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

鄭重聲明,本文為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紅臉的晚陽坐在西山上,看著一頂八抬花轎被一群人簇擁著從官道上拐下來,走上一條鄉間小路。小路左側傍著一條清凌凌的小河,小河與官道相隔約二里處橫著一條石板小橋,小橋對面便是徐家莊。花轎忽忽悠悠搖晃著走過了小橋,從莊里穿過兩條小街,最終停在鐵栓子家門口。喜慶的嗩吶聲把鄰居們吸引過來,他們站在黃昏的余暉里,嘰嘰喳喳議論著新媳婦娘家陪送的嫁妝。

小換靜靜地坐在轎子里,她的頭上罩著大紅的蓋頭,金色的流蘇垂在她的肩頭。她的心里是忐忑不安的,原本坐在這里的應該是姐姐小改。姐姐的抗婚,使得自己處于如此尷尬的境地。她悲涼地想:“我不過是一個代替姐姐出嫁的冒假貨罷了,為了爹娘,我只能孤注一擲。”她紛亂的思緒無從著落,那個曾經被自己偷窺過的男人黑紅的面容卻是越來越模糊。她無助地聽由喜婆掀開簾子,扶著她下了轎子,將她冰涼的小手交到一只厚實溫暖的大手里。她的心慌亂地怦怦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使自己平靜下來。

小換感覺自己像一只任人擺布的羔羊,被這一只大手牽著走在一道道風俗規矩里。她聽從主婚人的吩咐,拜了天地祖宗,最后被一群人簇擁著送進洞房。

喜娘安排著小換坐床的方向,小換拘謹地坐下來,聽著身旁鬧喜的人說著俏皮話,惹得大家一陣陣哄笑。過了一會兒,聽到有人拉扯著新郎官進來,一眾人同聲喊著:栓子栓子,快點掀開蓋頭!讓俺們看看新媳婦是不是大麻臉!

小換窘得屏住了呼吸,見眼前一個影子晃了一下,紅蓋頭被稱桿子撅了下來。小換紅著臉低下頭,兩只手捏著衣服下擺揉搓。

一個大男孩彎著腰,歪著頭盯著小換的臉:“三哥,俺嫂嫂真俊哎!你過來看看這張臉兒,像朵桃花一樣紅呦!”

鐵栓子嘿嘿笑著,給大伙分發糖豆子喜果子。鬧喜的人不依不饒,拉著鐵栓子跟小換并排坐一塊,起哄讓鐵栓子脫掉小換的鞋子。小換嚇得轉身上了床,盤起腿,將兩只腳結結實實藏在屁股底下,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好不容易挨到鬧喜的人都散去了,鐵栓子體貼地問:“你、你是不是餓了?”

小換害羞地低著頭,小聲說:“還好,不餓。”

鐵栓子說:“我去灶房看看有沒有好吃的,給你墊吧墊吧。”

小換說:“不用呀,我不餓。”

正說著,大嫂用捧盒端著兩碗餃子兩盤炒菜一壺酒走進來。鐵栓子不好意思地說:“大嫂來了?”小換跟著叫了一聲:“大嫂。”便局促地站在一邊。

大嫂笑著說:“都坐下吧!”她把飯菜放在床頭,拉著小換的手說道:“三弟媳婦,都快半夜了,餓了吧?這是交杯酒,你們喝了就歇息吧!明天早起給婆母敬茶,還有幾位親戚也要敬茶呢。恭喜你們白頭到老,早生貴子啊!”

大嫂從衣袖里掏出一塊白絹給了小換,神秘地笑了笑,她附在小換耳邊囑咐了幾句話后適時告辭,隨手帶上了洞房門。小換紅著臉把白絹遞給鐵栓子。

鐵栓子仔細收了白絹,就著紅紅的燭光端詳媳婦俊美的模樣,心里暖蘇蘇的,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來,試探著握住了媳婦的手,小聲說道:“我知道你是小換。”

小換激靈一下,小臉變得蒼白:“栓子哥,俺姐姐對不起你。我是替俺姐姐來侍候你的,你是不是嫌棄我呀?”

鐵栓子道:“怎么會這么想呢?你知道嗎?自從第一次去你家見了你一眼,我的心里就認準你了。今兒頭晌,聽三姑嫲嫲說,那天我看見的就是小換姑娘,我的心里就像吃了蜜一樣,可甜可甜了。你說是不是神仙在幫著我呀?我真是太有福氣了!”

小換淚汪汪地抬起頭看著鐵栓子,可憐巴巴地說:“栓子哥,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最親的人了。”

鐵栓子一把將小換攬進懷里,替她擦拭眼角的淚水:“好小換,別哭了,你哭我會心疼的。這輩子咱們在一起過日子,我一定好好待你,給你遮風擋雨。”

小換哽咽著趴在鐵栓子厚實的肩頭:“栓子哥,我就知道我沒看錯人,我嫁的男人是一個忠厚善良的漢子!”

鐵栓子拍拍小換的后背,輕輕地說道:“不哭不哭,今天是咱們兩個人的好日子,要高興才對嘛!來,擦擦眼淚,咱們喝交杯酒吧!”

小換擦了淚,嬌羞地捧起酒杯送給鐵栓子:“栓子哥,我長這么大沒喝過酒,但是今兒晚上這杯酒我是一定要喝的,假若我喝醉了你千萬別取笑我呀!”

鐵栓子也捧起酒杯遞給小換:“咱們一塊喝,你先吃點餃子墊墊肚子,別空著肚子喝酒傷了身子。”

兩個人喝了交杯酒,小換說道:“栓子哥,俺大俺娘說沒教導好俺姐姐,實在是對不住你。讓我頂替俺姐姐,又恐怕你家里人嫌棄俺家做事孟浪,想著補償一下過失,給了我十畝地當做嫁妝。”說著,從懷里掏出來地契遞給鐵栓子。

鐵栓子吃了一驚:“十畝地呀!這不是要掏空你娘家的家業了嗎?使不得呀!”

小換說:“栓子哥,這些地,我既然帶過來,就是咱們家的了。俺大已經上歲數了,這么多地也管不過來。咱們把日子過好了,再去孝敬二老也可以呀!”

鐵栓子鄭重地接過來地契,說道:“岳父岳母這么厚重的情意,徐鐵栓日后一定報答老人的恩情,如果我說話不算數,讓老天爺懲罰我!”

小換伸出小手捂住鐵栓子的嘴:“不許胡說。你有這份心意,俺大俺娘就知足了。”

鐵栓子握住了小換的手說:“明天早上咱們把這個地契給娘吧?讓她老人家看看怎么安置。”

小換點點頭說:“我都聽你的。”

鐵栓子說:“時候不早了,你聽,雞都叫了。咱們睡吧?”見小換害羞地低著頭,鐵栓子善解人意地說:“天亮還要早起,也睡不多會兒了,咱們就別脫衣服了吧?”

小換紅著臉上了床,兩個人相擁著合衣而眠。

天才蒙蒙亮,小換便起床梳洗。

鐵栓子等小換拾掇好了,過來牽了她的手去見婆婆。小換緊張地問:“我的頭發可以嗎?我的衣服上有沒有褶子?”抬手給鐵栓子整理了一下衣服。

鐵栓子說:“咱娘可善良了,你一點不用害怕。你是我的媳婦,我喜歡的媳婦,娘一定也是喜歡的。放心吧!咱們一家人都是很好相處啊!”

兩個人來到正房門外,小換見婆婆王氏已經坐在紅木方桌旁的大木椅子上等候著了。大哥大嫂都在婆婆身邊站著,大嫂給婆婆遞過一桿旱煙袋,大哥急忙打著了火鐮。

聽到身后有腳步聲,鐵栓子回頭看了一下,急忙拉著小換讓到一邊,恭恭敬敬地問候道:“二哥二嫂,你們早起了?”

小換低著眉眼跟著問候:“二哥二嫂!”

二哥二嫂答應著,腳下并沒有停留,先一步跨進門檻,鐵栓子牽著小換的手相跟著進了屋。

大嫂過來招呼道:“三弟,三弟媳婦,過來給娘上茶吧。”

小換叫聲:“娘!”便跟鐵栓子跪下來,給婆婆磕了頭。鐵栓子擎著茶壺,小換雙手捧著茶碗接了水,送到婆婆面前。

王氏接了茶碗,喝了一口,放在大桌子上。她伸手虛拉了一把,對著鐵栓子兩口子說道:“都起來吧!媳婦進了咱們徐家,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大家伙都在一個屋檐底下過日子,互相幫扶著,誰都別有二心。”她頓了頓,仔細端詳著小換,說道:“我看栓子媳婦模樣長得周正,是個善良的面相,只要你們小兩口和和順順的,當娘的就放心了。栓子媳婦,這里都是咱們自家人,這是恁大哥大嫂,二哥二嫂。”

小換跟著鐵栓子,一一拜見了哥哥嫂子們。說話間,從院子里跑進來一個半大小伙子,大聲嚷嚷著:“娘,你怎么不介紹介紹我呀?”王氏嗔了一聲:“毛毛躁躁的,都十四五歲的人了,還不穩重著點。過來,見過你三嫂。”

小伙子笑嘻嘻地說:“三嫂,昨天晚上我就見過你了。我聽俺哥說了,你是個識字的嫂嫂。以后你幫我讀文章吧?我拜你為師,叫你女先生。”

小換認出來,原來是昨天晚上夸自己像桃花一樣的那個大男孩。小換窘得滿臉通紅,不知道說什么才好。鐵栓子說道:“這是咱家的讀書人,小弟金鎖。鎖子,好好跟你三嫂說話,你看看,你把她嚇成啥樣子了。”

小換低著頭叫了一聲:“弟弟。”躲在鐵栓子身后。

王氏道:“小四,以后跟你三嫂說話別沒大沒小的。你三嫂文文靜靜的,你多跟著學點讀書人的樣子。”

金鎖笑著說:“娘,我就說嘛,我拜俺三嫂為師,求她好好教我呀!”

