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曹雪芹《紅樓夢》
“青藤、雪個、大滌子之畫,能橫涂縱抹,余心極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為諸君磨墨理紙,諸君不納,余于門之外餓而不去,亦快事也。”——齊白石
正如開篇所云,在漫漫歷史長河中,“惟倜儻非常之人稱焉。”曹雪芹如是,朱耷亦如是。我常以為中國文人是精神文化世界里的一朵奇葩。他們常飽含憂郁,心系天下,當世事不如意時,便將自己的情感與思想寄托在小小的精神世界里,這些情感與思想的載體,或是文章,或是書畫。那些正直的文人內心多少充盈著孤傲,不屑于對當朝阿諛奉承,往往寄情于山水,隱世抒憤。
朱耷生活在時代激烈變革的年代,歷史強硬地在他的人生上打上烙印,使得“藝術家個體生命強悍呈現,筆墨丹青對人格內核直捷外化”。在這里,我無法作出比余秋雨先生更精辟的見解,只得摘抄如下:
“毫無疑問,并不是畫到了人,畫家就能深入地面對人和生命這些根本課題了。中國歷史上有過一些很出色的人物畫家如顧愷之、閻立本、吳道子、張萱、周□、顧閎中等等,他們的作品,或線條勻停緊挺,或設色富麗諧洽,或神貌逼真鮮明,我都是很喜歡的,但總的說來,被他們所畫的人物與他們自身的生命激情不必有密切的血緣關聯。他們強調傳神,但主要也是很傳神地在描繪著一種異已的著名人物或重要場面,藝術家本人的靈魂歷程并不能酣暢地傳達出來。在這種情況下,倒是山水、花鳥畫更有可能比較曲折地展示畫家的內心世界。 山水、花鳥本是人物畫的背景和陪親,當它們獨立出來之后一直比較成功地表現了‘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美學意境,而在這種意境中又大多溶解著一種隱逸觀念,那就觸及到了我所關心的人生意識。這種以隱逸觀念為主調的人生意識雖然有濃有淡,有枯有榮,而基本走向卻比較穩定,長期以來沒有太多新的伸發,因此,久而久之,這種意識也就泛化為一種定勢,畫家們更多的是在筆墨趣味上傾注心力了。所謂筆墨趣味認真說起來還是一個既模糊又復雜的概念。說低一點,那或許是一種頗感得意的筆墨習慣;說高一點,或許是一種在筆墨間帶有整體性的境界、感覺、悟性。在中國古代,凡是像樣的畫家都會有筆墨趣味的,即使到了現代,國畫家中的佼佼者也大抵在或低或高的筆墨趣味間遨游。這些畫家的作品常常因高雅精美而讓人嘆為觀止,但畢竟還缺少一種更強烈、更坦誠的東西,例如像文學中的《離騷》。有沒有可能,讓藝術家全身心的苦惱、焦灼、掙扎、癡狂在畫幅中燃燒,人們可以立即從筆墨、氣韻、章法中發現藝術家本人,并且從根本上認識全心全意,就像歐洲人認識拉斐爾、羅丹和梵高?”
