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曉芒:海德格爾《筑·居·思》句讀(二)1

作者鄧曉芒|節選自《西方哲學探賾》|上海文藝出版社 2014.11

真理:柏拉圖主義與實證主義1來自慧田哲學00:0015:01

海德格爾的《筑·居·思》在中國可能是被翻譯得最多、傳播得最廣的海氏文本之一,僅就我手頭現有的而言,就有彭富春的最早譯本(收入《詩·語言·思》,P131-145,文化藝術出版社1990年),作虹的譯本(收入《海德格爾詩學文集》,P135-150,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孫周興的譯本(收入《海德格爾選集》,P1188-1204,三聯書店1996年)及校訂過的新譯本(收入《演講與論文集》,P152-171,三聯書店2005年)。

但這篇中文僅一萬余字的文章卻并不好讀,它所涉及的面相當廣泛,非對海氏整體思想及其前后期變化有比較全面把握者,是很難進入它那看似平易的表述中去的。

本文試圖對這篇文章作一番逐字逐句的解讀(句讀),以便初學者能夠比較容易地進入到海氏的思想境界中去。

本文所用的文本是Günther Neske Pfullingen出版社斯圖加特1954年版,中文主要根據孫周興2005年的新譯本加以改動,也參考了其他中譯本。為清晰見,所引本篇原文一律用下劃線標出。點擊此處,查看鄧曉芒:海德格爾《筑·居·思》句讀(一)

「在種程度上筑造歸屬于居???」

「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將向我們闡明,從居住的本質來思考,筑造真正說來是什么。我們把自己限制在物之建立這個意義上的筑造,并且問:什么是一個被筑造之物?作為例子,一座橋有助于我們的思索」。

這里“在何種程度上”原文為Inwieferen,也就是說,筑造在一般日常的理解中并不歸屬于居住,但在深度理解中則可以歸屬于居住。筑造“真正說來”是什么,這只有聯系居住的本質才能闡明。海德格爾在此把自己局限于“物之建立”意義上的筑造,即限制于談通常的建筑物,或“被筑造之物”。為什么要作這種限制?為什么撇開農作物的種植不談?海氏這里未作說明。其理由可能是,建筑是筑造偏離其純樸性的極端例子,它看來完全是人為的技術,與耕種活動相比離天地諸神更遠。從詞源上看,Bauen的“耕種”、“種植”的含義也更加古老一些,而這個詞在現代則主要意味著“建筑”。其次,海德格爾在建筑的諸多例子中又只選中了“橋”,為什么不選住房或者教堂?這也是為了選擇建筑物中最能代表現代技術觀念的實例。橋既不是用來住的,也不是用來崇拜的,而完全是工具性的設施。海氏就是要通過這個例子表明,即使是最實用、最帶工具性的例子,也同樣可以從中分析出筑造的居住本質,其他的就更不用說了。所以這個例子是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的。下面兩段是對橋的闡釋和思考。首先談橋和大地及天空的關系。

「橋“輕松而有力地”飛架于河流之上。它不只是把已經現成的河岸連結起來了。在橋的跨越中,河岸才作為河岸而顯露出來。橋特意讓兩岸相互貫通。另一邊通過這座橋而與這一邊對峙。河岸也并非作為固定陸地的無關緊要的邊界線而沿河流延伸。橋與兩岸一起各自將后面岸邊風景的一個和另一個廣闊視野帶給河流。它使河流、河岸和陸地相互為鄰。橋把大地聚集為河流周圍的風景。這風景就這樣伴隨著河流穿過河谷。橋墩落腳于河床,承載著橋拱的跨躍,橋拱則讓河流的水勢保持自己的軌道」。

這段話前一半講的都是“大地”,河岸和河流,陸地和岸邊風景,河谷與河床,都依靠橋來“聚集”。下面一半是講“天空”:「不論河水平靜歡快地流淌而去,也不論天降的洪水在暴風雨或融雪的時節以兇猛的巨浪繞過橋墩的弧度奔涌而來,橋都已經對上天的氣候及其變化無常的本質有了準備。即使是在橋覆蓋著河面的那一處,它也通過當即把河的涌流納入拱形橋洞并將其再次從中釋放出去,而止住了蒼天所降下的滾滾洪流」。

這一大段話很形象,也很詩意,沒有什么不好理解的。這是一種現象學的描述,它描述的是置身于兩岸之間的橋在直觀中所形成的周圍聯系的態勢,不同于地形圖或地理位置圖。但有幾個詞要聯系前面講的才能體會到其中的奧妙。一個是“大地”,這是前一半著重談的;后一半講天氣的反復無常,講暴風雨和融雪,講橋即使在“覆蓋著河面的那一處”(似乎只是大地上的一個覆蓋物),卻也“止住了蒼天所降下的滾滾洪流”,從而與“天空”發生了密切關系。還有一個重要的詞匯是打了著重號的“聚集”(versammelt),這是海氏的一個關鍵詞,通常用來說明語言的“邏各斯”(Logos)。橋“把大地聚集為河流周圍的風景”,在橋這樣一個“物”身上,凝聚著大地的諸多成份,它決不僅僅是達到某個人類有限目的的手段。其實,橋對天氣變化的本質“有了準備”,以及它把河的涌流納入橋洞并從中釋放出去,都不過是對天空的“聚集”的另一種方式。所以,橋所起的作用實質上就是將天地萬物聚集到一起,橋的筑造不僅僅是橋本身的筑造,而是以橋為中心對天地萬物的筑造。因此這一段所談的就是橋與大地和天空所發生的關系。那么,橋與諸神和“有死者”的關系呢?請看下面一段。

