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住房,起先我選擇的是公寓,當時的理想主義很重,心想著自己是個人才,在這個城市就應該住的這么優異,后來我搬了出去,沿著公路下坡走到農民村里。房子找了很多,最后我挑了一棟單排的房子,那里每層的房間都是并列在一起,呈一個長條。那是一個大單間,一個月房租400多塊,足夠便宜,門的一邊,走出去就有陽光照耀著,可以透過鐵欄桿望到馬路,從門里進來就是大單間,接著往前走是與衛生間和廚房并列的陽臺,接著是窗戶。窗戶可以通風,透過鐵欄桿你可以看到樓下是一家工廠,那里每天早晨七點半的廣播都能將人吵醒,所有員工都要在院子里懶散的做著廣播體操,工廠需要的就是步調一致。出去上班時,你偶然可以看到別的房間開著門,瞟進去一眼,那里能擺放著的是足夠夫妻二人擠著睡覺的床,連吃飯都是折疊桌,心中不禁咯噔一聲,這就是他們的夢嗎?
租房子時所有屋子里都是空蕩蕩的,不提供任何的生活用品,我看過的以及最后選擇的都不例外,可出于之前住了一個月公寓的緣故,出于生活標準的追逐,你心想著可以將自己的房間裝飾裝飾,即便有一天真的離開,但想必花的錢應該跟公寓差不了多少,況且還可以體驗自己設計一番。沒想到的是,這樣脆弱又朦朧的想法在三個月后就會遭到尷尬的打擊,回想這些愚蠢的行為在恰當不過的顯示出一個人的膚淺與天真。我不僅買了可拆卸的柜子,還有折疊的沙發當床,用墻粉將房子重新刷了一遍,買了墻紙貼了一圈。所有的這一切,都只是一個年輕人浪漫的幻想,一個對美的夢,一個夢的美。他與其說對未來有多么深思熟慮,倒不如說他根本不明白什么是未來,也遠遠不清楚自己的價值在哪里。他不僅從來沒有想過要在那里做什么主管,他荒唐的想法是多久可以升到經理,去發揮更大的價值。可其實他的幼稚還遠遠不曾看清,當初面試他的就是經理、就是老板,而他們的價值根本滿足不了他對生命意義的探索。人大概都需要走了彎路,才能有經驗,才能體驗深刻到幡然醒悟吧。
在那里的晚上通常下班回家都很晚,只有在接近過年的一段時間可以七八點下班,在家里起先我還買了一些商業雜志,每晚欣賞書中之人的夢想時,也可以瞅著雜志中的語句錯誤邏輯荒謬之處。這樣的做法,跟如今朋友們看那些勵志和知識技能的書籍并無區別,它們的背后都是夢,只是我的更加飄幻,更加不切實際。早晨睡醒時,通常足夠的疲憊,那時拿kindle可以看《西游記》,結果除了師徒四人的調侃和揶揄不同于電視劇之外,也依舊沒什么印象。吉他也在那里,可印象中我似乎就沒有彈過,它從美的體驗到夢的實現接著又變成了夢的裝飾品,被擺放在墻角,為這個孤寂的房間襯托最后一絲動感。后來當朋友來看我時,直接讓他帶走了,想必它可有可無了吧。
除夕我也是在那里度過的,倉庫足夠忙碌著,所有人員只可以休息三天,從臘月三十到初二,之后就要去上班趕著出貨。為了應對外面商鋪的關門,我自己也買了一套鍋碗瓢盆,在那里嘗試著炒菜,嘗試著烙北方的餅,這看起來更加像體驗生活。實際上,我也買了新衣服,貼了對聯,買了糖果,除了一個人之外,除了沒有轟隆不止的鞭炮聲,一切都沒什么特別,甚至樓下的便利店里還有速凍水餃,一個人的年依舊什么都不缺,除了心里空落落的孤獨。可與其說這個年輕人在外過年有多悲催,倒不如說這依舊是一個要體驗自我的人的一次體驗之舉。
所有的這一切都在預示著夢的脆弱和不可靠性,這個足夠讓人憧憬的微笑的脆弱的泡沫之夢,有一天會破碎是必然不過的事。這個年輕人沒有低估自己,卻也沒有看透社會的本質,那遠不是一個黃金的天堂,有的只是一個個主觀中良好的幻覺和不甘心,這注定多數人的命運只能是忙忙碌碌,而你也不見得可以多大程度上成為那個出類拔萃的幸運兒。
可誰能又說這不是一個年輕人的自我探尋的必經之路?這不是一個要尋找生命意義的人逐漸發現生命,去把自我的需求一層層剝離的過程?
