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叮咚,叮咚。
脆生生的音符在風里跳動。
天際的光線穿過純白無色的琉璃,流轉于飛揚的鮮紅裙衫,淡淡的香,浮于四周。
后面,載著露珠的草蔥蘢若翡翠鋪成,一塊光滑可鑒人影的青石,安靜地享受青草土地的擁抱。
高高低低的坡,把天地相接的線拉成自然壯闊的彎曲。
天地間,仿佛只存這一塊凈土……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把起初的靜謐美好擊個粉碎。
“要走便走!”女人珠淚強忍的眸子,在盈盈水光中絕望,“只當……你我從不相識!”
對端,鴉黑殘舊的袍子被風卷起,暗紅的血漬藏于袍下冷光凜凜的鐵甲之上,傷口已經結痂的大手,緊握腰間金線繞柄的長刀。
“君有命,臣從命。此生,你我注定殊途。”
男人沒有任何起伏的語調,引來長長的沉默。
“你說,待你從此役凱旋而歸,我定要披了嫁衣在此等你。”娟麗驚世的臉龐,凈透如飛雪化水,傾國之貌只因他一句話,失色于無邊無際的凄涼冷笑,“而今,嫁衣如新,人心不故。呵呵,皇命與我,終究還是我敗下陣來……你走罷。”
濃重一聲嘆息,五光十色的世界,瞬間染成沉郁的灰白。
白底雕花的細瓷瓶從他懷里掏出,在粗糙若砂紙的大手間猶豫捻動。
“你最愛的紫清釀。”紅色的瓶塞被拔開,甜而醉人的芬芳教人心迷意亂,他的嗓子開始黯啞,“這是我最后一次為你釀的酒。飲罷,你我恩盡情絕。”
纖纖手指停在半空,卻只是短暫的一瞬,轉眼間已將瓷瓶握入手中,一仰頭,無色的液體灌入丹紅小口,潔白細致的喉嚨,在不斷的吞咽中鼓動。
飲下的是酒還是淚,此刻誰能分得清楚。
空空的瓷瓶被倒轉過來,一滴不剩。
“你可以走了。”空洞漠然的眼神投射到他的臉上,扣住瓶子的手赫然松開,“你我之間,從此干凈如這酒瓶,空無一物。”
瓶子摔在泥地上,沒有碎,在骨碌碌的滾動中壓彎了無辜的草,停在大青石下。
大手一揮,袍子朝旁撩動,高窈健碩的身影轉身朝相反的方向大步而去,呼呼風聲下,沒留半點不舍,只有一地踏碎人心的腳印。
所有力氣在他的背影消失于這片蒼蒼草原后,化為烏有。
癱坐到青石上,撐住身體的手掌緊壓著冰涼的表面,微微顫抖。
“嫁衣,只為你一人而披。”
凝結糾纏于眼眶多時的淚,終于滴落,在石頭上流成一條淺淺的印。
鮮紅的群擺,頹然拖在地上,蓋了綠草,蓋了生機。
“君心有我,我心有君……”淺淺笑聲回旋而起,又嘎然而止,“可惜,長恨綿綿,誓無絕期。”
長恨綿綿,誓無絕期。
長恨綿綿,誓無絕期。
八個字如魔咒般沖擊著大腦的最深處,幻影顛倒間,恍然見到坐在青石上的女人,痛苦地捂著心口,匍匐在石上,脆弱的指甲緊緊摳在石縫中,隨時有斷掉的可能。
熟悉的痛覺扯動自己最纖弱的神經,痛的人不光是她,還有自己。紅色嫁衣,傾國美人,草原天際,在這聲聲乎遠乎近的咒念聲下被剖成七零八落的碎片。唯一殘留的記憶,是一張絕美的臉,還有一個決絕而去的背影,以及,心口上完全相同的痛。
君岫寒猛地睜開了眼。
背脊上的汗被從窗口灌入的夜風一吹,冷得寒心。
自己又做夢了嗎?!
她驚恐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尋找并確認所有熟悉的場景與物品,深怕是陷入了另一場惡夢。
桌椅書柜,歪擺的電話,掛在門口的抹布,加上在手背上的重重一掐,君岫寒確定自己已從那怪夢里醒來。
心口的疼痛依然,但,似乎沒有回到之前不能忍受的程度。她起身關上窗戶,再坐回桌前,無處可去的目光愣愣瞪著那張畫。
女人的臉,秀美的雙手,在畫中那空蕩蕩的嫁衣上漸漸浮現,像有高人提筆正往上精雕細琢一般。
君岫寒用力眨眨眼,哪里又見什么女人臉女人手,嫁衣依然孤單于草石之上,固執地守候。
時間一分分過去,君岫寒了無睡意,從來記不住夢境的她,出人意料記住了夢中女人的模樣,盡管只是恍然幾眼,可若她真出現在人群之中,必可以一眼將其認出。然,她記住了女人,卻記不住那男人。準確說,她根本沒看到那男人的容貌,縱是離得那么近,近到可以看到他手掌上的傷口,卻依然無法看到他的臉。
為什么呢?!
追究一個莫名其妙的夢,多么荒謬而可笑的舉動。君岫寒明知道這點,但依然無法控制自己的探究之心。無法解釋的混亂,徹底占據了她的身體和思維。
“小君!小君!”和藹又有些焦急的呼喊在耳邊回響。
君岫寒緩緩睜開眼,朦朧中,老秦的臉在面前晃動,旁邊還站著個矮矮胖胖的人影。
館長?!
睡眼惺忪的她忽地坐起來,緊張而局促地看著另外兩人,桌上老式鬧鐘的指針正指向早晨十點。
自己睡著了?!還睡到這么晚?!
