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之南

圖片發(fā)自簡書App

陳晨生在中國大陸最南端的一個小縣城。小到逢年過節(jié)時,街道就會堵得水泄不通。小到一個事故在半天內(nèi)就能在全城傳開的地步。

有人說,南方是一個隨手丟棄一粒種子就能長成參天大樹的國度。確實如此,可十六歲的陳晨最大的愿望就是逃離這里。逃離狹窄擁擠的街道,逃離盛夏灼人的陽光,逃離溫和多雨的冬季。她向往著北國的風(fēng)沙和漫天大雪,廣闊的街道和聳立的高樓。站在人群里,不會有人知曉你的過去,也不會有人探查你的秘密。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現(xiàn)在的陳晨不過是一個即將步入高中的平凡女生。

昨晚看小說熬到半夜,大清早又被好友的電話吵起來。站在漱口臺前,鏡子里自己頂著一頭枯黃干燥的亂發(fā),略帶嬰兒肥的臉上滿是油光,眼睛下面還掛著兩個明顯的黑眼圈。陳晨把自己蒙在熱毛巾里嘆了口氣,即便有優(yōu)異的成績,自己仍然平凡得沒有驕傲的底氣。

磨磨蹭蹭了十來分鐘才從二樓下來,匆匆喂了大黃兩口狗糧就急急忙忙地往車站趕。蘇蘇從客車上下來的時候把她嚇了一跳。一身粉紅連衣裙配著白色小皮鞋,原本過肩的頭發(fā)把發(fā)尾燙得微卷,斜挎著玫紅色小包,還撐著一把小洋傘,白色的蕾絲鑲了好幾層。她好不容易把嘴里的包子給咽下去,低頭看了看自己發(fā)黃的白襯衫和俗不可耐的紅色塑料拖鞋,突然有種想逃跑的沖動。

按縣一中的慣例,報名時間要比報道的早上一個月。蘇蘇拽著她一路狂奔,要知道報名的人多到每人吐兩口唾沫都能把她倆淹死。而事實證明,她們確實去晚了。自習(xí)樓前早已經(jīng)人山人海,且以中年婦女為主。這種生物一向以彪悍著稱,一個小小的窗口硬是扒著三四個人拼命往里擠。好好的一條隊伍在她們的帶領(lǐng)下正朝著三條的趨勢發(fā)展。不過還好,五個窗口是按分數(shù)線劃分的,越往后人就越多,陳晨所在的第一個窗口的隊伍只有其他窗口的三分之一長度。但蘇蘇是以音樂特長生進來的,中考的分數(shù)實在是少得可憐,只能哀嚎著挪向最后一個窗口。

手續(xù)辦完后已經(jīng)到了中午,人散了大半,只是蘇蘇仍然在隊伍里掙扎。陳晨找了個石椅坐下來,正準備伸個懶腰,卻發(fā)現(xiàn)腳邊躺著張報名繳費單。她盯著姓名那一欄看了許久,常雨,沒想到百家姓里還有這么一個姓氏。等到蘇蘇辦完了手續(xù)也不見有人來找這張單子,她只好按著上面的聯(lián)系電話發(fā)過去一條短信,然后交到保安處。

剛出校門就看到了楊帆。他站在綠蔭下,一身白襯衣很是顯眼。蘇蘇驚呼一聲,欣喜地跑上去挽著他的手臂,笑魘如花。她跟平常一樣朝他笑了笑。然后找了個借口逃離了現(xiàn)場。

楊帆是蘇蘇的男朋友,從初二開始就是了。在她還羞于跟男孩子講話的時候,蘇蘇已經(jīng)在教室里明目張膽地牽著楊帆的手,告訴全班人他是自己的男朋友。在全班的尖叫聲里,蘇蘇驕傲得就像一個女王。與蘇蘇相比,陳晨只是女王身邊的小侍女。

畢業(yè)后,蘇蘇和她去了縣一中,而楊帆去了八中。一個城中,一個城郊。蘇蘇跟她抱怨兩個學(xué)校距離好遠,要一個星期才能見一次面。她心想,再遠也比不上她與楊帆之間的距離遠。在楊帆心里,陳晨就是蘇蘇最好的朋友,所以也是自己的朋友。而自己羞于示人的小秘密也只能擱在心底。

在這座小城里,娛樂這種東西并不在人們的生活主流范圍內(nèi)。在這片古時就稱作南蠻的土地上,人們?nèi)匀蝗粘龆鳎章涠ⅰR虼顺抢锏囊粝竦暝谠缧┠陼r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又如清晨的薄霧一般散去。如今城里唯一的一家也是開了關(guān),關(guān)了開。她常常去店里買陳奕迅的CD,價格抵得上她幾天的伙食,卻都堆在抽屜里。常常用布擦掉上面的灰塵,卻從來不聽。

常雨從木箱里拿出各色的顏料罐,取了一些在顏料盤上,再倒上調(diào)和油拌勻,開始上色。畫布上畫的是縣一中的自習(xí)樓,雖然因年代久遠而有些破舊,卻因此多了時間的韻味。

整棟樓有三層高,大理石砌的墻,噴上藍色油漆的木制門窗。樓頂上種的爬山虎倒掛下來,翠綠的葉子霸占了樓的一角。樓前是一排參天大樹,將整個建筑籠罩在綠蔭里。盛夏的陽光只能在地面上投下細碎的光影。排在最后的是棵木棉,四五月份時枝頭如火般開遍了木棉花。過上十來天,滿地都是凋落的花朵,像誰失手打翻了新買的紅色顏料罐。

跟北方灰撲撲的建筑比起來,他更喜歡顏色鮮明的南方。

涂抹完最后一筆,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時間總是在他畫畫的時候溜得最快。突然想起中午那條沒看的陌生短信。翻遍了口袋,還真的找不到那張繳費單了。常雨嘆了口氣,開始收拾畫具。

剛進門常雨就聞到了屋里的火藥味。緊閉房門的臥室不斷傳出爭吵聲。小表妹坐在沙發(fā)上冷冷地瞟了他一眼。

“都幾點了才回來?我都餓死了。”

“有事耽誤了,現(xiàn)在就做。”

很明顯臥室里的人知道他回來了,爭吵聲都提高了一個調(diào)。或者說就是隔著一堵墻說給他聽的。

“你說你怎么這么沒出息?孩子長這么了,都上初中了,還要跟別人擠在一個房間,她一個女孩子,別扭不別扭?”