花鳥畫是中國畫的一大支脈。到了唐代,工細一體的花鳥畫基本確立,粗放寫意的花鳥畫也開始萌發。宋代是工筆畫鳥的鼎盛期,題材多是有美好、吉祥象征的花卉和鳥禽。花鳥畫中的寫意一格則起于唐代,經宋代文同、蘇軾等畫家發展而成為花鳥畫的主流。“寫意”有兩層內涵,一是寫物象之意,捕捉物象的精神,二是寫胸中之意,借形象傳達情感。松梅竹菊在花鳥畫中之所以成為“永恒”的題材,是因為畫家賦予他們高潔、晚香、堅強等人的品質。到了明代,徐渭對水墨大寫意花鳥畫貢獻獨特。“生命奔瀉出淋漓而又邐潑的墨色與線條,躁動的筆墨后面游動著不馴和無奈。”
朱耷雖也是大寫意花鳥,但他的大寫意,不同于徐渭,徐渭奔放而能放,八大山人嚴整而能放。余秋雨先生說朱耷的“具體的遭遇沒有徐渭那樣慘”,徐渭將自己凄厲的人生經歷“幻化為一幅幅生命本體悲劇的色彩和線條”,朱耷延續了“這種在中國繪畫史上很少見到的強烈悲劇意識”,但“他的悲劇性感悟卻比徐渭多了個更寥廓的層面。他的天地全都沉淪,只能在紙幅上拼接一些枯枝、殘葉、怪石來張羅出一個個地老天荒般的殘山剩水,讓一些孤獨的鳥,怪異的魚暫時躲避。”
同為明宗室的石濤(亦稱原濟、大滌子),雖與朱耷很要好,心理狀態卻有很大不同,精神痛苦沒朱耷那么深,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他與更廣闊的自然有了深入接觸,悲劇意識有所泛化。余秋雨先生在《青云譜隨想》里寫道,“當這種悲劇意識泛化到他的山水筆墨中時,一種更具有普遍意義的美學風格也就蔚成氣候。沉郁蒼茫,奇險奔放,滿眼躁動,滿耳流蕩,這就是使他與朱耷等人一起與當時一度成為正統的‘四王’潮流形成鮮明對照,構成了很強大的時代性沖撞。有他們在,不僅是‘四王’,其他中國繪畫史上種種保守、因襲、精雅、空洞的畫風都成了一種萎弱的存在,一對比,在總體上顯得平庸。 徐渭、朱耷、原濟這些人,對后來著名的‘揚州八怪’影響極大,再后來又滋養了吳昌碩和齊白石等現代畫家。中國畫的一個新生代的承續系列,就這樣構建起來了。我深信這是中國藝術史上最有生命力的激流之一,也是中國人在明清之際的一種驕傲。”
當朱耷在沉重的歷史和現實壓迫下默然畏縮在書畫世界里時,萬萬沒想過自己竟已悄然改變了藝術史的走向,也沒有想到自己引領的“這股藝術激流在中國繪畫史上是多么珍罕,多么難于遇見又多么讓人激動。”連孤傲的齊白石都放出癡顛之語,為了朝拜這種真正值得朝拜的藝術生命,連折辱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了。這是以筆墨做媒介的一種生命與生命之間的強力誘惑!
“眼高百代古無比,書法畫法前人前。”——石濤
“讀書至萬卷,此心乃無惑;如行路萬里,轉見大手筆。”——朱耷
八大山人在藝術上有杰出的成就。他以繪畫為中心,對于書法、詩跋、篆刻也都有很高的造詣。
朱耷在形成自己風格的發展過程中,繼承了前代的優良傳統,又自辟蹊徑。
在書法方面,他精研石鼓文,刻意臨寫漢、魏、晉、唐以來的諸家法帖,尤以王羲之的為多。朱耷筆墨特點以放任恣縱見長,蒼勁圓秀,清逸橫生,不論大幅或小品,都有渾樸酣暢又明朗秀健的風神,具有勁健秀暢的氣格。篆刻形體古樸,獨成格局。章法結構不落俗套,在不完整中求完整。
草書《時惕乾稱》“乾”中部幾筆交搭一處像是一筆,“稱”的末筆之弧亦與上面一橫交疊,形成了“共線”現象,畫也常如此,減少了被筆畫分割的空白數量,突出了虛空間的整體感和虛實相生的效果,并沒有破壞草書的規范,似是無意,卻亦是表現出了山人內心的“空虛”。