“小君,你沒什么事兒吧?”向來嚴肅的館長盯著她蒼白如紙的臉,“病了就不要死撐,我可以放你病假。”
“館長我沒事啊!”君岫寒站起來,慌亂地擺手,她并不怕休病假,她怕讓她休長假,非常時期,她斷斷不能丟了這份工作。
館長狐疑地瞅了她半晌,咕噥道:“嘴唇都泛紫了……”
“我真的沒事!”君岫寒一步跨到館長面前,拼命把嘴唇抿出一點紅潤,說,“只是前幾天有些感冒,估計是昨夜吃的感冒藥,害我睡過了頭。館長對不起,下次不會了。”
“我不是責怪你,只是真有什么不舒服千萬不要藏著,鬧嚴重了對大家都不好。”館長搖著頭朝門口走,末了又轉回頭對老秦說,“老秦,我等會兒要去省里開會,大后天才回來,你留意一下小君,別出什么岔子。還有,謝菲怎么還沒來上班?你聯系一下她!這丫頭越來越無組織無紀律了!”
老秦呵呵一笑,答道:“館長,你來之前我已經給她打過電話了。她說前天晚上回去的時候扭傷了腳,正在家休養。”
館長的胖臉由白到紅,又由紅到白,縛手出門前,忿忿扔下一句:“每次一曠工就撒謊說自己這兒傷了那兒扭了!這次等她回來,不開除她我就把我的王字倒過來寫,哼!”
老秦目送著館長憤然的背影遠去,笑道:“謝菲這丫頭有麻煩了,館長不怒則已,一怒驚人。”
如果是平日,館長詛咒發誓說把他的姓倒過來寫,君岫寒一定會偷笑不止,可現在她半點笑不出來。
“你的臉色比昨天更差了呀。”老秦看著她倦怠若死灰的面色,不無擔心,“還是去看看醫生吧,如果真是感冒沒有痊愈。”
“我還好……還好……”君岫寒軟軟地坐回椅子上,頗為懊惱,“上班時間睡覺,但愿館長不會介意才好。”
老秦走過去倒了杯熱水,放到她面前:“不會的。唉,也怪我。今早我來,見你睡得那么沉,不忍心叫醒你,沒想到館長也來了。”
她抱住熱騰騰的水杯,干澀的嘴唇剛剛碰到杯沿,馬上又停住,一把抓住老秦:“我昨夜做了很奇怪的夢!還有,昨天我說我看到嫁衣活過來的事,還有你給我的那本貼著畫的文件夾,那天明明出現了四句很奇怪的話,毛筆寫的,什么長恨綿綿誓無絕期,明明有的,可是昨天晚上我再看,字全部沒有了!我沒有說謊啊!”
“小君,你冷靜點。”老秦俯下身,用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皺起了眉,“你在發燒呢!很燙啊!”
他以為自己因為激動而缺乏條理的語言是胡話?!
“我沒有病,也沒有說胡話!”她驀地惱了,用力拉下老秦的手,指著門外,“那件嫁衣有問題,一定有問題!你信我!”
老秦無奈,習慣性地扶著眼鏡,緩緩道:“那件嫁衣,是我親手做出來。如果有什么問題,我該比誰都清楚。小君,你病了,不要固執,跟我看醫生去。”
君岫寒從惱怒轉而憤怒,莫名的悲憤與委屈在身體里兜轉許久也找不到出口,最后終于化作她一聲從沒有過的大吼:“我不去!!!”
或許早已習慣了那個平素禮貌溫和的女孩,此時的君岫寒,讓老秦微微一怔。
然后是短暫的尷尬與沉默。
“對不起……秦老師。”君岫寒顫動的睫毛遮住泛紅的眼睛,嘴唇蠕動著,“我不是有意的……我突然很煩……”
“呵呵,我想你需要安靜一下。”老秦大度地笑笑,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從抽屜里摸出一盒沒吃完的感冒藥放到君岫寒面前,“我出去工作了,今天你就好好留在這里休息。記得把藥吃了,不行的話還是得跟我去醫院!”
君岫寒沒有再辯駁,輕輕點點頭,說:“謝謝……”
窗外,隱隱有一縷夏陽透入,照在她冰冷的脊背上,再漸漸穿入身體,在融化中層層剝離裹住心臟的障礙物,一種有東西即將呼之欲出的急迫感。
她似乎遺忘了什么,而她的身體,她的思緒,正在不受控制地回憶。
在辦公室里呆坐了一天,老秦送來的午飯她一口未動。
看著漸濃的夜色,老秦端起冷冰冰的飯盒,擔憂地說:“你多少得吃點東西啊。”
“我不餓。”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幾顆心急的星子已經躍入空中,爭先恐后地忽閃著。
“小君……”
“秦老師,你先回去吧,我很好,不用擔心。只是有點累。”她打斷老秦。
不信的人,始終不信,多說無益。她滅了所有想讓他人相信自己的念頭。
老秦看著她沉寂的側影,嘆息:“好吧。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記得打電話給我!”
“再見。”她喃喃。
老秦收拾起自己的東西,走到門口,旋即側過臉,嘴角有笑意:“七夕見。”
七夕?!
對,明天是七夕,中國的情人節。
對于一個孤獨的人來說,七夕沒有任何意義。
七夕……嫁衣……
不期然地又想起那件令人萬般不悅的衣裳。君岫寒凄然一笑,在整個白天都沒有發作過的疼痛又在心口肆虐起來。
她痛苦地呻吟著,蜷縮在椅子上的身體顫抖不停。
身體越疼,腦子反而越清醒,昨夜夢中的情景,女人的眼,男人的手,甚至那白瓷瓶上的花紋都歷歷在目,不似夢境,倒像真事。
老天,自己到底是著了什么魔了?!
君岫寒倒在地上,無助地看著天花板,期盼錐心之痛快些散去,又或者讓自己即刻停止呼吸,不要再受這已經受不了的痛楚。
鬧鐘嘀嗒嘀嗒走動,紅色的時針慢慢抵達午夜十二點。
疼痛終于隱退下去,君岫寒卻不敢亂動,又躺了一會兒才費力從地上爬了起來。
擦去一臉的汗水,她端起水杯,一口氣灌下一杯水。
刺激的涼意從食道擴散至全身,她的精神為之一振。
甩甩頭,身體的不適在此時悉數消失,什么疼痛,什么憤怒,什么委屈,全部歸于平靜。
甚至,她還覺得有點餓了。
人體是多么奇怪的構造物,剛剛還死去活來,此刻疾痛全無。
突然,包里一陣短促的鈴音響起。
誰會在這個時候發短信?!
