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歡祖上,是做朱砂的。
朱砂好啊,小小的一坨紅膩團在白瓷碗里,明明是塊死物,卻偏偏熱烈。
若是嵌在印里,躍于紙上,便可久久不褪,多少年也鮮妍如初。
可當下找不出上好的朱砂了,聽聞辰溪朱砂甲天下,言家朱砂甲辰溪。
故,余燒帶著圣旨,慕名而來。
辰溪多雨,余燒隨著辰溪縣令趕言家那日,正遇上少有的晴天。
辰溪縣令小心侍奉余燒來到言家門前,正看見晨霧破曉,纖瘦的少女舉著長長的竹竿,踮著腳,將寫有“奠”字的白紙燈籠掛上房梁,腳邊是燃盡的白蠟。
孝服寬大,露出少女細白的一截小臂,腕子上懸著一個血紅的朱砂鐲,像一團火燒在雪地里,扎眼得很。
余燒皺眉,縣令趕忙解釋言歡的父兄上月入礦采石,恰好遇上山洪爆發,死在了礦里。前兒個剛尋回了尸體,依著風俗,這縞素還需掛上幾日。
縣令陷入了為難,一方面不能讓欽差大人沖撞了死人的霉頭,另一方面嘛,百善孝為先,亡靈未歇,總不好讓言歡斷了孝期。
正僵持著,言歡轉身,看見了車簾后凝眉的余燒。
余燒生得一雙濃眉虎目,正色時頗有幾分威懾,配合北方人特有的小麥膚色和粗糲五官,在小小的青布馬車里顯出幾分局限的滑稽。
言歡從未去過北方,恰如余燒從未見過如此細致的南方姑娘。
縣令的聲音早已拋出九霄云外,余燒下了馬車,打開樟木盒,澄黃的圣旨輕輕一抖,虎目睥睨。
他想讓她臣服,虔誠地跪拜在自己腳下。
他與大多數男人一樣,喜歡看女人低眉順眼的樣子。
但是言歡并不認識他,只朝他身后的縣令福了福身,縣令匆忙說明來意,言歡立時收斂神色,轉身回府通稟家中年邁的母親。
門房的管家前來招待,將余燒與縣令迎進大堂前,言歡正領著三兩家眷,齊齊跪在他腳下接旨。
人一多,余燒就覺得沒意思了,索性公事公辦,取來官家親賜的朱砂,命言歡在霜降之前做出五十斤與此相稱的朱砂。
言歡陷入為難,近年朱砂礦質量不比先前,多為粉紅、紫紅的礦石,鑿取研磨,即便質地上乘,在顏色方面也淪為了次品。
若非為了尋礦,她的父兄也不會英年早逝。
想來廟堂之中的官家也正是因為知道正紅朱砂日漸稀少,才命余大人不遠萬里,前來言家監制。
山洪爆發那個月,死得何止言歡父兄,還有言家的礦產和諸多精壯勞力,知識豐富的骨干。 這些天言歡用銀兩寬慰死者家屬已是身心俱疲,而如今要她在霜降之前湊出五十斤上品朱砂……
言歡抬起頭,明黃的圣旨后是余燒威懾十足的雙眼。
接,不接,都是死。
貳
言歡命人將家中剩余婦孺都請回了她們的娘家,即便自己的祖母,也與母親一并送去了外公家避難。
鋪子與作坊要抓緊時間賣了,因著山里的礦需得重新挖出來。
言歡將工具作坊挪到家中的院子里,每夜枕著砸石的叮當交錯聲入睡。
余燒除了眠花宿柳,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看她水飛朱砂。
皂子大小的朱砂小石被她丟進石臼里,加上水,用石杵磨啊磨,磨出淺灰色的水和沉在臼底濃厚的紅,水倒掉,石臼換成陶臼,繼續把它們磨啊磨。
言歡的手指細白,用力捏著石杵時指甲會透出晶瑩的粉紅,帶著腕子上的朱砂鐲一晃一晃。
讓他想到長安城冬日里,白梅黃嫩的細蕊,還有城頭獵獵的紅旗。
余燒沒什么耐心,看著看著就困了,枕著沙沙的研磨聲很快進入夢鄉。
夢里白的是雪,紅的是朱砂鐲子,言歡,就是言歡。
余燒的睡相比他正經時憨厚,厚實的睫毛蓋在臥蠶上,顯出幾分孩子獨有的天真。
言歡正大光明地瞧著他,睡著的余燒與正經的余燒好像是兩個人,于是言歡到死,都只記得余燒有兩副面孔。
為什么言歡會死?
因為余燒總是說,朱砂不夠紅。
工人們研磨的都是粉紅或者紫紅的朱砂,能到她手里的,都接近正紅顏色。
可是與官家送來的朱砂顏色一比,還是高下分明,連雙目昏花的祖母都糊弄不過。
給官家送去的朱砂只能比這個更好,不能比這個更差。
于是言歡找算命先生尋了個好日子,親自帶著幾個有經驗的老師傅,想著自己親自跑去礦山看看,查一查這挖出的辰石,到底是出了什么問題。
余燒也跟著去了,縣令趕緊找了幾個武藝高強的侍衛緊隨其后。
礦道深邃昏暗,眾人不敢點太多的燈,恐生事故。
言歡小心翼翼探著腳,用火折子照著山壁一一望去,斑駁的石頭花紋繁復,大多土黃黑褐,偶有一抹嫣然的粉紅,卻也不是她想要的那種熱烈。
突然腳下一歪,余燒下意識地攬住細腰把她帶進懷里,堅實火熱的胸膛緊貼著她的臉頰,轟然一聲燒得她耳根通紅!
