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的喜樂
多少年來,甚至在佛爺來到人世之前,門隅地區的風就沒停過,從微風習習到狂風大作,風不僅虔誠無怨地誦念著經幡上的經文,更將人們向佛的眼吹得越發明亮。
派嘎。風從雪山跋涉而下,帶著刺骨的冰冷蒞臨人間。時間是虛無的,你從來看不見它的來與去,不過這些從時間中逃逸而出的山、水,連同風都明白人們在塵世里苦難的前行。那些微弱卻又暖人的火光像是灑下的晶瑩鹽粒,散布在派嘎這個村子里。這些火光又被低矮黝黑的石板房圍住,將溫暖的感覺守護起來,等著主人的歸來。
風兒,你停下來,聽一聽這人的欣喜是否比你舉頭的驕陽還要熱烈。
扎西丹增的屋外除了風聲什么也沒有,他的耳邊卻常常有人細語,時而是男人的聲音時而是女人的聲音。男人的聲音是那么熟悉,而女人的聲音又是那樣溫暖。
男人與女人的話語重復而富有音律,即使內容繁雜、語調多變,也不過是容納了許多的“愛”字。
扎西丹增明白,那不過是對前幾日的追憶。直到現在,他還對次旺拉姆答應嫁給他這件事不太敢相信。
扎西丹增在屋里來回踱步,細糌粑、青稞酒、茯茶、酥油、風干牛肉都已經準備好了,他不知還應該做些什么,心中的歡喜像是一眼泉,不斷用清洌而甜潤的泉水滋潤著他。
不是歲月的風吹干了心,扎西丹增只是甘愿如此。他獨自贍養年邁多病的父母直到他們三年前去世,這些年,父母的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他都是一人扛起擔子,從不向人索取,直到要辦喪事了才向姐姐借了些錢。這唯一的姐姐,在扎西丹增的記憶里總是和吝嗇、貪財、卑鄙這些污濁的字眼聯系起來。伴隨了他幾十年的生活,最終化成一塊巨石沉入記憶之海,唯有蕩起的漣漪還會讓他感到一絲孤獨與凄涼。
扎西丹增再想到次旺拉姆,整個世界又像有了光。
他靠著自己的一雙手,連本帶利地還清了欠姐姐的所有債務,修繕了自己的房屋,甚至還有了些積蓄。
門“吱嘎”響了一聲,扎西丹增以為是風,起身準備把門關嚴。他走過去,結果被突然推開的門扇撞到了頭。
他抬頭望了一眼,門口昏暗的光線里零零落落地出現個人影。
“阿佳拉①,貴體安康!”
來人是扎西丹增的姐姐,一席結滿油垢的氆氌裹在肥碩的身體上,臉上的高原紅與皮下的脂肪堆積在一起,成為一片暗紅色的山脊。
扎西丹增低下頭,熟悉而又厭惡的情緒在逼仄的石板房里蔓延開來。姐姐顯示地位似的徑直走到卡墊邊坐了下來,她掃了一眼房間,眉頭皺了皺。
“聽說你要結婚了?”
“是的。”
“東西都準備齊全了?”
“是的。”
姐姐忽然眉毛一挑,眼睛像錐子一樣地盯住了扎西丹增。
“那么……錢從哪兒來的?”姐姐頓了一下,故意拉長了音調。
門沒有關嚴,凜冽的風從外面灌進來,扎西丹增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兩只腳狠狠地踩進了土里。他低著頭看見姐姐略帶泥漬的新牛皮靴,再看看自己腳上舊得不能再舊的靴子,他憋紅了臉。寒風再凜冽也只是一陣風,親人的無情卻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心擊碎。
扎西丹增顫抖著雙手說道:“這些年,我過的是什么日子你都知道的。我沒有土地可以出租,沒有錢財可以放債,我只能靠我這雙手,我起早貪黑,一天忙得坐不下來。你說錢從哪兒來的?”
姐姐憤怒地站了起來:“住口!我看不是偷的就是騙的。”
扎西丹增對姐姐已經徹底絕望了,他冷冷地問道:“你到底希望我怎么樣?”
