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偽軍是在2010年夏天。
那年我讀大二,暑假沒有回家,留在鄭州混了一個多月,混的窮困潦倒,身無分文。暑假最后兩周我實在混不下去,就在網上找了個兼職,到學校附近的一個小區做臨時保安,早上7點到晚上7點,一天50塊管午飯。
這個小區正值交房,需要大量的安保人員來維持秩序,防止驗房業主及未結夠工資的民工鬧事。當時保安公司在鄭州接了很多項目,人力分配上有點吃力,只好偷偷招聘臨時工,從中賺取差價。學生最好招也最好管,雖然沒什么社會經驗,但是用他們劉隊長的話說“甭管跛子瘸子,穿著制服往門口站一排能唬住人就中!”
小區一共8棟樓24個單元,一個單元4個人,臨時保安每天的工作就是充愣,倆人一班,單元大門一邊一個,站一個小時休息一個小時。隊長不巡崗的時候還能吹吹牛逼,倒也不算難受。
偽軍就是那個和我搭班的人。
此人就讀于鄭西一所名不見經傳的專科院校,身高1米7整,偏瘦,一臉痞像,勉強符合臨時保安的要求。第一天早上在小區列隊集合,他遲到了幾分鐘,慌里慌張的,帽子歪著,領子一半窩在里邊一半漏在外邊,有點偏大的制服襯衣也沒能很貼身地塞進腰帶,風一吹背后像撐起了一個降落傘。劉隊長上下打量著他說,瞅著你那形象跟個偽軍似的,這他媽也不知道誰招的人!
跑來做這種低級兼職掙錢的人大部分都有迫不得已的原因,比如一米八的鄭大哥們是因為下學期報了考研培訓班來這掙點培訓費,沒事喜歡對著門廳大理石墻面自拍的小白臉是為了掙點下半年的戀愛經費,更多人是我一樣,生活所迫。偽軍則比較特殊,此人省吃儉用存款多達1萬余元,來這里做兼職是為了積攢“創業基金”。
他說,我只需要10萬塊錢,就可以成立自己的網絡公司,目前還差8萬多,未來兩年我一邊積累工作經驗一邊攢錢,等錢攢夠了經驗閱歷也就差不多了,到時候我就成立自己的公司。
我說,成立公司經營什么呀?
“020電商平臺” 說到這幾個字,偽軍兩眼射出精光,搭配著他反戴著保安帽的形象,活像一個找到了毒源的癮君子。
我們蹲在單元大廳的角落,偽軍一邊給我講解他的宏偉計劃,一邊拿著也不知道從哪撿來的半截鋼絲在地上給我比劃,這是用戶,這是產品,這是平臺,如何引流,如何營銷,如何盈利......講的頭頭是道,高深莫測,我聽的糊里糊涂,云里霧里。
在他的描述里,過不了多久他就要融資上市,徹底打破中國電商的格局,干倒馬云,出任CEO,迎娶白富美,從此走上人生巔峰。
我一度懷疑這貨是不是被什么組織給洗腦了,而且是特別徹底的那種洗腦,洗的他只剩下了白日夢。
兼職結束以后,我和偽軍互留了電話號碼和QQ。平時基本不怎么聯系,他的Q號碼躺在“其他”一欄里,時常灰色偶爾手機在線。翻空間動態的時候經常看到他發一些正能量感言,例如“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生命就是不斷的超越”之類的。我幾度想把他拉黑。
大概過了有三個月吧,他突然給我打電話說第二天要來我們學校附近一趟辦個事,到時候和我一塊吃個飯。既沒說來辦什么事,也沒說吃中午飯還是晚上飯,更重要的是,他壓根就沒問我有沒有時間,搞得跟通知一樣,我還沒來得及想好推辭的理由,電話就急匆匆地掛掉了。
我相當不爽。
第二天上午11點多,我在學校對面的“福狀元”再次見到了偽軍。他穿一件黑色夾克外套,比做保安的時候稍微精神了些。手里拎著一個美特斯邦威的購物袋,里邊裝著剛剛從樓下半價搶購的衣服。興奮地對說,你們這衣服比德化步行街還便宜。