洋蔥很辣,催人流淚,可總有一天可以徹底剝個干凈。
當我入職沒多久之后,倉庫也招來了新的副組長,這是一個頗為斯文的人,四十歲左右,第一次見他時感覺頗奇妙。他穿的是西裝,像個教師,之前是在工廠做收貨登記員,不知道為什么離職,也來不及詢問他的家庭又如何,過得怎么樣,孩子多大了。他性格的溫和簡直要命,這是工廠的大忌,開早會的時候永遠都提不起士氣,每次都是我親自來示范。可其實我的底氣又莫不是在那里練出來的,第一次我看組長開會時心臟簡直在砰砰的要跳出來,腎上腺素飆升,你不知道要如何選擇,這是道德的最尷尬之處,也揭示了道德的虛偽性,原來身份和角色才是最大的社會慣性,沒有了它,道德看起來沒有任何參照,讓人暈眩。你很難想前一天你還要對這些四五十的人叫大叔尊他們為長輩,今天卻要站在二三十個他們這樣的人面前,將他們看成是你的奴隸,用氣勢壓倒他們。這是人性中獸性的根本,就跟獅群中的王一樣,要的就是震懾,你不能流露任何閃爍,你要在眼神中透著劊子手的殺氣,然后看到他們都服服帖帖露著害怕和屈從才可以罷休。
沒過多久也招來了新的經理,他直截了當跟我說這個組長不合適,趁早讓他滾蛋吧。這個經理,是從工廠中來的經理,帶著工廠的思維,更加的嚴格約束,于是這里不再是一個夢想者體驗者學習者的圣地。我工作不在可以隨處跑到其他部門學習,對日常的衛生標準也更加苛刻,所有的事情都要按著工廠中的來,這是離夢破碎越來越近了。他看著這里的一切都凌亂不堪,不僅是事,更是人,于是從我的副組長到員工甚至最后到我自己都被徹底來了個清洗。這里沒有夢想者,也不需要夢想者,有的是王,他是這里的主宰,可以換掉任何人,當然對于那些是老板親戚的普工,他遠遠不愿意碰,績效永遠是全額的。
有一天開會要通過他自己制定的規章制度,那不是商討,而是公布。會議一開始,他直接挑明他的制度已經得到了更高層的同意,言下之意是我們之前根據實際情況制定的制度全部失效,我們是來接受命令,鼓掌通過的。開會之前,他的內容已經通知到了所有人,我會見過所有的組長主管,沒有一個人說這個制度多么合理,它存在很多的漏洞和不規范,大家都抱有不贊同的看法,可在開會時,所有主管和組長又都默不作聲。他們都默認同意他那頗荒謬的制度規定時,唯有我提出反對。于是在會議結束之后,經理特意提高嗓音將我單獨留下,他要通過這個頗具有動物性本能的發聲機制來威懾所有人,表達他的威嚴,找回被抵制權威的自尊感。
于是我被直接通知由儲備干部降成了組長。接著,他見我頗開心不起來,又降低了語氣,不停地講著他那些大道理,他又要充當溫情的智者了,“年輕人要多掙點錢”,“ 組長工資要高很多”,“ 人生要從頭做起”,“ 將來總會出頭的一天”。他在自滿自得的心態之下,絕對意識不到自己的這些先知話語,本質上足夠的幼稚和膚淺,不說它足夠滲透著那些陳舊的古老價值,更是它過于通俗而爛到了大街。
他永遠不會想到眼前的這個人在乎的不是錢,而是價值,你的那些無償加班也并不是為了留給領導一個好印象,你更需要的是回家之后能有時間去繼續學習讀書,這并不是一次調職,他打斷的是一個脆弱的夢。聽完他的陳述后,我很理智地接著問他,我只是暫時被調離還是永久。這又是我的不成熟之處,這樣的直白問題,得到的永遠是不直白的答案,他依舊足夠狡猾,不肯說清。聽完他模模糊糊的答案之后,我走出了會議室,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卻接著走到廁所里,難受的要哭了出來。
這是夢破的最后時刻,它打醒了我的幼稚,打碎了浪漫感,讓我清楚的意識到這里不是天堂,也沒有先知,有的只是一群愚蠢,以及無窮無盡渾渾噩噩的日子,可我一天都不需要。有那么幾天,我茫然無措,都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有什么可以做。除了再找一個工廠,似乎看不到任何的出路,這片土地有的只是工廠,關于都市,我沒有任何的立足點可選,到底什么職業才可以體現我的價值?難道我真的要這么蹉跎一輩子?難道人的一輩子真的不可能出人頭地?