姐姐背對著他,冷冷地說道:“滾!馬上滾!再也別回來!”
北風過境,派嘎寒冷異常。
扎西丹增走到門外,他的眼睛很是干澀。外面有些陰沉,空中是大朵的云團,云投下了暗影,讓天地提前進入了黃昏。次旺拉姆從遠處走來,她一邊走一邊朝扎西丹增揮手。扎西丹增看見是她,緊繃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你若走,我絕不留。鳥不隨風去,魚不隨水游,何以生?”次旺拉姆靠在扎西丹增的身上說道。
扎西丹增嘆了一口氣,把次旺拉姆緊緊地摟在了懷里。
他們進屋時,后面尾隨了一個人——次旺拉姆的哥哥。扎西丹增看見了他,急忙從木柜里取出一條哈達,恭恭敬敬地說:“朗宗巴大哥,您請坐。”
朗宗巴不看他,把哈達轉手遞給了扎西丹增的姐姐,彎下身子說:“阿佳拉,你倒先來了。”
扎西丹增的姐姐接過哈達,笑著一搭,把哈達掛在了朗宗巴的脖子上,算是回禮。
朗宗巴轉頭對扎西丹增說:“那時答應你娶我妹妹,確實欠考慮,現在我們來談談吧。”
扎西丹增恭敬地站到朗宗巴身邊,朗宗巴緩緩說道:“第一,我是信黃教的,你們家世代是信紅教的。你要娶我妹妹,就必須要改信黃教。第二,聘禮。”
朗宗巴說完,直直地看著扎西丹增。
扎西丹增說:“我學的是密宗一派,信奉的也是釋迦牟尼。至于聘禮,你要多少?”
朗宗巴說道:“第一,你是辦不到了。那么第二,兩匹馬、三頭牦牛、四只羊。”
次旺拉姆聽哥哥這么說,頓時感覺像被扼住了喉嚨,幾乎窒息。她拉扯著哥哥的袖子,帶著哭腔問道:“你怎么能這么狠心呢?你怎么能這么狠心?”
朗宗巴將妹妹一把推開,說:“反正我不許你嫁給他,除非他答應我的條件。”
次旺拉姆無助地望著扎西丹增,扎西丹增一籌莫展,此時,即便他有足夠多的牦牛和羊,他也未必能換回屬于自己的一片天空,原本熟悉的家鄉早已被叢生的欲望遮蔽。他望著次旺拉姆,就在四目相對的那一刻,所有的無助、委屈、憤怒都不見了。
他想:世界大得讓人窒息,可再大,我也只是需要一個能夠容納我們的空間。
他對次旺拉姆說:“我們走!”次旺拉姆會意地點了點頭,彎下腰去收拾東西,她早已把自己當成了扎西丹增的妻子。她把準備結婚時招待客人用的細糌粑裝進了口袋,又去搬燒茶的銅鼓;扎西丹增出門去牽牛。他們的哥哥姐姐漠然地看著他們忙碌,整個世界只剩下了空洞的喘息聲。
等他們收拾完了,朗宗巴那干澀、尖銳的聲音又再次響起。
“除了你們身上穿的和能夠背走的,其他的一律不準帶走。”
扎西丹增一下子愣住了,呆在原地半晌,他憤怒地甩脫了牦牛繩,起身拉過次旺拉姆,頭也不回地走了。
天地混沌,風卷著干草屑在曠野上肆虐,浮云也如鬼魅般在空中飄蕩,將稀薄的陽光再次遮蔽,昏黃的天地忽明忽暗。
扎西丹增和次旺拉姆每走一步,眼前的世界便顫抖一次。他們已經分不清這是殘損情感的悲泣還是對未知前途的迷茫,連往日親昵的牛羊竟也仿佛成了天邊的星辰,遙不可及。
他們四處張望著,心里空空蕩蕩。
當故鄉的矮房、牛羊、瑪尼堆成為茫茫草原的一部分,再也不能觸及的時候,離別的感傷逐漸襲來。路上遇到的老人告訴他們:要去南方,那里有富饒的土地,成群的牛羊。
扎西丹增和次旺拉姆繼續往前走,當走到達旺地區的拉瓦宇松時,看見遠處婀娜的楊柳在風中搖曳,他們突然感覺,應該在這里停下來了。
他們卸下了行李。次旺拉姆架起銅鍋開始煮茶,茶香飄散在空氣中。扎西丹增招呼著不遠處的一個小男孩,想問問他這里的情況。
小男孩大約四五歲,睜大眼睛好奇地望著他們。
“你叫什么名字?”次旺拉姆問。
“三央。”小男孩興奮地答道。
次旺拉姆起身,向周圍望了望,優美而熟悉的景色已經讓她愛上了這里。
“這是哪里?”
