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放浪記”剛開始在長谷川時雨創刊的“女人藝術”上連載,中途1930年7月由改造社發行單行本。因為此書甚受好評,便將此后的連載的部分加入其中,在同年11月由同社發行“續放浪記”。1939年由新潮社發行“定本”之際,作者進行了大幅修改。其后1946年5月開始在“日本小說”連載第三部。現在出版的“放浪記”是改稿后的第一部加上第二,第三部的版本。
另一方面青空文庫刊載的“放浪記(初出)”是總結了連載在“女人藝術”的部分,為同作品的原型。---青空文庫
放浪記(初出)-原著林芙美子(日),于1928年開始連載于“女人藝術”,后有大幅修改。1951年6月林芙美子去世,50年后版權到期,被青空文庫收錄。
秋天來了
十月×日
眺望一尺見方的天窗,第一次看到了清澈至紫色的天空。
秋天來了。在廚房里吃著飯,我是怎樣地想念懷念遙遠的鄉下的秋天啊。
秋天真好……。
今天同樣來了一個女人。像棉花糖一樣白,看上去頗為有趣。真煩人,不知為何眷戀起人來。
然,任何客人的臉看上去都像是同一個商品,每個客人的臉上都顯露著疲態。那都無所謂,我裝作在看雜志,一直在思考著各種事情。吃不消。
要是不做點什么,真的是要把自己逼得朽掉。
十月×日
將寬敞的食堂收拾了才感覺這身體是自己的了。真的很想寫點什么。每天每晚回房間的時候都想著寫點什么,但是因為一天到晚地站著,疲累得連做夢的余暇也沒就進入了夢鄉。
寂寞。真的好無聊啊 …。住家太辛苦。其間想找個可以通勤的小屋,無奈搬家也是做不到的。
夜,舍不得睡覺,當我在黑暗的房間里一動不動地瞪著眼睛時,是附近的溝渠吧,有啾啾的蟲鳴聲。
冰冷的眼淚不爭氣的流,想著不要流淚,可這泉涌般的眼淚卻是讓我無能為力。一邊想著要做點什么,一邊看著在老舊的蚊帳里躺著的樺太(地名)來的女人,金澤(地名)來的女人們躺在并排放著的三個枕頭上,總覺得像店里曬著的茄子,感覺凄涼。
“有蟲在叫喔…”
我悄悄地跟旁邊的阿秋嘟囔,
“真是的,這樣的夜晚真想喝杯酒再睡啊。”
連在樓梯口下側睡覺的阿俊也說,
“奇怪,是想起了那個人嗎…。”
都覺無聊的山中寂靜。
想寫點什么。想讀點什么。發涼的風吹著蚊帳的下擺,十二點了。
十月×日
存下了些許零錢,久違的盤了個日本髻。
日本髻真好,使勁把頂髻扎起來眉毛就會繃緊,將蘸滿了水的鬢發露出來攏起劉海,垂在額頭,感覺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的美麗。
送了個秋波給鏡子,鏡子都好像被迷住了。日本髻真有女人味兒啊,在這種盤了漂亮的發髻的日子,好想出去走走。坐著火車到遠方去。
在隔壁的房間,將銀幣換成1日元的紙幣放到給媽媽的信封里。她會高興吧。
拆開信封時有錢跑出來,我也開心啊 …。
買了銅鑼餅大家一起吃了。
今天有很大的暴風雨,雨在下。
這樣的日子很凄涼,腳像玻璃一樣冷硬。
十月×日
好安靜的夜。
“你的家鄉是哪里?”
睡在保險柜前邊的老板,跟最近剛來的阿俊搭起訕來。躺著聽別人說話也很有趣。
“我嘛,樺太。豐原…您知道嗎?”
“樺太啊?是你一個人來的嗎?”
“是的!”
“啊,哦,你是個剛強的女人啊。”
“很長一段時間我待在函館的青柳町。”
“那地方是個很不錯的地方啊,我也是北海道的呢。”
“是吧,我也這么覺得。因為語言里有那邊的鄉音。”
想起啄木的歌,真的喜歡上阿俊了。
正是函館的青柳町的悲傷
朋友的戀歌
風車的花。
真好。活著真好。不由得開始覺得人生也是快樂的了。大家都是好人。
初秋。微冷的風在吹。
雖悲涼,但有一種類似女人的熱情燃燒了起來。
十月×日
母親捎話來說,長期罹患的風濕發作,身體不好。
沒有一點進賬。
在沒有客人的空檔寫童話,題“變成了魚的孩子的故事”十一張。
想想辦法寄回老家吧。人老了又沒有錢沒有依靠,是多么悲慘的事啊。
可憐的母親,即便是一點點錢都不肯跟我要,更加讓我擔心她是如何度日的。
“過幾天你,到我那兒去玩兒不,鄉下真的很好哦。”
已經在這家做了三年的女服務員阿計用男人的口吻來邀請我。
“嗯…當然去,可以讓我住好幾天嗎?”