我們隨便點了幾個家常菜,要了兩碗粥。隨便寒暄了幾句之后,偽軍有點忐忑地說起此行準備辦的事。
這幾個月他一直在幫保安公司招聘新項目的兼職夜班保安,劉隊長答應給他每人每天60,他則每人每天按50結算,這樣算下來每天招十個人一個月就算只有10天有活,也能輕松月入過千。
這么一算賬,干一年就能額外攢萬把塊,自己的創業計劃又能向前推進一步。偽軍野心倍增,張羅著認證58號,買會員,建Q群,發傳單,帶人上工,每天忙到凌晨12點多才回宿舍。可是過了倆月,劉隊長答應的月結工錢始終沒結,每次打電話都是各種推脫糊弄。他招的人大部分都是自己學校或者附近學校的學生,拖的時間長了,都快把他們宿舍拆了。后來沒辦法,第一個月自己墊了6000多把錢結了,第二個月實在不敢再墊,就跑來準備找劉隊長當面要錢,那段時間劉隊長接了一個高檔小區的項目,就在我學校附近。
偽軍憂心忡忡地問我,你覺得劉隊長這人咋樣?
我說,還行吧,這點錢不至于不給。
他似乎得到了安慰,稍稍松了一口氣,說,我覺得也是。
是個毛!我只不過不想打擊他,當時我們結算工資的時候這劉禿子東克西扣,叼著煙卷翻著小本精確到秒鐘算考勤的嘴臉我到現在都記憶猶新。偽軍個傻逼居然還敢跟他合作,腦子簡直進屎了。他這次來要錢,恐怕也是兇多吉少。
想到這,我又有點同情他,覺得有必要給他點提醒。于是對他說,要錢的時候千萬不要透漏你已經把第一個月的工錢墊上了,這樣只會減輕保安公司那邊的壓力,你要強調的是,你這邊快兜不住了,再不結錢那些人有可能會組團來要,到時候大家都不好弄。
臨走的時候,我客氣了下,萬一有啥事給我打個電話,能幫忙的我盡量。
他笑了一下,說,沒事,我能搞定。
不出我所料,當天偽軍并沒有要到錢,只得到了劉禿子親書的白條一張,“茲欠XXX工資XXX元,收據為證”那種,連還款日期都沒寫。他在電話里大罵劉禿子不講信用,一邊感慨社會套路太深,并對自己明年畢業以后的生活表示擔憂。我說,你不是要創業搞網絡公司嗎,前途無量。他并沒有聽出我語氣里的嘲諷,說,肯定要搞,但是我得先在鄭州穩住腳跟。然后巴拉巴拉給我講了一堆他的宏偉計劃,我聽的興味索然,宿舍哥們又一直喊我打副本,便敷衍了兩句匆匆掛了電話。
他的宏偉目標能不能實現我尚未可知,我只知道他畢業以后在鄭州混的并不太如意。
再次見到他是兩年以后了。那時候我剛開始上班倆月,在一家商貿公司做平面設計,工作繁瑣,待遇微薄,業余時間全靠一臺組裝電腦,玩的狠了,毛病就不斷,今天風扇壞了,明天電源歇菜。
那天我去科技市場想尋摸一款便宜顯卡,剛進大門就碰到了偽軍。當時他正在門口給路過的每個人發放一份電子產品促銷的宣傳單頁,一邊發一邊念叨,到店了解下,品牌機組裝機電腦配件大優惠了!他剪短了頭發倒是感覺比之前干凈了,態度謙恭而認真。
我們簡單聊了兩句,他告訴他現在在科技市場上班,公司是一個電子產品貿易公司,他干的是最基礎的崗位,沒什么前途可言。
無所謂了,先掙點錢生活,以后也不打算干這個,他說。
得知我準備買顯卡,他非要幫這個忙,讓我去他們店里看了以后把型號告訴他,他下班以后幫我帶走,他說這樣就成了員工內購,能便宜一半還多。
我萬分感激,晚上拿到顯卡后在豐產路上一家小飯館請他吃了頓飯。
我們兩個人要了三個涼菜兩個小炒一瓶一斤裝的牛欄山,10月的天氣已經有點涼了,他一杯下去就喝的眼珠通紅,滿頭大汗。
他酒量一般,喝了兩杯就變成了話嘮,講他畢業后的遭遇,講社會的不公,講他的努力,講他的堅持,講他的夢想......