“鄔堅林,那邊的寺廟里有比繁星還亮的酥油燈。”小男孩答道。
“這里,真好。”次旺拉姆和扎西丹增不約而同地說道。
清康熙二十一年(藏歷水狗年,公元1682年),這一年的春天被歡笑與悲傷同時包圍。
南方一個昏暗的小村子里,一戶人家的燈火格外明亮。扎西丹增與次旺拉姆正在這里舉行婚禮。不大的屋子里擠滿了前來賀喜的街坊四鄰,大家敬著酒說著祝福的話。一對新人,在眾人的簇擁下笑逐顏開,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喜悅中。
北方的春天要冷得多。第巴②桑杰甲措記得,二月二十五日那一天,天上的陽光非常黯淡,翱翔的雄鷹在悲鳴,連布達拉宮外烏拉③鼓氣的歌聲都變得悲切起來。
五世**在和他說完最后一句話后,那只曾為他摸頂祝福的手就垂了下來,一直隨身攜帶的銅鈴也掉了出來,發出最后的聲響。桑杰甲措伏在逝者床前,悲痛萬分,久久不愿離去,那只已經變冷的手還如撫摸孩童般停留在他的身上。
許久,第巴桑杰甲措站了起來,他有些眩暈,眼前的事物開始模糊、搖晃,五世**的身影成了一輪赤紅的落日,嵌在昏暗的天地中。
五世**留下了一份遺囑,也就此鋪開了整個西藏的命運。
……
第一,布達拉宮還沒有修建完成,千萬不能停工。
第二,蒙古人一直讓我殫精竭慮,蒙古各部都在覬覦著西藏的政權,這些年我一直在限制他們,現在眼看有了起色,千萬不能功虧一簣。
第三,關于我的轉世靈童,不要讓他過早與外人接觸,孩子太小,容易被人控制,最好先把他培養成人。
這幾件大事要落到你的肩上,但是你又太年輕,我擔心有人會與你為難。我想,不如這樣,若我圓寂,消息暫時不予公開,只要外人不知道,你做起事情來,便會順利很多。
……
桑杰甲措知道五世還有很多話沒有說,這位偉大的已經為西藏謀了太多福祉,直至圓寂,還在牽掛著西藏的前途。
五世圓寂的消息被第巴桑杰甲措封鎖了起來,對外則宣稱五世身體欠佳,需要閉關修行,政務暫由自己打理。
做完這些,他突然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尋找五世**的轉世靈童。
冥冥中,五世已經遠去,但為了拯救苦難的世人,他的靈魂必將再次轉世,成為新的,成為六世。桑杰甲措現在要找到這個人。他不僅承載著五世的靈魂,也將成為西藏人信仰的延續。
宗教的神圣氣息感染著桑杰甲措,但他不是僧侶,他的職責只是管理西藏的政務,這又讓他不得不認真考慮六世的影響。假如五世圓寂的消息走漏,康熙皇帝怪罪下來,他就可以馬上推舉出六世,這將是他手中最后的王牌。
拉薩的黃昏燦爛、祥和。桑杰甲措站在窗邊,注視著南方,神色凝重。他知道,一個新的時代即將來臨。
五世**圓寂之后的第二年——清康熙二十二年(公元1683年),三月二十八日。
離拉薩遙遠的南方,鄔堅林。
一只土撥鼠迷失了方向,它不得不站起來找尋太陽的位置。當它轉頭看見太陽時,如人一般久久佇立。天邊的太陽幻化成了七個,濃烈刺眼的光芒射向大地,緊接著,雨水毫無預兆地降下,收斂了太陽的光芒。雨帶來了彩虹,橫跨天空,扎西丹增家的小屋身處其間,如寶石般被環繞著。