“為何只往深處走,不看礦石?”
余燒貼得近,火熱的喘息噴在而后,讓言歡心跳如鼓,半晌才憋出一句:“因為朱砂不夠紅。”
余燒突然沉沉低笑一聲,甚則貼上來,吹滅了言歡手里的火折子。
“朱砂不夠紅?嗯……你說為什么朱砂不夠紅?”
言歡終于害怕地尖叫起來,礦洞好黑,其他人仿佛人間蒸發了。
言歡的手指貼著粗糲的山壁,四周只聽得見余燒低沉的嘶吼,她努力地睜大眼,卻看不見一丁點的光明。
沒有人為她點燈,也沒人問她到底去哪了。
這是一個蓋在陽謀里的陰謀,她無路可逃。
叁
言歡死了。
他們都說,是因為朱砂太毒,把言歡給毒死了。
這個說辭沒有人是不信的,因為言家世代都有人因朱砂而死,死者面目可怖,都用帕子蓋著臉,放到棺槨里草草下葬。
但是五十斤朱砂齊了,后續礦山也能順利地挖出顏色純正的朱砂石。
余燒踏上回京的馬車之前,向縣令提議給言歡立個牌坊,這樣美麗年紀的少女以最純真的姿態,將她的身心都獻給了朝廷,理應被后世供奉瞻仰。
于是言歡的棺槨又被人挖出來,與世代孝子烈婦睡在一起。
朱砂裝在白瓷小碗里,比原先的還要紅,比原先的還要烈。
官家很滿意,贊賞這白瓷朱砂是真正的“如火如荼”。
如火如荼。
余燒笑了,這樣形容也不是不行。
但官家沒有見過朱砂真正燒在雪地里的樣子,他看到的只是淺薄的白與紅,就這樣簡單碰撞,哪有他初見言歡時,那樣的驚鴻一瞥。
如若他有把言歡進獻給官家的意愿,他會這么說。
可都怪他太心急了,自己先嘗了滋味兒,這滋味兒遍尋不得,他心里癢癢得緊。
只得捏著言歡的朱砂鐲子夜夜失眠。
他現如今是官家身邊的紅人了,許多人投其所好。
這不,送來個冰肌玉骨的小姑娘,眉眼細致,皓腕凝霜。
余燒最喜歡這樣的,一來二去,姑娘心悅誠服,戴著朱砂鐲子討好似的問余燒,這朱砂為什么不夠紅?
朱砂不夠紅,朱砂為什么不夠紅?
余燒凝視姑娘的手腕,胸口像憋著一團火,情不自禁把姑娘的手狠狠按下去。
手腕被朱砂鐲子硌出一彎深深的紅印,二者交錯糾纏,爭奇斗艷。
你說朱砂不夠紅?
你說朱砂摻了血它夠不夠紅!
姑娘的臉皺起來,疼得雙目緊閉,像陷入了無窮盡的隧道。
任她怎么掙扎流淚,哭喊叫嚷,都無人理會,無人點燈,無人在意。
朱砂不夠紅,你說朱砂為什么不夠紅!
余燒貼著姑娘的耳朵,發出饜足的低笑。
霜降之前是寒露,寒露之前是秋分。
在秋分與寒露當中的某一天,閉門許久不出的言歡,跪在余燒腳下,身量纖薄如紙,雙手呈上一碗朱砂。
言歡的手又白又細,瓷白的碗也又白又細,而這碗里的朱砂。
呵,比余燒拿來的還要紅,還要烈,低眉聞香,膩如膏脂,抹在手腕上,細細品嘗,還帶著柔柔軟軟的甜。
余燒的鼻子貪婪地貼在上面,當日沒有注意到言歡的手腕冰冷似鐵。
如今,也沒有注意到懷中的姑娘已經香消玉殞,借尸還魂。
朱砂不夠紅怎么辦?
言歡看著余燒,他睡夢昏沉,神情如孩童天真憨厚。
黏膩的鮮血已經浸濕了整片床單,斷腕上的朱砂鐲子,正粘在粉白的骨肉上,像一團火真的凝在了冰雪里。
言歡忘了自己是怎么死的了,朱砂辟邪靜心,她的靈魂雖說藏在鐲子里,可很多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凈了。
她只記得余燒問的一句話,朱砂為什么不夠紅。
于是她把胭脂搗爛在朱砂里,于是她把鳳仙花搗爛在朱砂里,于是她把籠中的雀兒搗爛在朱砂里!
夙夜顛倒,廢寢忘食。
余燒命人送來了許多蠟燭,火焰燒啊燒,剛點燃就被她吹滅了。
她在擁有光明的時候害怕黑暗,深陷黑暗的那一刻,反倒害怕光明。
朱砂為什么不夠紅啊!
言歡好像想到了,但她好像又沒想到,她的魂魄從姑娘的尸體里飄出來,坐在窗柩的積雪上。
窗外的人已經覺出不對,商計著破門而入。
陽光照進來,她身上騰起一簇火焰。
言歡不覺出痛,只愣愣地望著泡在血里的朱砂鐲子,忽的笑了——
你說這朱砂,夠不夠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