“你別跟我說人情,我們家又不欠他的!這三年我好吃好喝的供著他,哪里虧待過他?再說他們家這么有錢,在外面租個房子能少塊肉啊!”

句句都在耳邊盤旋,卻找不到反駁的理由。確實,除了所謂的血緣關(guān)系,沒有誰欠誰的。若不是轉(zhuǎn)學(xué)來這里,怕是父親也想不起有這么一個親戚吧。

吃過晚飯后,他開始麻利的收拾桌上的殘局。剩下的飯菜裝進塑料袋里,明早出門的時候再扔樓下的垃圾桶。他戴上塑膠手套開始清洗堆砌在水池里的碗碟。

客廳里的電話響了起來,他聽見電話那頭父親的聲音。女主人一如既往的客套寒暄,不緊不慢地扯著家常,時不時發(fā)出刺耳的笑聲。繞了一圈,終于又繞了回來。

“都是一家人這么見外干嘛?他一個孩子在外面住多不安全,又要照顧自己的生活起居,那不是耽誤學(xué)習(xí)嘛。”

“我跟他說留下住,可他非要在外面租房子。怎么講也不聽。唉,孩子大了,總管著他嫌煩。”

他一聲不吭地放好碗碟,走到玄關(guān)處換了球鞋。拉開吱吱作響的鐵門,將客廳里刺耳的女聲拋在身后。

他來這座南方的縣城學(xué)繪畫已經(jīng)三年了。獲得了很多獎項,交了很多朋友,走遍了每條大街小巷,卻始終找不到歸屬感。到底他是屬于北方的,盡管南方的色彩很吸引他,卻給不了家的感覺。

“陳晨姐,好了沒有?都要開始了!”

“來了!”

陳晨把剛吹干的頭發(fā)簡單地扎起來。拉開冰箱的門,取出一個白瓷碗。昨天摘了幾個青芒果,用鹽把果肉的澀味去了,再加上白砂糖腌了一天,條狀的果肉變得酸酸甜甜。

“來,嘗嘗姐姐的手藝。”

小桐懷疑地看了她一眼,閉著眼睛嘗了一口,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沒想到味道還挺好的。

“陳晨姐,這是你做的唯一能吃的東西了。”

陳晨佯裝憤怒地踹了一腳,“你這孩子怎么凈說實話!”

兩人相視而笑。

小桐是隔壁王奶奶家的租客,七歲的時候偷偷捅她家的芒果被她逮個正著。后來就成了她的跟屁蟲,怎么甩也甩不掉。不過真正說起來,小桐這么喜歡賴著她大概是兩個人都是單親家庭的小孩的緣故。小桐的媽媽自己一個人帶著他去了好多地方,最后到了這里安身立命。平常要上夜班,他媽媽就把小桐帶到她家讓她幫忙照看。而在陳晨的記憶里沒有母親這個人,只是在照片里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像。原本她和父親相依為命,如今只有大黃陪著她。

“陳晨姐,你為什么不把房間租出去呢?租出去不就有好多錢了?”

“每次我都看到我媽媽給王奶奶好多錢。還有樓上的哥哥姐姐也給王奶奶好多好多錢。”

這條巷子在城中心,屬于繁華地段。而又與縣一中只有一墻之隔,藝術(shù)生或者不想住宿的學(xué)生大多都在這里租房。因此招租客也成了巷子里人的經(jīng)濟來源。陳晨家是一棟舊式騎樓,前些年才剛剛翻新過。一樓是客廳、廚房和衛(wèi)生間,二樓有兩個大房間,她住著一個,另一個原本是父親的,現(xiàn)在只是留著積灰塵了。以前有父親支撐著,家里從沒有招過租客。可如今沒有了經(jīng)濟來源,要養(yǎng)活自己和大黃,這房子到底還是要租出去了。

很多人知道城里有兩家書店,卻不知道還有一個公共圖書館。不僅是因為坐落在較為落后的老城區(qū),更是因為圖書館的匾額混在各式各樣的招牌里。常雨第一次按著地圖一路找過來,到了指示地點卻愣是沒發(fā)現(xiàn)圖書館在哪。因此除了附近的居民偶爾來看看報紙,也沒什么人出入。不過他倒是喜歡三樓美術(shù)專題的閱覽室,有關(guān)繪畫的書籍搜集的很全面。

平常只有他一個人在各個書架上翻翻找找,沒想到今天有人來得比他早。一個扎著簡單馬尾的女生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翻著一本厚厚的《繪畫概念與理論》。而窗外陽光正好,透過層層的樹葉照射進來,在棕色長桌上投下點點的細碎亮斑。偶爾光顧的微風(fēng)拂亂額前的劉海,在光亮里,她整個人都散著暖暖的微光。聒噪的蟬鳴,樹葉搖動的聲音,還有書頁翻動時的清脆聲響,一切在盛夏的陽光里仿佛一幅靜止的油畫。

常雨緩緩地走向最后一排坐下,支起畫板,握著鉛筆的手竟然有些微顫。

這一頁陳晨已經(jīng)盯了十來分鐘了,眼睛澀得發(fā)疼,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果然啊,概念啊理論啊這些東西真不是人人都能看懂的。真不明白為什么會有人喜歡寫這種東西。陳晨一邊在心里抱怨一邊舒服地伸了個懶腰,這才發(fā)現(xiàn)閱覽室里竟然多了一個人。看到別人的專業(yè)設(shè)備,自己這個業(yè)余愛好者摸著《繪畫概念與理論》的書皮突然覺得心虛。