我要在那之前存些錢。
真好,這樣的地方的女人相當地親切體貼。
“我,已經對愛呀戀呀,被你迷住了,一輩子都不會拋棄你這樣的傻話敬謝不敏了。啊~在這樣的社會,你!那樣的約定什么也不是。把我弄成這個樣子的男人,現在雖然在當什么議員,呸。只要我們生了私生子,別人會說那是摩登女啦,丟人現眼啦……這塵世荒謬著呢。現在的社會所謂的真心是一點兒也沒有啦。我這樣在這里干三年,是因為我的孩子實在可愛……啊哈哈……。”
聽著阿計的話,焦急的心情,一下子明朗起來。絕妙的好人。
十月×日
眺望著玻璃窗,雨滴像火車一樣穿過。
今天掙到些錢。
阿俊抱怨著不景氣。但是,坐在放著電風扇的臺子上,略嫌憂郁的聊著身世,是個正直的人。
說是原本在淺草的大型咖啡屋,可是被朋友們欺負就出來了,找淺草的占卜師一看,說是神田的小川町附近會比較好就來到這里了。
阿計一說“喂,這里應該是錦町啊。”
“啊?是嗎……。”一副無趣的表情。
一直認為在這個店里只有這個是最唯美,最正直最有意思的話題了。
十月×日
干完了活一進入浴池就生氣勃勃。在收拾寬敞的食堂時,廚師啦洗碗工們會先去洗澡,然后去二樓睡下,之后我們就可以沒有止境地享受熱水了。
一泡在熱水中,不得寸隙休息的我們,都因為疲累陶醉在其中。
阿秋一開始唱歌,我就在涼席上一骨碌躺下,到大家從浴池里出去為止,聽得不由癡了。
為了你一個人拋棄了全世界
我是一支初戀就枯萎了的花
不由得開始真切地希望有個珍惜自己的人。
然而,男人還是愛撒謊的多。
還是存點錢悠閑地旅行去吧。
---此阿秋有段有趣的故事。
因為阿秋的語言優美,中午的三十錢定食幫的大學生們,像歡迎瑪格麗特一樣歡迎她。
十九歲的處女,喜歡大學生。
我在大家的后邊看著阿秋靈巧的轉動著眼瞳。看著她眼周發黑還有因生活的疲累而堆積在脖頸兒上的皺紋,決計不是十九歲女人擁有的年輕。
當晚,大家在洗澡時,阿秋孤零零無精打采地站在走廊的一隅。
“喂!阿秋,不進浴池流一身汗會餿掉哦。”
阿計一邊咔咔地刷著牙一邊大聲呼喚。
不久阿秋用毛巾遮掩著胸,悄悄地進入到只有二坪大的浴池。
“你!生過孩子吧……。”
---院子是一片潔白!
你不是忘了吧,諾,那個長長的林蔭道,就像延伸的傳送帶,始終筆直地延續著的,月光如水的晚上亮晶晶的閃爍著的。
你記得吧?沒有忘記吧?
---……
---是的呀。即使是這櫻園也是被債主賣了的,就算覺得不可思議也是無可奈何……。
那個分了手的男人經常說的關于櫻園咖啡廳的獨白。
我不由得沉湎于那心酸的追憶中,那時正看著玻璃窗上扭曲的發白的月亮。
被阿計的尖銳的聲音嚇到看向阿秋。
“是,我,有個兩歲的兒子。”
阿秋沒有任何遲疑,敞開雙乳噗通!一聲濺起熱氣。
“嗯……什么處女啊,也是件奇特的事兒啊。我從你來的時候就開始注意你啦。不過你也應該是有什么悲哀的緣由才到這里來的吧,你丈夫怎么了。”
“肺不好,跟孩子在家里呢。”
不幸的女人,這里那里的轉來轉去。
“哎呀!我也曾經有過孩子的。”
洗著肥胖卻像模特一樣柔軟的手腳的阿俊突然狂叫起來。
“我的是第三天就拿掉了。因為痙攣發作了哈哈哈……。我在豐原的街里可是過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華麗生活哦,我嫁進去的那家是一家地主,比較開化讓我學鋼琴呢,就連教鋼琴的老師都是由東京流落來的鋼琴手,被這個家伙徹底騙了,懷了孕。我知道是那家伙的孩子,所以告訴他了,結果那家伙好有主張哦----說什么讓我就當作是我丈夫的孩子----所以悔恨的我,我想這樣的家伙的孩子生下來一定是個麻煩就把辣椒放茶里喝了一杯哈哈哈……不管他逃到哪里都要追過去,吐口唾沫。”
“哎呦……”
“厲害啊,你……”
同伴們的贊詞此起彼伏許久不間斷。
阿計跳起來將浴池里的水不斷地澆到阿俊的背上。
我是用近乎窒息的苦悶聽著的。