小換紅著臉說:“四弟凈說笑話。我一共沒識幾個字,哪敢稱師呀!”

金鎖認真地說:“三嫂,能認識字的女人有幾個呀?你認得字,就算是女先生!以后我背書的時候,你幫著提醒我吧?”

小換拉了一下鐵栓子的衣袖,鐵栓子說:“鎖子,別開玩笑了。你三嫂剛過門,讓她熟悉熟悉咱家再說啊!”

王氏道:“小四兒,你先坐一邊,我們還有正經話要說。”她看著小換說道:“栓子媳婦,咱們家人口多,干的活也多。我是個病身子,家里的事都托付恁大嫂總管,以后就聽恁大嫂的吩咐吧。”王氏微微氣喘著喝了一口茶,又道:“自從恁爹沒了,咱們家的大事都聽恁大哥大嫂的安排。恁大哥接了徐家的染布生意,常年在外操勞,辛辛苦苦養活咱們全家。恁二哥跟三兒在家里侍弄著幾畝地。咱們也不求大富大貴,這個亂世,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吃飽穿暖就行了。”

鐵栓子急忙從懷里取出小換帶來的地契,雙手遞給王氏:“娘,您老看看,這是俺岳父岳母給您兒媳婦的陪嫁。”

王氏接過來,轉手給了大兒子。大哥打開看了,吃驚地說:“這么多地呀!娘,俺三弟媳婦帶來十畝地的陪嫁,您看看怎么安排吧?”

王氏把地契接過來收好了,沉思了一下:“親家這份陪嫁真是豐厚。這樣,地契我給保存著,先說明白,這是三媳婦的陪嫁,將來我不在了,你們要單過分家產,這些地是三兒兩口子的,誰都不能眼紅。不分家,就是大家的,你們兄弟幾個一同受用。”她看著鐵栓子兩口子道:“這樣處置可以嗎?”

鐵栓子說:“娘跟大哥怎么說就怎么辦,俺跟媳婦商量了,聽娘和哥哥們的安排。”

王氏點點頭:“嗯,那就好。這樣一來,二子跟三兒要多出力了。咱們家又多了十幾畝地的家業,日子越過越紅火啊!”她對大兒媳婦說道:“大妮她娘,你帶著三子媳婦上東屋里給恁姑們姨們行個禮,認識認識咱家的親戚。”

大嫂答應著,過來拉著小換的手道:“三弟媳婦,跟我來,去給老祖們行禮吧!”

小換辭了婆婆,跟著大嫂出了正房門,鐵栓子也跟了上來。小換從二嫂跟前走過的時候,見二嫂眼里有根刺一樣的光亮一閃,她心下暗自吃了一驚,不由得挽緊了大嫂的手臂。

小換跟著大嫂出了正房,抬眼打量著婆家的庭院。婆家的院子很寬敞,有六間房子。剛剛出來的正房共有三間,中間是正廳,兩邊各有一間內室。她和鐵栓子的婚房是單立在最西頭的一間,東頭還有兩間房子與堂屋相鄰,看這兩間房比正房矮了兩磚,小換明白了是灶房。方方正正的院子,大門開在南院墻中間。靠西墻蓋了一溜偏廈,養著雞鴨豬牛一應牲畜。倚著東墻蓋了三間廂房,房門上掛著一把鐵鎖,這里大概是盛著雜物的庫房吧?小換想。廂房把東墻分成南北兩段,北段的墻上開了一個月亮形的門,一看就知道婆家還有一個東跨院。

大嫂帶著小換兩口子進了東頭的灶房。灶房因為比西頭的房子稍微矮,光線有點暗。進了門,見右手邊是灶臺,灶臺東隔壁是一間內室,內室的門開在灶臺北邊。他們越過灶臺時,大嫂從灶臺上端起盛著三個茶碗的托盤給了小換,小換看見三個茶碗里各放著一把炒熟的大米和紅糖。大嫂掀開門簾,笑咪咪地問道:“二姨三姨二姑,晚上睡得好嗎?俺三弟媳婦來給老祖們磕頭了。”

鐵栓子陪著小換進了內室,這里是一鋪火炕,炕頭上坐著三位白發斑駁的老嫲嫲。小換在鐵栓子的引導下挨著問候了老人,小兩口給老人們送上了早茶。大嫂早在炕前放了一個蒲團,鐵栓子和小換跪下給老人們磕了頭,三位老人各自把紅包放在托盤里。小換兩口子齊聲道了謝,跟著大嫂退出房間。

大嫂帶著小換走出灶房,從月亮門里進了東院。進了月亮門,一個兩間屋寬的院子出現在眼前。這個院落深深,有兩間北屋,一溜東屋,最南頭的一間是個草棚子,里頭拴著一頭毛驢。院子里放著幾個大瓷缸,支著好幾個晾衣服的架子。南墻有個朝街的大門,看來,這里是徐家用來染布的作坊。

大嫂領著小換沿著西墻根繼續往北走。走不多遠,有一個朝西的小門,推開小門又是一個院子,小換心里驚嘆著,原來婆婆家不光有東院西院,還有前后兩處宅院。走進后院,也是六間房子,院長比前院短了一些,靠東墻蓋了兩間草棚子,小換往棚子里瞥了一眼,見棚子里有一盤青石磨,一條烏木碓,角落里還壘了一個爐灶。院子偏西拉著兩條晾衣繩,繩子上搭著大大小小的衣裳。

大嫂說:“你二哥二嫂帶著我們兩家的孩子們住在這進院子里,東頭三間住著老四和俺家的兩個小子,西頭三間住著你二哥二嫂和兩個丫頭。來吃喜飯的親戚臨時住在東頭的兩個里間,都是老親,我帶著你過來認識認識親戚們。今天是送大飯的日子,過晌后,這些親戚就跟著來送大飯的家人回去了。”

小換跟在鐵栓子身后,由大嫂領引著,拜見了來吃喜飯的一眾親戚們。這一圈走下來,小換基本上熟悉了婆家的院落布置。她在心里感嘆著,婆家真是家大業大呀!她忽然想起二嫂那一道閃電似的眼神,暗暗思忖,婆婆家的家業大,同時也人多眼雜,煩心事肯定不會少啊!往后的日子,當真要小心著點呀!

下午,來吃喜飯的親戚們大多跟著家人回去了,只有從諸城回家探親的二姨留下來,要陪著多年沒見面的姐姐說說話。

三日晚上,一家人吃罷了飯,妯娌幾個收拾了碗筷,大家簇擁著王氏坐了一圈。大嫂說:“三弟妹,咱家人口多,吃的用的也多。以前都是我跟你二嫂管著洗衣做飯,侍候一家老小。如今你來了,咱們妯娌三個干家務活,俺兩個也輕松一點了。”

小換恭恭敬敬地說:“大嫂,俺娘家是小戶人家,日子過得平常簡單,我什么本事都沒學著。以后有什么活,大嫂只管吩咐,我若是不會的地方,還求大嫂二嫂指教我呀!”

二嫂笑嘻嘻地說:“弟妹真是會說話,你手里攥著這么多家產,還說是小戶人家呀?你又是個識字的,以后呀,我和大嫂都要跟著你學還差不多。”

小換急忙站起來,低著眉眼對二嫂道:“二嫂言重了!俺娘家陪送那點薄地,在咱們徐家眼里不過是九牛一毛,我哪里敢攥手上?俺娘家在山洼洼里,沒見過世面,大嫂二嫂別嫌我笨,教導著我學些做媳婦的本事,我在這里給嫂嫂們施禮了!”說著,斂著衣襟給大嫂二嫂福了一福。

王氏沉了臉道:“大家一起過日子,互相幫襯著,別像唱三國似的耍心眼。你們兩個年長,有事多擔著。三媳婦剛進徐家門,幫著嫂嫂們治理家務,都是做分內的事情。栓子媳婦,你年輕,別吝惜力氣,凡事勤快些,做家務沒有多少巧處,肯出力什么都有了。”

小換恭恭敬敬地答應著:“娘,我知道了,我不會吝惜力氣的。”

妯娌三個都恭敬地站著聽著婆婆的訓教。王氏站起身道:“我累了,先去歇息了。你們收拾收拾,也早點歇著吧!”

