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文/甘肅酒泉 ?馬少軍
大伯后來告訴我說,他們也沒想著爺爺能活著回來,因為早就聽說洮河工地上死了不少人,還傳說“吃哈的面連山一樣,死哈的人連氈一樣”,大家都以為爺爺很有可能回不來了。
有一天后半夜,有人敲門,大伯說他沒敢去開門,一則害怕,二則他心想如果是要飯的,家里也一點能吃的東西都沒了。他說有一次有人敲后門,他去開門,見一個人趴在地上一點一點地蠕動,兩只眼睛腫得水泡一樣,嗓子里發出雞叫一樣的聲音,聽不清說什么。奶奶見人餓成這樣,起了惻隱之心,就把缸底里最后一碗刺革酸菜挖給他吃。他全身水腫,兩只手抖得端不住碗,嗓子里呼嚕呼嚕喘粗氣,一碗酸菜才吃了幾口,就頭一歪死掉了。
從那以后,有人敲門,他就不敢去開了。但那天晚上那人一直敲門,還一聲一聲叫他小名:“錢萬,錢萬……”聲音特別微弱。他一個人不敢去,就叫醒奶奶一起下地去開門。他說那天晚上夜咋那么黑,好像連個星星都沒有。打開門以后,一個瘦削而高大的黑影立在門外,他和奶奶半天才回過神來,原來是爺爺。
爺爺見只有他們兩個人,就雙手抓住奶奶的肩膀搖著問:“女子呢?錢有呢?歲有呢?”奶奶說都在都在,炕上睡著呢。聽奶奶說孩子們都在,爺爺忽然癱了一樣坐在地上,口里不住地說,都在就好,都在就好。
原來爺爺是一路討吃要喝才回來的。爺爺說洮河的工程進展不下去了,一個是工程量太大,根本不可能完成,二一個是十幾萬人的口糧供不上了,各縣催交公糧,逼死了不少人,最后連一粒糧食也收不上來了。工地上每天都有大量的民工以及勞改的右派、五類分子因饑餓和勞累死去,尸體都沒人掩埋。有個工友餓得實在受不了了,就在點藥炸山時故意沒有撤離,一聲巨響后,他的身子像爛衣服一樣飄了起來,一條腿齊腿根被炸斷,一直飄到河對岸。
家里人以為爺爺死了,爺爺以為家里人死了,結果一個都沒少,爺爺后來給我說,我的娃,你說這是不是這個世界最幸運的事?如果他們幾個都餓死了,一家人就爛散了,還哪有你們這幫子后生?得感謝你奶奶啊,她太不容易了。我從洮河工地往家里走,要一口,吃一口,有時候幾天也吃不上一口,就趴在河灣里喝生水,總歸是沒死。一路上都是餓死的人,有的人家門緊閉著,推門進去,院子里死著一個,臺子上死著一個,炕頭邊子上搭著一個,炕角腦仰著一個,都死光了。老人死就死了,最可憐的就是小孩,家里弟兄姊妹多的,因為搶不過大的,最先餓死的,往往就是最小的那個,咱家六O年沒折人,多虧了你奶奶啊。
奶奶當時可能預感到要挨餓,她事先偷偷地做了不少準備,比如曬了不少干菜,拿繩子串好掛在后梁上,還剜了許多苦菜灰苕,都曬干壓碎裝在布袋里,甚至連蕎衣蕎皮都留下來沒有浪費。每到飯時節,奶奶把干菜用水泡軟,撒一把面,團在一起,烙熟了大家吃,或者燒一鍋開水,放入干菜燒一鍋糊湯大家喝。
在最艱難的日子里,就吃了蕎衣蕎皮。蕎衣嚼在口里,越嚼越多,根本咽不下去,幸虧家里還有一小罐蜂蜜,在蕎衣里少拌點蜂蜜水,勉強可以咽下去。蕎皮不能直接吃,要拿火燒過,才能吃,但這是個技術活,不好燒,火燒過了,就變成灰,吃不成了,火燒小了,蕎皮還是咯口,咽不下去。爸爸說,奶奶燒的蕎皮剛夠火候,蕎皮還是蕎皮,但都過了微火,變得又焦又酥,放在口里,一嚼就碎,有一股子焦香味,隱約還有蕎面的味道。
后來,在連蕎皮都沒有的日子里,人們還吃樹皮,樹皮里面還能勉強吃的,就是榆樹皮了。即便是有再好的牙板,榆樹皮也不能直接吃,而是放在大鍋里熬煮,最后煮一鍋濃稠的糊湯,就可以喝了。但是這東西膠性太大,吸一口之后粘住嘴皮再別想放下,必須一口喝完。這些東西亂七八糟都咽下去了,肚子變圓了,感覺也不那么餓了,但最后要便出來,那就十分困難了。那時候要排便,一搬得兩個人合作,一個人翹屁股使勁,一個人趴在后面拿竹簽一點一點往出挑,一次便完,得很長的時間,本來體力就不濟,排一次便,好多人累得虛脫,有人實在撐不下去了,中途躺在地上出粗氣冒生汗,等歇過勁了再來,而拿竹簽的那個人往往會流下兩股凄惶的淚水。
在這樣的困頓中,家里就最怕來親戚。那時候太爺的老家,我們叫“南來”,就是現在的秦安,比我們還要饑餓,我那幾個太爺每過一段時間會來我們家住幾天。他們好多都是手工藝人,有記籮兒的,有釘籠幢的,有鑿磨子的。只要他們來,奶奶都給飯吃,我們吃什么他們就吃什么。因為感念著奶奶的好處,曾有一個太爺給我們鑿了磨子,一個太爺還給我們釘了一個大籠幢,奶奶苦笑著說,磨子是推面的,籠幢是蒸饃的,你說現在還有用嗎。爸爸說有一次又來了一個太爺,家里實在沒有什么可吃的了,奶奶就讓他去前川荒地里拔了一背簍刺革。刺革的葉子雖然碧綠而肥大,但邊沿有刺,在好的年成里,因為扎口,驢都不吃的。奶奶把那些刺革都捋了刺,下鍋反復換水煮,才把苦味去掉。奶奶把那煮爛的刺革瀝干水分,撒上鹽,拌了高高一馬勺,被那個太爺狼吞虎咽的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