不過即便是心虛也抵擋不住盛夏的午后泛起的陣陣困意。陳晨趴在桌子上,木板傳來絲絲涼意,催人入眠,可陽光又在眼皮上游走。似醒非醒間,她又看到了那片海。泛著白色浪花的堤岸上滿是忙碌的打魚人家,沿著堤岸的石階上曬著魚干,往遠處望,海天交接處星星點點的是歸來的船只揚起的白帆,越來越近,鳴笛聲也越來越響亮。一切都太過真實。她甚至能聞到風(fēng)里的腥咸。

那是她第一次看見海,也是第一次背著父親偷偷出遠門。那個時候她個子還很小,留著標準的學(xué)生頭,每天在成堆的作業(yè)和補習(xí)班間痛苦地掙扎。聽多蘇蘇講海邊的故事,她就老叫嚷著去看海。后來蘇蘇真的帶她去了,望著一望無際的大海又蹦又跳的。可坐船的時候卻被嚇得半死,拽著蘇蘇的手一個勁的問“會不會翻船啊”。直到現(xiàn)在看到船只仍會不停的顫栗。

這一覺,陳晨睡出了一身汗,看了一眼后排,不知不覺又剩自己一個人了。

工作人員在門口催促,“同學(xué),我們下班要鎖門了。你要借書就快點到一樓登記。”

她下意識的看了下手表,已經(jīng)五點了,小桐參加的補習(xí)班應(yīng)該也下課了。她連忙應(yīng)了一聲,抓起桌上的書和手機往一樓跑。

“啪嗒”一聲響,玻璃門重重地關(guān)上了。而此時窗外烏云密布,一場驟雨傾盆而下。風(fēng)從窗戶灌進來,卷著靠窗位置的椅子上的素描紙滑向角落。

陳晨的小廣告已經(jīng)貼出去四五天了,來看房的人很多,卻都嫌價格貴。而她又咬定這個價格不肯退一步,因此至今房子還沒租出去。就在她的決心開始動搖的時候,一個陌生的號碼打了進來,聲稱要租房。對方稱沒時間過來看房,她就發(fā)了兩張照片過去,沒想到對方對她提的價格一口答應(yīng)。讓她驚喜不已。接連幾天做夢都能夢見天上嘩啦啦的掉金幣。

開學(xué)前一天的早上她家的門鈴跟著了魔一樣響個不停。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仍然感覺到那具有魔性的聲音在耳邊回響。經(jīng)過一番抗爭,她還是投降了。昨天晚上幫小桐做暑假作業(yè)做到了半夜,到現(xiàn)在眼睛困得都張不開。她努力地擠出一條縫,抓起桌子上的暑假作業(yè),迷迷糊糊的往樓下走。

將作業(yè)從鐵門的空隙伸過去,卻半天也沒有人接。

腦子里叫囂的困意讓她有些窩火,“拿著啊!我都困死了。”

等了半天仍是沒有回應(yīng)。睜眼一看,她徹底傻眼了。臉上燥熱得快要燒起來。這一沒刷牙二沒洗臉的,還做了這么傻的事,真是沒臉見人了。她迅速收回作業(yè),拔腿就往樓上跑。

站在門外拉著行李箱的常雨也傻眼了。看到房東逃跑后才回過神來。

“房東你開門啊!我是來租房的!”

常雨把房間仔細看了一遍,覺得還蠻不錯的。墻面不久前粉刷過,看不出歲月的痕跡。有一個巨型書架靠著墻面,列著各式各樣的繪畫書籍,各種品牌和樣式的鉛筆、畫筆,檀木雕刻的畫板,還有一排的石膏像。這些東西雖然對于學(xué)繪畫的人來說很常見,但搜集得這么多還是讓他很吃驚。書架過來有一個面南的窗子,能看到整個院子。爬山虎從院子的一角向上生長著爬上來,攀在窗柩上。院子兩旁的果樹長得很高大,枝葉擋住了一半投射進來的陽光。

“喂!”

他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門口站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旁邊還蹲著一條大黃狗。

“陳晨姐說了,她是女生,你是男生,以后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就要遵守這里的規(guī)矩。”

“第一,不準帶外面的人回來,男的不準帶,女的更不準帶。”

“第二,不準動房間里的東西,特別是書架上的東西。”

“第三,你洗完內(nèi)褲后不準亂掛,也不準沒穿衣服就在家里走來走去。”

常雨看著他拿著個小紙條照本宣科的樣子就覺得好笑。

“你叫什么名字?上幾年級了?”

常雨原本想跟他套近乎,沒想到竟然被小家伙白了一眼,一副“我跟你不熟”的表情。

“不過我提醒你,不要吃陳晨姐做的東西,就算看起來很好看也不要吃。”

“還有,陳晨姐不喜歡別人問關(guān)于她爸爸的事。”

小屁孩牽著大黃狗慢悠悠地往樓下走。他看著對面緊閉的房門,突然對這個叫陳晨的女生很是好奇。第一次在圖書館見到她時,給人一種很文靜的感覺。沒想到今天見到的她又有些傻里傻氣的。

常雨莞爾一笑,看向窗外晴朗的天,心里滿是歡愉。

雖然住在同一個屋檐下,抬頭不見低頭見,但這一個月來陳晨沒和常雨說過幾句話。在學(xué)校里碰見了大半是點頭示意。在家里時,常雨也試圖找話題跟她拉近距離,可她每次想起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就覺得尷尬。而且她在陌生人面前一般性子比較冷,當初蘇蘇磨了幾個月才跟她混熟。因此,往往是常雨說上一大段后,她簡單的回上一兩個字。不過常雨跟小桐倒是很玩得來,周末的時候小桐老跟在他后頭跑。而大黃也脫離了她的魔爪,跟著常雨過上了每天有骨頭湯拌飯的安穩(wěn)日子。