這只倒霉的土撥鼠被眼前的景象嚇壞了,它回過神后,急忙鉆進了洞里,讓單調飽滿的黑暗重新包圍住自己。
一陣嘹亮的啼哭聲從扎西丹增家傳了出來,屋主人沒看到屋外的景象,他們眼中只有一個可愛的嬰孩。夫婦倆看著孩子,不知不覺流下了眼淚。這個孩子的降生給他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滿足和幸福。
這一年的春天來得有些晚,土地還包裹在寒冬的鐵衣中,馬蹄將地面踩得嘚嘚作響。扎西丹增包攬了家里的所有農活,次旺拉姆這位年輕的母親,滿心歡喜地照顧著孩子,她替孩子擦身,穿上小衣服,喂食,輕車熟路地做著每一件事。
扎西丹增放下了手中的茶鍋,來到床邊,對著那個眉宇與自己酷似的孩子親昵地叫道:
阿旺諾布……
這一聲聲呼喚,好像奪走了天地間全部的溫暖,屋外頓時寒風料峭。
卓望達瓦是第一個來向扎西丹增夫婦道喜的人,隨卓望達瓦前來的還有他的兒子三央。卓望達瓦認識扎西丹增一家人還多虧了三央的牽線。
三央探著頭看次旺拉姆懷里的阿旺諾布,阿旺諾布依偎在阿媽的懷里,抿了抿嘴,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三央也歡喜地笑了起來。
沒有人知道,這心有靈犀的一笑,竟也如愛情一般,寫在了命運的三生石上。
“阿旺諾布,你過來給阿爸背首民歌。”扎西丹增叫著他兩歲的兒子。
“我不記得了。”阿旺諾布答道。
扎西丹增一手把阿旺諾布托了起來,架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的雙手像柔軟的毛繩一樣將阿旺諾布牢牢地捆住。扎西丹增笑著轉起圈來,一邊轉一邊大聲問:“你記不記得啊?記不記得啊?”
阿旺諾布一邊咯咯地笑,一邊斷斷續續地回答:“不記得,不……記……得啦。”
阿旺諾布張開了雙臂,模仿雄鷹的翅膀,在空中顛簸著。
扎西丹增怕把阿旺諾布轉暈了,很快就把他放了下來,可阿旺諾布一下地就又伸出兩手還讓阿爸抱。
扎西丹增哈哈大笑,說:“你給阿爸背一首,阿爸就抱你。”
年幼的阿旺諾布朗聲說道:
那是雄鷹,
睥睨山河,
卻不知何去何從,
只有一朵蓮花是它的歸宿。
扎西丹增笑瞇瞇地聽著,心里滿是驕傲和幸福,他多么希望以后的阿旺諾布也能像雄鷹一樣,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生活啊。
又是一年春天來臨了。春一來,蟄伏了一冬的植被都露了頭,隨著雨水與暖風的滋養茁壯成長。大地一片新綠,草木似乎一夜之間都換上了盛裝。
三央站在一個山丘上,風從北面吹來,眼前的綠草向南倒戈,一只只牛羊映入了他的眼簾。
遠方,一個熟悉的身影跟在一群牛羊背后,慢慢向他走來。三央只看一眼就知道是阿旺諾布。
他悄悄起身,鉆進了一片低矮的灌木叢,繞到了阿旺諾布的背后。
阿旺諾布正在數小牛,忽然聽到身后也有牛在“哞哞”地叫,他好奇地轉過身去,卻見三央正圍著他學牛叫,他興奮地跳了起來。
“三央,你學得真像!”
三央坐下來,有些悲傷地說:“昨天,阿爸把我最喜歡的那頭牛賣掉了。”
阿旺諾布眨了眨眼睛,問道:“那頭脖頸上有一圈白毛的牛?”