君岫寒的朋友少之又少,從不會有人在這個時候發短信給她。
取過包,掏出手機,她的目光里閃過訝異。
謝菲的名字赫然在目,下頭的短信框里,只有八個字——
“長恨綿綿,誓無絕期。”
君岫寒手一抖,手機差點摔在地上。
毫不猶豫地,她馬上撥通了謝菲的電話。
通了。
接電話啊!!
君岫寒心頭焦急地喊著。
我送你離開,千里之外……
隱隱的歌聲從門外的走道上飄過。
君岫寒心下一驚,她知道謝菲是周杰倫的鐵桿粉絲,《千里之外》是這丫頭最愛的手機鈴聲。
她不假思索地跑出了辦公室。
取過包,掏出手機,她的目光里閃過訝異。
謝菲的名字赫然在目,下頭的短信框里,只有八個字——
“長恨綿綿,誓無絕期。”
君岫寒手一抖,手機差點摔在地上。
毫不猶豫地,她馬上撥通了謝菲的電話。
通了。
接電話啊!!
君岫寒心頭焦急地喊著。
我送你離開,千里之外……
隱隱的歌聲從門外的走道上飄過。
君岫寒心下一驚,她知道謝菲是周杰倫的鐵桿粉絲,《千里之外》是這丫頭最愛的手機鈴聲。
她不假思索地跑出了辦公室。
昏黑的走道上,千里之外的鈴聲一遍又一遍重復,越靠近三號展廳,聲音越響亮。
君岫寒舉著手機,在幽暗的燈光下偱聲疾行,直奔空空的展廳。
最終,她的腳步在嫁衣前止住,頂上吝嗇的燈光灑在展柜一側,細碎的光點紛亂閃爍,里頭的紅衣在光線的擾亂下,恍惚間有了人的味道,安靜地站,安靜地看,安靜地盼……
我送你離開,千里之外……
鈴聲在耳際悠揚高飛。君岫寒掛了電話,目光直直地盯著展柜后頭,那塊被及地金絲絨布簾遮住的墻壁。
那墻上,鑲著一個大大的壁柜,老秦說早些年里頭是用來堆放文檔的,博物館裝修過后,這壁柜便成了放雜物的地方。
手機鈴聲,毫無疑問是從壁柜里傳出。
“謝菲……”君岫寒發白的嘴唇惶惶嚅囁,猶豫再三,她抖著雙手掀開布簾,拉住暴露出來的,壁柜上冰涼的鐵制把手。
咣當!
沉重的開門聲震蕩了整個大廳。
君岫寒懼疑的目光落在灰塵仆仆的壁柜里,霎時凝固——
一人多高的寬大空間里,身材嬌小的謝菲雙臂呈一字型平伸著,像個提線木偶般懸浮在離柜底不滿半尺的地方,畫著煙熏妝的大眼睛雖然圓睜著,卻沒有任何神采,混濁無覺地看向前頭。她的手機斜躺在壁柜一角,顯示屏上的背景燈光尚未熄滅。
君岫寒緊緊捂住了嘴,本能地朝后退去。
忽地,她的腳后跟觸到了另一人的腳尖,驚恐之下,還來不及回頭,君岫寒只覺后腦上竄過一陣椎心刺痛,似有一根長針破骨而入,左右攪動,生生要將她的頭顱攪成碎末。
眼前的一切開始顛倒錯亂,君岫寒重重倒在地上,在意識徹底喪失前的剎那,她見到的最后的光景,是那件靜立于柜中的嫁衣,悠然穿過厚厚的玻璃,帶著猜不透的淺笑,緩緩朝自己飄來……
衣裳也會笑么?!
君岫寒昏迷前腦中迸出的最后一個問題。
鮮艷的石榴紅,輕易侵蝕了全部視線……
6
土塵和了枯黃的草屑,在空中飛揚四散,罩了整塊凸出于草原的山坡。
逆風中,立了兩個男人,身上曲領衫一紫一朱,均是幞頭官履,革帶束腰,微微瞇著眼,并舉大袖半遮了臉,在這迷眼的壞天氣中,費力地盯著山坡下一處不顯眼的凹地。
三五個壯力兵丁手舉鋤頭鐵鏟,緊張地挖著腳下的土,所站之地,已成一方矩形深坑,黑黃相間的泥土在坑邊堆如小山,一口黑色的描金漆木棺槨靜躺于側。
“堂堂公主,竟落個葬身荒野的下場。”年紀略少的朱衣人惋惜地嘆氣,“皇上未免太絕情……”
年長些的紫衣者像是聽了什么犯忌諱的大事,忙嚴聲低斥:“小心說話!皇上豈是你我可以隨意說論的!仔細你的烏紗性命!”
朱衣人不以為然,道:“僅憑國師一句朝有妖孽,便殺了自己的女兒。公主何罪?不過天賦異稟能預言將來事罷了,我看那妖道更像為禍朝野的禍害!”
“你……咳……”紫衣人臉色一白,旋即重重跺了跺腳,將自己壓抑已久的情緒用這種方式發泄,末了,搖頭嘆道,“錯就錯在她不該說出臨安被占,帝君成囚這般犯大忌的話啊。皇上對這女兒本就視為異類,賜她側殿于這荒野之地已是莫大恩惠。如今戰火連天,我軍敗多勝少,加上國師從旁作梗,皇上自然確信貽害國運的是公主殿下,殺之方能救水火正朝綱啊。小小年紀……可憐哪……”
沉默半晌,朱衣人卻發出兩聲冷笑,道:“九五之尊,處死個公主無可厚非。可是何苦要用這下作手段,偷摸行事?!國之將亡,不因公主,卻因昏君!”