大哥大嫂攙著娘的胳膊,送到東屋里,二姨早把炕上的被褥放下暖著了。

三對小夫妻都回了自己的房間,妯娌三個各自懷了不同的心事。夜色深沉,嘶嘶的西風吹打著窗外的樹枝,讓人感到春夜格外寒冷。

鐵栓子見小換坐在床頭默然不語,便走過去拉著她的手,問道:“怎么了?想家了嗎?”

小換點點頭說:“嗯,有點想。”說著,眼圈就紅了。她伸手去挑了一下燈花來掩飾自己的情緒,回頭笑了一下道:“沒事,大概是閑的。明天我找些活干就好了。”

鐵栓子體貼地說:“大嫂人厚道,你跟著她,她會幫著你的。累活干不動了就跟我說,我幫著你干。”

小換道:“你還得下地,不是更累嗎?大嫂二嫂都能干的活,我也能干得了,你就不用擔心了。”

鐵栓子疼愛地把媳婦攬進懷里,一只手給她理理劉海。小換的眼睛黑亮亮的,臉上紅撲撲的,鐵栓子忍不住輕輕親了一口,小換害羞地將臉蛋埋在他的胸窩里。鐵栓子感到身體里有一股熱流在奔涌,心臟在咚咚地跳,他“噗”的一聲吹滅了豆油燈,抱著媳婦滾到床上。

白亮亮的月光照著雪白的窗紙,窗紙上一對頭頸相交的剪紙鴛鴦栩栩如生。

二月十六,是小換新婚回門的日子。

頭幾天,張富貴就開始往家置辦雞鴨魚肉,劉氏把雞鴨剁成小塊,煮得爛爛的,魚和肉都鹵了,盛在大盆子里。劉氏把西廂房收拾出來,正當門放上一個木桌子,指使張富貴把肉盆子端進西廂房,放在木桌子上,頂上扣了一個大竹篩子。

吃過早飯,張富貴出去轉了一圈,請了本家的幾個老弟兄和他們的家眷們,來吃中午的喜酒。劉氏正在家里忙著,來了兩個妯娌幫著燒火炒菜。三個女人一臺戲,嘻嘻哈哈的說笑聲灑了滿院子。

日色東南晌的時候,小換跟著鐵栓子回到了娘家。

劉氏趕緊把閨女接進門,一邊招呼女婿進屋與叔叔大爺們相識。劉氏見兩個孩子情投意合的樣子,把一顆懸著的心落了下來。

小換在娘家盤桓到近傍晚,劉氏催著道:“換,回吧!早晚都要離開家,趁著天色還亮,跟女婿回家吧!省得你婆婆娘惦記著。你現在是徐家的媳婦了,好好孝敬你婆婆,有事跟女婿多商量著,別自己悶心里。爹娘現在身子還壯實得很,不用惦記著。想家了就想想早前讀過的書,聽人家說,書里有開脫想家的辦法。”說著,眼淚就掉下來。小換伸出手給娘擦眼淚,自己也被眼淚打濕了衣襟。

鐵栓子對劉氏說:“嬸子,您老就放心吧!我們一家都會好好待小換的,有什么事我都替她擋著,我護著她一輩子。”

劉氏說道:“女婿這么說,俺老兩口就放心了。小換年齡小,在家里我還沒教她多少家務活。在婆婆跟前,她哪里有做不周到的,還要仰仗著親家母多多體諒一下。”

鐵栓子推著獨輪車,張富貴吸著煙袋鍋子,跟在女婿旁邊,爺倆說著話往村口走,劉氏拉著閨女的手跟在后頭噥噥咕咕說著體己話。劉氏道:“兒呀!今天回了你婆婆家,往后回來看娘的光景越來越少了。在你婆婆家,眼色靈活著點,嘴頭甜著點,多干活,少惹事,受了委屈掂量著是不是該告訴女婿,萬一女婿上來愣脾氣,大家都紅頭紅臉的就不好了。讀過書,懂事理,肚量大點,有些事能藏肚子里就不要說出去,話多討人嫌啊!”

小換道:“娘,您說的話我都記住了,您不用惦記我。我看俺婆婆家的人都厚道得很,我不會受委屈的。娘教會了我那么多的家務活,在俺婆婆家我能頂得住。俺婆婆說了,家務活沒什么巧處,就是一個勤快。娘,我不吝惜力氣就行了。”

劉氏的淚珠子滾了出來:“兒呀,你自己的日子得自己過,娘是幫不上了。”

小換挽著娘的胳膊,把臉貼在娘的肩頭。她伸出手給娘理理額上的亂發,她注意到,娘的鬢角長出好幾根白發。

張富貴和劉氏將閨女女婿送到村頭,鐵栓子讓小換坐在車子的右邊,另一邊放著岳母給的回禮。告別了岳父岳母,大步流星地走上回家的路,西去的斜陽把橙色的光灑在他的背上。劉氏依依不舍地看著遠去的閨女女婿,直到他們拐了一個彎,無法看見他們的身影。

九日回門后,大嫂告訴小換,讓她收起嫁衣,既是做了徐家的媳婦,就要承擔繁重的家務勞作。

這天晚飯后,大家圍坐在一起,兄弟幾個說些道聽途說的見聞樂呵樂呵,再算計一下當天的支出收入明細,報給老娘知道,末了是大嫂安排第二天家務的時間。大嫂說道:“趕明兒,咱們推五升苞米兩升秫秫,再掐(舂)兩大笸籮地瓜干子。煎餅不多了,后日介早起烙煎餅。”她看著兩個妯娌說:“二弟媳婦,你推磨吧!讓三弟媳婦掐碓。今晚上我把糧食量出來,放到后院磨臺上。”

大哥道:“你們明日推磨,毛驢給你們使喚吧!我不出門了,在家染布。”

兩個妯娌答應著,各自回屋歇息。

二日早飯后,小換去后院把碓臼清掃干凈,準備掐地瓜干子。她把頭發盤成發髻,發髻上頂著一塊藍底白花的方巾,穿了一身從娘家帶來的暗紫色的舊衣服,上衣衣襟壓了黑色的繡花布邊,布邊上繡著栩栩如生的月季蝴蝶,褲腿處扎了藍色的帶子,帶子上繡了幾朵粉色的桃花。

金鎖背了書包從房間里出來,看見三嫂在清掃碓臼,走過來問一聲:“三嫂,你搬得動嗎?要不要我幫你一把?”

小換笑了笑說:“不用四弟動手,我搬得動。你快上學去吧!”

金鎖說聲:“那好,三嫂,我上學去了。”小換看著他意氣風發的樣子,開心地揮了揮手。

小換清掃了烏木碓,去磨臺上把地瓜干子端過來,安下了掐碓的凳子,坐在凳子上開始掐碓。木碓像一條巨大的鲅魚,她踩到鲅魚的尾巴上,一起一俯間,讓隼在魚下頜上的小柱子砸進石臼窩里。

小換右手持著一個長桿子笤帚,不斷地把崩到石臼外頭的碎瓜干掃進石臼窩里。地瓜干在石臼窩里變成碎塊和碎末,小換停了下來,把木碓搬開,將地瓜干碎末捧進網羅里篩了一會兒,面粉子篩進簸箕里,碎塊塊放進箢子里。她掐出來一堆,再放進去一堆,一會兒工夫,一篩子地瓜干下去了大半。

二嫂也起了床,她打著呵欠走過來,看了看小換已經掐了半篩子地瓜干,說道:“哎呦,弟媳婦真是能干呀!這才東南晌,你就掐出來一半的瓜干了?俺三弟真是娶了一個勤快媳婦啊!”

小換見二嫂過來了,就把木碓停下來,說道:“二嫂,俺屋里沒有別的活纏手,能早點過來。嫂嫂們屋里還有孩子要穿衣喂飯,干了這一個活兒還有那個活兒等著,你們才是忙人呀!”她走過去,幫著二嫂清掃了磨盤,又幫著把秫秫米倒進木盆里,兩個人抬到磨頂上。

二嫂道:“多謝俺弟媳婦了,你快去掐碓吧!我自己干就行了。”

小換答應著轉了身,接著去完成自己的任務。

大嫂牽著毛驢從東院走進來,二嫂忙上前接著,兩個人把毛驢牽進磨道里,給它戴上眼罩,套上韁繩,在它的背上拍了一下,毛驢邁開四蹄沿著磨道“咔噔咔噔”轉著圈圈,二嫂拿著一個笤帚跟在一邊往磨眼里添加糧食,不時把磨出來的面粉收進磨盤下的木桶里。

大嫂過來看了看小換掐的地瓜干子,說道:“三弟媳婦,你把這些瓜干骰子再掐一遍就行了,面粉羅出來都盛箢子里,剩下的瓜干骰子今夜晚泡上水浸著,明日早起磨成面糊,摻上苞米面秫秫面烙煎餅。”

小換答應著:“大嫂,我知道了。”

大嫂道:“我去前院干活了啊!早飯還沒做熟呢。你們忙著吧!”