「橋讓河流保持自己的軌道,同時也給有死者提供了他們的道路,使他們從此岸到對岸來往穿梭。橋以各種不同的方式護送著。城市的橋從城堡周圍通向教堂廣場,城門前護城河的吊橋把車水馬龍帶到周圍的鄉村,溪流上古老的石橋所架起的不顯眼的通道為收獲莊稼的大車提供了從田野到村子的車路,承載著從田間小路到公路上去的木材車。高速公路的橋被編入到精密計算的最快速的遠程交通線路網中。橋永遠地且各不相同地來回護送著人類的那些慢悠悠的和急匆匆的車輛,使他們到達對岸(zu anderen Ufern),并作為有死者而最終走向彼岸(auf die andere Seite)」。以上講橋與人類居住的關系,并由此過渡到橋與“彼岸”諸神的關系:「這些橋有的以高弧度、有的以低弧度飛越河流和峽谷;而不論有死者對橋面的這種飛越是牢記在心還是忘記了:他們總是已經走在通往最后一座橋的途中、因而根本上都力求超越他們習慣了的或無救的狀態,以便把自己帶到神圣者的拯救面前。這些橋集合為飛越到神圣者面前的通道。不論這些神圣者的在場是否被特別地思考到了,并如同在橋的神圣化(Brückenheiligen)這一形象中那樣明顯地得到了感謝,也不論這一點是否仍然被偽裝著,甚至仍被拒之門外」。

這一大段同樣表明,橋把有死者和神圣者“聚集”或“集合”在一起了。但橋并不是通過什么強制的手段做到這一點的,而是“讓”河流保持自己的軌道,也給有死者提供自己的道路,它“護送”著人的各種各樣的車輛,使他們在此岸到對岸之間來往穿梭,并最終走向“彼岸”。當這些橋以不同的弧度飛越河流和峽谷時,不論人們是否意識到,他們所經過的一座座橋實際上總是在朝向自己最后一座橋前進,也就是在跨越他們已經習慣了的沉淪狀態,以便到達一個彼岸的神圣者面前而得救。所以“這些橋集合為飛越到神圣者面前的通道”,至于人們是否想到了神圣者的在場,并以橋的形象作為神的拯救的象征(“橋的神圣化”亦可譯作“橋的拯救”),對之加以“感謝”,或者根本沒有想到這一點,而且還拒絕這樣想,這都無關緊要。

總之,「橋以自己的方式把大地、天空、神圣者和有死者聚集在自己那里」。這是對以上兩大段話的總結。之所以“自己的”上面有著重號,是因為橋有自己的方式,其他的“物”也有它們各自的方式,天地萬物都有自己的方式,每件事物都是對四者的一種“聚集”。

「聚集(Versammlung)根據我們語言中的一個古老的詞,叫做“物”(thing)。橋是一物——也就是作為上述四重體的聚集之物。然而人們卻認為,橋首先并且本來只不過是一座橋而已。后來,并且偶爾地,橋也有可能還會表達出某些不同的東西。而作為這樣一種表達它就成為了象征,成為了前面所提到的那一切東西的范例。然而,橋,如果它是一座真正的橋的話,它就永遠也不會首先只是一座橋而后才是一個象征。同樣,橋也并非首先只是在它表達某種嚴格說來并不屬于它的東西這種意義上的象征。如果我們嚴格地看待橋,那么它從來都不顯示為表達。橋是一物,并且僅僅是這一物。僅僅嗎?作為這一物它聚集著四重體」。

海德格爾又從德語的詞源上做文章。在古德語中,Ding(物)就是thing,本來就是“聚集”的意思,猶如我們漢語中叫“東西”?!掇o源》上說:“物產于四方,約言之曰東西”,因而“泛指物件為東西”[《辭源》(合訂本),商務印書館1993年,第825頁]。聚集什么?聚集一切可聚集的“東西”,這就是天、地、神、人。但可惜的是,人們一般不這樣看,而是把橋就只看作是橋;然后,如果這個人還有點詩意的話,他或許會同意橋也可以成為某種“象征”——隨便你怎么解釋。海德格爾認為,“嚴格地看待”橋,則橋決不只是另一物的“表達”,因而也不是別的東西的象征;橋在直觀(現象學直觀)中就是“這一物”[聯系到從亞里士多德到黑格爾的“這一個”,以及馬克思恩格斯的“典型性格”,可以看出其中有某種隱秘的關聯。文藝的“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就是對一切可聚集的東西的聚集,但又是唯一的、獨特的];但正因為它是“這一物”,所以它“聚集著四重體”,即以獨特的方式把四者本源地聚集在自己那里。所謂“嚴格地看待”,也就是現象學地看待[胡塞爾把他的現象學稱之為“嚴格的科學”(die strenge Wissenschaft),就是此意],讓橋直觀地顯現在面前,而不把它變成抽象概念。抽象概念不能解釋具體豐富的“橋”,或者即使它要解釋,也是“不嚴格”的,就像用數學公式來解釋一首詩一樣“不嚴格”;只有詩意地解釋一首詩才是嚴格地解釋一首詩(“以詩解詩”),只有嚴格地看待橋,也就是詩意地思這座橋,才是嚴格地解釋這座橋,即在橋中看出它所“聚集”的一切。

「然而,我們的思維歷來就習慣于太貧乏地估計物的本質。這在西方思想的進程中導致了這樣的結果,即人們把物設想為一個未知的X,它帶有各種可感知的屬性。由此來看,該物的一切已經屬于聚集著的本質的東西,當然就對我們顯得像是后來才硬加進去的附屬品了。當橋從來都不是一座單純的橋時,橋也就不會是一物了」。這里“歷來就習慣于太貧乏地估計物的本質”,是指柏拉圖以來的理性主義把事物的本質從現實的感性世界割裂開來而置于彼岸抽象的理念世界;而“把物設想為一個未知的X”則顯然是指康德的自在之物(Ding an sich selbst)。