隨著放學(xué)鈴聲響起,高中生涯的第一次月考終于結(jié)束了。陳晨看著課桌上各科目的試卷不禁嘆了口氣。原本期待的國慶長假到底還是被做不完的試卷吞噬了。

剛出校門,小桐就神情慌張地朝她跑過來,硬是把著她往學(xué)校里拽。

“陳晨姐,你不要回家。那個瘋女人又來了。”

陳晨愣在了原地,握著書包帶子的手不禁攥緊。她給自己打鎮(zhèn)定劑,告訴自己總有些事情你永遠也無法逃避。哪怕是有人硬生生地扯開你的傷口,你也得站在她面前才能朝她臉上打一拳。

站在巷子口就能聽到那個女人驚天動地的哭嚎聲。有很多人圍著,但大家都只是選擇作壁上觀。陳晨剛擠進人群里,那個女人便嚎叫著沖過來,整張臉瞬間在她面前放大。她能看見那個女人布滿污垢的猙獰面目,眼睛凌厲得可以在她臉上劃出兩道口子。她咬牙切齒地咒罵著,瘦削的手按在陳晨的肩膀上使勁地搖晃,似是要把她搖散架了才肯罷休。

“你還我兒子!你個殺人犯!是你害死了我兒子!”

那個女人朝她臉上啐了一口。唾液順著她的皮膚往下滑,散著令人惡心的臭味。

陳晨的拳頭松了又緊,一把掙開,那個女人跌坐在地上。

“是我們家對不起你!”

“你兒子死了,我爸爸也坐牢了,我們家已經(jīng)這個樣子了,你還要怎樣!”

“在別人眼里我爸就是個殺人犯,我就是殺人犯的女兒!我們永遠都抬不起頭!你還嫌不夠嗎?”

事件過去這么久,陳晨第一次歇斯底里地把心里話喊出來。過去一年來所受的唾罵和委屈終于被她暴露在陽光下。

“不夠!你們就是死了都不夠!”

“我就是要纏著你們,做鬼也要纏著你們!”

突然坐在地上的女人從身后拔出一把明晃晃水果刀,直直地朝她捅過來。然而就在那一瞬間,有個人影擋在了她面前。在她被淚水模糊的視線里,隱隱約約地看見常雨的臉。

后來,不知道誰報了警,那個女人被帶走了。而捅出去的那一刀刺破了常雨的帆布包扎在了厚厚的語文課本上。回家后陳晨就把自己鎖在了房間里,不哭不鬧。

聽小桐說,陳晨的父親是個美術(shù)老師,和人合伙在外面開了個畫室。初二那年,陳晨的父親與一個學(xué)生起了爭執(zhí),那個學(xué)生不小心被鉛筆刺瞎了一只眼睛。為了報復(fù),那個學(xué)生竟然趁他等紅綠燈的間隙橫穿馬路直直撞過去。兩輛電動車撞在一起,他被壓斷了腿不得動彈,而那個學(xué)生則被甩飛出去,經(jīng)搶救無效而死。

當年這個事故鬧得全城皆知。合伙人變賣了畫室后就不見了蹤影。受到刺激的學(xué)生家長整日在家門口鬧,頭七時還在門前燒紙錢哭喪。陳晨躲在房間里嚇得手足無措,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打電話報警。等到家長不鬧了,她開始回學(xué)校上學(xué)。別人欺負她性子軟弱,當著面罵她是殺人犯的女兒,蘇蘇氣不過一巴掌就扇過去,最后被學(xué)校記了一個大過。為了不給蘇蘇和自己惹麻煩,她把自己溺死在學(xué)習(xí)里,盡量避開人群,除了上課時間都宅在家里。慢慢地性子也變得冷淡。

桌子上的鬧鐘指向凌晨一點。

常雨看著滿紙的凌亂線條重重地嘆了口氣。在床上翻來覆去了一個多小時又爬起來畫畫,可越畫心情就越煩躁。

突然樓下的廚房里傳來叮叮當當?shù)囊魂嚶曧憽M崎_門,陳晨正手忙腳亂地往油花四濺的鍋里扔米飯,旁邊擱著剛剛打好的雞蛋。十分鐘后,陳晨扒光了盤子里的蛋炒飯滿意地打了個飽嗝。

“那個,謝謝你。你替我擋了一刀,還幫我做了蛋炒飯。”

很多年以后,陳晨已經(jīng)忘掉了那時的悲痛是什么感覺,卻仍然記得自己道謝時對面的少年靦腆的笑容。記得那盤蛋炒飯放多了鹽,半夜的街道很冷清,兩個人像瘋子一樣對著湖面大喊大叫。

常雨:我以后要當一個出色的畫家!我要在全世界辦畫展!

陳晨:我以后要離開這里,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不回來了!