三央沮喪地點了點頭。
“你放心吧,我不會離開你的。”
“真的?”
“哈達上的絲線都是經緯密織不分離的。”
“那我們永遠是朋友。”
扎西丹增病了,精神恍惚,他聲稱一匹通體漆黑的狼穿過了他的身體。他研習密宗,也懂一些咒術,他曾試著去破解,想知道這到底預示著什么,但始終一無所獲。
一天夜里,扎西丹增獨自在房外徘徊,一種不安的感覺籠罩著他。月亮升至正空,他又一次在如銀般的月光下看見了那匹狼,他按捺不住好奇,向前走了兩步。那狼仰天長嘯,四下寂然,只有風在流動。扎西丹增轉過身,轟然倒地。
扎西丹增真的病了,他每天夜里失眠,白天又總能睜著惺忪的眼。
次旺拉姆十分擔心,天天守在丈夫身邊。她不敢相信,往日健康壯碩的扎西丹增竟會突然病倒,她的淚水打濕了衣襟。每天,她除了悉心照顧扎西丹增,剩下的時間全部在祈禱,四處求醫。扎西丹增看在眼里,心里很難過。他不僅被病痛折磨,還要看著次旺拉姆日漸消瘦。他想,是生是死,都得要個結果。
卓望達瓦帶來了一個消息,說鄔堅林寺里有位密宗大師,他應該能知道扎西丹增得了什么病。
次旺拉姆趕往鄔堅林寺的時候,三央和阿旺諾布也跟在后面。次旺拉姆心力交瘁,沒注意到身后有人,直到坐在了密宗大師面前,她才聽到身后窸窸窣窣的聲響。她回過頭,就看見阿旺諾布與三央正誠惶誠恐地站在那里,她大吃一驚,趕緊揮手讓他們離開,卻被密宗大師制止了。
大師已年入古稀,此時,慈愛的眼睛里泛著太陽的光芒。他對次旺拉姆說:“讓他們留下吧。”
偌大的一間屋子只點著一盞酥油燈,因為燈芯過長,火苗很高又左右晃動,將人影拉得很長。大師輕輕撥弄著燈芯,火光先是消失,馬上又變得更亮了。
“你可知前幾年的異象?”大師問道。
“只是聽說,未曾見過。”次旺拉姆如實回答。
“那……”他的話忽然停了下來,瞇起眼睛盯著窗外。
“大師,我丈夫扎西丹增是怎么了?你能占卜下告訴我嗎?”次旺拉姆迫不及待地問道。
大師舉起手,火光將影子映在了墻上,仿佛命運的路標。
他把手又放了下來,然后盯著那盞忽明忽暗的燈出神。
過了一會兒,他用沙啞老邁的聲音說道:
“扎西丹增,染了狼族帶來的惡疾,怕是……”
話音未落,次旺拉姆吸了一口涼氣,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大師沒有說完,他憐憫地說道:“你還是回去好生照顧他吧。”
阿旺諾布雖然年幼但也聽懂了大師的話,他一臉茫然,那一刻,他覺得那張蒼老、隱匿在燈火背后的臉,如同寫滿了墨跡的生死書。他一步步地走了過去。
大師看著他,他也終于看清了大師,大師衰老的眼瞼里飽含熱淚,阿旺諾布想伸手替他擦去,卻被阻止了。
他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阿旺諾布的脊背。
“孩子,向北去,在拉薩城里,那里有你的福祉也有你的苦難。”
悲切的聲音在阿旺諾布的耳邊回蕩,如茫茫草原上亙古不變的風。
鄔堅林寺的圍墻已經很久沒有修過了,朱砂墻壁斑駁不堪,面目全非,然而寺里的鐘聲一如既往,老喇嘛們即使是閉上眼睛,聽到這鐘聲也知道是日落了。可是自從那場流光溢彩的雨水停歇后,整個鄔堅林充滿了各種猜測,這些言語匯成一條莽撞的河流,破天荒地將鐘聲淹沒了。