妯娌三個各忙各的去了。

日色偏西的時候,二嫂收拾干凈磨出來的糧食,牽著毛驢送進東院。她洗了洗手,告訴小換說自己的奶漲鼓鼓的,該去喂孩子了。

小換道:“二嫂,你快去奶孩子吧,別餓著了孩子。”

小換掐完了地瓜干子,她把木碓搬開,將瓜干碎末收拾干凈,面粉裝進箢子里,碎塊塊裝進篩子里。她從草棚子里找到一個大木盆,端到水缸跟前里里外外清洗了一遍,把碎瓜干塊倒進盆里,提了兩桶水倒進去,這才從棚子里出來。她拍拍身上的粉塵,取下來頂在頭上的方巾,抬頭看看西斜的春陽,從水缸里舀了瓢水洗了洗手,甩著手上的水滴走出后院。

晚飯后,大嫂照例安排第二天的活:“明天早上咱們早起推地瓜糊子,支下鏊子烙煎餅。三弟媳婦,你早點起床,咱們兩個推磨。二弟媳婦,你哄好孩子烙煎餅吧!”

小換問:“大嫂,早上什么時辰起呀?”

大嫂說道:“嗯,雞叫兩遍起吧!我早起,套上毛驢,你起來幫著我,等天放亮了,我去做飯,你自己趕著毛驢推吧!”

小換答應著,大家熄了燈,各自回屋里歇息去了。

小換臨睡前對鐵栓子說道:“栓子哥,明早雞叫兩遍時候,我要是還沒睡醒,你就叫醒我啊!”

鐵栓子愛憐地說:“要不,你多睡會兒,我替你推磨吧?”

小換拍拍鐵栓子的手道:“你也很累呀!地里那么多活。我沒事的,咱們家還有毛驢可以使喚,累不著,你放心吧!”

雞叫兩遍,鐵栓子正在猶豫要不要叫醒小換,小換正好醒了。她伸伸懶腰,一骨碌爬起來,摸黑穿衣服。

鐵栓子問:“點著燈吧?”也起了身,伸手摸出洋火點著了豆油燈。

小換問:“你再睡一會吧,這么早起來干什么呢?”

鐵栓子道:“我送你去后院,幫著你和大嫂套上毛驢。”

兩個人急匆匆穿上衣服,小換在院子里洗了一把臉,便去了后院。

大嫂已經牽來毛驢,正準備上套。鐵栓子說:“大嫂,我來吧!”接過毛驢,給它戴上眼罩子,套進磨道里。

大嫂說:“三弟呀,你可真真省了我的力了啊!快去歇著吧,這里俺妯娌兩個就行了。”

兩個人推了大概一個時辰的磨,天氣已是蒙蒙亮了。大嫂道:“弟媳婦,還剩下半盆地瓜骰子,你一個人辛苦著推吧?我去前院做飯,他們弟兄幾個還要早吃了飯出去忙。你先把地瓜糊子控上吧!過一會兒你二嫂過來烙煎餅。”

小換道:“大嫂,你去忙吧,這都快磨好了,我自己就行。”她把磨好了的地瓜面糊子倒進一個鋪了白粗布包袱的大篩子里,面糊子里的水從包袱滲進篩子里,又從篩子的網眼里滴答滴答露到底下的大瓷缸里。小換把包袱邊角整理了一下,提著空桶放回磨盤底下。

推完了磨,天色已經大亮。小換把毛驢解下來,牽到東院系在槽頭上。她回到后院,側耳聽了聽,沒聽見二嫂起床的聲音,便將地瓜面糊收進木桶里,拎到一邊。她從水缸里舀來水,將磨臺清洗干凈,又拾起掃把子把磨道掃了掃,轉頭看見墻邊有個小凳子,便坐了上去歇一會兒。

金鎖起床了,他看三嫂坐著歇息,走過來道聲問候:“三嫂,你累了吧?還有什么活我幫著干一些?”

小換道:“我不累。你快收拾一下去上學吧。”她看著金鎖背著書包去了前院,禁不住想起自己上學的日子。時間過得真快啊!她心里嘆息著。從天真貪玩的張家姑娘,變成徐家任勞任怨的小媳婦,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小換看見草棚角落里有個柳條筐子,走過去提起筐子,去東院的草垛上扯了一筐豆秸挎到鏊子邊上放好,又過去抱了一捆秫秸過來。她看見路上灑了些碎草,順手找出掃帚清掃了一下。她把草棚子拾掇干凈,拍打一下衣服,摘了頭上的方巾,洗了一把臉。正收拾著,侄女大妮過來呼道:“三娘,俺娘說叫你去吃飯了。”

小換拉著大妮的小手,一邊走著一邊給她理理凌亂的頭發,娘倆個來到前院,見鐵栓子剛起完豬圈糞,正準備洗手。小換走過去幫他舀了瓢水倒進臉盆里,洗了一遍,又換了一遍水,聞聞身上的衣裳有股豬臭味,小換道:“換身衣裳吧,過一會兒我洗洗。”

鐵栓子道:“先不洗,頭午我還得往地里送糞,等收拾好了再洗吧!”說著,兩個人進屋換了衣服準備吃飯。

二嫂從灶屋出來,說是剛喂飽孩子,正要去后院。小換道:“二嫂,你不吃了飯再去?我把燒草抱過去了,地瓜糊子也控著了,不知道控干了沒有。”

二嫂笑嘻嘻地說:“哎呀!俺弟媳婦就是能干,你這是都幫我拾掇好了嘛!那我就吃了飯再去烙吧!”二嫂說著又進了灶屋,找了一個小凳子坐下來等著吃飯。

小換跟著二嫂的腳后跟進了灶屋,見大嫂正指導著閨女大妮往飯桌上擺碗筷,小換走過去,幫著大嫂拾掇飯菜。

二嫂悠悠地道:“俺兄弟有福,攤上這么能干的媳婦,擱下提籃扛掃帚,將來指定過好日子。”

小換說了聲:“二嫂就會開玩笑。”端著飯菜去了堂屋。

大嫂白了二嫂一眼:“人家幫你干了活,你還陰陽怪氣的,真是不識好歹。”

二嫂道:“妯娌之間開開玩笑,深一句淺一句的,誰還拿著當回事嘛!再說了,她一雙大腳,男人婆一樣的,多干點就多干點唄!”

小換過來端飯菜,走到門口聽二嫂說的話,及時立住了腳,悄沒聲地往后退了幾步,恐怕闖進去大家尷尬。碰巧大妮端著煎餅走出來,看見小換站在門外,叫了一聲:“三娘!”小換不自然地答應了一聲,硬著頭皮走進灶屋。

二嫂撇了撇嘴,沒再說話。大嫂接過小換手里的捧盒放在灶臺上,將一盆苞米面糊放進捧盒里,小換端著捧盒趕緊走了出去。大嫂白了二嫂一眼,端著一盤辣菜絲去了堂屋。小換在堂屋服侍大家吃飯,見大嫂過來,便閃身站在一旁,讓大嫂過來坐了喂孩子。

吃著飯,鐵栓子問大哥:“大哥,今頭午你出去嗎?”

大哥道:“今日不出去了。毛驢又拉了半晚上的磨,讓它歇歇吧!我正好把布整理一下。”

鐵栓子說:“噢!大哥真是好心腸。我還心思叫它幫著把豬圈糞拉地里去。那讓它歇著吧,我用車推。”

大哥道:“你也就使喚一頭晌,下晌叫它歇歇也可以啊!”

鐵栓子道:“那好,今兒頭午我就使喚它了。”

等大家吃了飯,小換跟大嫂一起收拾碗筷,她端了空碗空盤進了灶房,見二嫂已經去后院了。

大嫂說道:“先不急著刷洗,快來吃飯吧!忙了一大早,早就餓了啊!”

小換答應著,找個空碗給大嫂盛了飯,又給自己盛了一碗。她坐在灶臺旁,默默地吃飯。大嫂邊吃邊說道:“弟媳婦,別跟你二嫂一般見識,她就是一個有口無心的人。十幾口子人住在一起,俗話說一人難稱百人心,咱們都得大度一點。要不就沒法過日子了。”

小換道:“大嫂,我沒事。你放心吧!”

大嫂道:“吃過飯,我來收拾碗筷,你去后院看看,你二嫂要不要有個人給燒火?”