放下戒備后,陳晨開始跟常雨熟絡(luò)起來,甚至只用在蘇蘇身上的撒潑技能也用在了常雨身上。十一月軍訓(xùn)的時候偏偏來了例假,陳晨硬是逼著他買了人生中第一包衛(wèi)生棉。害得他一個多星期沒敢在小賣部露面。偷懶的時候把帶大黃去散步、教小桐做作業(yè)之類的雜活也推常雨身上,每天還厚著臉皮跟在他后頭蹭飯。偶爾翹課跟著常雨去寫生,偶爾抱怨作業(yè)太多題目太難,偶爾一個人發(fā)呆。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規(guī),所有曾掀起的波瀾都已歸于平靜。可是誰又能說這表面的平靜不是為更大的波瀾蓄力?人總不該妄想去猜測生活。

伴隨著遠去的腳步聲和嬉笑聲,懸空的水桶“嘭”地砸在地板上。水珠沿著頭發(fā)不斷的滴落下來,身上的校服外套已經(jīng)濕了大半。陳晨面無表情的看著鏡子里狼狽的自己。

青春期的孩子總有莫名膨脹的正義感。對于世間的罪惡總是憤慨激昂,孤立、敵對都是他們的正當武器。雖然長大以后曾經(jīng)的所作所為不過是不關(guān)痛癢的玩笑,也許以后的自己也早已忘卻,但現(xiàn)在的自己還是很痛。

陳晨把嘴唇咬得發(fā)白,強忍住了快奪眶而出的淚水。她給自己喂心靈雞湯,在全世界都在看你笑話的時候,即使狼狽,也要擺出高傲的姿態(tài)。可總有那么一個人,他的一句關(guān)心就能讓你的軟弱無處可逃。對于陳晨來說,楊帆就是那個人。

他站在走廊輕輕的問了一句“你怎么了?”就讓她好不容易忍住的淚水決堤。

“那個,你怎么在我們學(xué)校?”

“蘇蘇這幾天身體不舒服,我來看看她。”

“哦,那你照顧好她。我還有事先走了。”

有些人,心心念念,可真站在了眼前也只能落荒而逃。

陳晨跑進畫室時著實把常雨嚇了一跳。

“你怎么了?誰又欺負你了?”

“沒事。擦一下就好了。”

陳晨把濕外套扔在桌子上,搬了張椅子到陽光最充裕的地方,拿著常雨的外套充當毛巾使。

“常雨,你有沒有,喜歡過一個人?”

常雨愣了一下,一條直線因為他的恍神而變成了拋物線。

“沒有。”簡單的兩個字,耳根卻燙得嚇人。

陳晨似是沒有聽到他的回答,自己望著窗外發(fā)呆。

“如果,明知道沒有結(jié)果,你還會不會繼續(xù)喜歡那個人?”

常雨靜靜的看著她整個人蜷縮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濕答答的頭發(fā)散著,讓人看不見她的表情。

半響,輕輕的吐出一個字。

“會。”哪怕是卑微到塵埃里。

十二月的一個午后,陳晨在院子里邊曬太陽邊背單詞。大黃懶洋洋的躺在她腳邊打盹。背到一半,突然門口傳來有東西碰倒的聲響。她看過去,青石板上有個鬼鬼祟祟的人影。既不是路過,也不進來。她疑惑地推開門卻嚇了一跳。常雨用書包擋住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身上的校服跟在地上滾過一樣。

“你跟誰打架了?”

“有什么深仇大恨也用不著動手啊。”

陳晨用棉簽蘸著消毒水幫他處理傷口,下手的力度大了些,把他痛得大呼小叫。常雨連忙表示要自己來。

陳晨百無聊賴的在旁邊看著。突然發(fā)現(xiàn)他口袋里冒出來幾條藍色的絲線,揪出來一看,竟然是條蕾絲花邊的藍色發(fā)帶。常雨驚慌失措的跳起來,可陳晨已遠遠跑開了。

陳晨一臉壞笑的看著他,“還說沒有喜歡的女生!快說,她是誰?哪個班的?高還是矮?胖還是瘦?”

“你瞎想什么呢,那只是我的戰(zhàn)利品。”

“不是吧,你和女生打架了?”

常雨默默低頭。

“可以啊你!那這條發(fā)帶就送我了。”

常雨有些驚訝,“你不是最討厭這種小女生的東西嗎?”

陳晨一把拍在他肩膀上,“作為你的戰(zhàn)友,這點犧牲算什么。”

“再說了,我要是每天戴著這個東西在學(xué)校里走來走去,那個女生看見了還不得氣死啊。”

在這以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陳晨都會在馬尾辮上綁上發(fā)帶,然后在學(xué)校里招搖過市。常雨第一次看見她那么自信的走在人群里,那么高傲,那么無所畏懼。他沒有告訴她,那條發(fā)帶本來就是送給她的,當時覺著顏色適合就買了,卻找不到理由送出去。

南國的春天總是來得很快。院子里的荔枝樹在深綠色的枝葉間又冒出了嫩黃的新芽。大街上的花店開始擺出各種盛開的花朵,燦爛得讓人不禁駐足觀望。

而春季里比花朵更美麗的莫過于穿著花裙子的小姑娘。在還沒學(xué)會濃妝艷抹的年紀,素凈的臉龐有著青春的朝氣,長長的裙擺在暖風(fēng)里飛揚。

冬天還沒過完時蘇蘇就已經(jīng)迫不及待的換上了長裙子,春天來了更是一口氣買了三條。而裙子卻是陳晨視為洪水猛獸一樣的東西。父親從小到大從不會給她買裙子,衣柜里滿滿的都是兩條腿的褲子。小學(xué)時她參加了舞蹈表演,因為演出服是裙子,父親竟然生氣的把她鎖在家里。她覺得委屈,一個星期沒有跟父親說話。直到有天晚上看見父親在房間里抱著母親穿過的結(jié)婚禮服痛哭,她才明白,原來那是父親的心結(jié)。從此以后,她再沒提過買裙子的事。

而到了這個年紀,她開始羨慕穿花裙子的蘇蘇。

其實她的購物車里躺著一條白色紗裙。款式很復(fù)古,薄紗的荷葉袖,領(lǐng)口處是刺繡花紋。只是價格很貴,能抵上她十幾天的伙食費。她邊跟在常雨后頭蹭飯邊減少開支,到了夏天終于把錢攢夠了。

“陳晨,你好了沒?你再不出來我就憋死了!”

常雨靠在衛(wèi)生間的門上,臉上的肌肉痛苦的扭在了一起。陳晨一下子拉開門,常雨險些跌倒在地。一抬頭,看見陳晨頂著一頭亂發(fā),臉上滿是懊惱。他到底沒忍住笑了出來。

“你到底在里面干嘛?頭發(fā)怎么亂糟糟的?”