康德的物自身不可知的學說根源在于柏拉圖的彼岸世界的理念論,康德認為我們能夠感知物的各種屬性,但不能感知“物本身”,就自在的物本身而言,我們可以提出它的“理念”來思考,但它本身對我們永遠只是一個不可知的X,即所謂“可思維而不可認識”。所以,從這種傳統的眼光來看,“該物的一切已經屬于聚集著的本質的東西”,例如橋的一切“象征意義”(天地神人等),就都會顯得是在橋的“物自身”之外硬加進去的一些附屬品了。所以,“當橋從來都不是一座單純的橋時,橋也就不會是一物了”[孫周興譯本作:“可是,倘若橋不是一個物,那它就絕不會是一座單純的橋了。”(彭富春和作虹的譯法也與此類似。)查德文原文為:Indessen w?re die Brücke niemals eine blo?e Brücke,w?re sie nicht ein Ding.兩種譯法似都能通;但根據上下文,“單純的橋”似應與前面一句“硬加進去的”(hineingedeutete,本意為“穿鑿附會地解釋進去的)相對照、相呼應,否則意思貫不下來,也不好理解(什么是“單純的橋”?)。所以Indessen不應作“可是”解,而應作“當…時”解:當橋從來都沒有被理解為“單純的橋”,即沒有被理解為前面所說的“僅僅是這一物”(這一個)時,橋也就不會是一個聚集著四者的“物”了?!皬膩矶紱]有”(niemals),暗指從柏拉圖以來都沒有。這樣,這幾個關鍵詞都得到了解釋],意即當橋從來都沒有被當作一座“單純的橋”來看待,而是被當作橋和其他外加“附屬品”的復合時,那么“橋也就不會是一物了”,而只是一種偶然湊合起來的諸表象,以及一個不可知的X。

「當然,橋是一個獨特(eigener)性質的物;因為它聚集四重體是以這種方式:允許四重體有一個場所(St?tte)。但只有那種本身是一個位置(Ort)的東西才能讓出一個場所。位置并不是在橋以前就現成的。雖然在橋矗立起來以前,沿著這條河就有許多能夠被某物所占據的地點(Stellen)。其中有一個地點作為一個位置而出現了,也就是通過這座橋而出現了」。橋的獨特的、獨有的性質是,它“允許”(verstattet)或者說“讓”四重體有一個場所。別的那些物,例如自然物,樹木山川等等,就沒有這種性質。因為橋“本身是一個位置”,它為四重體“讓出”(einr?umen,有“出讓位置”之意)一個場所。所以“位置”和“地點”不同,它不是預先存在于某處等待著被占據的地點,而是由于“物”(橋)的矗立而首次產生出來的。這是一個驚世駭俗的提法。「這樣說來,橋并非是去到某個位置上才矗立起來的,而是從橋本身開始,一個位置才產生出來。橋是一個聚集四者的物,然而這種聚集的方式卻是:它允許四者有一個場所。從這個場所中,一個空間由以被提供出來的那些場地(Pl?tze)和道路(Wege)才得到了規定」?!暗攸c”是原來就在那兒的,但“位置”卻是在橋往那兒一“站”時才出現的,而不是橋到某個現成的位置上去站(矗立)起來。原先并沒有“位置”,只有“地點”,是橋的“站”才使那兒出現了位置,即相對于上下四方的一個座標。以橋為座標或標準,天地神人四者才聚集于這一位置,這就是橋的位置。有了這個位置,橋才“允許四者有一個場所”,并由此來規定各種不同的“場地”和“道路”,從而形成了“一個”空間。

「在這種性質中,諸物就是諸位置,從來都是諸物才允許有諸空間。凡是“空間”這個詞所命名的,都由它的古老含義說出來了??臻g(Raum)即Rum,意味著為移居和宿營而空出來的場地。一個空間就是某種被讓出位置的東西(Einger?umtes),某種被讓予、即被讓進一個邊界中來的東西,這邊界就是希臘文的περα?[界限]」?!翱臻g”在高地德語的古老含義中是“開闊之地”,寫作Rum,“意味著為移居和宿營而空出來的場地”,也就是只有讓人移居到其中時才是空間,移居者或移入其中的諸物“才允許有諸空間”。諸物(包括人、移居者)才是諸位置,它們能夠讓出其位置,從而才能允許有空間。所以“一個空間就是某種被讓出其位置的東西”,它與這個“東西”、與這個“物”是不可分的,它被一個物“讓進”了一個邊界中。希臘文的 περα? 有“界限”之義,也有“定形”之義,例如希臘早期哲學中的 απειρον 就被譯作“無定形”。物就是有定形、有位置的東西,也就是被讓予了一個邊界的東西。

「邊界并不是某物停止在那里的東西,而是如同希臘人所認識到的,邊界乃是某物由之而開始其本質的那種東西。因此就有 ορισμο? 這個概念,也就是邊界??臻g本質上就是被讓出位置的東西,是被準許進入其邊界之中的東西。這個被讓出位置的東西從來都被允許,因而被安排,也就是通過一個位置、即通過一個具有橋這種性質的物而被聚集起來。因此,諸空間是從諸位置、而不是從“這”空間那里接受自己的本質的」。

希臘人還沒有今天這樣的抽象空間的概念,他們的空間邊界并不是一個靜止的空地點,而是“某物由之而開始其本質”的東西,ορισμο? 這個希臘詞的本意就是規定、劃界,任何一物都是由于這種規定和劃界而被安排、被讓予了一個位置的。而只有通過這個位置,一個被讓出位置的東西才在一物(例如橋)身上“被聚集起來”,并由此“開始其本質”,即開始對天地神人的聚集。

