掩了所有的情緒,眼神空寂游離卻又有一抹不易察覺的執著,就這樣孤獨的靈魂攜著孤單的身影在這空落落的小路上蹣跚而行。
村口樺樹下的那把長椅是他的目標,而長椅所在的那個岔路口,對村民來講是個極具歷史意義的存在!因為千百年來,它一直是村民遠行的起點,那里承載著村民對未來的希冀和對美好生活的期盼,可也帶來了無限的快樂和痛苦,站在那里思過往,愁喜悲苦齊涌心頭,絞繞麻亂,全然失了主題,只余一抹隱痛。
當年人們要想走出大山,只能走涯邊上的羊腸路,陡峭坎坷又狹窄,最窄的地方只能容一人一馬通過,一個不小心人馬就會跌下涯去摔得粉身碎骨,雖是如此,商隊依然挺而冒險源源不斷地前行,因為在這貧瘠的大山深處,老天不曾給村民留下第二條活路。
那時老人的獨子,就是在這里跟隨商隊一起離開的。也是這樣的一個清晨,陽光打在兒子尚還青稚的臉上,染一抹紅暈,添一份難忘的美好。
妻子溫柔的眸里盈滿不舍的淚水,她雙手撫摸著兒子的臉頰,細細地叮囑著,“路上要小心,照顧好自己……”之類的話語??汕Ю镏?,縱使他們萬般的不舍和牽掛,都不可能幫助兒子一絲一毫。
那時那刻,語言的蒼白無力和內心的無能為力,讓他的心如刀絞般疼痛。兒子此行要穿深山,越大河,用腳步丈量茫茫大漠,兇險而艱難,這是一條別的商隊都不愿觸碰的極限商旅,當然相應得也會獲取到別的商隊望塵莫及的豐厚利潤!這條路被商隊稱為死亡之旅,活著出來的人少之又少,敢走此路的人都是被生活逼入絕境的人,求的只是一種海市蜃樓般的幻夢!
兒子的身量雖是高大,但肩頭還不夠寬厚,眼睛雖晶亮有神,內藏堅毅,但人生閱歷尚淺,身上雖會幾下三腳貓的功夫,但力量明顯還不足……因此他的憂慮很深很深,但兒子的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沖勁兒和當下生活得艱難,卻也讓他心存一份僥幸。他一生商旅生涯,自知其中的萬般艱難,縱然當年如何英勇,卻終是抵不過一個老字!
他中年得一子,不曾等他長大,他和妻子卻已垂垂老矣,生活的重擔落在了尚還青稚的兒子身上……,他仰頭望天,淚水還是抑不住淌落下來。大山里土地珍惜得厲害,不足已養活家人,商旅是他們唯一的求生之路!
他本想等過些年兒子成年了,身子強健了,親自帶兒子跑幾趟,長長見識和經驗,卻奈何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不但打破了他原來的計劃,還耗空了家中的積蓄,被病痛拖垮的身體,再難經起商旅的艱辛!
是他,兒子是為了救他,而踏上了那條艱險之路。兒子的身影隨著商隊的鈴聲漸行漸遠,一直淹沒進大山深處……,直到現在還未曾回來!他不知道還要等多久,兒子才會回來,但他相信兒子一定會回來的。
盤山公路如黑蟒一般,在重疊無盡的大山里盤繞,一輛中型大巴行駛其上,在繞過最后一道彎后,吱得一聲停在站臺前,卸下一群穿著光鮮亮麗的人群后,又載上另一眾人,晃晃悠悠地發著沉悶吃力的吼聲,轉身消失不見了!
“祥叔,又在等強哥??!”下車的人中,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沖老人高聲喊到。
旁邊的人被她的聲音震一激靈,捂著耳朵笑罵道“翠嫂,你這大喇叭嗓子能不能收斂著點兒,耳膜都被你震破了!”
翠嫂爽朗地哈哈大笑,“我倒是想小點兒聲音說話,但那樣祥叔能聽到嗎?”翠嫂一邊說著一邊向老人走去。
而老人似乎并未覺察到翠嫂得靠近,依舊無動于衷地如雕塑般靜立在長椅邊,車來車走間,眼中不曾有一絲波瀾,痛和失落這些淺表的情緒,早在不知何時,全然已不再屬于他。他的世界里只有一件事,等兒子歸來!
