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吳哥時代
1219年,阇耶跋摩七世去世,這標志著吳哥王朝接近了終點。整個13世紀,吳哥地區出土的碑文極少,那個強盛的國度謎一般的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之中,歷史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此后的柬埔寨歷史,充滿了屈辱和血淚:
13世紀晚期,泰國的阿瑜陀耶王朝強盛起來,并大舉入侵吳哥,吳哥人被迫放棄王城,遷都至金邊;整個14世紀與15世紀,柬埔寨人與泰國人之間戰爭頻發,交戰地點通常是在湄公河西岸。
行至17世紀上半葉,越南阮氏掌權,并割據南方,進入柬埔寨境內。從此,柬埔寨王室夾在泰越兩個強敵中間,進行著漫長又無力的斗爭。
18世紀末期,在世界范圍內尋找殖民地的法國人來到這片土地,柬埔寨王室將法國人視為“天外來客”,意圖借他們的力量驅逐泰國人和越南人。1863年,法國人接替越南人,確立了對柬埔寨的保護制度,1867年,泰國馬古國王去世,泰國人永遠退出了柬埔寨。
接下來,從1863年法國人接手柬埔寨開始,一直到1945年西哈努克國王宣布柬埔寨獨立為止,在這將近100年的時光里,整個人類歷史正在經歷著前所未有的大變局,柬埔寨也被裹挾在這劇變之中,隨著歷史的大車前行:
1900年~1930年,柬埔寨國內建成了大約9000公里的公路;1928年~1932年,金邊和馬德旺之間鋪設了500公里的鐵路;1930年,第一批柬埔寨學生從法國設在西貢的公立中學畢業,其中四人在40年代和50年代擔任部長職務;30年代中期,西索瓦學院的學生組成聯合會,人數超過500人,受過教育的柬埔寨精英開始有意識有組織的參加社會事務。
就這樣,柬埔寨跌跌撞撞,從歷史中一路走來。
行走在這片土地上,一方面,我很困惑:如今這個看來松散、落后、懵懵懂懂的民族,它們如何在一千年前開疆拓土,創造出不可思議的王城?它們真的與那個曾經無比輝煌的吳哥王朝一脈相承嗎?如果是這樣,那曾經氣吞山河的吳哥王朝,又為何沒能將它的智慧和氣度傳遞給它的子民?
另一方面,我也很驚訝,就是這樣一個落后的國家,在長期遭受強國的欺凌之后,在經年不斷的戰爭與暴動之后,它竟然沒有被消滅或被同化,它依然以“柬埔寨”這個自己的名字獨立于世。
無論這種“獨立”,與大國相比,多么的微不足道,它都用它的聲音提醒著人們:一個民族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它自有它的血脈和命運,無論其它的民族和文化多么強大,你若想從根本上改造和消滅另一個文明,這都是件極其困難甚至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廢墟之美
并不是所有頹敗了的,都有資格被稱為廢墟。形成廢墟的先決條件,是曾經強盛過,繁華過,唯有如此,才能在坍塌之后,繼續影響著人們的生活。
從羅洛斯時期開始,到阇耶跋摩七世為止,吳哥給后世留下了600多處大大小小的遺跡,分布在近45平方公里的叢林里。行走在這些遺跡之間,無論大小,每一次進入,都像觀賞一場無聲的表演:
剛踏入時,你還未見到建筑的全貌,荒煙蔓草的氛圍調動起你的情緒,你開始感到困惑、好奇、迷離,一種力量充斥著心田,你對這里的一切充滿期待;
緊接著,寺廟派出使者來迎接你,這使者可能是一尊女神,可能是一個戰士,可能是一幅壁畫,它們把關于這座寺廟的信息傳遞給你;