所以“諸空間是從諸位置、而不是從‘這’空間那里接受自己的本質的”,這里“諸空間”是用的復數R?ume,而“‘這’空間”則是用的單數Raum。這一區分海氏在后面一頁有說明,即復數的空間是具體地和物、和橋等等相同一的位置,而單數的“這”空間則是抽象的廣延或距離,它在任何地方都是沒有區別的,不在乎誰來占據它。后者是“數學上被讓出位置的空間”,它里面并不包含位置或橋這樣一些東西。所以只有諸物才允許有諸空間,它們就是諸位置,諸空間只有從諸位置那里才接受自己的本質,而不能從抽象的廣延空間中接受其本質。

「作為位置而允許有一個場所的那些物,我們現在先把它們稱之為建筑物。它們之所以這樣稱呼,是由于它們是通過建立的筑造而產生出來的。然而,這種產生、也就是筑造必須具有何種性質,這只有當我們預先思索過那些為了自身的制造而自發地要求筑造即產生的諸物的本質,我們才會經驗到」。

建筑物是“通過建立的筑造”、而不是通過“種植的”筑造產生出來的,它們“作為位置而允許有一個場所”,這意味著它們要在這個場所中按照其位置來聚集天下萬物、天地神人。但這種筑造的性質是什么,要由那些自發地要求筑造的諸物的本質來決定,而不是相反。通常人們也許會認為,建筑物的本質要由筑造的性質來決定;但在海德格爾這里,建筑物是一些“自發地要求筑造的諸物”,只有我們對這些諸物的本質思索過了,我們才能經驗到筑造的性質,即被產生者的本質決定了產生者的性質。關系在這里是倒過來的,因為這里不是抽象的概念關系,而是“經驗”(erfahren)。

「這些物乃是些位置,是允許四重體有一個場所的位置,這些場所每次都讓出一個空間。在這些作為位置的物的本質中,包含有位置和空間的關涉,但也包含有位置對于停留在它那里的人的關聯。因此我們現在就來嘗試一下,把這些我們稱之為建筑物的諸物的本質通過我們如下簡要的思索來加以闡明」。作為位置的物允許四重體有一個場所,這些場所每次都“讓出一個空間”來讓四重體聚集;所以這些物的本質中包含有位置和空間的關聯,但同時還包含位置與人的關聯。因為物的本質是對天地神人的“聚集”,而其中人又具有優先性,他是四重體的守護者。那么,人與位置、與作為位置的物(建筑物)又是什么關系呢?這些建筑物的本質又是什么呢?這就是海德格爾下面要展開的。他先提出了兩個問題:

「一方面是:位置和空間處于何種關聯(Beziehung)之中?另一方面是:人和空間的關系(Verh?ltnis)是什么?」這里,“關聯”和“關系”有所不同。德語中,前者一般只要有相關性就行了,都叫“關聯”;后者則特別指一種相對關系和交互關系,如男女關系,數學上的比例關系。位置和空間只是關聯、關涉,人和空間則是交互的“關系”。

「橋是一個位置。它作為這樣一物而允許有一個空間,大地和天空、諸神和有死者被準予進入這一空間。而由橋所允許的這一空間包含著一些離橋不同遠近的場地。但現在,這些場地可以被用作一些單純的地點(Stellen),在它們之間有某種可以測算的距離;有一種距離,即希臘人的 σταδιον,是永遠被讓出來的,也就是通過單純的地點而被讓出來的。這樣由地點而被讓出位置的東西就是某種獨特性質的空間。這空間作為距離、作為用拉丁文的同一個字 Stadion[場所、運動場]告訴我們的Station[地方,駐地],就是spatium[空地、競技場],亦即一個空域(Zwischenraum)。于是,在人和物之間的近和遠就可能變成單純的間距,成為空域的距離」。

這里是說,橋本身允許有一個聚集四者的空間,因而它是一個“位置”;但它所允許的這個空間包含一些場地,場地則可以被用作一些單純的地點,而地點又可以被還原為一些可以測算的距離。當然,與“現象學的還原”相比,這是一種“逆還原”,一種從豐富到抽象貧乏的退行:空間不再是作為物的位置,而成了“某種獨特性質的空間”,即“距離”。這在希臘文和拉丁文中已經有其痕跡了,所謂“場所”、“地方”、“空地”,都變成了“空的空間”,即可用單純的間距和距離來測量的“空域”。

「現在,在這個僅僅被表象為spatium[空地]的空間中,橋顯得好像只是在一個地點上的某物,這個地點任何時候都可以被任何另外的某物來占據,或僅僅通過做上記號就可以被替換」??盏鼗蚩沼蛞呀浭箻虻奈恢贸橄蠡?,橋的位置被歸結為“地點”,而這種地點被編上了號,它是可以被隨時替換的。橋可以占據任何其他地點,也可以在同一地點上被其他任何物所取代或擠占位置?!高@還不夠,從作為空域的空間中還可以按照高度、寬度和深度提取出單純的延伸度(Ausspannungen)。對這個如此抽象的東西,拉丁文即abstractum[抽象],我們把它表象為三個維度的純粹多樣性」。這又是更進一步,從空域中再次抽象,就形成了幾何學的三維延伸度。所以這里有三個空間層次,首先是物(橋)的“位置”,這是最具體的,它容納天地神人;其次是“空域”,或單純的距離,這已經比較貧乏抽象了,其中的地點是可以隨時替換的了;最后是幾何學的空間,只剩下了單純的延伸度。當然它也有自己的“多樣性”,但這種多樣性只是數學意義上的。