最終,我選擇了去學習設計,終歸找到了一條路,可工廠里的人,他們又能有什么?也難怪在我走之前,所有人不是勸說就是建議,全都圍繞著工廠,包括那位經理,當時看他頗有些假惺惺,現在倒覺得是自己過于敏感,將他人想的過壞。其他人中有一位跟我一起入職的主管,甚至愿意帶我向經理賠罪,后面她老婆也愿意幫我介紹工作,我都拒絕了。恐怕沒有什么時刻比這時更能體現出人生的可憐之處了,所有人想到的都只是工廠,他們都沒有未來。
你不必很難受,你懷疑他們的人生是正常的,因為以后你還會懷疑這個行業,接著更加大膽,你還會懷疑這個世界。
跟我一起入職的這個主管也頗有趣,他大我三四歲,也是大學畢業,畢業之后就來了深圳,在工廠中摸爬著,如今取了老婆,甚至也生了二胎。甚至他這個老婆也足夠任著性子,不顧死活都不同意這樁婚姻以至于結婚都沒參加的老爹,非要嫁給他。這樣的故事聽他講過很多,他笑著說,“如今孩子都兩了,他還不是乖乖的抱著外甥開心的玩著”,嘴角頗得意。
我去過他家,那是給他搬家。搬家時也見過他老婆,那是一個干練的女性,也是在一家周圍工廠做著經理。因為我學習過程序,懂得公司那倉庫的內部管理系統如何運作和改進,他來經常請教我問題,想必跟他老婆在飯后睡前談論了不少。也不難想見,兩個都是在工廠中的人,談論的除了彼此工作中的有趣與困惑,還能有什么。他老婆對我印象很深刻,剛一見面你就能感覺出她感覺出了你就是個人才。他的房子買在了深圳郊外的農民村,聽說花了三四十萬,他在老家也有房子,但是那只是婚姻的保證,從來沒有回去過。離職的時候,他愿意幫我,你知道他也是個好心人,他是一個追求安穩日子的年輕人,可他那里除了他這輩子都跳不出的思維,逃不出的職業選擇,能給你的還能是什么?
對于他以及他老婆和一個個他們和她們來說,關于生命,關于自由,關于人生,關于意義,它們遠比夢想一棟別墅更加遙遠而觸不可及。
倉庫中每天的日常與其說體驗工作,不如說是了解人心。在那里,時間久了,似乎總會察覺,那些人也難怪會呆在這里,每個組長、主管熱情的背面,缺少的永遠是承擔,多出來的永遠是推諉和滑頭,做的只有穩定的事務處理,在緊急之中又總是那么慌張。我在管理普工的日常,可與其說管理,不如說是在做社會調查,去了解他們背后的故事。當你從報表中抽出身來,去和他們一起貼標簽,和他們做朋友,就會發現每個人也許都會有自己的夢,它們也許破碎了也許足夠小,但總歸存在過。可惜的是他們沒有機會、沒決心、更沒意識到要改變自己。一個個他們是否也如同老家的你那個堂弟,你爺爺最小的親孫子一樣,過去足夠調皮,結果被社會懲罰要帶著人性的惡在這里贖罪?