“此話跟我說了便罷!被旁人聽到,你縱有十個頭也不夠落地!”紫衣者警惕地看看四周后,方才又說道,“公主身藏異稟,皇上眼中視同妖孽,懼多于恨哪!不派那公主最信的人去,只怕事情不成反惹惱公主,多生枝節。”
“呵呵,天武將軍,我曾以為他是朝中難得的真英雄……”朱衣人放低袖子,拂去臉上的贓物,不屑地甩開,“卻沒想到終是個無情孬種。親手喂心愛之人飲下毒酒,大丈夫是假,偽君子是真。”
“唉,休再多講了。”紫衣者拍拍對方的肩頭,目光投向漸漸暗淡的天際,“只怪紅顏命薄。七夕之夜,孤埋黃土……公主殿下,來生莫再入皇室,投個平常人家去罷。”
愈發如濃墨潑上的天頂,隱約有兩顆閃爍不止的星子,朝彼此努力靠近著,再眨眨眼,方知是幻覺一場,茫茫蒼穹上哪里見得半顆星子,黑得絕望。
剛才微弱下去的夜風,又有了強硬的勢頭,二人背過身避開討厭的土渣草末,垂下頭,抱臂不語。
許久后,凹地中有人氣喘吁吁跑上坡來,朝二人躬身稟報:“大人,墓穴已挖成!”
二人對視一眼,隨這兵丁下到了凹地。
火把的光在風中晃動,映出數張汗津津灰撲撲的臉。
紫衣者眼神復雜地看看那副快被夜色融化的黑色棺木,猶豫片刻,緩緩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錦盒,打開,取了一張淺黃小紙出來。
“去罷,既然皇上這么吩咐,我們必須照做。”他把黃紙遞給神色凝重的朱衣人,“國師的話,皇上視為神諭。你我就不要‘逆天’而行了。”
接過黃紙,朱衣人嘲諷的笑容在火光中閃動:“封妖符……天下還有比這更荒唐可笑的事么?他們當真怕公主變了妖,從墓穴爬出來吃了他們?既畏懼如斯,當初又何苦下這狠手?”
“貼上棺蓋罷,莫再多言!”紫衣者微慍,為對方的心直口快。
朱衣人忿然哼了一聲,拂袖朝棺槨走去。
不待他靠攏,突地,竟有股強如刀鋒冷若冰霜的陰風自新挖成的墓穴里猛竄而出,滅了所有火把,直撲棺槨。
砰一聲巨響,早已合好的棺蓋竟生生掙斷了深深釘入的鉚釘,翻開倒立,最后仰倒在棺槨后頭的泥地上。一層滲著雪白的青光,從棺槨內升漾而出,流水般盤旋在上方,將整個棺木密密包裹起來,黑暗中,徒生驚心的妖異。
見狀,在場眾人無不大駭變色,兩個膽小的兵丁拔腿便想跑。
“給我站住!”紫衣者畢竟年長,突來的恐懼還不足以淹沒他的理智,他怒目看向那兩個準逃兵,“沒有我的命令,誰敢擅自離開,殺無赦!”
“老師……”朱衣人舉著黃紙的手微微抖動,僵硬地轉過頭,“這……”
紫衣者不作聲,略一沉思,一把拿過對方手里的黃紙,定定神,邁步朝棺槨而去。
“小心!”朱衣人生怕他出事,慌忙跟了上去。
離棺槨越近,二人胸前的起伏便越明顯。
僅剩一步之遙,紫衣者既像安慰自己的學生,又像安慰自己,喃喃道:“我們與公主素無仇怨,縱是作了冤魂,她也不至向我們下毒手。”
陰風漸漸止住,棺槨的邊緣,出現兩張被光束照亮的臉孔,以極致的嚴肅掩藏著心底的虛慌。
“公主……”
良久,兩人同聲低呼。
棺槨里,躺的是那傾國傾城的人,一身華美嫁衣,襯紅失了血色的臉龐,長長睫毛覆在嫩到能看到細細血管的眼皮下,一點亮亮的東西在眼角閃爍,像眼淚。
棺外二人,似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沖撞了最纖弱的神經。
“公主殿下……微臣知您心有不甘。可事已至此,您還是……”
紫衣者把著棺木邊緣,語重心長的“勸慰”尚未說完,他已自行閉上了嘴巴。
身旁的朱衣人被此時所見,驚得倒退三步——
棺中女子,忽地睜開了眼,沒有光澤的漆黑眸子帶出冰涼絕望的視線,直望天空。
鏘一聲脆響,如水晶碎了一地。她的臉,以及所有露在空氣中的部位,驟然爬滿橫縱不一的裂痕,如被重物砸碎的瓷器。
一股比暴風更強勁的力量從棺木中心迸撞而出,龍卷風般將四邊的青光攪成了漩渦,而女子碎裂的身體,更被這股力量轟然吸起,從嫁衣中分離出來,眨眼間碎成了一片比灰還細的白點,在外人驚異的眼神中飛舞著,并漸漸失去顏色,跟空氣融為了一體,到最后只剩下一道若霧的青煙,猛扎入那件空蕩蕩留在棺底的嫁衣之中。
棺槨,開始上下抖動,泥地上被壓出了越來越明顯的印。
濃到扎心的恨意從四面八方壓來,紫衣者慌忙退開,捂住胸口,大吼:“來人啦,速速將棺蓋合上!”
兵丁們不敢有違,硬著頭皮一擁而來,抱起棺蓋砰一聲蓋上。
紫衣者趁勢而上,一把將手中黃紙貼到棺蓋正中央,隨即跳開到一旁。
黃紙上龍飛鳳舞的字跡凸現出血色的光彩,將整個棺槨都映成一片暗紅,頗似染了一層將干未干的血跡。
棺槨如一條垂死而動的魚,還在不甘地抖動,棺內仿佛還傳出咚咚的撞擊。
在場的兵丁已嚇得抱作一團,只有他們口中的兩位大人,還顧念著自己的體面,強撐著站立。
跳動的棺木,寂靜的山坡,成了最詭異的對立。
一直到天上的一角探出幾顆暗淡的星子,地上的人心理已瀕臨崩潰的極限時,棺槨在又一次重重跌落在地后,靜止了,貼在上頭的符紙已經沒了蹤跡,只在恢復本色的棺蓋上留下一道四四方方的淺印。
又等待許久,確定棺槨是真的“安分”后,紫衣者擦著額際的冷汗,朝手下呵道:“還愣著作什么,還不將棺槨葬入墓穴!快!”