老喇嘛們不得不睜開眼睛,橘紅的夕陽仍悠閑地掛在天邊,他們又安下心來,繼續冥思。寺里的小喇嘛沒有如此定力,他們蜂擁跑出了寺院,加入了討論的盛會。好奇的婦女,低下身用皮囊收集著水洼里的水然后將其倒進一個銅盆里,銅盆周圍站滿了人,每個人都伸長了脖子往里面看。
里面除了泥沙、草屑,空無一物。
大家失望地走開了,小孩們倚在老人身邊,希望能得到一個關于異象的故事。然而,整個村莊里的老人都在虔誠地念著經,孩子們百無聊賴,放牛的放牛,玩耍的玩耍,都散去了。
鄔堅林的人去別處購買鹽巴,順便捎去的還有關于異象的種種傳言。
比如,要有瘟疫來了,就像當初寂護大師④入藏一樣。
比如,佛爺降下福氣了,今年牛羊要多產。
比如,這是風調雨順的前兆。
……
傳言嘈雜而離譜,帶著豐富的色彩。但即便如此,鄔堅林曾經出現過異象的事實,確是大家公認的。
拉薩,日光如瀑。
第巴桑杰甲措正在伏案處理公文,他的心腹曲和多巴突然闖了進來,桑杰甲措放下筆慍怒地盯著他。曲和多巴不看他,低著頭徑直走了過來,小聲說道:
“鄔堅林,天有吉兆,應該是靈童誕生了。”
桑杰甲措皺起的眉頭一下子舒展開了,但他很快又恢復了平靜。他知道,找到靈童只是第一步。
他示意曲和多巴離他更近些,然后吩咐道:
“你去鄔堅林探查一下,看到底哪家的孩子是靈童。”
曲和多巴躬著腰準備退出去。桑杰甲措又叮囑了一句:“此行務必保密,萬不可讓人知道。”
曲和多巴走的時候特意帶上了五世的印章。他想,若是轉世靈童,必定認得這印章。
他一路南行,直奔鄔堅林。
鄔堅林寺的鐘聲響了三次,他遠遠地望見寺院上空升起一層薄薄的光。他放下行囊,連磕了好幾個長頭。
曲和多巴打聽的恰好是卓望達瓦家,卓望達瓦熱情地接待了這位遠方來客。他告訴曲和多巴,出現異象的那天,他正趕往扎西丹增家,那天他的小侄子出生了。曲和多巴心里一動,找了個借口,說聽聞那天出生的小孩是吉祥的象征,很應該去看看。
曲和多巴到達扎西丹增家時已經是傍晚了,阿旺諾布倚在門口,正朝著他來的方向張望。那一刻,曲和多巴的臉上浮現出了謙卑的笑容。他想跟阿旺諾布打個招呼,但卓望達瓦搶先一步把只有兩歲的阿旺諾布抱了起來。阿旺諾布喊著:“卓望叔叔,卓望叔叔。”曲和多巴站在卓望達瓦的身邊,臉上閃過一絲失望,但轉念一想:六世尚且年幼,怎么會認得卑微的我呢?
扎西丹增對曲和多巴格外熱情,但曲和多巴似乎不愿意和他多說,只是一直盯著阿旺諾布,不時地微笑著。扎西丹增便把阿旺諾布叫了過來,他抱著阿旺諾布對曲和多巴示意,要是喜歡他何不抱抱他呢。
阿旺諾布盯著曲和多巴,突然興奮地大喊道:“拉薩,拉薩。”
曲和多巴愣了一下,急忙背過身去。太陽的余暉從窗欞照射進來,他的眼睛熱了,他幾乎不能自已。這一刻,他多想跪下來,叩頭,但他明白,這是暫時還不能做的事情。
他從懷里掏出了五世的印章,他先把印章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又佯裝在懷里找東西。他的眼睛不時地看看阿旺諾布,心想,若是阿旺諾布能認出這印章,他就立刻表明身份,讓扎西丹增一家隨他遷走。
時間過得如此漫長,曲和多巴的手指甚至被衣服粗糙的紋理割疼了,他不得不停下來,畢竟在陌生人面前持續地翻東西是不禮貌的。他充滿歉意地朝扎西丹增笑笑,說:“本想給孩子留點東西作紀念,卻落在家里了。”
阿旺諾布并沒有對印章表示出興趣,他甚至看都沒看。曲和多巴訕訕地把印章收了起來,他不明白,為何靈童對他自己的東西不聞不問,難道是輪回的路上過于疲憊不愿意再想起前生?
