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洋是一個小說家，自封的。
楊洋從上中學的時候就開始寫小說。但是中學時代學業繁忙，經常寫作業時間都不夠用，所以他只能在課堂上悄悄寫。當然了，被老師發現了以后，他只能硬著頭皮去教導處寫檢查。后來，他考上了一所民辦大學。在中文系，他放開手寫作，很快就成為了學校里遠近聞名的“大作家”。
大學畢業后，同學們不是考公務員就是考老師，要么就是事業單位或者社區工作者，也有一些同學去了沿海大城市的私企發展的。楊洋不這么想，他覺得那都是一些世俗的工作，沒意思。在他眼里，當作家或者藝術家才是最好的前途。可是，事與愿違，他寫了一部校園愛情小說，投稿去了一家文學雜志社卻被拒稿了。他打電話問為什么，編輯回復說“題材缺乏新意，情節老套，筆力未逮”。他非常郁悶，喝了一頓悶酒，酩酊大醉。后來，他又嘗試寫過武俠小說和職場小說，可是都因為“明顯地模仿金庸先生的作品”和“明顯缺乏職場經驗，許多情節與現實不符或者脫節”被拒稿。即使偶爾他發表了作品，稿酬也少得可憐，只是人家當紅網絡作家一部作品稿酬的零頭的幾十分之一。
再后來，楊洋結婚了——他的妻子是姑姑介紹的，名叫古柳。古柳比他小一歲，本來打算去廣東那邊的大城市打工的，因為和楊洋結了婚，就暫時沒出去發展。結婚以后，新婚的甜蜜與浪漫很快就退潮了，取而代之的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紛紛擾擾。
古柳也沒有穩定的工作，所以她選擇了去城東的夜市街上賣油炸臭豆腐。她每天下午三點左右開始準備食材，五點鐘準時出攤，一直守到晚上十點半以后才收攤回家來。掙錢還可以，就是一次性站五個小時以上實在是太辛苦了。當然，這些事情楊洋是體會不到的，因為他一直以來都是看不上這些小攤小販的。
這不，已經十點五十了，古柳還沒有回來。在電腦桌前面碼字的楊洋忍不住埋怨:“這都幾點了還不回來，該不會是讓臭豆腐臭死了吧？”話音剛落，古柳推門進來了。她太累了，其實什么也沒聽見。
古柳要直接回臥室休息，卻被楊洋一把攔住了:“你身上這么臭就要直接進臥室嗎？你不去洗澡嗎？”
“今天晚上太累了，明天再洗澡吧。”古柳累得有氣無力。
“不行！”楊洋不依不饒，“必須先洗澡后睡覺。你聞聞你自己身上的那一股氣味兒，你自己不覺得惡心，我都快要被惡心死了。”
古柳沒有再說話，嘆了一口氣，拿了換洗衣服去了衛生間。自從結婚以來，她幾乎每天晚上出攤賣臭豆腐，來回奔波，煙熏火燎，丈夫卻沒有給她幫過一次忙。最讓人無語的是，她一個弱女子承擔了大部分養家糊口的責任，包括給銀行每個月還著房貸，而丈夫幾乎以“吃軟飯”的姿態生活著，如今居然對待她是這樣嫌棄的態度。
“嗚嗚……”
“嘩嘩……”
古柳哭泣的聲音很快就淹沒在了洗澡的水聲里。
最近，楊洋寫了一部名叫《黃花菜》的言情小說，獲得許可以后在某文學網站開始連載。當然了，為了方便與讀者朋友交流，他在每一章節的最末尾都打上了作者的聯系方式，包括電話號碼與個人微信號。當然了，楊洋很清楚，在今天這個高度發達的信息時代，熱衷于閱讀網絡小說的大有人在，但是愿意專門跟作者交流的有心人卻鳳毛麟角。
一天晚上，八點多，窗外月光皎潔，涼風習習，真是一個令人沉醉的晚上。楊洋正在絞盡腦汁地構思新的小說，突然手機振動了一下。打開手機一看，原來是有人加他微信。楊洋掃了一眼，是個陌生的女子，頭像看起來挺年輕漂亮的。
加還是不加呢？楊洋猶豫了一下，但是看著那個女子頭像珠光寶氣的，絕非凡夫俗子，所以他還是點了一下“接受”。
“大作家，你好！”對方發來了第一條消息。
“你好。請問你是哪位？”楊洋問。
“我是你的女粉絲啊。你叫我小花就可以了。”
“哦哦，是這樣。小花你好。”楊洋心里突然冒出來一絲絲驚喜之情。
“我拜讀了你的大作《黃花菜》，我覺得這本小說真是寫的太好了。”
“是嗎？”楊洋喜出望外，“說說看，你對小說的哪部分內容最感興趣？”
“就是主人公雙喜愛上了自己的大嫂。不不不，準確來說是暗戀。雙喜暗戀自己的大嫂，日思夜想，可是礙于大哥的顏面，他把這份愛埋藏在了心底里。直到大哥去了青海省當兵，他才鼓起勇氣向大嫂表白，最后兩個人在書房里干柴烈火……”
看到這個省略號，楊洋忍不住臉紅了。因為為了吸引流量，在這部分情節的處理上，他特意模仿《廢都》進行了大量的情愛描寫。這這本小說能夠順利在文學網站連載并獲得熱捧，與這一點可以說密不可分。
“謝謝。”楊洋打出兩個字。他實在是想不出其他詞語。
“對了，你是如何想出來這些故事情節的？是你有類似的生活經歷嗎？”小花問。
“哪里啊，我怎么會……”楊洋感覺很尷尬，“文學藝術其實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小說里的故事情節往往是生活中真實事件的藝術抽象，它在現實中是完全可以找到對應的原型的。”