陳晨沒好氣的瞥了一眼,“編頭發(fā)啊,你會啊!”

常雨還真的會。

“我妹妹老愛臭美,整天對著鏡子弄她的頭發(fā)。我回家過年的時候,她就拉著我陪她給洋娃娃編辮子。”

陳晨的頭發(fā)不是很長,才到肩膀,常雨給她編了個楊桃辮,露出細長的脖頸。

常雨第一次看見陳晨穿裙子,純白的裙擺長到腳裸,配著簡單的帆布鞋,整個人顯得很秀氣。她站在荔枝樹下對著鏡頭笑得很靦腆,背景是大片大片的綠色和紅色的磚墻。

照片洗出來后陳晨寄給了一百公里外的父親。而那條裙子被她鎖在了柜子里。

她想等到以后再穿。等到自己可以自信的走在人群里的時候,等到她不再畏懼成長的痛楚的時候。那個時候的春天肯定無比明媚。

南國的夏季臺風(fēng)盛行。城里的天氣播報不停的重復(fù)今年第八號臺風(fēng)將在小城登陸的消息。為了避免安全事故,全城的學(xué)校都放了假。汽車客運站里人滿為患。不曾想臺風(fēng)登陸的時間比預(yù)想的更早,六點鐘客運站就關(guān)門停運了。擠不上客車的蘇蘇和楊帆只能暫時住到了陳晨家。

陳晨明顯與往日不同,不再跟常雨頂嘴,話少了好多,而且有些拘謹。用桶面解決了晚飯后陳晨就回了房間里,給蘇蘇和楊帆空出相處的空間。

常雨站在窗口,看著窗外的狂風(fēng)暴雨,桌子上的手機突然響了。手機屏幕上跳躍著“爸爸”兩個字。

“對,又刮臺風(fēng)了。”

“我能有什么事,又不是小孩子了。我能照顧好自己。你放心吧。”

“很快了,等下個學(xué)期就回去參加美院的考試。”

……

掛了電話,常雨耳邊仍然響著父親的聲音。

“我問過你們班主任了,你文化課還是有些趕不上。等你回來參加美院考試,我就把你的學(xué)籍轉(zhuǎn)回來,再給你報個高考沖刺補習(xí)班。這樣上美院就沒什么問題了。”

剛來的時候總打電話回家抱怨這里的濕熱天氣,明確歸期了卻又有些留戀。他看著對面緊閉的房門,心想人真的是矛盾又貪婪的個體。總是陷入兩難的選擇境地,卻又想都擁有。

那天晚上他和楊帆兩個人擠在一張床上,怪別扭的。閉著眼睛躺了半個多小時還是睡不著。他只能望著天花板發(fā)呆。

“你是不是喜歡陳晨?”

旁邊的楊帆突然問了一句,把他嚇了一跳。

“關(guān)你什么事。”

他跟楊帆不熟,可看他總不順眼,說話的語氣里也帶著點敵意。沒想到楊帆卻笑了。

“我看得出來,你很喜歡她。原本陳晨是很開朗活潑的,因為她父親的事就變得很敏感。現(xiàn)在她也不愛笑了,每次我看見她都皺著眉頭。但是她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很開心,也愿意跟你說話。”

“陳晨現(xiàn)在性子很冷,不愿意跟陌生人相處。你能這么快跟她熟悉起來,你在她心里應(yīng)該沒有人能代替。”

常雨心里明白,旁人都能看得出來,她那么聰明怎么會看不出來。她不過是怕有些話一旦說出來了,以后相處總會有些不自然。倒不如做個朋友,打打鬧鬧。陳晨的成長路上遍布荊棘,楊帆是道路盡頭的光明,她每走一步都是想向那里靠近。而自己只是與她前行的戰(zhàn)友,彼此照應(yīng),披荊斬棘。

寒來暑往,時間這指尖的流沙總在你不經(jīng)意間流逝,察覺后卻再無蹤跡可尋。一個人吃了一頓年夜飯,在盛夏的午后睡了一覺,醒來竟是高二了。常雨和蘇蘇都是藝術(shù)生,過幾個月就要去大城市準備術(shù)科考試了。而有明顯偏科毛病的陳晨正在為文理分科而發(fā)愁。理科物理的分數(shù)實在是低得沒臉見人,可文科政治又背不下去。在這兩者之間反復(fù)糾結(jié)了一個星期后,陳晨最終在分科表上勾了“理科”。

十月很快就來了。陳晨咬牙做完了一套物理試卷后,成績終于突破了六十大關(guān),甚至在開學(xué)的第一次大考中意外地拿了全年級的理科第一。知道成績的那天晚上她高興得都睡不著覺。而作為時時提醒、日日督促她做物理試卷的功臣,常雨表示要在周末弄個燒烤慶祝一下,順便提前預(yù)祝他和蘇蘇旗開得勝。

那晚常雨從廚房拉了一條電線到院子里,掛了一堆小彩燈。又從巷子口的小賣部提回來兩打冰鎮(zhèn)啤酒。架好了燒烤架,可煤炭怎么也點不起來。常雨弄了半天,終于在酒精的助力下竄起一簇火苗來,而整個人卻跟剛挖完煤回來一樣。陳晨在旁邊用竹簽穿雞翅,看著他笑得沒心沒肺。

到了九點多所有的東西才弄好。陳晨打電話給蘇蘇,卻是楊帆接的。喇叭里傳來的略顯低沉的聲音讓她的手心出了汗。

“那個,你讓蘇蘇接下電話。”

隔了許久,電話那頭的人才緩緩開口。

“她現(xiàn)在在做產(chǎn)檢。兩個前她就懷孕了,一直不敢告訴你。”

“你們的聚會她去不了。我爸媽想把她接回家好好調(diào)養(yǎng)。抱歉。”

陳晨從未想過生活會跟她開這樣的一個玩笑。整個人僵在了原地。就算曾經(jīng)想過他們結(jié)婚的場面,但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誰想到現(xiàn)在竟然先有了孩子。蘇蘇是要放棄音樂而在家相夫教子嗎?他們等生下孩子后就會結(jié)婚嗎?