在聽說我要離開時,一位剛從其他部門調過來的員工頗為難過,看得出來她臉上的晴天換成了陰天,她以為終于可以到一個好心腸的主管手下繼續去拼命了,結果卻空歡喜一場,等來的還會是無盡的謾罵、指責以及動不動就要扣工資的恐嚇。剛來時,很多組長主管都跟我說,這些普工一個比一個滑頭,素質極其惡劣,仿佛只要你不嚴加監督,他們就會偷奸耍滑,可當你跟他們相處久了,才會發現,有時他們為了趕工心切多掙點錢會出一些差錯,可并非有誰故意要這么做,很多人都心地善良,正相反的是,他們看所有管理層人員才是十足的奸邪和霸道。
有一位年輕媽媽說,她的孩子還在老家,當離別時看著孩子還小,都不跟你打招呼,真無比難受,很擔心有一天孩子會不認得自己的母親,話語中帶著疼痛感。人心有多么脆弱,你一目了然。也正是我帶著其他主管教給我的偏見認為她工作出錯而不承認時,威脅她說要去看監控,她也怒沖沖反撲著說:“別聽他們瞎說,他們是故意的”,這樣的歇斯底里是這些卑微的人生中最后僅有的維護尊嚴的手段。一句話如同一棒子,打醒了我,到底誰對誰的評價才是真的,你要冷靜判斷。后來她離職了,如同很多人離職一樣走得算是蹊蹺,今天還在那里干的無聲無色,明天就不來上班了,沒有任何征兆,我問人資這是什么回事,他們早就習慣了這樣的普工行為,這樣的自離很多,背后沒有人在乎是什么原因,沒有人關心,答案太廉價,不值一文。
那位姓唐的普工和我年齡一樣大,我們是在同一年參加的高考,不同的軌跡是,他高考完差幾分達線,意氣足夠盛地選擇了外出打工。這還是在我們都被經理開除之后,在火鍋店里瞎扯的時候,他告訴我的。外地的世界總是充滿誘惑,結果卻找不到黃金,更迷失了他自己。我問他有什么打算,他想不到未來,只是朦朧的說可以回家養豬創業,很難想這個夢想由大變小,過幾年下來還會剩有什么。他一直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那一腔熱血,也許僅僅是熱血,歲月蹉跎,當陷入流沙之中卻始終不能自覺。我耐著性子聽他講完,建議他去可以上點心去做組長,不要在那里為了小錢浪費時間。可你這樣的話跟耳邊風又能差多少,你說他浪費時間,他哪懂得時間又是什么。
我只感到哀傷,很多時候,你并不了解自己,更不了解這個世界,又被工資沖昏著頭腦,勞累又來不及讓你思考自己到底是進步了還是故地自封,社會的機會曾經來了又走,只是你自己無知又無情的將它一次次拋棄,最后沒有了機會,只能無奈地嘆息著這個世界不可改變,而自己足夠卑微,無所改變。
他說笑著,說未來的計劃過于遙遠,眼前最重要的是,在清明回家去民政局登記結婚。對于他以及他們一年回家可以有兩到三次,當一份工作不想干的時候辭職就可以回家了,回去休息幾個月回來接著干,雖然他們來這里時就存在一個老鄉關照的網絡,可畢竟最親的人都不在這里,在工廠里那些隔三差五的換人又怎么能說是朋友,于是失意勞累唯一的解答之所那只能是家鄉。
他的女朋友估計跟他同居好幾年了,這樣的現象不少見,甚至年前還有兩個情侶突然說懷上孩子了,要辭職回家結婚。一切都很突然,一切也很朦朧,人生對于他們那就是成人之中的兒戲,什么責任,什么自由,什么道德,我看不到,只有無窮無盡的性誘惑與性釋放。
你在想什么是婚姻?這個問題頗搞笑,從古至今婚姻一直存在,可為什么你還有問題?這難道不正是因為太常見而被人最易忽略的問題嗎?所有人都知道它應該在成熟之中,在趣味和價值之中,在快樂之上,可當人生真的沒有什么價值時,這個問題又怎么能說的清楚?
在這個國度,性與愛從來分不清,理得清的是說教,分不清的是欲望。婚姻和個人實現總有關聯,但又總是那么微弱,它變成了安全的保證,保證的是DNA的合二為一,至于個人價值從來隱而不顯。也難怪婚姻從不神圣,在中國,它從來就是一場游戲,在西方,它在上帝之下,也都只是淪為自我的借口。
有朋友曾斬釘截鐵的對我說,在都市,男女未婚同居在正常不過,當我客氣的跟他講,即便是帶動這個風氣的美國在上個世紀的五十年代都很保守,它帶著邪風,可他卻反駁道,不試婚如何知道兩個人合適。想必在他的觀念中,這就像是個絕對的信條。如果你可以多個思考,就會明白,這樣的思維邏輯中充斥著的是毫無思考的實用邏輯,它和一批相關的邏輯來自道聽途說,更來自背后的那個樸素的農民思維,實用即是合理,什么道德之上,什么純潔,什么理想,什么價值觀,通通見鬼去吧。你說你這是在追求自由,追求性的自由,可你什么時候又能思考過它跟性放縱的區別,你也沒想到自己昨日的性羞澀突然跑到今天怎么可能搖身一變就成了性自由,你的人生是什么?價值是什么?自由又是什么?你懂什么是節制嗎?