又驚又乏的兵丁不敢耽擱,紛紛支起發軟的腿,移到棺槨前,互相看看,卻遲遲不敢下手觸碰。
“混賬東西!還在磨蹭什么!”紫衣者怒了,“再不動手,定讓你們身首異處!”
兵丁們一哆嗦,咬咬牙,一鼓作氣抬起棺槨,快步走到墓穴里,將這幾乎嚇破他們膽的大家伙安放在了正中間。
火把重新點燃,土石飛起,鋤鏟大動,兵丁們瘋了般朝墓穴里填著土。
黑黑的棺槨,慢慢消失在厚厚的土層中。
深深的墓穴,在最短時間內被填為一片平地。
“大……大人……”領頭的兵丁跑到紫衣者身邊,指著那塊平地,結巴著,“那個……已經……已……”
話音未落,那塊埋了他物的平地猛地竄起了一陣狂風,卷起面上尚未壓實的砂土狠狠拋向空中,又紛紛落下,四濺開去。
啊!
兵丁里頭又爆發出一陣驚呼。
紫衣者與面色泛白的朱衣人對視一眼,邁步過去。
看著那塊不平常的平地,他二人的臉色比之前任何時候都嚴峻。
黑黃混亂的地上,散落的砂土清晰地擺成了八個大字——
此恨綿綿,誓無絕期。
呆立半晌,紫衣者轉過身,只說了一句:“我們走!”
兵丁們像得了大赦,把手中工具一扔,也不顧什么主仆先后,個個連滾帶爬地跑出了凹地,后頭,是他們的兩個踉蹌跑動著的大人。
君岫寒用力揉著眼睛,剛剛發生的一切,一幕不差地看在她眼里。
埋頭看著腳下踩著的青草軟泥,又看四周罩于夜色下的茫茫草原,丟了魂般愣住了。
這是哪里?剛剛那些又是什么人?
啪啪的腳步打亂了她的思緒,身邊突然竄過幾個滿臉驚恐的兵丁,緊跟著,又跑過剛剛見到的那兩個紫朱衣衫的男人。
是他們?他們是從哪里跑過來的?
“喂!你們等等!”
君岫寒猛一傾身,伸手去抓落在后頭的紫衣者。
可是,她的手卻從對方的胳膊中一穿而過。
君岫寒呆呆看看只觸了一捧空氣的手掌,沒有勇氣追逐,眼睜睜見那群人漸漸消失于前方。
“誰……我在……哪里……”
辨不出方向,挪不動腳步,她孤立于山坡,喃喃自語,被遺棄的絕望繞緊。頭頂上,藏匿許久的月亮露了半邊臉。
身后,突然飄來一陣搖晃的光,無數燃燒的蠟燭被風觸動的模樣,一縷幽暗的檀香在飄忽的光影里悄悄彌漫。
回頭,飛檐拱角下,四盞素色燈籠清光怡人,八角涼亭翠玉為欄薄金雕花,輕垂四周的雪白紗帳被紅絲束起,曼妙擺動。一方純黑香爐擺于涼亭正中,淡煙裊裊,模糊了后頭的兩個人影。亭外,大片叫不出名的奇花異草爭鮮斗艷,將瀉地如銀的美妙月色都比了下去。
如此情景,本該是人見皆驚的仙境之色,可在君岫寒看來,卻不啻于陰曹鬼地。
一條無形的界限,將她所見的世界一分為二,面前,是花好月圓的涼亭夜景;身后,是沙塵翻飛蒼茫無際的荒原,如兩幅毫不相干的畫,各撕開一半拼湊一起,而她,正正站在它們的交界線上,進不得退不得。
“這是皇上要我轉交于將軍的東西。”
亭內,有人說話。薄煙后,走出個衣襟斜敞,發髻松散的赤腳男人。面孔是模糊的,怎么看也看不真切,只有他手上捏的白瓷瓶,不僅看得清楚,更眼熟得很。
明明離得很遠,君岫寒卻有近在眼前的錯覺,如同剛才看到凹地里那番情景一樣。
悠然飛升的煙被一卷而過的黑色披風打得四散而離,暗處,那高大的背影伸出了手,卻在停在離瓷瓶半分的地方猶疑不前。
幾聲冷笑拂過。
“素來以為天武將軍是提得起放得下的豪杰,沒想到卻為公主那妖女心軟。”
被恥笑的人一言不發,手掌依然停留原處。
“此女不亡,我朝難振天威。若將軍為皇上除掉這禍水,可想過他日會有何等錦繡前程?!”赤腳之人惋惜地晃著腦袋,“皇上曾向我透露,早有意將最寵愛的七公主下嫁將軍,如此佳偶,難道還敵不過一個被遺棄在外的妖孽?!”
被燈籠的光芒映得慘白的手掌,微微一動。
“而今朝野上下皆知國有妖孽,黎民百姓苦于戰火,將軍若還與那妖女有瓜葛,壞了名節事小,惹龍顏大怒甚至貽害國運的話,這后果便……”
“夠了!”
裎亮的盔甲下有拳頭攥緊的咯咯聲。
“呵呵。兩條路,何為死路何為貴路,將軍是聰慧之人,當比誰都清楚。這瓶紫清釀,將軍要是不要?”
光潔的瓷瓶在他手里骨碌碌地滾動,瓶身上閃過挑釁的光。
“里頭……下了怎樣的毒?”
那手掌終是將瓷瓶握到了自己手里。
“皇上賜的是鶴頂紅。”模糊的臉上,似有洋洋笑意,“不過我覺得不好。”
一個小小錦囊從懷中掏出,點點碎綠抖落在他掌紋縱橫的手上,似是被壓碎的某種草葉。
“水莽草,誤食者三日內必心痛而亡,死后亦入不得輪回,加上我的靈符,這妖女將生生世世被禁于地下。你我皆不必擔憂她死后作祟,呵呵,干干凈凈。”
手指一滑,瓷瓶差點從手中滾落。
“去罷。”大袖一揮,赤腳之人下了逐客令,“妖女生性多疑不近生人,唯有將軍能當此任,莫教皇上失望才好。”
香爐里的煙漸漸濃了,人面,涼亭,花草,一如剛才有人說的那般,被埋得干干凈凈。
君岫寒癱軟地蹲到地上,心口的疼痛又陣陣襲來。
已成迷霧的煙幕中,突地走出個人,大步流星朝她奔來。
是他?!