沒有人知道答案,只有時間能證明一切。可此刻陳晨又嫌時間走得太慢。

啤酒一瓶一瓶的灌下去,喉嚨里火辣辣的。常雨坐在她對面靜靜的看著她。他說,你醉了。她笑了笑,又拉開了一罐。雖然她很少喝酒,但她的酒量比任何人的都好。小時候她總哭著鬧著找媽媽,怎么也哄不好。父親就用筷子蘸著米酒給她舔,舔到腦袋暈暈的就睡著了。大一點后,父親總愛炒盤花生米在院子里喝兩杯,她時常也纏著討杯酒喝。久而久之,酒量雖不及父親的,但到底還是練出來了。

以前總覺得電視里女配角借酒消愁很矯情,沒想到自己今天也矯情了一把。陳晨自嘲地笑笑,把一瓶酒推過去。

“你怎么不喝啊?一個人喝很沒趣的。”

常雨喝了一口,朝她笑笑,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陳晨,我們?nèi)タ搓愞妊傅难莩獣伞!?/p>

陳晨突然笑起來,把腳邊的空罐子踢得當當響。

“看什么演唱會啊,我還有好多試卷沒做呢。老師說只要把試卷做完了就能考上好的大學(xué)。”

“我又不是蘇蘇,家里人供著讀喜歡的東西,人長得漂亮,為人又仗義,還有男朋友疼。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全世界的人都圍著她轉(zhuǎn)。”

“我比不上蘇蘇。她不管犯了什么錯都有退路,可是我沒有。我只有努力的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才能離開這里。只要我考上一個好的大學(xué),就不會有人說我是殺人犯的女兒。他們只會說我有多優(yōu)秀,多有出息。你明白嗎?”

陳晨趴在桌子上,不停的撥弄著手里的竹簽。這些話與其說是說給常雨,倒不如說是變著法子說給自己聽的。自己與別人的不同她早就了然于心,卻遲遲不肯承認。

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從大陸的最南端北上,途經(jīng)大海,穿過森林,慢慢駛進用鋼鐵架起的水泥森林。車水馬龍。燈紅酒綠。站在大街上,有無數(shù)人從你身旁走過,卻記不住一張面孔。沒有人覺得自己怪異,卻也沒有人側(cè)身留意。北方的風(fēng)從袖口灌進來,讓人不禁戰(zhàn)栗。當初想逃離的她竟然無比想念那座小城。

深色的海面布滿白色的月光

我出神望著海星不知飛哪去

聽到他在告訴你

說他真的喜歡你

我不知該 躲哪里

愛一個人是不是應(yīng)該有默契

我以為你懂得每當我看著你

我藏起來的秘密

在每一天清晨里

暖成咖啡安靜地拿給你

……

她并不是多喜歡陳奕迅的歌,只是因為楊帆喜歡,所以就攢著錢買CD。可當她站在體育館的人潮里,陳奕迅開口唱出第一句歌詞時,她已經(jīng)淚流滿面。也許在她這個年紀還談不上是愛,可楊帆到底成了她的執(zhí)念。

常雨站在她身后,滿眼悲涼。一個月后,他要回到他的北方,她還是回到她的南方。

蘇蘇來看她的時候,她險些認不出來。整個人圓潤了許多,肚子微微鼓起來,穿著寬大的孕婦裝裹在厚厚的羊毛大衣里,滿面紅光,儼然一副小婦人模樣。

楊帆跟在她身后,時不時伸手去扶她,怕她摔了。手里提著一個紙袋子,放著外套和她愛吃的小零食。

蘇蘇跟她抱怨婆婆每天都熬雞湯給她,喝得她都想吐了。楊帆罵她沒良心,可眉眼之間滿滿的都是寵溺。他們之間,陳晨向來插不上話。

校慶晚會那天常雨出盡了風(fēng)頭,先是一個吉他彈唱,再是街舞表演,惹得臺下的女生尖叫連連。而陳晨卻恨他恨得牙癢癢。這個家伙在上臺表演前硬是把她拖到后臺,塞給她一束花,讓她一會兒上臺獻花。還揚言如果不獻花就不交房租。結(jié)果陳晨跑上去時急了點,一不小心跌在了他跟前。臺下的學(xué)生頓時沸騰了,一個勁兒喊“答應(yīng)她”,搞得跟她求婚似的。

不久有人在學(xué)校的論壇上貼出了當晚的照片,還有平時結(jié)伴回家的。樓主更是信誓旦旦的表明兩人已經(jīng)同居。帖子一出便引起軒然大波。校方雖然刪掉了原帖,卻止不住如瘟疫般四處蔓延開來的流言。

“請高二一班的陳晨同學(xué)和高二十七班的常雨同學(xué)現(xiàn)在到年級組辦公室。”

“請高二一班的陳晨同學(xué)和高二十七班的常雨同學(xué)現(xiàn)在到年級組辦公室。”

陳晨把頭埋進書堆里,耳邊滿是嘲諷的嬉笑與不懷好意的口哨聲。有人奮力踢了她的桌子,陳晨撞倒了高高壘起來的書本。

那人揚起眉眼,語氣中滿是嘲弄,“去啊,愣著干嘛,去找你未婚夫啊。”

誰也沒想到,一向軟弱的陳晨竟然抱起兩本厚厚的字典朝那人砸過去后又抽出了文具袋里的圓規(guī),鋒利的尖角抵著那人的喉嚨。她像一只破籠而出的野獸,眼中的憤恨似要把人撕碎。可她終究沒有刺下去。

端坐在辦公椅上的年級組長看了看陳晨和常雨,干咳兩聲,又慢悠悠的喝了口茶水后才緩緩開口。

“陳晨,你的家庭狀況我都了解。你呢學(xué)習(xí)很努力,成績也很優(yōu)秀,是個好苗子。照這個勢頭發(fā)展下去,將來考個好大學(xué)是肯定沒問題的。可你說說,你一個女孩子怎么就不懂得自尊呢?女孩子啊,要有羞恥心。”

“級長,不關(guān)她的事。是我一廂情愿喜歡她,是我租她家的房子。你不能說她不懂得自尊。”一直低著頭的常雨突然開口辯解。

“我還沒說你呢,你插什么嘴!”