另一個是老范,他是老鄉介紹來深圳打工的,之前在山東的一個專科學校門口賣了十年的炒飯,是個老實人,更像一個足夠樸實的農民。他在廠里做的并不開心,在經理的多次嚴厲告誡下,我最后只好將他辭退。這正好驗證著一句話,當你拿奸詐看人時,所有人都奸詐,它用在工廠的員工,用在工廠的領導身上都合適,普工太不值錢,以至于領導們的一個眼神,就決定了你是什么人,并且帶著這個眼鏡檢視著你的一切,無從翻案,領導總是正確的,自信的,睿智的,在這里,那是他們的天下、他們的理想國,他們自然是理想國中的哲人王,只有智慧,永遠不會犯錯。
老范他看起來給自己的定位也是一個足夠卑微的外鄉人來繁華之地討一口飯吃,而外界的世界處處是豺狼,這足夠讓人小心、提防、敏感。因為經理對我的壓制,讓我們也有了一絲心心相惜之感,以至于當我離開時,他聽說經理只給我發了最基本的工資把績效全部扣掉時,怒不可遏的下狠心要去把那位經理的車胎扎破,被我制止了下來。人這種動物生氣了不都如此?道德尊嚴在那一刻都看不到,那只是一頭要發泄的野獸。每個人都要有尊嚴,可他們的卻足夠的少,那是做人最基本的價值,可誰又將它當回事?
我從未見過離職可以如此輕松隨意,它短暫到只是領導的一句話,然后你就可以放下手頭的工作,填寫表格簽字離開了,然后奔波到下一個工廠前的招聘欄。我問過他的家庭情況,深圳對于他是陌生的,只是因為一個老鄉在這里當組長,那個組長告訴他這里的工資足夠高,于是他就呆頭呆腦沒有任何思考的就來了,這就像我在大學城對那個創業老板的唾沫橫飛的夢想所感動一樣。人都差不多有的是欲望,有的是輕信,有的是不假思索的根據外表相信著一切。他也有房子,買在了漢中老家的縣城,那花光了他十年賣飯的積蓄,講起這事他很有成就感,對于這樣一個卑微的人誰又能說這不是一個偉大的成就?只是我沒來得及問這房子到底是給長年在外奔波的夫妻兩人,還是給那個他無從關心也毫不在意的學習成績一塌糊涂的兒子買的?
在離職之后,他甚至還來我的住所搞過一個火鍋聚餐,請那幾個對他好的普工一起吃,味道不錯,底料是他自己熬的,那天他很自信,想必這是他凈剩不多的尊嚴來源了。再到后面,我在街頭遇見了他,他邊拿左手小拇指頭扣著牙縫里的殘渣,想必這也是掩飾慌張的一種手段,一邊說:“我感覺是不是我自己沒有膽量了,還是怎么了”,以至于不敢在深圳郊外的街頭做回他的老本行去賣飯。是啊,當一個人半輩子都安之若素,不曾有什么決心,不曾有什么毅力,連理想都不會在夢中出現時,你要他如何有勇氣去改變?
這個世界對他太大,以至于一片迷霧,他只懷念老家熟悉的村口,還有那條蜿蜒曲折又在雨天滿是泥濘的土路。
還有一位女士,平日里工作挺積極,看外表絕對看不出那已經是有了兩個孩子的母親,他們都說廣東人結婚很早,應該指的是這些在外打工的,另外一個同她年齡相仿的女孩子比她還多一個,生了三個。她是一個脾氣火爆的普工,經常壓不住火氣,可有時候你指責她,她受到委屈,還可以自己在那里一邊干著活一邊擦著淚,頗像小孩子一邊哭一邊做作業。是呀,如果脫去性成熟,如果脫去身體發育,只從價值的世界考慮評價,誰又說她和她們不是小孩子?
這是這樣的小孩子的哭法淚痕不會很深,更不曾有什么影響到容顏,在工廠可沒有時間化妝。她也是這里為數不多的擁有高中學歷的人,在年底那兩周沒有什么事情干的時候,我教他們所有人學習電腦,如何使用word打字、如何調整打印機故障時,她是學習的最快的人,甚至在知道我的年齡比她還小時,驚訝的面相之下還開我的玩笑。她也是那里面少有的人中能夠意識到自己人生處境頗為不妙的人,懂得我才是她關系網中的希望,甚至在我離職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問我做什么,可不可以給她找事情做。可惜我給她找不了任何事做,她要是知道如今我窮到書都要買不起時,不知會有多少驚訝?