那個在草原上讓女人飲酒,剛剛又從那赤腳男人手里接過瓷瓶,卻總是看不清面容的男人。
即使到了此刻,與他對面相接,君岫寒依然看不到他的模樣,他們之間被一股異常的力量擾亂著。
男人離她越來越近,眼見著便要朝她身上撞來。
君岫寒想躲開,身子卻不聽使喚。
就在二人相撞的瞬間,一陣銳利沉重的氣流狠狠穿過君岫寒的身體,強大的沖力將她撲倒在地,竟沿著那斜坡滾落了下去。
天旋地轉間,恐怖的念頭漲滿心頭——
自己會一直跌落,直到墜入地獄。
君岫寒無助地揮舞著手臂,期盼著有人能拉她一把。
女人的淚眼,男人翻飛的黑披風,還有那從錦囊里抖落出的碎綠葉子,和著天地倒轉的草原夜色,交替著在她眼前閃現……
7
應了她心中惶恐的求救,一只粗糙冰涼的手,握住了君岫寒的手腕,阻止了困于半昏迷中的她無休止的下落。
身體終于停在了某處,手掌下是一片濕潤松軟的觸覺。
君岫寒睜開眼,一張人臉模糊搖動,漸漸清晰。
“秦老師?!”
當她完全看清眼前人時,整個人似被注入強力的興奮劑,驚喜地挺身坐起,一把抓住老秦的手臂,嗓子因為過分激動而哽咽不止,“是你么?真是你么?”
“是我呀。小君。”老秦一如平日的和藹,扶了扶眼鏡,低頭看她明顯發抖的手指,“怎么……怕成這樣?”
君岫寒的眼淚在眶里打轉,拼命搖頭:“我做了好長一個夢……可怕的惡夢……看到草原山坡,還有棺材嫁衣……還有亭子……”
她語無倫次的描述在視線從老秦身上飄移到他們四周的景色時,噶然而止。
君岫寒本以為自己看到的,該是辦公室里斑駁的墻壁和老舊的文件柜,因為老秦那么真實地蹲在自己面前,足以證明她已經從夢里醒來才對。
可是,她看到的依然是一望無際的草原,還有草原上那片分不出是晝還是夜的迷蒙天色。
老秦和她一樣,成了這個“世界”里的一員。
君岫寒觸電般縮回手,顫聲道:“秦老師……你……你怎么在我的夢里?不對,你一定不是秦老師!!”
“你并沒有做夢呀。”老秦整理著被君岫寒捏出褶皺的衣袖,站起身,微笑著看向遠方,“這是你早該回來的地方,天武將軍。”
君岫寒愣愣地看著他,傻人般口吃著:“你……你說什么?……你在叫……叫誰?”
老秦的聲音低沉卻不混濁,“天武將軍”四個字她聽得清清楚楚。
“呵呵,天武將軍,我曾以為他是朝中難得的真英雄……”
“素來以為天武將軍是提得起放得下的豪杰,沒想到卻為公主那妖女心軟。”
朱衣者,赤腳男人,二人說過的話猶在耳畔。
“背過身去看看吧。”老秦指了指她身后。
君岫寒戰戰兢兢轉回頭,一方簡陋的黑石墓碑立在淺淺隆起的土包前,墓碑上書:
宋天武將軍君岫寒之墓
“你這常勝將軍恐怕做夢都沒想到,會在千里原之戰中被手下人出賣,死在金兵亂刀之下吧。”老秦輕蔑地斜睨著墓碑,“可惜,皇帝自顧不暇,連風光大葬都給不了你。”
君岫寒噌一下從地上跳了起來,冷汗淋漓地看著墓碑,腳步卻不自覺地后退,喃喃:“不會的……不可能……”
一面圓圓的小鏡子,適時遞到了她的面前。
粗眉大眼,高鼻薄唇,被曬成淺棕色的臉孔棱角分明。
鏡中人,哪里還是那個秀眼細眉白里透紅的自己?!最陌生也最熟悉的男人面容,在鏡子中恐懼地扭曲。
君岫寒尖叫一聲,啪一下打落鏡子,拼命地摸自己的臉,也由此更確定了身上所起的,是千真萬確的變化!
粗大且布滿繭子的雙手,在頭頂盤成一束的頭發,還有高大健碩的身軀,任何一個特征都清楚說明,這個身體已經不屬于從前的她…… “這是誰?是誰??”君岫寒抓住老秦,泣不成聲地問,“我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什么天武將軍?我不是天武將軍,我是我啊!!秦老師,你告訴我啊!”
老秦的微笑消失了,他冷冷扯下君岫寒無助的雙手,說:“有些記憶,是永遠無法磨滅的。哪怕你輪回千百次。”
記憶,輪回,君岫寒聽不懂,她現在能做的,就是咬緊嘴唇痛苦地搖頭,用最沒用的方法讓自己相信,這只是個怪異的夢。
“剛剛所見到的一切,挖墓穴的官兵,花園涼亭里的男人,都不是夢。那是你沉眠已久的記憶。”老秦取下眼鏡,在袖子上蹭著有些發花的鏡片,“我替你叫醒了它們。” “我不懂!我一個字都不懂!”君岫寒痛苦地抱著頭,在混亂中歇斯底里,“秦老師,我是小君啊!你看清楚!我不是什么將軍,不是不是!為什么你要耍這些花招來對付我?!我沒有對不起你啊!”
“你對不起的人,不是我,是另一個人。”老秦突然上前,食指戳在君岫寒的眉心上,“我心有君,君心有我。將軍怕是記不得了吧。別說區區一句話,連曾經耳鬢廝磨的人兒的模樣,怕也忘記了。呵呵,否則你在‘夢’里為何總是看不全那嫁衣主人的面容?!”
額間似過了一道電流,刺激著君岫寒每一條經絡,要將隱藏在里頭的某些早已遺忘的信息硬抓出來。
我心有君,君心有我。
嗯,定不負卿!
待你凱旋回朝,我必披了嫁衣在此等你。
一言為定!來年七夕,定娶你為妻!