朱耷為清初“四大畫僧”之一,以大筆水黑寫意畫著稱,尤以花鳥畫見長。他的花鳥畫,遠宗五代徐熙的野逸畫風和宋文人畫家的蘭竹墨梅,也受明林良、呂紀、陸治的技法影響,尤致意青藤白陽的粗放畫風。他的山水畫,遠尚南朝宗炳,又師法董、巨、米芾、倪、黃以至董其昌等人的江南山水。他用董其昌的筆法來畫山水,卻絕無秀逸平和,明潔幽雅的格調,而是枯索冷寂,滿目凄涼,于荒寂境界中透出雄健簡樸之氣,反映了他孤憤的心境和堅毅的個性。他的用墨不同于董其昌,董其昌淡毫而得滋潤明潔,八大山人干擦而能滋潤明潔。所以在畫上同是“奔放”,八大山人與別人放得不一樣,同是“滋潤”,八大山人與別人潤得不一樣。
繪畫能取法自然,又獨創新意;師法古人,又不泥于古法;筆墨簡練,大氣磅礴,以少勝多,創造了高曠縱橫的風格。他懷著國破家亡的痛苦心情,借花鳥、木竹、山水來抒發對滿洲貴族統治者的不滿和憤慨,表現他那倔強傲岸的性格。因此他畫的是鼓腹的鳥、瞪眼的魚;或是殘山剩水、老樹枯枝;或是昂首挺胸的獸類,振翅即飛的孤鳥;或是干枯的池塘、挺立的殘荷,而其中又有活潑的游魚、生動的花朵。借此比喻自己,象征人生,達到了筆簡形具,形神兼備的境界,充分運用了中國繪畫藝術的特有傳統手法。
山人的花鳥畫風,可分為三個時期,50歲以前為僧時屬早期,署款“傳綮”、“個山”、 “驢”、“人屋”,多繪蔬果、花卉、松梅一類題材,以卷冊為多。畫面比較精細工致,勁挺有力。50歲至65歲為中期,畫風逐漸變化,喜繪魚、鳥、草蟲、動物,形象有所夸張,用筆挺勁刻削,動物和鳥的嘴、眼多呈方形,面作卵形,上大下小,岌岌可危,禽鳥多棲一足,懸一足。65歲以后為晚期、藝術日趨成熟。筆勢變為樸茂雄偉,造型極為夸張,魚、鳥之眼一圈一點,眼珠頂著眼圈,一幅“白眼向天”的神情。他畫的鳥有些顯得很倔強,即使落墨不多,卻表現出鳥兒振羽,使人有不可一觸,觸之即飛的感覺。有些禽鳥拳足縮頸,一副既受欺又不屈的情態,在構圖、筆墨上也更加簡略。這些形象塑造,無疑是山人自己內心的寫照。他在題黃公望山水詩中寫道:“郭家皴法云頭小,董老麻皮樹上多。想見時人解圖畫,一峰還與宋山河。”這簡單字句后表現出的是對前朝深深的眷戀和寄情于書畫的孤寂。他的畫還經常采用現代人所說的正負空間構成、圖底相襯的手法,虛白處似有圖,但他是有畫處皆具象,虛白處皆抽象,具象的“有”與抽象的“無”相輔相成,隱喻著“有生于無”“真空妙有”的理念,這和他曾為僧為道又深受儒家思想浸染是分不開的。生活磨礪了他,卻也造就了這世上獨一無二的他。
三百年來,凡大筆寫意畫派都或多或少受了他的影響。名畫家鄭板橋在題八大山人的畫時稱贊說:“橫涂豎抹千千幅,墨點無多淚點多。”清代張庚評他的畫達到了“拙規矩于方圓,鄙精研于彩繪”的境界。他作畫主張“省”,有時滿幅大紙只畫一鳥或一石,寥寥數筆,神情畢具。清代評論家秦祖永則稱道“八大畫以簡略勝。”
這些鳥魚完全掙脫了秀美的美學范疇,而是夸張地袒露其丑,以丑直鍥人心,以丑傲視甜媚。它們是禿陋的,畏縮的,不想惹人,也不想發出任何音響的,但它們卻都有一副讓整個天地都為之一寒的白眼,冷冷地看著,而且把這冷冷地看當作了自身存在的目的。它們似乎又是木訥的、老態的,但從整個姿勢看又隱含著了種極度的敏感,它們會飛動、會游弋、會不聲不響地突然消失。