當然,這些都只是曲和多巴的猜測。次旺拉姆熱了釅茶,醇厚的香氣在屋子里彌漫。曲和多巴被茶香熏醉了,也被房間里的一幕感動了:忙碌的母親,慈愛的父親,還有聰明的孩子。拉薩的一切,都被這一盞酥油燈帶走了。那一刻,他心里甚至閃過一個念頭:孩子,若你不是,如此生活下去也是好的。
臨走,曲和多巴收下了扎西丹增贈給他的哈達,他滿心感激,把哈達疊好,小心地收進了懷里,他覺得那雪白的哈達比雪山上的冰雪更加圣潔。
鄔堅林向北的路,一直到拉薩,曲和多巴走得要比來時艱難得多,這并不是因為他選錯了路,而是他越接近拉薩就越感覺責任重大。他知道,此去歸來,帶來的不僅是一個孩子的信息,更是西藏新時代的號角。
拉薩很少下雨,曲和多巴到達拉薩這天卻下起了雨,天是白色的,很濃重的白。他站在殿外恭敬地等著第巴桑杰甲措,身上的潮氣在房間里氤氳,他有些戰戰兢兢。這一趟并沒有讓他十分確信阿旺諾布就是六世。現在,他只能如實匯報了。
桑杰甲措得知消息后,在窗前站了很久,然后轉身說道:“你去把五世的銅鈴拿來。”
那是個被酥油擦得锃亮的銅鈴,五世在世的時候,常常拿在手里把玩。銅鈴明亮依舊,只是光澤經歷了歲月的打磨與五世的溺愛,顯得溫煦了很多。
桑杰甲措把銅鈴攥在手里,他傷感地撫摸著它。五世對桑杰甲措視如己出,自他八歲被送進布達拉宮起,五世就一直親自教授。他二十六歲那年,五世更是讓他擔任起了第巴的職務,不僅頒發文告向三大寺的僧眾詳細介紹他的品質、學識和能力,為他制造輿論,還在文告上按下一雙手印,用工筆書寫后貼在了布達拉宮的南墻上。
每當想起了這些,桑杰甲措都會覺得感傷。此刻他很想說些什么,卻只是嘆了一口氣。他搖了搖銅鈴,叮叮作響的聲音替他說了一句話。
那是:你來。
桑杰甲措讓曲和多巴去找人占卜,祈求神諭辨別這人間的真假。曲和多巴找來了三位密宗大師,他們是極少數幾個知道五世圓寂的高僧,桑杰甲措顧慮大局,一直讓他們留在布達拉宮里。
三天三夜的占卜,三位大師疲憊不堪,他們找來了曲和多巴。
曲和多巴也正等待著占卜的結果。
三個蒼老的聲音,在風中傳來。
“鄔堅林的他,向北去,在拉薩城里,有他的福祉也有他的苦難。”
曲和多巴仿佛被雷擊中,一動不動,意識的海洋波濤洶涌。那只見了一面的阿旺諾布,此刻越發清晰,他幼小的身影從光的最濃重處走來,每走一步,光便在他腳下迸裂。曲和多巴哭了,他終于明白,六世不該只由一盞酥油燈照亮,他應該是光芒萬丈的。
桑杰甲措得知結果后,手中緊握著的筆悄然滑落,在紙上畫出一條不規則的線。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走向了曲和多巴。
“讓阿旺諾布離開家鄉吧,這里才是他的家,佛爺不該受到塵世的傷害,他應該去學習,去弘揚佛法。”
曲和多巴點點頭。
桑杰甲措下令:
“再去一趟鄔堅林,記得帶上五世的銅鈴,這也本該物歸原主的。”
說完,他鄭重地把銅鈴遞給了曲和多巴,銅鈴在風中再次響了起來,叮叮……叮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