所以他說:「然而,凡是這種多樣性所讓予空間的東西,也就不再是通過距離而得到規定的了,它不再是spatium[空地],而僅僅還是extensio——廣延。但作為 extensio[廣延]的空間還可以再次抽取,即抽取出解析-代數關系。凡是這種關系所讓予空間的東西,都是對帶有任意多維度的多樣性進行純粹數學建構的可能性」。

這里又再細分出了第四個層次,就是從幾何學中通過解析幾何而抽象出了代數關系。幾何學還保持了最后的直觀,它體現為“廣延”;但通過解析幾何,連廣延都消失了,它們變成了“進行純粹數學建構的可能性”,即變成了數字關系的形象表示。這最初是笛卡爾的功勞,他創造了把幾何圖形的關系化為數學方程式的辦法,空間的多樣性最終化為了數的均一性,諸空間變成了“這個”空間。

「我們可以把這種在數學上被讓予空間的東西稱之為“這個”空間。但在此意義上的“這個”空間并不包含諸空間和場地(R?ume und Pl?tze)。我們在其中根本找不到位置(Orte),也就是找不到具有橋這種性質的物」?!斑@個”空間即唯一的空間,康德說過,空間是唯一的,所謂多個空間只是對這個唯一的空間加以“限制”的結果,所以它們沒有質的區別,只是量的不同。而這樣一來,“這個”空間中就不存在“諸空間”,以及“場地”、“位置”、“物”,而只有數量關系?!傅故欠催^來,在諸空間中,即在通過位置而被讓出來的那些空間中,任何時候都包含有作為空域的空間,并且在后者中又包含有作為純粹廣延的空間。Spatium[空地]和extensio[廣延]任何時候都提供了按照距離、按照長度和按照方向來測量諸物和給諸物讓出空間的東西的可能性,并計算出它們的尺寸」。

雖然“這個”空間不包含諸空間、位置或物,但反過來,諸空間或位置卻包含空域、廣延以至于數學上的空間。因為后者本來就是從前者中發展和一步步抽象出來的,每一步都抽象掉了前者中的一些東西,但它本身卻仍然包含在前者中。

「然而在任何情況下,尺寸數碼及其維度決非僅僅由于它們能夠被普遍地運用于一切廣延之物上,就已經是那些可借數學之助來測量的諸空間和位置的本質的根據了」。就是說,盡管數學的空間關系能夠普遍運用于一切廣延之物上,但決不能憑這一點就將之視為諸空間和位置的本質根據,因為它只是從這種本質根據中抽象出來的一種片面的觀點。以往的空間觀通常都是這樣干的,人們以為空間就是數學性的(如康德就把空間稱作數學即幾何學的可能性條件),只要把握到空間的數學關系,也就算是把握到空間本身了。海德格爾在此則大力扭轉了這一傳統偏見,對空間進行了一種現象學還原,即回到空間(位置)本身,回到空間向人顯現出來的直觀經驗?!钢劣诂F代物理學在何種程度上也被事情本身所迫,而把宇宙空間的空間媒介表象為通過作為動力中心的物體來規定的統一場,對此在這里不能討論了」。

現代物理學自從愛因斯坦相對論和非歐幾何產生以來,已經突破了笛卡爾和康德的古典空間觀念,空間不再是與物體本身相脫離的一種抽象數學關系,而是被迫關注“事情本身”,即空間與物體及其力學狀態之間的不可分性。特別是愛因斯坦關于空間隨著運動速度的增加而壓縮的狹義相對論思想,以及晚年建立“統一場論”的設想,更是對傳統空間觀的一次重大的改造??臻g本質上不是什么“空域”,不是其中空無一物的抽象,而是力場。海德格爾在50年代已經接觸到了這些自然科學最前沿的思想,當然他也有自知之明,作為非專家人士他只能點到為止。

「我們日常所經過的那些空間是由位置所讓出來的;它們的本質基于具有建筑物性質的諸物。如果我們注意一下位置和諸空間之間、諸空間和空間之間的這些關聯,我們就為思索人和空間的關系獲得了一個支點」。如果說,前面一大段談的是位置和空間的關聯(Beziehungen)的話,那么以下談的就是人和空間的“關系”(Verh?ltnis)了;而這一小段就是一個過渡,即說明前面所討論的位置和空間的關聯是后面要討論的人和空間的關系的前提,亦即前者是進入到后者的一個“支點”。海德格爾在前面提出的兩個問題由此而依次得到了回答。

「談到人與空間,那么這聽起來就好像是說,人站在一邊,而空間站在另一邊似的。然而空間決不是和人對立的??臻g既不是一個外部對象,也不是一種內心體驗。并不是有人、除此以外也有空間;因為,當我說“一個人”,并且用這個詞來思那樣一個以人的方式存在著、也就是居住著的人時,我已經用“一個人”這一稱呼命名了在物那里于四重體中的逗留」。通常人們把空間的概念和人的概念對立起來,海德格爾則指出,空間既不是一個外部對象,也不是一種內心體驗、或內部對象,而是“一個人”必須通過他在空間中的“逗留”來理解,他的“存在”就是他的“居住”,他在空間中的居住就是他“以人的方式存在”。而這種存在、這種居住就是在“物”那里的逗留,因而這種逗留就是在“四重體”中的聚集。注意這里講人不是講抽象的人的概念,而是講“一個人”,即具體的個人,作為“此在”(Dasein)的人。由此也可以聯系到早期海德格爾把人的此在與時間視為一體的觀點,如在《存在與時間》中,此在的本質被歸結為時間性,晚期海德格爾則更多地轉向人的空間位置。