“哇喔，好專業的解釋啊！”小花發出贊嘆，發過來一顆小心心和一束玫瑰花。
“謝謝。”楊洋忍不住樂了。這種被人夸獎和崇拜的感覺真好。同時，他又忍不住聯想到自己那賣油炸臭豆腐的妻子古柳。古柳可是從來都欣賞不了自己的作品與才華，一天到晚只會和自己討論柴米油鹽醬醋茶，什么時候生個娃。
“唉！”楊洋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大作家，你怎么了？平白無故嘆什么氣啊？”小花很關切地問。
“我妻子要是和你一樣慧眼識珠就好了。”
“你妻子是做什么工作的？怎么，她……欣賞不了你的優秀嗎？”
“她是……”楊洋說不出“賣臭豆腐”幾個字，“她是做小吃生意的。她不愛讀書，不會欣賞小說。”
“原來是這樣。那嫂子肯定是花容月貌美若天仙吧？”小花試圖安慰楊洋。
“花容月貌談不上，只是還不算太丑。”楊洋突然對自己的妻子各種不滿意起來，覺得古柳無論哪個方面都配不上他這個小說家。
“你謙虛了。我想嫂子肯定是一位賢妻良母。對了，你們有孩子了嗎？”
“沒有，暫時不打算要。”
“哦哦……那……”小花沉默了一會兒，“那時候也不早了，你休息吧，不要熬夜，改天再向你這個大作家請教。拜拜啦！”
“再見。”
楊洋打完最后一個字，長出了一口氣。此刻，他心里又開心又郁悶。開心的是，這個熱情的女粉絲帶給了他很多喜悅感和自豪感；郁悶的是，自己的妻子和自己差太多了，甚至和這個女粉絲都差太遠。他甚至突發奇想，要是小花是自己的妻子還有多好……
“嘎吱——”門開了，一股臭豆腐的味道馬上飄了進來。楊洋感覺有些厭惡，這個味道他如今一聞到就想吐。
“老公，我回來了。”古柳給楊洋打招呼。
“回來了就回來了。快去洗澡吧，我不想聞見臭豆腐這個味兒。”楊洋繼續碼字。
突然，古柳注意到丈夫的手機屏幕還在亮著，而且剛好停留在微信聊天界面。她隨口就問:“你和誰聊天呢？”
楊洋這才意識到剛才和小花聊完天忘了鎖手機屏幕了。他慌忙按下了鎖屏鍵，說:“沒啥，一個朋友而已，好久沒有聯系了。”
“哦。”古柳回應了一句。她不明白丈夫為什么要刻意隱瞞這么明顯的事實。難道丈夫故意要欺騙自己嗎？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欺騙自己有什么好處嗎？
這天晚上，古柳洗完澡，主動抱住楊洋說:“老公，我們已經半個多月沒有過夫妻生活了。今天晚上過一次吧。”
“算了吧，挺累的。”楊洋翻過身去，背對著古柳。
“你……”古柳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你有精力陪別人聊天，卻沒有精力陪老婆嗎？”
“你……你說什么？”楊洋忍不住了，“你到底想說什么？”
“你晚上到底和誰聊天了？”
“我說了，和一個朋友！”
“異性朋友嗎？紅顏知己嗎？”
“胡說八道！”
“我胡說八道？你敢拿出手機讓我查看一下你們的聊天記錄嗎？你就說你敢嗎？”
“你……無理取鬧！”楊洋很生氣。
“我就知道你不敢。你不用再隱藏了。你已經不喜歡我了對嗎？你現在成了作家看不上我這個糟糠之妻了對嗎？”
“糟糠之妻？你一個賣臭豆腐的居然知道這個成語？”楊洋很驚訝。
“你終于說實話了是吧？”古柳抹了一把眼淚，坐了起來，“你覺得我是賣臭豆腐的配不上你對不對？我告訴你，我也不是笨得學不懂知識。我上高中的時候家里太窮，家里還有兩個弟弟要讀書，將來還要娶媳婦成家立業，實在是沒辦法，我才輟學回家幫助家里父母的。你根本不了解，我在公園擺攤賣臭豆腐，沒有顧客的時候我也在抓緊時間看書學習，最近在看路遙的小說《平凡的世界》。我這樣子做為的是什么？還不是為了能夠縮小和你之間的差距，提高欣賞水平，有一天能夠跟你平等地討論文學作品與創作。這樣，你作為作家也才不那么丟面子啊！”古柳說完，穿上衣服，哭著沖出了房門。
楊洋驚呆了。他三兩下把衣服穿上，也從家里沖了出去。可是，他發現外面的街道上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自然也看不到古柳的身影。
這個時候，他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幕如夢如幻的場景——在夕陽下的河邊，楊洋和古柳手牽著手。古柳穿著一身白色的連衣裙，面帶微笑，安靜地聽楊洋滿懷激動地介紹著每一屆茅盾文學獎的獲獎小說……
一低頭，腳底下隱隱約約出現了一條白色的傳送帶，似乎在邀請他走上去。楊洋走了上去，消失在一片白色的蒼茫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