小換明白大嫂是為了讓她給二嫂遞個下來的臺階,沉吟了一下,說道:“嗯吶,我收拾一下再過去。”

小換走進自己的房間,鐵栓子把換下來的衣裳隨意扔在地上,房間里染了豬圈的臭味。她把衣裳撿起來拿到門外放在一個凳子上,回到房間換下來自己的衣裳,照著鏡子仔細梳妝打扮了一番。她拿出大姑給的花臉盆,把換下來的衣裳放了進去,端著臟衣裳去了后院。

小換把衣裳端到水缸跟前,仔仔細細一遍又一遍地搓洗干凈,搭在晾衣繩上。水缸里的水不多了,她挑起木桶,準備出去挑水。走到前院,大嫂阻止道:“哎呀!弟媳婦,哪里有新媳婦挑水的道理?二弟,你去挑水,叫弟媳婦在家幫我干些雜活。”

小換把水桶給了二哥,見大嫂探尋地看著自己,便咧嘴一笑道:“我這就去幫二嫂燒火。”轉了身向后院走去。

小換來到后院草棚門口,二嫂正在忙忙亂亂地烙煎餅。黃泥壘的爐灶上支著一個圓圓的大鐵鏊子,鏊子底下架著幾根燃燒著的秫秸,鏊子上熱氣氤氳,把二嫂的臉頰蒸得像喝過了酒一樣紅潤。她一只手往鏊子底下續草,一只手熟練地在鏊子上滾動團成球狀的地瓜面糊,面糊從鏊子上滾過,魔術似的變成薄紙一樣帶著甜香味道的煎餅。

小換心里感嘆道:真是好手藝呀!她問了一句:“二嫂,要不要我給你燒火?”

二嫂滾著糊子球說道:“那趕子好,你看我顧得了續草顧不得滾糊子。你來燒火我烙得還快一點。”

小換走過去,坐在鏊子跟前,把秫秸稈輕輕續進燃燒著的灶膛里。二嫂騰出手,將糊子滾得飛快。

二嫂見小換低著頭燒火不說話,就找個話頭道:“弟媳婦,你這身衣裳真好看啊!

小換續了一把草,答應道:“噢,都是早前的舊衣裳。”

過了一會兒,二嫂又說:“弟媳婦,你的衣裳樣子好看,繡的花也好,穿在身上真可體呀!”

小換說了句:“嗯,俺娘手巧。”

二嫂見小換不愛說話,自覺無趣,便住了嘴。

添個幫手烙得快,沒一會兒一盆糊子就烙完了。小換起身端來剛控好的糊子,把空盆子接過來,倒進些地瓜面糊控出來的水泡著,繼續坐在灶膛前燒火。

二嫂揉揉胸脯說道:“弟媳婦,你來替我烙一會兒?我漲奶了,得去喂喂孩子了。”

小換抬起頭,吃驚地瞪大眼睛道:“二嫂,我不會烙煎餅呀!”

二嫂呆了一下:“不會烙煎餅?女人家哪有不會烙煎餅的?”

小換臉紅了紅:“二嫂,我真的不會烙煎餅。我就烙了一回,把手指頭烙出來一個泡,俺娘嫌我拙笨,再沒讓我近鏊子。”

二嫂道:“嘖嘖!看看你的手,細嫩細嫩的,真是個有福的哎!在娘家有人心疼,不會也就罷了。在婆婆家得學呀!早晚都得烙,你就學著烙吧!就當幫幫我了!我去喂喂孩子就回來,你替我一小會兒就行啦!”

小換見二嫂這么堅持,橫了橫心道:“那我就糊里糊差地烙幾個,你可別嫌我烙不成個兒!我叫妮兒過來幫著燒火。”說著,站起來走到院子里,喊了聲:“大妮,大妮,過來幫著三娘燒火。”

大妮在西屋里正跟弟弟妹妹們一起玩著,聽到三娘喊她燒火,高興地跑出來:“三娘,我來了。”

二嫂見小換吆喝著把孩子使喚來,一下子就拉長了臉,心里道:小娘們兒人不大心機不少!你這是故意叫合家人都知道我難為你啊!她把圍在胸前的圍裙解下來扔給小換,冷著臉走了出去。小換接過圍裙穿上,坐在爐臺旁,笑嘻嘻地對大妮說道:“妮,你燒細了點,我還不太會烙呢。過一會兒叫你看看我的好作品。”

大妮問:“三娘,作品是什么?”

小換笑著說:“就是我的手藝唄。”

二妮聽姐姐和三娘說笑,也跑過來湊熱鬧。小換烙了一個布滿洞洞的煎餅,她提起來讓兩個小女孩看看:“看吧!這個是漫天星星。”又烙了一個,卻是怎么都揭不下來,弄成了一堆碎嘎吱,她做了一個鬼臉道:“這個是草上飛雪。”

大妮笑得直拍手,忘記往鏊子底下續草了,小換烙了一個一邊焦糊一邊還青生的煎餅,她好不容易揭下來,說道:“看看,這個煎餅是陰陽臉。”不小心把手燙了一下,她疼得吸溜一聲:“哎呀!這個鏊子真是熱呀!”

兩個小女孩被三娘的風趣逗得開心極了。不知不覺間,小換烙得越來越成形了。她飛快地推著面糊子在鏊子上從外到里滾動轉圈,轉到中間時,一只手輕輕一托,把剩下的糊子收進面前的盆里,一只手從另一個水盆里撈出一個半圓形的木頭尺子,在煎餅上抹來抹去,把煎餅上多余的糊子抹得又勻又光,待煎餅上沒了熱氣,用尺子把煎餅邊蹭了一下,一只手順著翹起來的煎餅邊,嗖地一下把煎餅揭下來摞進身后的笸籮里,一只手順勢把尺子放進水盆里。

小換和孩子們有說有笑的,像玩兒一樣開心。大妮忽然問道:“三娘,俺三叔說你會認字,真的假的呀?”

小換說道:“我讀了不到兩年的書,認不多。”

大妮羨慕地說:“三娘,你教教我唄?我也想認字。”

二妮也跟著說:“三娘,你教教俺兩個吧!”

小換笑著說:“好好,我把我認得這幾個字教給你們。你們也要去學堂上學才是呀!這樣吧,我們唱個三字經的歌,等你們唱熟了,我再教你們認三字經的字。好不好?”

小女孩高興地拍著手說:“好!三娘快教我們唱三字經吧!”

小換清了清嗓子,一句一句的吟誦:“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茍不教,性乃遷……”孩子們清亮的童音在小院子回蕩,聽得小換如癡如醉。

大嫂過來疊煎餅,見小換和孩子們在烙煎餅,問了句:“你二嫂呢?”

小換道:“喂孩子去了。大嫂,我不會烙,都破拉蘇蘇的,不像樣子啊!”

大嫂道:“沒事,烙幾回就會了。破的留著咱們吃,好的給男人們吃,讓他們吃得飽飽的,好養家糊口。”

娘幾個說說笑笑間,小換的面糊盆子已經下去大半。正說著,二嫂姍姍而來。她見大嫂也在這里,臉上帶了些不自在。她干咳了一聲道:“大嫂,你過來拉呱呀?”

大嫂端起煎餅笸籮,瞥了二嫂一眼:“我哪有工夫拉閑呱?這不是過來拿些煎餅疊疊午飯吃嗎?”她對小換說:“大妮跟著我去做午飯,你自己燒火吧!大妮,來幫我抬著煎餅笸籮!”

小換把圍裙解下來,坐到灶膛前繼續燒火。二嫂悻悻地穿上圍裙,她見二妮還站在門口,氣呼呼地吼道:“死丫頭,你還站在那里干什么?去前院看著你弟弟去!”二妮小跑著離開了。

二嫂生氣地嘟囔:“看看人家的婆婆,能幫著看看孩子。咱家這個好吧!就知道享福,連個孩子都不給看!”

小換只管低著頭燒火,不敢接她的話頭。二嫂又說:“出了門子的女人真是受罪!天天侍候著一家老少,累得渾身難受也沒有人疼。下輩子托生頭驢也比做女人強!驢還有主人愛惜,女人白天晚上窮忙。”

小換小心地問:“俺二哥不是在家里嗎?你讓他幫著看看孩子呀?”

二嫂用鼻子哼了一聲:“指望他?除了壓床上就是賭錢,在家里又有什么用!”

小換噤了聲,從草堆里撿出一根秫秸往鏊子底下續。二嫂猛然明白過來,自己是失言露丑了,趕緊住了嘴。兩個人沉默著,只聽見面糊滾過鏊子時的滋滋聲。

二嫂手快,一會兒工夫糊子盆就見底了。她朝外瞥了一眼,問道:“還有沒有糊子了?”

小換道:“還有小半盆。我去端過來。”她把半盆糊子端進來,遞給二嫂,二嫂順手倒進灶臺上的盆子里。小換把空盆子放一邊,坐下來往灶膛里續了一把豆秸。

不到兩個時辰,兩個人烙完了煎餅。小換把灶前的亂草歸弄干凈,收進筐子里。二嫂把泡尺子的水倒進糊子盆里,灶臺上掉的煎餅渣子撿起來放進煎餅笸籮。兩個人把這一攤子收拾利索了,小換說:“我把剩下的草挎到東院,回來幫你抬煎餅吧。”小換挎著筐子去了東院,二嫂把幾個空盆子洗刷了一遍。她看著這高高的一摞煎餅,心里想:大家大口的,也就吃五六天吧?侍候這么多人口,做媳婦真是能累死呀!