「即使當我們與那些并不存在于近旁的物相對待時,我們也停留在這些物本身那里了。我們不僅僅是——如人們所教導的——在內心中表象遠處的物,以至于作為遙遠的物的替代品,只有關于這些物的表象在我們內心中和頭腦里流過」。海氏的人與空間一體觀自然會引起一個質疑:人只是在空間中占據一個位置而已,那些遠離人的空間怎么會和人一體呢?所以這里就回答這種可能的質疑:即使與那些遠離我們的物相對待時,我們也已經停留在這些物那里了,而不僅僅是在內心中表象遠處的物,不僅僅只擁有關于這些物的主觀表象。人不僅是與他自己的身體所占據的空間,也不只是與他周圍的空間,而且是與整個空間成為一體。為了說明此點他舉了一個例子:「如果我們現在——我們所有的人——從此處去思念海德堡那座古老的橋,那么對那個位置的這種懷想決不單純是此處在場的這些個人的體驗,勿寧說,屬于我們對該座橋的這種思念的本質的是,這種思念在自身中經受著離那個位置的遙遠。我們是從此處而存在于那里的那座橋旁邊,而不是例如說,在我們的意識中存在于某種表象的內容旁邊。我們甚至可以從此處而遠比那個日常把橋當作漠不關心的過河通道來利用的人存在得離那座橋和它所讓出位置的東西更近得多」。

這也是聞所未聞的說法:我們思念一座遠方的橋決不單純是個人的一種體驗,而是“這種思念在自身中經受著離那個位置的遙遠”,即承受起了這種遙遠。我們正是站在此處而存在于那座橋旁邊的,而不是僅僅在意識中存在于關于那座橋的想象的內容旁邊。最重要的是最后這句:“我們甚至可以從此處而遠比那個日常把橋當作漠不關心的過河通道來利用的人存在得離那座橋和它所讓出位置的東西更近得多?!笨梢栽O想,遠在海德堡有一個人,每天經過那座橋去上班,來去匆匆,雖然每天走在橋上,其實離橋很遠。我們在這里思念那座橋時,完全可以比那個人離這座橋更近,離這座橋所讓出位置的東西如周圍風景和氛圍更近。我們與這座橋息息相關,我們存在于有這座橋的空間中。距離的遙遠不是隔離開我們和橋的屏障,而正是我們和橋的關聯方式。在我們的生活中,有遠的事物,也有近的事物,缺少了遠的事物正如缺少近的事物一樣,我們的生活就不是我們的生活了。有這種眼光,遠的也是近的;沒有這種眼光,近的也將變得遙遠。

「諸空間,以及與之伴隨的“這個”空間,在有死者的停留中總是已經被讓予了的。諸空間通過它們被準許進入到人的居住中來而開啟自身。有死者存在,這就是說:他們通過居住而經受著基于他們在諸物和諸位置上的逗留的諸空間。而只是由于有死者按照其本質而經受住(durchstehen)諸空間,他們才能經過(durchgehen)諸空間」。

諸空間以及包含于其中的“這個”空間(如數學化的空間)在人的“停留中”、即在人的居住中,總是已經被讓予了(einger?umt,又譯“被讓出了空間”),實際上是通過人的存在(居?。@些空間才得以打開。所以,有死者存在,就意味著他們通過居住而經受了諸空間,而這些空間是“基于他們在諸物和諸位置上的逗留”的。人的逗留、存在、居住是諸空間的根基。人只有“按照其本質而經受住諸空間,他們才能經過諸空間”,意思是,人在他的居住中承受了空間,他才能去經過、去利用空間,經受比經過更本源。雖然這兩個詞有共同的前綴durch,但詞干不同,一個是“站立”(stehen),一個是“行走”(gehen),人先要站起來才能行走。下面海德格爾干脆去掉前綴,用詞干來代替兩者的意思了。

「然而,我們并不在經過(Gehen)的時候就放棄了那種經受(Stehen)。勿寧說,我們總是這樣來經過諸空間,即我們對于諸空間已經同時經受住了,因為我們總是停留在那些近和遠的位置和物那里。當我走向這個大廳的出口時,我已經在那里了,并且,如果我不是如同我在那里一樣地存在,我就根本不可能走過去。我從來都不只是在這里作為這個被裹在衣服里的身體而存在,而是我在那里存在,就是說已經經受住這個空間而存在,并且只有這樣我才能經過這個空間」。

就是說,我們并不是在行走時就不站立了,相反,我們行走在空間中就是立于空間中,不論我們所處的位置和物是近還是遠,我們都已經在那里“停留”。海德格爾當場舉例說,“當我走向這個大廳的出口時,我已經在那里了”,即我通過我的“走向”出口而把我所處的地方和那個出口聚集為一個“那里”,我已經“在”(bin,“存在”于)那里了;“如果我不是如同我在那里一樣地存在,我就根本不可能走過去”,即如果我不是以“在那里”的方式存在,我就根本不可能“走向”出口。因為“在那里”就是經受住空間,它不意味著“在那里,而不在這里”,而意味著“從這里到那里”。人經受了“從這里到那里”的空間,而始終保持著自身,或者說,只有當他經受了諸多空間,才說明他保持著自身,說明他確實存在,并“總是停留在那些近和遠的位置和物那里”。所以,“我從來都不只是在這里作為這個被裹在衣服里的身體而存在”,我的存在不僅僅是我的肉體的存在,而是“在那里存在”。在《存在與時間》中,海氏曾把“此在”表述為“在世界中存在”(In-der-Welt-sein);現在這里是就空間而言,所以人就是“在那里存在”,即“經受住這個空間而存在”。而“只有這樣我才能經過這個空間”,我只有先在空間中存在,然后才能在這個空間中穿行。這是海德格爾對人和空間的關系的闡明,也就是把人和空間的關系上升到人和他的“存在”的關系來思考,從而與人的居住、筑造關聯起來。