我記得還有一個小姑娘,她調來我的部門時,像是剛從家出來才工作幾天,別的員工都只是在地上拆快遞,她很幸運,正好部門新增一個處理錯件的工位,她也夠聰明,OFFICE辦公軟件一學就會。在這個倉庫除了管理人員,普工里她算是最懂電腦的了,起碼這樣的安排給她留了一個希望,她將來可以去做文秘,而不至于一輩子呆在這里。可即便這樣,她又有多少能力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后來聽說她和隔壁部門的一個小搗蛋員工在談戀愛,你心想可惜了,人的一生可能就這么隨機的確定了。但你自己的人生又能強的了多少,你還不是在這個陌生的都市里穿梭著,也許同一天遇見同一個人,你就有了一個邂逅,接著交流,逛街,牽手,你還不是看人用的也是一腔的沖動?不同的是你有了所謂的標準,可這也只是環境給與你的而已,你能在乎長相,在乎收入,在乎家境,可你本質上真跟她有什么區別嗎?
你和他們都一樣,都在這個世界漂泊無依,十足的活在自己的世界,活在別人的眼光與認同之中。至于靈魂,那更像是荒涼的野草,枯死吧,你永遠不需要。你說讓愛情隨意一些,可當真有多隨意,有多隨緣,你是否真的知道?是誰給與你的心靈懶惰,讓你在一生之中要隨意看待著一切,它到底是借口,還是你欺騙自己的謊言,你真的無奈,還是習慣了被動?
這一切的一切多么像現代化的漏網之魚,他們逆來順受拖著現代化的尾巴,來到這里,謀求生處,于是你想指責他們不夠聰明,你想揶揄他們沒有好好讀書,所以導致思想落后。可你要是真的能睜大眼睛瞧瞧,就會知道,無論是白光閃閃氣派十足的寫字樓,還是環境謐靜的廠區,還是這人聲嘈雜、灰頭土臉疲憊不堪的工廠,大家都沒有什么區別。他們有的只是不同的人生經歷,不同的教育背景,不同的工作崗位,不同的生活節奏,可骨子里的價值觀,你能說他們有什么不同嗎?一個個他們不正是一個個我們嗎?一個個身在都市光鮮靚麗的我們不都又是那一個個別墅區的他們嗎?有本質區別嗎?
人們有了物質的三六九等,可骨子里并無什么區別。漏網的不是他們,而是所有人的精神。
傳統這輛破舊的小三輪車,拖著沉重的步伐,撲騰撲騰的緩緩駛在新世紀的大道上,看起來足夠破敗,骯臟生銹的排氣筒冒著黑煙。你以為它隨時可能栽倒在地,殊不知丟掉的只是幾幅破舊的畫和書,它內在的發動機依舊強勁有力,也許還可以載著人們的靈魂繼續行走一百年。
我們都一樣,有的只是徹頭徹尾的農民思維,即便是那些知道自己要實現價值的人都如此,價值跟金錢本質上并沒有區別,他們只是人心欲望的借口,他們要尊嚴,要價值,要榮譽,要贊揚,可最后要的還是只有情緒上的滿足。至于滿足之后是什么他們不知道,至于那些沒滿足的人,有的也只是讓他們滿足,那些想跳樓的人生失去意義的人,等待著解脫他們的也只是去重新愛上這個花花世界,愛上這些物質。
愛上一切,徹底的去擁抱吧,盡情的釋放情緒吧,那才是人生!
等離開時,我除了將鋪地板的泡沫板留了一半,將這用途廣泛可以鋪在地上也可以鋪在床上當床墊的萬能板留著,以至于后面搬了幾次家到如今依舊鋪在朋友的床板上之外,其他所有的物品,除了叫一輛車拉給六個壞男孩中的朋友李之外,其他的東西都留在了那里,熱水器,桌子,椅子,墻紙,玻璃紙,衣物柜,甚至房租的押金都沒有要。另外,我也刪除了所有人的聯系方式,只留了一個老范的。你說我足夠糊涂,連自己的東西都不要,勸我多一個朋友少一個敵人,可你沒看到的是這些現象背后的決心,我在跟過去做一個徹底的告別,一定要足夠徹底,足夠充滿儀式,足夠將它刻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