懦弱的我啊,懦弱的我……我數了數應該吐口唾沫到那人身上的男人的人頭數。
不像話的大傻瓜是我!一個好人是什么安慰啊----。
十月×日
……忽然睜開眼睛,阿俊已經開始做準備了。
“睡過了,不快點不行啊。”
將東西都搬到浴室,我松了一口氣。
不出聲地束緊博多帶(和服的腰帶),想盤一下頭發,我悄悄地拿了兩雙木屐來到土地房間。明明是早上七點鐘,廚房里已經有老鼠在轉來轉去,這大好人——當家的卻鼾聲平穩。
阿計因為孩子的病昨夜就回了千葉。
實際上,光靠著學生和定食的客人,也是無可奈何。
總是跟阿俊偷偷地說想辭掉想辭掉,但是眼睜睜地看著中午忙碌的學生連,少得可憐的女服務員,怯弱的兩個人也只有忍了。
沒有錢入賬也不能當作是嗜好在這里工作,我們除了逃走別無選擇。
清晨無人寬敞的食堂寂靜得可怕,食堂里水泥砌成的池子里只有紅色的金魚在亂跳,骯臟成灰色的空氣淤塞著。
打開弄堂口的窗戶,阿俊像男孩子似的砰地跳了下去,直接去到浴池的高窗處取下已經放好的布袋。
我只拿了兩三冊書和梳妝包。
“哇,這么多啊……”
阿俊的行頭就像個要進京的人,蛇目雨傘加藍色的陽傘,再加上拿著像桶一樣的布袋,活脫脫是一副實實在在的漫畫。
在小川町的公車站等了四五輛電車,也許因為是上學的時間,開過來的電車都因學生滿員了。
被往來的人們取笑著,曬著早上清爽的陽光,從昨晚就沒有洗過臉的我們,可能被看作是娼婦了吧。
我們已經無法忍耐,兩個人沖入蕎麥面店才將抽了筋的腿伸開。蕎麥面店里送餐的人很親切,幫我們叫了一輛一日元出租車,兩個人就搬進了說好了的,在新宿的蔬菜水果店的二樓。
坐在汽車上,對活下去這件事完全沒有了自信。
累得筋疲力盡,口渴得要命。
“沒事啦!那樣的東家還是出來的好。只要能按照自己的意志來行動,我是不會后悔的。”
“我會振作起來好好工作的,你呢只要努力學習就好了……。”
我一垂下眼,淚水就潸潸落下來,即使阿俊說得就像多愁善感的少女的夢一樣,但是對沒有任何依靠的人來說,只是單純的開心。
啊!回家鄉吧……跑步回到母親的懷抱吧……從汽車的窗看向了清晨健康的藍天。看向了飛奔而過的屋檐。
認真的看了麻雀像投石礫一樣飛上繡成鐵色的林蔭樹的樹梢。
即使落魄得在異鄉行乞
故鄉卻是在遠方思念的地方……
曾經讀過這樣的詩,感動過。
十一月×日
愁人的風開始吹。
阿俊,被前夫帶走回到了樺太。
――會變冷的……――這么說著,將八端織的棉和服放在細竹籃里離開了東京。
我不吃早餐。就靠寫了三四個童話或詩,就可以整月吃上白米飯是不可能的。
肚子餓了的同時,頭腦也開始朦朧起來,讓我自己的思想也發了霉。
啊啊我的頭腦里即沒有無產階級也沒有資產階級。只是想吃一些白米飯捏成的飯團。
干脆變成瘋子在街上狂吠如何。
“請讓我吃飯。”
一想到蹙眉的人們,倒不如將自己交給荒海猛烈的熱情中去算了。
到了傍晚,將世俗的一切集中在飯碗里的叮叮鐺鐺聲從下邊傳來。聽到咕嚕咕嚕的肚子的叫聲,我就像小孩子一樣悲傷起來,開始羨慕遠處明亮的煙花巷里的女郎們。
大量的書籍現在也只剩了兩三冊,在啤酒箱里,善藏的“領著孩子”呀,“工人瑟廖夫(音譯)”直哉的“和解”已起了毛邊孤零零地放著。
“還是,去料理店掙錢吧。”
痛快地放棄了的我,立起像不倒翁一樣異樣搖晃的身體,將牙刷和肥皂,手巾放進袖子里,走出了傍晚吹著風的街道。
——入用女服務員——看上去會貼出這樣的招人啟示的咖啡廳,一間一間接連不斷地像野狗一樣尋找著……只是為了吃,比起其他我的胃臟只想填充一些固體的東西。
啊啊無論如何都要吃些東西。街道上不是到處都是好吃的東西嗎!
明天也許會下雨。每次沉重的風呼呼地吹過時,我的興奮的鼻孔里,就會聞到清爽的秋天的水果店里那般芳醇的味道。
——一九二八?九——
——秋天來了完結——
——敬請期待——濁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