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寒依然凜冽的冬末,梅枝已剩殘紅。天芒微綻,少女披上衣襖離家,穿過迷離的晨曦,輕踏著寂夜遺留下的冰霜,來到郊野的一株小樹旁,眸光瀲滟。她看見低矮的小樹上,已有數個枝結,忍不住笑靨盛光。伸出素手,她也輕輕將灰褐色的枝條彎曲盤繞,把梢頭往里伸展,打成了一個結。
盼得良人,她許下了心愿。在鄂西,少女習慣如此寄許期望。
能夠隨意成結卻不會折斷的枝條,默默聆聽過千萬次同樣柔婉的傾訴。去史書里尋覓它的寥寥蹤跡,居然發現這結枝結緣的習俗,竟能往回追溯千年。
相傳秦始皇時期,沉悶的宮廷中孕育出了戀情,不過女子地位顯赫,男子卻低微貧賤。身份懸殊的戀侶,在當時嚴明的等級制度下,絕無可能相伴。兩人亦知注定成悲,就在大雪紛飛中一起到結香樹前,含淚對望,雙雙打下結以示告別,借著此舉意喻著戀情的終結。
然而就在同年萬物漸暖的初春,打結的枝條上,密密匝匝生出許多花,數量多過了其他枝椏,散出的芬芳也更為馥郁。秦始皇知曉此事后,以為他們的愛戀得天神庇佑,就破例容許兩人成婚。本已置死地的戀情一朝回生,沖破桎梏終成的眷屬,讓許多人慨嘆羨慕。
那株成結的樹不通人事,不知功過,依舊兀自芬芳,這世間所有的情深意長和求而不得,仿佛都被它勾聚了去。打結許愿的風俗就此逐漸興盛,隨著歲月悠邈流轉,一直延續至今。
以物寄情本為風流韻事,我心底卻有一念揮之不去,私心想著結香那柔韌異常的枝椏,總是被人繞成扭曲的結,在無盡光陰的交替中,它從未自由且自然地生長。一段口耳相傳的佳話,就使它成為世人眼中的愛情樹,柔軟的軀干便承載了無數厚重的人愿,何其無辜。
所以初見結香時,我是懷著些微不平和憐憫的。愛情樹的名頭和浪漫的傳說會給人以無限遐想,總覺得它有一副超塵脫凡或嬌嫩華美的皮相,但當它真正映入眼里,許多人臉上都會露出難掩的失望。
小樹不高,褐色的枝干光禿禿的,沒有一片綠葉。綻在枝頭的花,沒有遺世獨立的雅,更無傲凌群芳的艷,只是幾十根花萼聚集成球狀,每根花萼都披著雪色的細絨,頂端裂為四個小瓣,露出的點點鵝黃是整株樹唯一的亮色。它靜立在寒風里,意外的沉默輕淡。
那些盤曲的結幾乎掛在每個枝條上,我不愿卻不得不承認,這種錯亂與糾纏竟有種病態的美感。每個絨球都垂在樹梢,頂端朝下,仿佛于夢中沉溺不醒。我終于理解了結香為什么有夢樹這個別稱。
在結香上打結的緣由,古時流傳著兩種說法,其一便是寄情,另一種即為解夢。在清晨醒來之后,去花樹上挽一個結,就能讓美夢成真,噩夢消弭。我見結香雖彎扭有結,生長卻未受影響,枝頭的絨花仍然垂頭入夢,散盡清芳。于是我毅然舍去了自己那杞人憂天,自以為高尚的憐憫,放下心去賞,反而能看得更為透徹。
一棵非雅不艷的花樹被無規則地扭曲,絨白攜黃的花沉睡著,有種描摹不清的氣質。“杳靄結寶云,霏微散靈香”,雪般的柔絨連成片,仿若幻境的縹緲霧靄,朦朧中有仙香彌漫。這種迷蒙感,大概也是因為這枝上的每一個糾結,都來自一個擾動人心的夢。
人們許愿與應夢,大抵都是同種心情,求得如意良人,何嘗不是日思夜盼的好夢。情之一字,自古銷魂蝕骨,聚散離合都牽心動肝,柔腸百結。奈何一世能歡喜的少有,大多人皆情路坎坷,總有波折。
情結,亦是情劫,一心動便難逃其憂,浩瀚無邊的思緒綿延不盡,讓人患得患失。滿腔情誼無枝可依,人們便小心翼翼將其系在了結香上。安寂的花樹,樹枝比波動的脆弱人心更為堅韌。情越堅越是易碎,也許這韌而不斷的枝條也是人們對感情的寄寓。
朦朣的結香花本無意,只是應時而放,絲毫不在意身軀是直是彎。而秦宮中的那對男女,本想以結代指了結,最終演變成了喜出望外的長結合歡,這種向死而生,似乎正符合了結香如夢似幻的纏綿之感。
世事難料,人多數的無奈來自于對未知人生的無力,于是就將期望寄托于神佛,天命,和各式帶著傳說的事物,結香便是其一。千年逝去,結香依舊被彎成各種形狀,然而它們并未將身上的結視為難,只是無言地承載著心愿和夢境,靜謐佇立,曲折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