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37年羅爾綱提出晚清湘淮集團崛起,“外重內(nèi)輕以致于分崩割據(jù)的局面”后,認為晚清中央權力下移,內(nèi)輕外重、尾大不掉便成為學界通說。邱濤的《清季權力分野與政局紛爭》詳細考察了晚清從同治到光緒年間,中央和地方權力分配的動態(tài)過程,分析了中央和地方權力結(jié)構(gòu)的演變,尤其側(cè)重對體制因素進行細致的實證分析,書中據(jù)此挑戰(zhàn)成說,認為在這場權力博弈中絕非地方勢力步步進逼,中央皇權步步退讓的過程,清廷中央對地方勢力始終提防并制約,大體上牢牢掌控著行政、人事、財政稅收、軍隊控制、外交等權力,雙方在體制內(nèi)擁有各自權力,大致保持了平衡。
一是人事任免。傳統(tǒng)認為湘淮集團憑軍功崛起,清廷不得不任用其中重要成員兼轄地方,如有學者強調(diào),僅咸豐十年夏至同治三年夏之間,湘軍集團任督撫者先后就有23人,其中同治三年夏有14人,而最終位至督撫、堂官以上者更是多達67人,由此證明形成所謂“督撫專政”。但書中強調(diào),應動態(tài)分析湘淮人員出任督撫的情況,雖然同治三年湘淮出身而任督撫的人數(shù)達到頂峰,但到次年下半年就只剩9人。而進一步長時段考察,對整個同光時期地方督撫群體和人事變動進行分析,科舉正途仍是督撫的主要來源。
二是財政稅收。太平天國戰(zhàn)爭期間,財務報銷和籌餉制度受到較大沖擊,但總體上清廷中央仍保持了對財稅的控制。即便在戰(zhàn)爭期間,清廷仍要求各省如數(shù)解交攤款,并要求各地半年一報厘金征收情況,同時,清廷還牢牢掌控了新出現(xiàn)的海關洋稅。因此,地方督撫不能專擅地方財權,而是受到戶部等部門監(jiān)督遙制。
三是軍權。到太平天國戰(zhàn)爭和剿捻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清廷就著手裁汰勇營。到光緒初年,全國各省勇營基本維持在20萬人左右,且其防區(qū)由朝廷決定。而在軍隊將領任命上,總兵、提督一級人選,是由軍機處及兵部定奪,地方督撫并無任命權,只有推薦權。
并且,清廷對崛起的湘淮集團始終心存顧忌,不斷進行分化控制。手段包括:利用滿蒙旗員監(jiān)視、牽制;利用地方督撫壓制湘軍系官員;利用湘軍內(nèi)部分歧制造矛盾,清廷扶植李鴻章,“以淮制湘”,當李鴻章在剿捻戰(zhàn)爭中風頭強勁后,又改為“湘淮互制”,乃至“左、李互制”等等,以此分化控制地方勢力。書中對同光之際李鴻章的權力沉浮也作了細致分析,指出李鴻章的權勢并不如通常所認為的那樣大,而是始終處于尷尬境地,雖然長期擔任直隸總督等要職,但一直未能進入最高決策層成為軍機大臣。而這一時期李鴻章的權力浮沉,也與中央政局密切相關,具體來說就是慈禧、奕?之間的角力。李鴻章最初為奕?所倚賴,慈禧則配置醇親王牽制恭王,又籠絡左宗棠以制衡李鴻章。由此也可見清廷中央仍能牢牢把控局面。
對于讀者來說,本書對晚清政局紛爭的描述,也可以管窺封建官場。例如左宗棠從西北調(diào)回京師,接任軍機大臣,這里面就有慈禧牽制恭王的意圖。而湘系官員與朝廷親信之間的彼此彈劾,朝廷往往偏向后者,如湘軍成員嚴樹森任湖北巡撫,一遭湖廣總督官文彈劾,便被貶為道員;而湘軍成員、云貴總督劉岳昭彈劾吳棠貪黷,卻絲毫不能動搖后者四川總督之位。這其中的猜忌與壓制,可謂明顯。
而被視為“千古第一完人”的曾國藩,近年來幾乎被當作庸俗的成功學范本,但身處晚清政局的權力斗爭中,曾氏雖然在攻克天京后就裁汰湘軍,但仍然受到朝廷猜忌。這在天津教案中表露無疑。慈禧在與恭王斗法過程中,玩弄兩面手法,利用清流勢力發(fā)聲,改變恭親王開始確定的處置方針,令曾國藩頓失所措,陷入負面輿論的攻訐之中,聲名掃地。這一事件也令晚年的曾國藩了無生趣。
這些分析可令讀者深度感受到為政之難。是非、公理、人情等等都不足道,其關節(jié)不在理事,而在站隊。身處各種勢力的角力撕扯當中,宦海浮沉有時玄之又玄。
而《甲午戰(zhàn)爭中清軍軍備的控制權》一文則對甲午戰(zhàn)爭中清軍的戰(zhàn)備情況進行分析,否定了學界普遍認為清軍軍火儲備充足的觀點,指出前線清軍槍炮的彈藥匱乏,不足以支持激烈交火,進而指出慈禧等人為首的決策層缺乏應對近代化戰(zhàn)爭的戰(zhàn)略能力,而具體執(zhí)行層面的李鴻章、張之洞等人亦缺乏近代軍事知識,且經(jīng)費捉襟見肘,不能有效儲備物資。這些都造成了前線清軍的失敗。這篇重在修正對清軍戰(zhàn)備的傳統(tǒng)認識,與前面多篇分析晚清政局的文章關系似乎不大,但其實細細思量,其實不然。慈禧可謂玩弄權術與平衡的高手,因而能凌駕于中央與地方諸股勢力之上,巍然不動。但在面對歐風美雨沖擊的大變局之際,這般聰明在時代大潮面前可謂見淺識小,不能凝聚國家各階層的共識,完成向現(xiàn)代的轉(zhuǎn)型。因此洋務運動帶來的所謂中興只如曇花一現(xiàn),在面對維新后的日本時都難以抗衡。這些古老權力游戲的勝利者,在國家民族層面上,正是昧于大勢的失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