婉轉清脆的女聲,堅定沉穩的男聲,從身體最深處旋繞而出,前方,忽地多了一對男女的背影,偎坐于青石之上,月光灑了一身甜美的清輝。
一眨眼,此景即刻不復存在,眼前依然是荒涼草原,除了自己和老秦,沒有任何生命的存在。
心動,愛憐,牽掛,為難……所有她從不曾體會過的情緒一一從心間攪動而過,留下的,除了那些愈見清晰的片段外,只有難忍的疼痛。
“我曾以為,公主她找到了幸福。”老秦戴上了眼鏡,藏在鏡片后的雙眼少了往日的混濁,竟有了些許清澈的光彩,“看到她那么開心地在我面前雀躍歌唱,我想,那個總是沒有笑容,孤獨徘徊在蒼茫草原與簡陋偏殿之間的可憐姑娘,終于消失了。真好……”
君岫寒勉強地直起身子,不可思議地看著沉浸在美好回憶里的老秦。
“還記得她披了紅紅的嫁衣,站在我肩頭眺望你的歸來。”老秦露出孩童般天真滿足的笑容,“至今都忘不了她傳遞給我的,埋藏在濃濃愛意中的興奮與快樂。呵呵,只有心思單純若此的人,才會令我感同身受。”
“你……你究竟是誰?”
君岫寒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沙啞。她,或者該說是他,放下抱住頭的手,疑惑而畏懼地看著講故事般輕松的老秦。
對于他的質問,老秦像是沒聽見,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以為她會披著這身只有她才配穿上的嫁衣,帶著她期待的幸福走完一生。可是我居然想錯了。她等回了那個人,卻沒有等回她以為的幸福。不止如此,還等來一道生命的終止符。”
君岫寒的身上陣陣發寒。
那個閃爍這冰冷寒光的白瓷瓶子,在腦海中跳動不止。
老秦雙眸一轉,沉默卻凌厲的目光投向他:“就算你想不起以前,在看過那些‘片段’后,也該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吧?!”
“你……我……”君岫寒語塞,“夢”中所見的一切,只要是一個不太笨的人,很容易就能將它們串連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男人為了所謂的“錦繡前程”,在他人的慫恿利誘下,毒死了曾經海誓山盟的女人——一個并不離奇,甚至有點俗氣的故事。
可是,當這個故事里的主角是聽故事的人自己時,那便是另一種不可言表的感受了。
“你明知酒中下的是水莽草,還是將酒瓶交到公主手中,眼看她飲下……”老秦垂著的雙手,有些顫抖,“你的心,是肉長的么?”
悔恨,剎那間排山倒海涌來,淹得君岫寒喘不過氣來,他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所有的懷疑,都在此時化作烏有。
“公主能預言將來,卻從不預言自己。”老秦苦笑,“如此也好。若早預見到她會有如此結局,那之前那點短暫的快樂也沒有了……世上最聰明的女子是她,最癡傻的也是她。”
“為什么……要隔了這么多年才來找我?!”君岫寒忍住一身的不適,強撐著站起來,眼神迷茫而渙散,“你究竟是誰……我的記憶里,從沒有你的出現。”
老秦一笑,彎腰撿起地上一塊小石頭,玩耍般上下拋著:“公主給了我一個名字,青。長久以來,她沒有朋友,除了我。我喜歡她坐在我肩上,托著腮看遠方,真實地感受她的悲喜。她從不知道,腳下那塊看起來笨重粗糙的青石,其實是有眼有耳……有心的。”
青……秦?!青石……秦老師?!
君岫寒赫然回想起那塊安然于綠草上的大青石,那個總是被當成泛泛背景而忽略的畫中之物。
她曾在石上守候幸福,也在石上丟失生命……
陪伴她從生到死的,竟是塊不會說話的石頭。
“你是……妖怪?!”君岫寒停頓許久,才艱難說出最后兩個字。
“我若早修成妖就好了。”老秦遺憾地嘆息,旋即神色一變,厲聲道,“如此一來,你這畜牲斷斷不會有機會害了公主!!”
君岫寒如挨重擊,倒退兩步。
“見那些兵丁抬了公主離開,你永遠無法體會當時的我有多急多恨,我恨自己只是小小石精,莫說人形,連移動都不可能,更加不可能將公主搶回來。”老秦緊緊咬了咬牙關,仰頭看天,“從那之后,我忍受各種極度的苦難,潛心修煉。我發誓有一天要修成人形,找回公主!”
此話一出,君岫寒突然想起了謝菲說的,關于嫁衣出土時的往事,心里頓生一個念頭。
“博物館的嫁衣……根本不是贗品。對嗎?!”