在使者的帶引下,你隱隱地看見主寺出現在地平線上,它的尺度剛好抓住了你的視線,但又不至于讓你感到驚懼和壓抑,你迫不及待的想要接近那座神廟,但燥熱的陽光讓你無法奔跑,你只能亦步亦趨的行走在長長的布道上。
速度被距離拉慢,慢下來之后你才能從一個觀光客的身份轉變成一個修行者,你才能體會到接近信仰是一件急不來的事情,你才能睜開眼睛好好看看面前的這座神廟,由遠及近,從下至上,然后心生敬畏;
最后,你終于爬上了寺廟的頂端,將一切盡收眼底:多數寺廟已經坍塌,內部空間完完整整的暴露在你的面前,整個歷史也在你的面前,一堆碎磚破瓦,絲毫不驚心動魄,甚至讓人失望,你內心的力量一點點彌散,耗盡,原來,你滿心期待的神秘只是一場虛無;
此時,你站在高處向下俯瞰,再次從全局的角度審視整個建筑:墻壁在歲月的擠壓下,已經變形,就像一個身材走樣的老人,孤獨又艱難的站立在天地之間。一個人的三五年,一段文明的三五百年,這在上天的眼里,并沒有什么差別。
誰還記得曾經的愿望?誰還知道曾經發生過的故事?史料與事實之間,有一段難以估量的距離,真正見證過歷史的只有那些破碎的石頭和微笑的雕像,而他們只能靜默無言。對,此時就站在原地,靜默無言,或許才是對歷史最大的尊重。
唯有靜下來,你才能聽到石墻里的沸騰,那是時光走廊里傳來的回聲,殺喊、哀嚎、血淚、喧鬧,有戰鼓雷鳴,有淺吟低笑,有將軍的吶喊,有孩童的啼哭,善良與邪惡,明亮與黑暗,上升與沉淪……
歷史,從未有過片刻的停頓,它狂傲的、生猛的,從我們所有人的眼前,呼嘯而過。
失落的文明
柬埔寨,可以這樣說,如果沒有吳哥的存在,世人恐怕都不會看它一眼。
吳哥,外人將之奉為奇跡,但對當地人來講,它最現實和緊迫的意義,在于它讓這里的人們有了經濟來源。偉大的王朝在消失了幾百年后,依然有能力,恩澤于自己的子民,而處在貧窮與落后中的子民,不得不靠著“變賣”豐厚的遺產,從西方人的手中換一點錢財。
所以,在整個吳哥地區,到處都是被拔掉頭顱、砍掉胳膊的神像,有的甚至整體被偷運到國外,收藏在文明社會的展廳里,供人憑吊。如今,這種情況有了很大的轉變,柬埔寨人民已經開始有意識的對古跡進行修整和保護。
離開吳哥遺址,進入暹粒市區,這座城市完全被旅游業支撐起來,有豪華的酒店,餐館,有膚色各異的游客,有世界各地的美食。這里是新世界與舊世界的分界點,一端連接著失落的文明,一端連接著日新月異的未來。
傍晚時分,在暹粒街頭散步,涼風習習,吹散了一切的偽裝,人們變得輕松、友好、快樂和單純,街邊的小商人,面帶微笑的叫賣著廉價的小商品,1美元能換取一大堆各式各樣的明信片、冰箱貼、小手工藝品,以及孩子們的歡呼雀躍。在他們的眼里,生活就是這樣平淡無奇,日復一日,沒有屌絲逆襲,沒有絕地反擊。
離開這有限的快樂,在通往機場的路上,村落再次變得凋敝和灰暗起來,很多村莊,至今沒有路燈。遠遠地,有并不悅耳的樂器在嘶鳴,那是被地雷炸毀了雙腳和眼睛的人們,在當地政府的組織下,組成了殘疾人樂團,靠表演維持生計。車子從他們的面前經過,樂團里的人們大多在五十歲上下的樣子,他們拖著殘敗的身軀,努力的活著,在他們的臉上,已經看不到任何表情。
說真的,作為一個在大國光環下成長起來的人,我很難體會一個部落式小國在帝國邊緣受到的歧視和傷害。如果說,這個世界并沒有賦予他們和平與快樂,那我們又有什么理由要求這里的人民和我們一樣,要明辨是非,從善如流?
帶著這樣的困惑,我登上了返程的飛機,吳哥消失在地平線中,暗自沉浮。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