「即使當有死者“反省自身”時,他也沒有離開對四重體的歸屬性。如果我們像人們所說的,想到我們自己,我們就是從諸物那里來返回到自己,卻從未放棄在諸物那里的逗留。甚至在抑郁狀態中發生的對諸物關聯的喪失,如果不是哪怕這種狀態也仍然是本身作為一個人的狀態、即作為在諸物上的一個逗留的話,也是根本不可能的[孫周興將此處“如果不是哪怕……”譯作“哪怕……還不是……”,未注意整個一句中的虛擬式語氣]。只有當人的這種逗留已經確定了,我們所伴隨存在的那些諸物也才能夠使我們不感興趣,甚至也才有可能和我們不再有任何關聯」。這是極而言之了。人、有死者與四重體的相互歸屬是人擺脫不了的存在,因而人也擺脫不了在物那里的逗留。例如,即使當我沉入到自我反思狀態,好像和外界已經失去了聯系,只想到我自己,我實際上也是“從物那里來返回到自己”。這個道理應該說黑格爾講得最清楚:自我意識本身就是把自我看作一個對象的那種意識,既然看作一個“對象”,那就必須把自我看作與外物處于不可分割的關聯中。如果不把自我看作一個對象,我如何能夠意識到自我呢?即使我處于抑郁狀態中,對一切外物都感到冷漠,但我這種狀態本身也仍然是“在諸物上的一個逗留”,正是這種逗留使得我對一切物不感興趣。我們和諸物沒有任何關聯本身也是一種關聯,因為只有當我們已經與諸物處于關聯中,我們才能與之沒有關聯。所以“作為一個人的狀態”只能是“在諸物上的一個逗留”的狀態。這已經把話說到底了,就是說人與諸物的逗留、因而與體現在諸物上的四重體的聚集是分不開的,是共屬一體的;即使我們自以為分開了,沉浸在自我中了,也是與之共屬一體的。

「人與位置的關聯(Bezug),以及通過位置而與諸空間的關聯,是建立在居住之中的。人與空間的關系(Verh?ltnis)無非是從本質上來思考的居住」。這是在清理這幾個概念之間的關系了。人通過與位置的關聯而與諸空間發生關聯,而這些關聯都是建立在居住中的,當然不是一般日常意義上的居住,而是“從本質上來思考的居住”,其實就是指人的存在,表現為人的筑造、建筑。人的存在并不只是“在那里”,而是居住;人的居住也并不只是住在屋子里,而是“住起來”,即筑造活動;這種筑造活動是對四者的聚集。所以,人與位置、位置與諸空間之間只是“關聯”,而人與空間則是相互歸屬的“關系”,關系是相互不可分割的關聯,它比單純的關聯要更緊密、更本質。

「但如果我們以這種被嘗試著在位置和空間之間建立關聯的方式,也去追溯地思考一下(nachdenken)人和空間的關系,就會有一道光明照亮那些作為位置而存在、并被我們稱之為建筑物的諸物之本質」。這段是緊接著上一段的意思,即關聯和關系雖然有如此的區分,但從前者可以追溯到后者,從位置和空間的關聯可以追溯到人與空間的關系。只有追溯到這一關系,我們才會明白那些作為位置而存在的建筑物的本質。“追溯地思考”,通常譯作“沉思”,前綴nach在此是“緊隨其后”、“追尋”之義,在黑格爾那里,這個詞與Reflexion(反思、反映)是同義的[參看拙著:《思辨的張力——黑格爾辯證法新探》,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66-267頁]。海德格爾的意思是說,通過我們前面嘗試著在位置和空間之間建立關聯的方式,我們可以更進一步追溯到后面的本質,即人和空間的關系,這樣反過來就把握到了那些作為位置而存在的諸物即建筑物的本質。建筑物后面的本質只有通過人與空間的關系才能理解[此句所有四個中譯本都把“以被嘗試的方式”單列為一個狀語,而把“位置與空間之間的關聯”與“人和空間的關系”并列作“思考”的賓語,這就使海氏的意思不知所云了]。海氏本文的目的當然還是要談建筑物,筑和居,下面就轉回到了主題。

「橋就是一個這種性質的物。由于位置在諸空間中建立起一個場地,它就讓大地和天空、諸神和有死者的純樸性進入到這個場地之中。這個位置在雙重意義上為四重體讓出空間。該位置準許四重體進入,并且它建立起四重體」。

現在回過頭來談橋。橋就是一個可追溯其本質關聯的物。在橋的位置上我們可以追溯人和空間的關系,這個位置在諸空間中建立起一個場地,讓人能夠居住于其上,并由此讓天地神人以其“純樸性”的方式進入到該場地中。因此“這個位置在雙重意義上為四重體讓出空間”,一重意義是“準許四重體進入”這個位置,另一重意義是,正因為準許進入,所以該位置“建立起四重體”。這里的兩個“建立起”(einrichten)暗示與“建立的筑造”有關。橋的建立不僅建立起一個場地,而且建立起人與空間的關系,因而建立起四重體。