基本都是他在講,我聽著。
他這一年多已經換了3份工作,輾轉鄭州東西,基本都是和電子或者網絡相關的工作,沒有一份是合適的,要么待遇太差,要么老板操蛋,這也更堅定了他創業的想法。他相信現在所經歷的一切盡管憋屈盡管卑微,但都是有意義的,在不久的將來一定會為他筑起夢想。
他一直在通過各種渠道學習電子商務,B2C,B2B,o2o,SEO這些名詞信手拈來,舉重若輕。他還告訴我自己正在寫作關于電子產品O2O項目的商業計劃書,等寫完了就拿著去找融資。
我不相信自己會一直這么平庸下去!說完這句,他喝下了最后一杯,眼神變得飄忽,搖搖晃晃地說要回去,剛出門抱著路邊的樹就開始狂吐,吐了有半小時,看得我身體和心里都很難受。
我在想,夢想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是一種虛妄,是一種可能性,還是我們為了對抗殘酷現實強行制造的幻覺。
它讓我們感受到即將擁有的波瀾壯闊,甘愿承受現在的卑微藐小;它讓我們看到暖春的繁花似錦,甘愿忍耐嚴冬的刺骨寒風。
而這世界從來沒有因為這些改變過,它依然殘酷而真實。
許許多多人在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里掙扎著,生存著,生活著。像偽軍一樣,像我一樣。
這座城市的天氣不好,偶爾也能看見湛藍的天空;這座城市的空氣很差,偶爾也能聞到沁人心脾的芬芳;這座城市的交通擁堵,偶爾也能體驗到一路暢通的爽快;這座城市的人心浮躁,偶爾也會感受到陌生的溫情。
或許就是那么一瞬間,讓我們放下了準備離開的行囊,把那個叫做夢想的東西安放在這里。
偽軍一直堅定地留在鄭州,我們平常很少聯系,也就逢年過節會發一兩句祝辭,我甚至很少能通過朋友圈了解他的動態,因為他的朋友圈天天都是“早安分享”,“晚安正能量”。
就像一個小孩子每天要求自己抄一遍座右銘。
2013年夏天,他突然發了一張合照,背景是一家裝修不錯的餐館,他和另外三個形象迥異的人勾肩搭背,笑容燦爛,面前擺滿了菜肴。附言寫道:“感謝人生中最重要的伙伴,是你們給了我足夠的力量!安邦網絡科技有限公司即將成立!”
我為之一振,同時為之前心中的鄙夷感到慚愧。我留言表示恭喜,他回復我有時間去他們公司喝茶。
接下來一個月我經常看到他朋友圈里發一些公司裝修的圖片,看起來地方不大,像是居民區那種三室一廳,裝修的很簡單,但是辦公用肯定是足夠了。
我由衷為他感到欣喜,一個人堅持夢想,從無到有一步步努力實現,這世上還有什么事情能比這個更加讓人振奮?