轉眼到了四月。清晨,小換發現窗外的櫻桃果子熟了。小換想起了娘家的山嶺上那一片片的櫻桃樹,想起爹娘說,有時間回家看看俺們的話語,眼角眉梢不由自主地籠了些惆悵。

鐵栓子見媳婦心情不好,貼心地問:“是不是想家了?”

小換眼圈一紅,默默地點了點頭。

鐵栓子把她攬進懷里,輕輕地說:“等過幾天,我陪著你回家看看老人。”

小換伏在鐵栓子的肩頭,過了一會兒,她平靜地抬起頭說:“我沒事了。你去忙吧!過一會兒,我還要跟著大嫂到西河去洗衣裳。”

鐵栓子說道:“出去走走,看看沿路的綠樹紅花,心里還開闊些。”

小換笑了一下,露出兩顆小虎牙,把鐵栓子撩撥得無法把持,尋了她的額頭深深地親了一口。

早飯后,妯娌三個把家里的雜亂物品收拾了一下,找出來干凈好看的衣裳穿了,再照著鏡子仔細梳理打扮一番,孩子交給婆婆和二哥看著,這才出門去洗衣裳。她們拆了些被子和男人的棉衣,昨天晚上就放進木盆用皂豆泡了,加了水的衣物濕淋淋的很沉,需要用車推著才行。

大嫂二嫂把濕沉的木盆抬上獨輪車,又找來捶衣物的把棍子和三個凳子一起綁在車上,小換推著獨輪車,兩個嫂嫂端著小木盆,木盆里盛著她們自己的貼身衣裳。小換的天足穩穩地踩著鄉間小路,兩個嫂嫂裹著小腳,扭扭歪歪跟在后頭。

春天已是到了末尾,路邊的楊柳都退盡了花絮,綠油油的葉子長滿了枝條。枝葉里藏著不知名的鳥兒,嘰嘰啾啾叫得婉轉嬌柔,一些晚開的野花星星點點從嫩綠的草叢里探頭探腦。妯娌三個一路上有說有笑,一會兒工夫就來到西河邊上。

四月,天氣越來越熱,正女人們是拆洗被褥和棉衣的時候。這個時候的西河是女人的天下,男人的禁區,沿河兩岸的薄板石上都蹲著洗衣的女人。

小換找了一個空地將車子放下,把三個木盆子從車上慢慢移下來,一個一個抱到河邊的薄板石上。她把小凳子在水邊安頓穩妥了,兩個嫂嫂才趕上來。

大嫂擦了一下汗,氣吁吁地說:“還是大腳好呀!走起路來又快又穩當,不像俺兩個,瘸瘸拉拉地跟不上你。”

二嫂也跟著說:“可不是。人家趕上好時候了,沒受著罪。小時候,俺娘給俺姊妹們裹腳,俺姊妹幾個疼得哭,俺娘也哭。唉!什么人留下這么折磨人的規矩呀!”

小換審視著兩個嫂嫂的小腳笑笑說:“俺姊妹倆個幸虧了俺大姑攔著,要不,也叫俺娘摁著裹了啊!”

二嫂問道:“你還有個這么開明的大姑呀?真是饞人。她是城里人吧?城里人新潮得緊啊!”

小換笑著嗯了一聲,沒再說話。妯娌三個坐在河邊,從木盆里扯出來泡好的被里被表,就著清凌凌的河水洗了起來。河邊是一片此起彼落的搗衣聲。

四月十三,是鐵栓子他大去世一年的忌日。早飯后,大嫂把準備好的祭品放進捧盒里,弟兄三個早用紙刀子打了一堆燒紙,疊了一些元寶殼子,王氏找了茶碗和酒盅子放進捧盒里。物品歸弄整齊了,王氏叮囑道:“別忘了給老祖們和鄰居們燒些紙,恁爹在陰間好辦事。”弟兄四個答應著,各自挎著箢子,挑著擔子,一起去徐家林上墳。

徐家林在徐家莊北山上,離家七八里的路程,雖然不遠,但都是上坡路,弟兄四個又帶著不少祭品,路上走了一個多時辰。沿路的荒地里添了些新墳,有人正跪在墳前燒紙,也有人悲悲戚戚走在上墳的路上。大哥嘆了一口氣,低聲說道:“唉!都是被日本鬼子害死的鄉親呀!”小四憤恨地說:“等我長大了,一定去殺了這些鬼子!”大哥急忙用眼神制止了他。二哥警惕地往四周看了一圈道:“千萬不要說惹禍的話啦!”鐵栓子拉拉小四的衣袖,示意他別再言聲。一行人緘默著放快了腳步。

晚飯后,鐵栓子跟娘請示道:“娘,我看咱們家的麥子再過半月十天就可以割了,我想趁這幾天的空閑,上俺丈人家趟,看看幫著他干點地里的活?”

小換聽男人要去自己的娘家,便多了一句嘴:“你去幫俺大收麥子?那正好,你跟俺大商量商量,把咱們家的地接過來吧?”

王氏聽了鐵栓子兩口子的話,沉吟一下道:“栓子,帶著你媳婦一起去吧!讓她多住幾天。可憐見的,兩個月沒見爹娘了,想家了吧?栓子,你先別跟你叔說要地,等你叔家收了秋糧。要是地里還有莊稼的話,明天春天再接過來也行。叫你大嫂置辦上些禮物,三媳婦第一次走娘家,得厚實一點。今兒是十三,等十六去吧!十六好日子。”

小換高興得臉上泛起紅光,對著婆婆一連聲地說感謝的話。

大嫂跟婆婆商量道:“娘,我心思著,俺弟媳婦娘家也不缺糧食,不用蒸大餑餑吧?明天我蒸點花饃,烙些糖火燒,再叫妮她大捎著買上些點心,割上五斤豬肉,這些可以嗎?”

王氏點點頭道:“可以,再給你叔兩瓶酒。”

大嫂回頭,看見二弟媳的臉色沉了沉。她只當沒看見,說了聲:“都去歇著吧!三弟媳婦,明天早起推兩升黍子。”

小換答應著,笑盈盈地跟在鐵栓子身后回了自己的房間。一進門,鐵栓子回頭把小換拉進懷里,一臉的壞笑道:“小換,你是不是得謝謝我呀?”

小換害羞地把臉貼在男人的胸口,鐵栓子低頭攏了攏她的劉海,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親了一口。

四月十六,天剛蒙蒙亮,小換就起床了。她先給鐵栓子找出來出門的衣裳放在床頭,再坐在梳妝臺前照著鏡子仔細打扮了一番。她把自己今天要穿的衣裳與男人的放在一起,換洗的衣裳包進花包袱里,抬頭看看窗外,天色已經大亮了。她出了門,輕快地來到灶間,幫著大嫂燒火做飯。

當鐵栓子推著小獨輪車出了村口,拐上蜿蜒山路時候,小換像飛出巢穴的鳥兒一樣跟男人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她說從前在學校里的趣事,說小時候跟姐姐的調皮,說爹娘對自己的疼愛,好像要把憋了好久的話都傾出來一般。鐵栓子只是笑著,嗯嗯地答應,讓小換說個痛快。

不一時,到了娘家。張富貴夫妻見閨女女婿來了,自然是滿心的歡喜。鐵栓子跟岳父說了,要幫著他收麥子,張富貴道:“大老遠地來了,先歇息一下吧。家里的大麥已經熟了,明天我去工夫市找幾個干苦力的幫著我就行了。午飯叫你嬸子炒幾個菜,咱爺倆喝兩盅子。過了晌,我帶著你去西嶺轉轉,看看地里的莊稼。”

鐵栓子說:“叔,我年輕力壯的,干點活累不著,我幫你收了麥子不是還省錢嗎?”

張富貴道:“我都安置好了,年年都是這么收糧食。現如今雇個人花不了幾個錢,苦力也不好找活,咱們就當是幫幫他們吧。”

聽岳父這樣說,鐵栓子也只好作罷。

過晌,鐵栓子跟著岳父去看麥地。張富貴背著手佝僂著腰走在前頭,鐵栓子緊緊跟在后頭。到了地頭,張富貴找塊干凈的地埂坐下來,鐵栓子傍著岳父坐在地頭。

張富貴掏出了煙袋鍋子,慢慢摁滿了煙沫子,點著了火,深深地吸了一口,從鼻孔里嘴巴里噴出白色的煙霧,四月的風輕柔地將這些煙霧扯得越來越淡,只留下一股清苦的煙草味道。

張富貴看著眼前的大麥說道:“小換在你們家還好嗎?”

鐵栓子連忙說道:“挺好的,俺娘很滿意,跟俺兩個嫂嫂相處得也很好。”

張富貴嘆口氣說道:“唉!那就好。栓子,俺老兩口沒教導好小改,出了這么大的丑事,想起來俺這老臉就沒處擱呀!虧著小換是個有良心的孩子,幫著俺一家過了這個難關。小改就這樣了,俺也不指望她回來了。你不要記恨她吧!”