老秦依然望著灰黑混沌的天空,冷笑:“國師那妖人,怕公主冤魂不息找他復仇,不僅給了你阻止輪回的水莽草,更用了符咒將公主封在棺槨內。我試過許多次也無法突破。直到三十年前,博物館那群人發現了墓穴,身為人類的他們,誤打誤撞破了符咒的封印,可是也毀掉了受制于封印的嫁衣。”
“你……抱著一堆紅布進去,只是掩人耳目……你根本不是在做一件新的,而是用你非人的力量,把成灰的嫁衣復原?”君岫寒嚅囁著嘴唇,猜測。
“呵呵,現在的頭腦比剛才清醒多了。”老秦收回上仰的目光,揶揄道,又取下眼鏡,揉著眼,“公主的魂靈早與嫁衣合為一體,為復原嫁衣,我不惜拋掉百年道行。只要公主能回來,我就算變作凡人慢慢老死,也無所謂。”
眨著泛紅的眼睛,重新戴上擦得透亮的眼鏡,老秦撫著胸口咳嗽數聲,使得背脊越發佝僂,更顯老態。
“我想你不會想到,公主臨死前,曾對你下了咒,無論輪回幾多,你的名字都不會改變。君岫寒,這三個字是她印在你身上的標記,終有一日,她會找到你。”老秦輕捶著胸口,釋然笑道,“老天到底不是瞎子。我終于在今年的七夕之前,為公主找回了你。”
如此,君岫寒才記起,當初自己投出的應聘簡歷里,沒有一封是發往博物館的。老秦那通“救人于水火”的錄用電話,不過是請君入甕且不會引起任何懷疑的詭計罷了。不得不佩服他的周道,不得不佩服命運的頑劣。
“你……還有她……”君岫寒至今也忘不了那一晚,打開門的那剎那,那件冷漠注視著自己的美麗衣裳。從不動聲色將自己“騙”到博物館里,又故作親切消除自己一切戒心,老秦的目的,恐怕不止是僅僅要喚醒他的記憶那么簡單。
“你們要將我怎樣……”
當最初的驚惶達到頂峰時,應了物極必反這句話,君岫寒反而平靜了。
“君心有我,我心有君。”老秦走到他面前,手放到他肩上,竟又是一臉慈藹,“既如此,公主服下的是水莽草,你也不會例外。”
君岫寒只覺腦子里嗡得轟鳴了一下,許久沒有出現的劇痛從心口猛然竄出。
水莽草,服之者三日內必心痛而亡,死后亦不得輪回。
每個字,如利刃穿心。
君岫寒的神志一散,整個人咚地倒在地上,仰躺著,漫天灰色的絕望倒映在眸子里。
自己是什么時候吃了那東西的,好像一點印象都沒有。
“方便面里的蔬菜包,我換過。”老秦看穿了君岫寒的心思,給了他想要的答案。
聞言,君岫寒竟笑了,喃喃道:“多聰明的法子,多聰明的人……多蠢的我。”
老秦走上前,蹲下,整理著君岫寒額頭前凌亂的發絲,說:“水莽草的毒,不是不能解。三日之期未滿,你仍有機會救自己一命。”
君岫寒遲鈍地轉過頭,木然看著老秦。
“謝菲。”老秦詭秘地一笑,“只要你拿水莽草給謝菲服下,她便會成為你的替死鬼。解水莽草的唯一方法,就是在三日內找一個替身。謝菲我已經將她困在博物館里,就是為了給你解毒啊。呵呵。”
君岫寒慢慢撐起身子,看怪物般看著老秦。
半晌,說:“你們究竟要我怎樣?”
“不是我們要你怎樣。”老秦搖頭,“我們只是想看看,一個人在兩件性質相近的事情上,是否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如果你選擇生存……”
“我已經死了。”
君岫寒捂著胸口,打斷了老秦。
突然累了,被各種極端情緒折磨得千瘡百孔的心,在隱然卻刻骨的悔恨中越跳越慢。
愛人,殺人……自己被誰愛過,又真正愛過誰?!
又或者,自己根本沒有愛過誰,只是在時間的流逝中關切著自己的得失,在自私里遺忘過往。
那雙從期望到絕望的美麗眼眸,于虛空中出現,在憤怒與哀傷中流了一滴眼淚。
無論轉世多少回,君岫寒依然還是君岫寒,當自己都無法接受自己時,還能干什么?
只想說聲抱歉,如果還能見到她。
君岫寒又躺回了地上,真如個死人一樣,眼也不眨地呆看著天空。
君心有我,我心有君。
待你凱旋回朝,我必披了嫁衣在此等你。
一言為定!來年七夕,定娶你為妻!
沉淀在記憶里許久許久的話,又響在耳畔,最陌生,最熟悉。
“她不來見我么?為什么從頭到尾她都不肯出現……還在怨我?!”
這是君岫寒在合上雙眼前,說的最后一句話。
說話時,天際的灰漸漸消退,兩顆星子漸漸亮起,漸漸靠攏……
“她不是不出現……她一直在等你……”
夜幕下,有人在說話……
午夜早已過去,今天,是七夕。
8
君岫寒失蹤了。
老秦也失蹤了。
謝菲被人發現暈倒在敞開的壁柜里,還活著。
博物館很久沒有這么熱鬧過了。救護車,警車,看熱鬧的人,都來了。
館長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圓球一樣的身體在館內滾來滾去,應付著突如其來的混亂。
警局又多了一樁無頭失蹤案,只有老天才知道什么時候水落石出。
靜如死水的博物館,一夜間被蒙上了濃重的神秘氣氛,廣大望川市民茶余飯后又有了新的談資。
數月后,國慶節。
年輕的母親牽著含著棒棒糖的兒子,信步在博物館的三號展廳里。
“你看,這個是三國時候的碗。三國離我們現在有上千年的歷史呢!”
“這個叫唐三彩,非常漂亮的藝術品。”
也不管自己的孩子是否聽得懂,母親興致勃勃地跟他講解著展廳里的一切。
他們的腳步,停在了角落里的嫁衣前。
母親驚艷的目光久久不散。
“南宋時候的貴族女子嫁衣,乖乖,真漂亮!兒子,這才叫藝術品!瞧瞧咱們中國的文化有多偉大!”
孩子舔著棒棒糖,天真地仰著頭,盯著玻璃展柜里,鮮紅如昔的美麗衣裳。
“媽媽!”他舔舔嘴唇,扯著母親的手指,說,“里面穿這衣裳的姐姐好漂亮,還踩著一塊大石頭呢!”
“姐姐?!石頭?!”母親望了望里頭,支撐衣裳的,只有光滑的楠木衣架而已。
“小孩子怎么能撒謊呢!”母親瞪了兒子一眼,拖著他的小手離開,數落著,“以后看到什么說什么,不可以瞎說!知道么!”
新換的燈泡比以前亮了許多,時間被燈光混淆。籠在晶亮光環下的透亮玻璃柜,比任何時候都閃爍,有了生命般引人注目。
嫁衣里,不再是死氣沉沉的楠木衣架,而是個靜若止水的女人,嘴角微微翹起,輕盈地踏在青色的大石上,玻璃般透澈的眼眸凝望前方,光線打在裙擺的琉璃之上,折射出美麗的面孔。
穿嫁衣的人是誰?
或許是心有懺悔的君岫寒,或許是守望千百年的公主。
不過,這些都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嫁衣里頭,多了一個早該歸來的魂靈。
我心有君,君心有我。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永不輪回,永不相離……
如果衣裳也有表情,那么它現在,應該是在微笑,還有它下面的石頭,也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