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母親，我也是一位母親。你在我面前痛哭，我在孩子面前痛哭。
你身體不好，十年生活不能自理，與你相伴，才是我生命中最純凈的日子，不管是饞你走路，還是給你喂藥喂飯，只有在你面前我才會專心致志，才會雜念全無。后來你由偏癱再加癡呆，說話不利索，哭笑隨心所欲，那時，你是自然人，是個含著眼淚的老頑童吧。
那一天，燦爛陽光下，我要出嫁了，一屋子人在說笑，忽聽得對面屋里你在嚎啕大哭，我趕忙跑過去，你還是哭。
你皺紋越發深了多了，不光眼角額頭，嘴唇下也是一道道的，眼袋特突出，顴骨特高，臉色由白變黃，眼淚很少，嘴里唧唧哇哇，想摟著我，胳膊一顫一顫抬不起來，我摟著你，臉貼著你臉，眼淚無聲地流。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勸，總算是止住哭聲。
我坐在婚車上，一路眼淚無聲，好在那時畫的淡妝。淚眼婆娑里，車窗外的綠山如倉皇出逃的老人有氣無力向后退去，正在拔節的小麥前呼后擁唧唧挨挨打打鬧鬧向后跑，可還是跑不快。
藍天，沒一絲白云，太陽白亮亮的，光暈四射，給山們莊稼們大路小路們鍍上層層白光，身上熱燥燥的，心內卻一片昏暗瓦涼，媽媽不會再哭了吧？
媽媽冥冥中有什么預兆？可她不會表達，只會哭，只會阻止，用啊啊呀呀的哭鬧，用抬不起來的胳膊在空中亂劃，不讓去彈花，不讓縫被子，讓爸爸無所適從，讓我淚水漣漣。可我不會當著他們面流淚，不會。
那一天，我也在痛哭。因為孩子在痛哭，她摟著我，委屈得不能自抑。
當時她已經小升初考試過了。她提出要求，如果考試進入全班前三名，我批準她進入暑假夏令營，跟隨小伙伴去北京旅游，看看北京各大學，一星期，一千六，包括各種費用。可能她覺得價格不菲吧，幾經思想斗爭才提出，反正我答應了。
成績還沒下來，她卻覺得考不到前三名。正午我們坐在陽臺上，有一搭沒一搭說著閑話，一會兒，還要可看湖南衛視的《超級女聲》呢。說起成績，她先時不吭聲，沒了笑顏，粉白的臉上籠上一層水霧，變黑了。接著嚎啕大哭，“媽媽，我不去北京了，我考不到前三名，嗚嗚——”“媽媽，考不好，咋辦？嗚嗚——”她拽著我胳膊，因身子抖動，讓我身子隨著抖動，鼻子一酸，嗓子眼堵起來，眼淚也跟著掉在她手上，她越發哭得稀里嘩啦，我阻止不了，勸慰不了，摟著她，也痛哭流涕。
我替他擦擦眼淚，哭著答應，給她再買條褲子，成績進不了前三沒關系，想去北京還可以。可她擦擦淚，紅著臉“媽媽，北京我不去了，我真考進了，再去。要不，成績好些了，我去學街舞吧，俺好多同學都去了。”“要成績太差，這一假期我安心去輔導班，補補習好吧？”“行行，好好”，她破涕為笑。
“小妮子，好狡猾。不管成績如何，你已經賺到了，竟能忽悠住媽媽！”我也笑了，心里暗罵。
那一暑假，她沒去北京，得一套新衣，還學了一假期街舞。
這一天是母親節。
孩子大了，沒再給我發短信，說“我有一位好媽媽，歲月你別傷害她”之類的祝語，當然，這句話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她發微信，直接說“媽媽，你要什么禮物？”
“我能要什么？我什么都不缺啊！”
“母親節快樂！”
“快樂快樂，我給你發紅包了，快拆。”
一分鐘不上，表情發過來，一個頭頂粉紅發卡的清純美少女，臉上飛著兩片紅暈，對著我眨眼蹬腿扭腰，一刻也不停，活潑又歡快。我哈哈大笑，嘴里說著“臭丫頭，又忽悠你老媽了！”
十分鐘不到，當當網提示，我有快遞。原來是她給我買了兩本書：《解憂雜貨鋪》《月亮和六便士》。
“妞，我給你一百塊紅包，這兩本書就五十多，你瘋了！”
“媽媽，我知道你愛看書。咱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嘛。”
我腦子里忽然浮出一句老掉牙的話，“我希望明天像剛出爐的面包，熱乎又新鮮”，那是妞子四年級作文常寫的結尾。
那時候，看到這句話，我說“妞，這句話這么形象逼真，你自己想的嗎？”
“媽媽，你不知道我喜歡吃面包嗎？”
以后，想起這句話，我就想為妞豎起大拇指！
這一天，我看到這段話：
老舍在《我的母親》中寫道：“人，活到八九十歲，有母親在，便可以多少還有點孩子氣。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雖然還有色有香，卻失去了根。有母親的人，心里是安定的。”
媽在家就在，上有老，自己就不老。世上最美好的事是：我已經長大，你還未老；我有能力報答，你仍然健康。
假如愛有天意，假如母親你身體允許，我動輒就回到你身邊，與你說說家長里短，我和你到大街上閑逛，我挎著你胳膊，再扯著俺妞子，我給你買件顯你年輕的花里胡哨的外套，我給妞子買個冰淇淋占著她嘴，她乖乖地跟著咱，一路走一路笑。
我還可以隨時吃上你做的飯菜，哪怕是平平常常的西紅柿雞蛋面，或者香噴噴的雜燴菜，我聽你嘮嘮叨叨，我和爸爸都快吃完了，你才想起端碗，我們相視一笑，媽媽，你還真像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啊！
我們還可以再次去鄭州轉轉，去花園口看看黃河母親塑像，去看看二七塔，大中午的，路邊的西瓜還那么解渴那么甜嗎？
只要你愿意，只要你開心，我們可以遠遠近近去走一走坐一坐，你領著我，我跟著你，你的所在便是我的向往，你在家在，你在我們在，心安之處是我鄉，讓我心安之人便是娘！
我也是母親，我會珍惜，尤其是身體，因為生活不易。我不能重蹈你的覆轍，吾家有女初長成，我要她陪我慢慢變老。
我和她可能會再次痛哭，可淚水終究會化為海水，再成為笑的海洋，蕩滌心胸，伴我走向每一個朝陽。
謹以此獻給2017年的母親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