鐵栓子說:“叔,我不記恨她。我信命。我和她沒有緣分,我的緣分在小換這里。叔就放寬心,俺們兩個心意相投,我保證好好待她一輩子。”

張富貴舒了一口氣:“啊!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你看這片大麥地,這是嶺頭地,我剛接過來時,俺爹說是十五畝。這些年,我在地邊角上開了些荒地,邊邊楞楞的,十七八畝也有了。這里,我留出來三畝,張家的老林有兩畝多,全合在一起算五畝,那些都給你們。過一會兒咱們再去南坡看看,那里是五畝的肥田,咱們兩家平分。我的家產都是從祖上繼承過來的,我這一輩子就兩個閨女,大的生死不明,眼前就剩小換一個獨苗,這些家產早晚是你兩口子的。我都快六十的人了,什么也不圖了,就圖稀你兩個和和美美地過平安日子,再沒有別的心事啦!”

張富貴停了停,又說道:“老話都說一個女婿半個兒,將來俺老兩口干不動活了,還得依仗著閨女女婿呀!”

鐵栓子恭恭敬敬地聽著岳父的話,回答道:“叔,你放心吧!真到了那一天,俺們兩個指定孝敬二老,給老人家養老送終。”

張富貴帶著女婿看了田地,沿著田埂往家走。張富貴道:“栓子,等麥收完了,帶著你兄弟們來量量地頭,把你們家的土地認過去吧!”

鐵栓子急忙回道:“叔,俺娘說了,要到秋收完了再說。如果秋天不方便,明年也行。”

張富貴贊嘆著說:“真是一個忠厚實在的人家!小換沒嫁錯人,她姐姐沒有福啊!你回去跟俺親家母說,就秋天吧!你們老徐家讓了俺們一季糧食,俺也不能沒有數地往后拖。”

鐵栓子因岳父不讓他幫著割麥,便要回家去。劉氏挽留道:“女婿,天不早了,住下吧!”

鐵栓子說道:“嬸子,我走得快,日頭不落山就到家了。叫小換住一段日子吧!俺娘說,在俺家早起晚睡地干活,回來了就好好歇幾天。”

張富貴道:“住個五七六日的就行,這個當口正是麥收大忙,回去就算爭不上大用,零打碎敲地幫著干點也好。”

鐵栓子對小換說:“那過五六天,我來接你回去啊?”

小換笑著說:“好吧。你什么時候來接,我就什么時候回去。”

晚上,小換想跟娘親熱親熱,劉氏就在閨女的房間里睡下了。小換細看曾經的閨房,點點滴滴都還是過去的樣子。娘把每一個角落都擦拭得干干凈凈,仿佛閨女們隨時都要回家似的,小換眼睛蒙上一層濕霧。世間的變化真是不可思議,雖然只離開短短兩個月,卻感覺是隔了半生一樣,無論是身體還是思想,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小換跟娘嘰嘰咕咕說了半晚上的話,把娘累得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小換迷迷糊糊間問道:“娘,有沒有俺姐的消息?”

劉氏哼了一聲,不知道是不愿意說起,還是困得不行了,只聽她的鼾聲輕輕地響了起來。小換翻個身,沉沉入夢。

劉氏睜開眼,慈愛地看著心肝寶貝一樣的閨女。對大閨女,她是又擔心又生氣,又無可奈何。對于小閨女,劉氏的心里就像打破了五味罐子,有欣慰,有愛憐,有愧疚。今天見女婿對閨女是真心地喜歡,老兩口心里好受多了。她祈禱老天爺,保佑乖巧懂事的閨女平平安安一輩子吧!

早上,劉氏做了閨女最喜歡吃的咸米粥荷包蛋,給閨女盛了一大蘭花碗。小換坐到飯桌前,聞到雞蛋的味道,覺得有點反胃,還以為是餓了的緣故。她端起碗喝了一口,忽然感覺惡心得厲害,急忙站起來跑到院子里吐了出來。

劉氏怔了一下,跟著走到院子里,輕輕地問道:“兒呀,你怕不是有喜了吧?”

小換不解地看著娘的臉:“我就是吐了一下,怎么是有喜呢?”

劉氏問道:“傻孩子,你的月信什么時候來的?”

小換想了想:“好像有日子沒來了呢?我記著三月初三身上還沒干凈,今天是四月十七了,都過了半個月了呀!”

劉氏半喜半憂地說:“我的兒呀!你真是個小傻瓜呀!有喜了都不知道,這要是磕著碰著的可怎么行?你什么也不要做了,就好好地養著吧!等滿四個月就好了。”

小換道:“娘,我身體又沒有毛病,干嘛養著呀?我沒有那么嬌氣。”

劉氏道:“輕來輕去的活可以干,重活是一定不能干啦!等栓子來接你,我會告訴他的。你婆婆知道了還不高興煞了。”

劉氏刷了鍋,另給閨女做了早飯。

早飯后,小換跟娘商量說:“娘,我想給俺婆婆和大嫂二嫂每人做雙鞋子,給孩子們每人繡個香包,算是我走一趟娘家帶回去的禮物。反正閑著也是無聊。”

劉氏說道:“你別累著呀!”

小換笑著說:“娘,這點兒針線活累不著的,有五六天的時間,不用急趕著做。”

劉氏道:“那這樣吧,你繡繡花縫縫邊做細活,納鞋底上鞋幫子的粗拉活我幫著你做。”

小換笑著說:“俺娘幫著我做,那太好了!娘的手藝誰不夸呀?”她又想起一個問題:“娘,俺兩個嫂嫂都是小腳,咱們家沒有好看的鞋樣子,我去菊兒姐姐家看看,有沒有時興的小鞋樣子吧?”

劉氏道:“我送你去吧!路上別磕著。”

小換哈哈大笑:“娘,你也忒小心了。這么幾步路,我又不是泥捏的,怎么就磕著了?我自己去就行,正好跟俺菊兒姐姐和香秀妹妹說說話。”

劉氏把閨女送出大門口,看著她走出小巷子。劉氏回家從小木箱子里找出一摞從前漿好曬干的布殼子,一塊深藍色的石林布,拿到窗臺上晾著。她坐在窗前的凳子上,春末的太陽灑了她滿身。院子里非常安靜,男人說去工夫市找短工,明后天就要收大麥了。此時,她的心里是安祥的,她靜靜地等著寶貝閨女回來。她的身上感受著太陽的溫暖,她的心里也是暖暖的。

小換在娘家住了七天,鐵栓子把她接回了徐家莊。臨行時,劉氏千叮嚀萬囑咐,叫閨女別干重活,別磕著碰著了,別吃到冷飯冷菜等等。鐵栓子樂得長大嘴巴,一疊聲地答應著。

路上,鐵栓子仔細觀察著山路,避開溝溝洼洼石頭沙礫,平穩地推著媳婦往前走。這車上坐著的是他最珍愛的女人,是他最美好的希望。他感到身上充滿了力量。

鐵栓子回家把媳婦有喜的消息告訴了娘,王氏高興地吩咐老大媳婦:“大妮她娘,你三弟媳婦有喜了,往后你跟老二媳婦多干著沉活,一早一晚的讓她多睡會兒。”

大嫂答應著,抬頭看見二嫂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快之色。

小換讓鐵栓子拿過來一個包袱,王氏問道:“這是什么?”小換笑嘻嘻地回道:“娘,我在俺娘家閑著沒事,給大家做了點小針線活。嫂嫂們別嫌棄呀!”

小換解開包袱,一堆嬌艷欲滴的繡品驚到了大家的眼睛。婆婆伸手拿起一個香包,看它小巧玲瓏的樣子,活靈活現的花草,稱贊道:“哎呀!這手藝真是太好了。”

小換把禮物分給大家。婆婆的鞋子是深藍士林布的面料,繡著暗綠色的竹葉,兩個嫂嫂用了寶藍色的面料,大嫂鞋子繡了一叢秀氣的石竹,二嫂鞋子繡了兩枝梅花。五個孩子的香包都繡著鯉魚戲菱角。最可愛的是兩個女孩子的鞋子,大妮的繡著燕子桃花,二妮的繡著蝴蝶海棠,襯著湖藍色的布料,那燕子和蝴蝶就像要從花叢里飛出來。

大嫂問:“三弟媳婦,你什么時候量過俺的鞋底呀?”

小換笑著道:“這還用量呀,那天在河邊洗衣服的時候,我看到你和二嫂的腳,大體上就有數了。”

二嫂道:“哎呀!弟媳婦呀!你怎么這么巧呀?俺三弟真是有福,攤上你這么個又漂亮又手巧的媳婦。”

大哥伸手拿起一個小香包,翻來覆去的看那繡花樣式,眼里透著贊許。

夜里,大哥跟媳婦商量:“妮她娘,咱娘說叫栓子媳婦多歇息著,你心思怎么安置?”