《荷池雙鳥圖》為八大山人“白眼向人”的代表作。《荷池雙鳥圖》紙本,立軸,啟功先生跋題:“觀八大山人《荷池雙鳥圖》,見屬款之八字作二點,是知為山人晚年筆也。山人平生多畫荷花,干長而柔葉,大而潤,披圖如見清光無盡也。此則于葉下空闊處,作拳石雙鳥,一沉思,一理羽,相對無言,尤饒靜默空明之趣,至其疏密聚散之合宜,筆墨含蘊之精妙,亦俱見八大山人之精詣。誠七十之神品。”
這是我在一個拍賣網站里找到的對這幅《荷池雙鳥圖》的介紹。這幅也可以稱為是其自畫像。
要知道作為明王朝的宗系,朱耷奇崛的個性不是一種天性,而是在坎坷的際遇中形成的偏執情結,仇恨、悲切、無奈、幻滅等各種復雜意緒使他每每在畫中宣泄和寄托情懷。畫作中扭曲但挺攢而上的荷干,支離破碎的荷葉,上大下小而有幾分峻險之勢的頑石,都是桀驁不馴的性格象征。畫中的鳥是朱耷創作的典型,它目光斜視,不屑于世,但處在不安之中。
下面著重介紹一幅畫《荷石水禽圖》:
朱耷的作品在藝術上達到了“筆章形賅”“形神畢具”的境界,《荷石水禽圖》是其代表作之一。此幅墨筆畫湖石臨塘,疏荷斜掛。兩只水鴨或昂首仰望。或縮頸望立。意境空靈,余味無窮。荷葉畫法奔放自如,墨色濃淡,富有層次。八大山人曾自云: “湖中新蓮與西山宅邊古松,皆吾靜觀而得神者。”可見其畫荷是觀察入微,靜觀悟對而以意象為之,信手拈來,妙趣自成。款署:“八大山人寫”,押“八大山人”白文印。
再細看《荷石水禽圖》,中有荷葉數柄,從不同角度向畫面中伸出,有濃有淡,形態各異,參差不齊,錯落有致。一枝含苞待放的花苞從花葉叢中鉆出,顯示出盎然的生機。畫面下方橫臥著一頑石,上面蹲著兩只水鴨,一前一后,一高一低,一只伸長脖子向上望著,一只相向而立,靜靜的站立著,整個畫面的構圖互相呼應,動感十足。他用對比如此強烈的筆墨和象征手法,抒發著他高傲、冷漠、苦痛、仇恨、輕視等種種對現實不滿的情感。從這幅畫中,我們可以充分感受到朱耷筆墨功力。看似逸筆草草,但卻達到了筆簡意賅、神氣完足的境界,進一步發展了明末徐渭的大寫意花鳥畫風格。
當初看到這幅畫時,便心中一震,畫中那鳥兒仰頭屈頸,像是找尋著什么但又質疑和畏懼著什么。它看的是那枝翹然而立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么?它內心怕是極掙扎矛盾的吧,多想告訴那可愛的花苞,可莫要對這外面的世界抱有太美好的幻想,但它無能為力,只能冷冷地注視著那新鮮生命的綻放,內心黯然又不安,那倔強而冷漠的眼神,一直烙在心里揮之不去。這幅畫中的荷塘景色是寧靜的,但這種寧靜是一種痛苦的寧靜,是一種神經質的寧靜,是一種摧心撕肺的痛哭失聲之后的寧靜。從這種寧靜中,我們可以隱隱聽到一種低沉的抽泣。
這是他在哭吧?回首往昔,他恚憤,他冷峻,他永守著孤寂中的傲慢,他在極精練的筆墨中傾注了自己全部的生命。甲申之變的鐵馬冰河千里狼煙,古廟道觀的鐘聲巍巍香煙渺渺,似乎早已淡去,殊不知,早已印在他的骨子里,和冷漠空寂一起流淌,從那之后,他的生活應算是比較平靜的吧,那他的心是否也在時光的沖刷下日趨平靜了呢?
透過這幅幅畫卷,我仿佛看到了他,戴著一頂高聳的笠帽,雙手輕握做謙揖狀,素袍布鞋,冉冉而前,是一個瘦削、清朗而倔強的小老頭兒。我朝他笑著,而他卻只是平靜地抬眼看了我一眼,眼神依舊冷漠,眼角卻似有濕潤,不一會而轉身離去,消失在昏黃的畫卷里。
我輕嘆,“橫涂豎抹千千幅,墨點無多淚點多”果然才是他一生最精辟的寫照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