公司的主營業務是網頁程序設計和UI之類的,和偽軍當初的設想有些差別,不過更有可能是一步步調整過來的。
接下來的一年我經常看到他發一些跟哪個公司簽約了,哪個單子交工了類似的內容,貌似公司運作的很順利。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偽軍幾乎成了我精神上的強心劑。他讓我看到了只要堅持并付諸努力就能成功的希望,雖然不常聯系,但是我經常向身邊的人講起他的故事,就像自己親身經歷那般心潮澎湃。
2014年底鄭州小范圍的金融風暴讓我所就職的公司在幾個月內資金迅速斷鏈,我失去了剛剛有起色的工作。我只好重新奔波于這座城市的各大人才市場,高不成低不就,惶惶如喪家之犬。
我害怕每個夜幕的降臨,因為這意味著自己又失去一天而仍然一無所成。二十六七歲的年紀,連養活自己都成了奢望。這讓我感到無比沮喪。
夜里睡不著覺的時候時常想找個人聊聊,但是又不想讓熟悉的人看到自己的落魄。于是我想到了偽軍,找到他的微信,想了半天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就百無聊賴地翻了翻他的微信動態。
他最近的一條微信動態是“縱使是個禽獸,難道就沒有生存的權利嗎?”這句話我很熟悉,是韓國電影《老男孩》的臺詞,絕望而陰暗。在他的朋友圈看到真的讓我很詫異。
我想了想還是給他發過去一條微信,問他最近咋樣了。
隔了幾分鐘他回我,不咋樣,公司撤了。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問他,什么意思?
他說,公司不做了。
我問,怎么了?
他回了我八個字,生意好做,伙計難處。
緊接著他又問我,明天晚上有時間沒,一塊吃個飯,聊聊。
我說,行。
我們約在在南陽路一家小飯店見面,那天很冷,他穿一件灰色的毛呢大衣,頭發有些凌亂。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偽軍,他仿佛穩重了很多,言語間雖然還殘存著以前的輕狂,卻難掩眼神的落魄。
他向我講起這一年的創業經歷顯得有些疲憊。
公司是他們四個人合伙開的,他出了大部分的啟動資金,他這兩年省吃儉用攢下了5萬塊錢,又借了七八萬,好不容易把攤子支了起來。
前半年確實運營的還算順利,當時他們也一心想把公司做大,根本沒有考慮利益分成方式,也很欠缺財務核算方面的經驗,當他們意識到這些問題的時候已經是一筆爛賬了,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到最后發現生存還是個問題,也不知道錢都到哪了,焦頭爛額了幾個月,伙計們都撐不下去,開會大吵一架,改行的改行,撤資的撤資。他獨木難支,又面臨第二年的預算,只好關門大吉。
這一年下來他賠了10多萬,如今負債累累。
今天過完,我都不知道明天自己在哪,他喝完杯子里的白酒,點了一根煙苦笑道,我曾經以為自己很了不起,看別人都是傻逼,結果呢,自己才是最大的傻逼。
我安慰他說,別這么想,總會好起來的。
他像是沒聽見我說話,自顧自地說,女朋友也和我分手了,本來我們計劃今年年底結婚的。
這下我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了,只好陪他一起抽煙。
這世界常常讓我們在懵懂中看到希望,又在清醒中看它破滅,帶著深深的惡意。
偽軍突然問了我一個非常詩意的問題,你聽過夢想破滅的聲音嗎?
這個問題太酸,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聽到過,就是玻璃杯摔到地上的聲音,他說,我們幾個最后開會那次,談的很不愉快,有一個伙計把水杯狠狠地摔到地上,那聲音我永遠忘不了。我計劃了所有的東西,我們本來可以撐過去,可最后還是敗給了人情,敗得一塌糊涂,人吶,最重要的還是生存,夢想只是個屁。
說完這些,偽軍猛烈地吸了幾口煙,面部肌肉突然地抽搐,像是在極力掩飾自己的表情。
我始終沒有問他以后的打算,因為我知道他肯定比我更避諱這個問題。
我們用大段的沉默和酒精來麻醉自己,哪怕一刻都不讓自己多想。
我已經忘了那天我們到底喝了多少,只記得天旋地轉的一瞬間,我仿佛在高空俯瞰著這座城市,它是如此的流光溢彩又是如此的面目可憎,我清楚地看見每一條脈絡,卻找不到自己的路,我想把它徹底打碎,又想抱著它的殘軀輕聲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