翠嫂似乎早就料到了老人不會回應她,深深地嘆口氣,又兀自從提包里拿出一袋松軟的蛋糕遞到老人手里,“祥叔,這個蛋糕是我剛剛在城里買來的,松軟香甜,特別適合老人吃,我特意給您老買了一些,餓了你就拿來吃??!”說著她將蛋糕塞進老人手里。
老人的手拒絕地收回,又緩緩地收斂遠眺的眼神,慢慢地轉身往回走。這世界除了他的兒子,其他與他渾然無關。他的頭因嚴重的駝背而深深地低著,幾乎要觸碰到地面,許久他停下來,撿起路上的一顆石子,用力地扔進路邊的樹林里,之后嘴中絮絮叨叨地說著什么,那聲音渾濁模糊,如沸騰的粥咕咕嘟嘟!
走了許久,他似乎又發現了什么,縱橫交錯的皺紋意外地掀起憤怒的波浪,嘴里的咕噥聲更加急促起來,就如粥鍋突然加大了火力!
他緩緩地蹲下身體,不,應該說是更深地低下頭,撅高屁股,半屈著腿,慢慢探出枯干的手,僵老的身體,如沉重的破門,發出吱呀僵軸的聲響,映在光影里,如同被放慢的鏡頭!
光影顫抖得厲害,翠嫂探身去看,發現他似乎在撿拾什么東西,亮亮地,折射著光芒。哦,她想起來了,是昨晚的一個醉鬼上在這里摔碎了酒瓶子。他仔細地撿拾那玻璃碎片,一片又一片,連一粒小小的碎渣都不放過。在他心里,他那可愛的兒子最喜歡光著腳丫奔跑,這碎玻璃片是會割傷孩子嬌嫩的小腳丫的,到時那該是怎樣的痛呢!這些人怎么可以這樣沒有公德心,將碎玻璃扔在這里,真是氣人呢!
翠嫂不覺淚目,這可憐的老人啊,他的記憶大約又混沌了吧!現在算來,他的兒子如今大約也將有六十幾歲了吧,而在他的心里,兒子還是個孩童!他的記憶總是交錯混沌,在越來越衰老之后!
他的獨子,那是個多么可愛的孩子啊,那清澈晶亮的眸子就像黑玉潛在清池,長翹的睫毛小扇子一樣忽閃著,薄潤得粉唇如春日的花瓣,總在問著那些讓他絞盡腦汁也很難給出滿意答案的為什么。
那孩子喜歡奔跑,小腿特別有勁兒,跑起來如小鹿般敏捷而迅速。田野里,小路上……到處都是他奔跑的影子,他那么快樂,笑起來如太陽花般燦爛!
夕陽里,他的兒子總喜歡守在大門口,迎接他的歸來!夕陽拉長兒子小小的身影,就像恍惚間兒子已經長大。不不!他可不希望兒子長大,長大了或許他就要離開了吧!他要兒子永遠不要長大,像現在這樣,一直喜歡依戀著他,留在他身邊!
就像現在這樣,兒子歡呼著奔過來,咯咯地笑著撞進他懷里。他撈起兒子嬌軟的身子馱在脖子上,一路歡笑地走進家里。
妻子正在廚房里忙碌,食物的香味把他們的饞蟲都勾出來了,她性情溫軟而擅長廚藝,即使簡單的食材,她也總能做出可口的味道來。聽到他們回來她轉身招呼他們,“你們兩個,快去洗手,馬上開飯了!”她的臉上總是帶著淺暖的微笑,暖了他的心,暖透了時光。
但是,不知何時溫暖驟然失去,而他也總是在噩夢中驚醒,夢里那荒白的原野是一片冰封的死寂,似乎再也迎不來春天,他覺得好冷,透心徹骨的冷,冷得他渾身不停地顫抖!
他蜷縮著身子緊緊地抱住自己,頭深深地埋在膝上,可是冷卻不曾有絲毫的減弱,他盼溫暖,卻無處可尋。他快被凍成了冰塊,呼吸間凍結了空氣,眼前是無際的沒有意義的白,不,更確切地說是死寂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