大嫂正琢磨這個事兒呢,嘆口氣說道:“咱娘剛放下話,我看見老二媳婦臉色就變了。這個家真是不好當呀!大家都相讓著,心胸大著點,什么都好說。就怕有攀比的、攪事兒的。老三媳婦是個有度量的人,老二媳婦挑了兩回事兒了,老三媳婦都沒接茬。這次弄不好,老二媳婦指定是小肚雞腸地啰啰不休。”

大哥道:“你不用愁,我給你指個招數。老三媳婦兒繡工咱們都見識了,我有個想法,說了你聽聽。眼下染坊生意被外國的洋布給擠兌得快要倒閉了,我認識不少染坊的同行都說干不下去了。咱們現在這么支撐著,用不多久也就不行了。你看,老三媳婦的繡花功夫是不是一般人比不上?我想啊,讓她教教大妮二妮繡花,繡品我帶著賣,多少能添些進項是不是?”

大嫂想了想說:“這事還真是可以。老三媳婦還認識字,正好讓她教教大妮二妮,把那三個小子也給她帶著認字,比私塾還好呢!老二家的二妮跟著學繡花學認字,小子也讓老三媳婦給帶著,老二媳婦沒有理由挑刺兒吧?”

大哥道:“明天你跟咱娘說說,這事定下來了,就把后院西堂屋當成學堂,讓老三媳婦看看怎么布置著用。”

第二天,大嫂跟婆婆商量過后,小換就成了家里孩子們的女先生。

小換欣喜地布置著她的教室,鐵栓子問道:“有干不動的活就交給我,別逞強啊!”小換連聲答應著:“好好,有累活就找你干。”

小換看著布置一新的教室,欣慰地笑著,她的幸福感染了孩子們,他們圍著三娘轉來轉去,像一群快樂的小鳥。

秋風涼了,王氏從正房搬到熱乎乎的炕上睡覺。王氏體弱多病,大哥經常在外,小換是個雙身子的人,大嫂怕自己照顧不好婆婆,便叫二哥二嫂搬進前院正房里住著。

秋收后,張富貴把土地分開,準備好了隨時過給閨女家。他坐在地頭抽著煙,瞇著眼看他相伴了四五十年的土地,這些土壤里的每一粒沙子都留著他腳底的溫度,每一寸泥巴都有他汗水的味道。雖然是陪送給了閨女,他的心里到底還是有些不舍。他站起來,圍著地頭轉了兩圈,嘆了口氣,心境凄涼地回了家。

鐵栓子把秋糧都收割完成,又把冬小麥種了下去,看看地里沒有農活了,便約著二哥去岳父家認地畝。鐵栓子帶著二哥走了條近路,山路如蛇般彎來彎去,把二哥累得氣喘。兩人走了七八里的山路才到了這個藏在山犄角里的小村莊。二哥打量著三弟岳父家的宅院,院墻是用山石砌起來的,不規整的石塊參差疊壘著,別有一番風味。一溜五間的草房,西頭三間是正房,東頭兩間是灶屋,屋頂比正房稍微矮了一點。小院子沒有自己家的氣派,但是收拾得利利索索,讓人感覺樸實又舒適。兩個老人熱情地招待徐家兩兄弟。

歇了一會兒,張富貴帶著兩個年輕人來到西嶺。他指了指自己留出來的地說:“這一塊是俺老張家的林地,我從這頭開始量出五畝地,那些都給你家種吧!估摸著得有十三四畝吧?我也沒量過。”

鐵栓子答應著,順手拿起塊石頭埋在地頭,做了個地界。二哥見這些地都在嶺上,薄土拉舍的,心里很是鄙視,便袖著手冷淡地站在一邊。

張富貴指揮著鐵栓子分好了地,拍拍手上的土道:“順便去南坡看看,一塊著劃拉開吧!”

二哥心里說:都是嶺頭地,有多少地產也無所謂。他漫不經心地說:“叔,今天不去了吧?等哪天俺三弟來種地,順手量開就行了。”

張富貴見二哥不太情愿的樣子,也沒再堅持:“行吧!看你們的工夫,哪天都行。”

這樣的薄嶺地,路又遠又不好走,二哥心里是一百個不愿意。回到家,他一邊拍打著身上的醭土,一邊抱怨著:“走這么遠的山路,還不知道能收幾斤糧食,我看這塊地種不種的沒什么意思。”

鐵栓子說:“二哥,你怕累不愿意去種,我去就是了,怎么能說種不種的沒意思呢?”

二哥翻一個白眼道:“你愛種不種,都是些薄嶺地,反正以后我是不去!”

二嫂聽說是些薄嶺地,心里很是鄙夷。她笑嘻嘻地說:“三弟,薄地肥地早晚是你們兩口子的地,也沒有誰跟你爭,你就去種唄!你二哥也不是個能出力的人。”

鐵栓子剛要開口,小換拽拽他的衣角,他漲紅著臉喘了口粗氣,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悶頭抽起旱煙袋。

大哥慢條斯理地說:“老二,你怎么好意思說這些話!你說這塊地離家遠,那么咱家的那幾畝地,實在離家近,平日不都是老三在管著?你一年能下幾回地?”

二哥臉子一甩,進了自己的房間。二嫂嘟囔著:“就是看著俺兩口子老實,好處沒有得沾,遇上出力的累活一千只眼睛盯著俺。”

大嫂道:“二弟媳婦,咱們兩個在一起過日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說一千只眼睛盯著你干活,那是我干得少了?還是我做得不公平了?”

二嫂急赤白臉地說:“我說你了?你心驚什么?俺娘家沒有家業給我壯膽,老徐家還興欺貧愛富嗎?”她回頭指著自己房間的門哭著罵道:“你個無能的東西,俺跟著你沒享著一天福,挨人欺負你也不管,俺這命苦啊!”

王氏渾身顫抖著,扶著椅子扶手站起來,她用煙袋桿子使勁敲了一下大方桌,叫著二兒子的小名:“石頭,你給我出來!”

二哥低著頭從房間里走出來,小聲說道:“娘,您別生氣,都是我的不對。平日里都是大哥和三弟干活多,我是懶惰慣了,不該說些沒心沒肺的話。”

王氏氣喘喘地罵道:“你是個沒有良心的呀!恁爹沒有了,恁大哥擔著養家的要飯生意,風里雨里走街串巷,還得躲避著土匪鬼子,提心吊膽的,就為了給合家老少撲弄吃的穿的。恁三弟從十七歲開始,一年四季蹲在莊稼地里,你看看他曬成什么樣子了?你心疼過哥哥弟弟嗎?你見天干的什么?除了躺床上懶,就是去耍錢。我是憐惜你從小身子弱,有意偏心向著你,恁哥哥弟弟都沒埋怨我偏心,你還有臉說你出力嗎?”

二哥低著頭聽憑娘的數落。大哥扶著娘的肩頭道:“娘,您坐下吧!老二也是一時圖個嘴過癮,他都知道錯了。”他嘆口氣說道:“一家人在一起過日子,都大度點,別攀三咬四的,有事說出來,說過了就過了,明天該怎么樣還怎么樣,都別放心里。”他見娘的臉色發黃,關心地問:“娘,您累了吧?您去歇著吧!來,我送您上炕去歇歇。”他瞥了一眼這滿屋最親近的人,擺擺手說:“你們還在這里干啥?都散了吧!”

大哥大嫂扶著娘去了東屋,小換拉著鐵栓子的手回了西屋。沒一會兒,隔壁房間里傳出女人的叫罵聲和男人的呵斥聲,忽然“啪啪”兩聲脆響,女人嗚嗚咽咽的哭聲被秋夜的寒風撕扯得很長很長。

秋風把樹葉摧殘得越來越少,小換的肚子卻是一天比一天大。冬天來了,小換穿上厚厚的棉衣,更顯得臃腫笨滯。后院的教室太冷,她給孩子們停了課,只帶著兩個侄女將繡桌搬到炕尾,就著土炕的熱乎勁兒靜心繡花。

王氏看著兒媳婦和兩個孫女時常把手放進腿底下暖暖再繼續做繡活,傷感地說:“這么冷的天,真是難為你們了。早些年,染坊生意興盛的當口,冬寒時節大家都有手爐取暖,把一面火墻燒得暖暖的,大人小孩都享福啊!如今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咱們家早已沒有當年的氣象了。”

小換笑著說道:“娘,大冷天有熱炕坐著,多么暖和呀。比起有的人家吃了上頓沒有下頓,咱們已經是很富足啦!俗話說窮不生根富不發芽,風水還輪流轉呢!咱們也不去爭那大富大貴,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好。”

王氏嘆口氣道:“可不是嘛!如今的世道,人命不值錢,說沒就沒了,還爭什么富貴呢?合家人都圍聚在一起,平平安安才是福啊!”

小換身子重,在炕上坐久了有點累,慢慢地下了炕,在炕前走動了兩圈。她覺得腹中胎兒伸腿似的把自己踢了一下,便將手放在肚子上,感受著即將做母親的喜悅。如此亂世,她想象不出孩子的將來會是什么樣的啊?

窗外飄起雪花,灰黑的云彩厚厚地罩住了天空,仿佛要把整個世界凍住了一般。小換感到一股寒意,她搓搓手,急忙爬到炕上。

(摘自長篇小說《歲月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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