「這兩者,即作為準入的讓出空間和作為建立的讓出空間,是共屬一體的。作為雙重的讓出空間,位置是四重體的一個庇護,或者正像同一個詞所說的,是一個Huis,一個Haus[德文Haus意為“房子”,在古高地德語中作Hüs,讀作Huis,與“庇護”(Hut)一詞音義相近,都有“遮蓋”、“覆蓋”的意思]。具有這種位置性質的諸物為人的逗留提供住所。這種性質的諸物就是住所(Behausungen),但未必是狹義的住房(Wohnungen)」?!皽试S”和“建立”,“讓出”和“庇護”,一個消極一個積極,都是“共屬一體的”,是“雙重的讓出空間”,這屬于“位置的性質”。位置的雙重性質就是一方面讓人逗留和居住,另一方面庇護人及其四重體。人不僅僅居住在他的住房里,他還居住在天地之間和諸神面前,居住在“諸空間”中。所以具有位置性質的物不僅僅是狹義的“住房”,而且是讓人逗留于諸空間的“住所”。

「這樣一些物的生產就是筑造。筑造的本質基于它符合于這類物的性質。這些物就是允許諸空間的那些位置。因此,筑造由于它建立諸位置,它便是對于諸空間的一種創立(Stiften)和配置(Fügen)。由于筑造生產出諸位置,所以隨著這些位置的空間的配置,必然也會有作為spatium(空地)和作為extensio(廣延)的空間進入到建筑物的物性的構造(Gefüge)中。只是筑造永遠也不構成“這個”空間。既不是直接地,也不是間接地。不過,由于筑造生產出作為諸位置的諸物,它就仍然比一切幾何學和數學都更靠近諸空間的本質和“這個”空間的本質來源而存在」。

對上述物的生產就是筑造。筑造的本質就在于它符合于這類有位置性的物的性質,或者說,筑造就是既筑造這些物,因而也筑造這些物的位置。它不僅筑造“住房”,而且筑造“住所”。通過筑造住所的位置,筑造就是“對于諸空間的一種創立和配置”,它創立了一種有特殊“配置”的諸空間關聯,從這種關聯中可以看出人與空間的本質關系。當然,既然有對諸空間的配置,筑造也就同時運用了作為廣延的空間,即統一的“這個”空間;建筑物作為物肯定要留出“空地”,設定距離,以形成建筑物的“構造”(注意“構造”和“配置”兩個詞的詞根關系)。但這并不是筑造的目的,筑造的目的永遠不是要構成一個幾何學和數學意義上的“這個”空間,而是“生產出作為諸位置的諸物”。而這樣一來,它反而比一切幾何學和數學都更接近“這個”空間的本質來源,即“存在”[胡塞爾在其《幾何學的起源》中正是要追溯“這個”空間的本質來源,“以回溯的方式追問流傳給我們的幾何學的源初含義。幾何學正是由于這一含義而從未失去效用,……而且在經過了一切新的形式之后仍然是‘這個’幾何學?!薄皬奈覀兊膸缀螌W出發,即從它的流傳下來的古老形態(如歐氏幾何)出發,就有可能回溯地追問幾何學被湮沒的源初開端,就像這開端作為‘原創建’活動而曾經必然所是的那樣?!眳⒖囱趴恕さ吕镞_:《胡塞爾〈幾何學的起源〉引論》,方向紅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74、177頁]。

「筑造建立起為四重體讓出一個空間場地的諸位置。從大地、天空、諸神和有死者相互所屬的那個純樸性中,筑造接受了自己建立起位置來的指令。從四重體中,筑造采用了對每次通過創立位置而被讓予的那些空間進行全盤測量和各個測定的標準。建筑物保藏著四重體。它們是一些以自己的方式保護著四重體的物。保護四重體,解救大地,接受天空,期待諸神,護送有死者,這四重保護就是居住的單純本質。這樣一來,真正的建筑物就在居住的本質中給居住打上了烙印,并給這個本質提供了居所」。

筑造的主動性實際上是為了提供一種被動的容納性,為了敞開一個空間場地容納四重體的純樸性。所以筑造“創立”或“建立”起位置來,其實是接受了四重體的純樸性的“指令”(Weisung),它進行創建的那些空間測量標準也都是這種純樸性提供給它的,因而我們從這些標準中可以看出它們由之而來的四重體的本源的純樸性,而不只是幾何學的距離關聯。所以說這些建筑物“保藏著”或者“保護著”四重體,即:“解救大地”,不讓它被當代數字化的垃圾敗壞其純樸性;“接受天空”,抬頭仰望和敬畏自然界;“期待諸神”,保持內心神圣的超越性和得救的希望;“護送有死者”,使他們保持著與其他三者的多方面的關系,完整地、內容豐富地走完自己生命的旅途,踏上通往彼岸的“橋”。而“這四重保護就是居住的單純本質”,海德格爾的居住概念就是這種天地神人四者一體、未遭破壞的豐滿的此在概念,而真正意義上的“建筑物”也就以這種方式給居住的本質打上了烙?。壕泳褪侵?,而筑則給居提供了“居所”。

「所表明的這種筑造是一種非同一般的讓-居住(ein ausgezeichnetes Wohnen-lassen)。如果它實際上是這樣的話,那么這種筑造就已經符合于(entsprochen)對四重體的支持(Zuspruch)了。一切從自己方面為這個視圖的草擬打開相應的區域的計劃,都仍然是基于這種“符合于”(Entsprechen)之上的」。上面已表明筑造是“非同一般的”(ausgezeichnet,又譯“卓越的”,也就是在更高層次上的)“讓-居住”,讓誰來居???不是一般地讓房主人來居住,而是讓作為四者一體的人來居住。所以這種筑造已經“符合于對四重體的支持(Zuspruch)”了,用法律術語來說,它把建筑物“判給了”(zusprechen)四重體。所以,在建筑中,一切“從自己方面”、也就是從建筑施工方面“為這個視圖的草擬打開相應的區域的計劃”,盡管有諸多技術上的要求,都仍然要符合于四重體的指令,并且本質上是基于這一指令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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