級長訓(xùn)斥聲還未落下,常雨就拽著陳晨往外走,卻被她奮力掙脫。常雨看著她謙恭的低著頭,自嘲笑笑,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從辦公室出來,晚自習(xí)已經(jīng)下了。諾大的校園顯得很冷清。常雨站在操場上對著她笑,燈光將他的影子拖得很長。不久前,他們還躺在這片草地上看星星,說著成長的煩惱。如今卻說著別離。

“我走后你再找一個租客,不準找男的。男生容易帶外面的人回來,不安全。”

“不要老吃方便面,不要為了減肥就不好好吃飯。少吃芹菜,芹菜降血壓,你容易血壓低”

“不要喂亂七八糟的東西給大黃吃,去巷子口買碗玉米濃湯拌著白飯,這樣才有營養(yǎng)。”

“不要臭美又想省錢去買劣質(zhì)的護膚品,那樣對皮膚更不好。多吃蔬菜和水果,別熬夜。”

陳晨聽他絮絮叨叨的說著,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個男孩的心里占了很大的份額。自己不曾在意的小習(xí)慣,卻被他記在了心里。

“我是這座城市的過客,但我不想成為你的過客。如果你想來北方,我會在A城等你。”

陳晨又回到了一個人的生活。

再沒有人在深夜用蛋炒飯?zhí)铒査奈浮?/p>

沒有人在七月的尾巴爬樹給她摘荔枝。

沒有人為了她跑去跟女生打架。

沒有人再被她理直氣壯的逼著請客吃飯。

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過往的回憶如此之多。而十八歲的陳晨正在學(xué)著微笑面對別人的中傷,揚起臉龐自信的走在人群里。

曾經(jīng)有個男孩為她保駕護航,如今她也該學(xué)著自己成長。

后來,陳晨不再買去音像店買陳奕迅的CD。

后來,蘇蘇沒能把孩子生下來,曾經(jīng)說要在這里安身立命的她一個人去了遠方。

后來的后來,陳晨選擇了去A城的美術(shù)學(xué)院讀建筑。雖然不及南國,但聽說那里的鳳凰花開時很美。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quán)歸作者所有,轉(zhuǎn)載或內(nèi)容合作請聯(lián)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由作者上傳并發(fā)布,文章內(nèi)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fā)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wù)。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剝皮案震驚了整個濱河市,隨后出現(xiàn)的幾起案子,更是在濱河造成了極大的恐慌,老刑警劉巖,帶你破解...
    沈念sama閱讀 227,837評論 6 531
  • 序言:濱河連續(xù)發(fā)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現(xiàn)場離奇詭異,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過查閱死者的電腦和手機,發(fā)現(xiàn)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閱讀 98,196評論 3 414
  • 文/潘曉璐 我一進店門,熙熙樓的掌柜王于貴愁眉苦臉地迎上來,“玉大人,你說我怎么就攤上這事。” “怎么了?”我有些...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175,688評論 0 373
  • 文/不壞的土叔 我叫張陵,是天一觀的道長。 經(jīng)常有香客問我,道長,這世上最難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62,654評論 1 309
  • 正文 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辦了婚禮,結(jié)果婚禮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還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們只是感情好,可當我...
    茶點故事閱讀 71,456評論 6 40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開白布。 她就那樣靜靜地躺著,像睡著了一般。 火紅的嫁衣襯著肌膚如雪。 梳的紋絲不亂的頭發(fā)上,一...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54,955評論 1 321
  • 那天,我揣著相機與錄音,去河邊找鬼。 笑死,一個胖子當著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內(nèi)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決...
    沈念sama閱讀 43,044評論 3 440
  • 文/蒼蘭香墨 我猛地睜開眼,長吁一口氣:“原來是場噩夢啊……” “哼!你這毒婦竟也來了?” 一聲冷哼從身側(cè)響起,我...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42,195評論 0 287
  • 序言:老撾萬榮一對情侶失蹤,失蹤者是張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劉穎,沒想到半個月后,有當?shù)厝嗽跇淞掷锇l(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經(jīng)...
    沈念sama閱讀 48,725評論 1 333
  • 正文 獨居荒郊野嶺守林人離奇死亡,尸身上長有42處帶血的膿包…… 初始之章·張勛 以下內(nèi)容為張勛視角 年9月15日...
    茶點故事閱讀 40,608評論 3 354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戀三年,在試婚紗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被綠了。 大學(xué)時的朋友給我發(fā)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飯的照片。...
    茶點故事閱讀 42,802評論 1 369
  • 序言:一個原本活蹦亂跳的男人離奇死亡,死狀恐怖,靈堂內(nèi)的尸體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詐尸還是另有隱情,我是刑警寧澤,帶...
    沈念sama閱讀 38,318評論 5 358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島的核電站,受9級特大地震影響,放射性物質(zhì)發(fā)生泄漏。R本人自食惡果不足惜,卻給世界環(huán)境...
    茶點故事閱讀 44,048評論 3 34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處隱蔽的房頂上張望。 院中可真熱鬧,春花似錦、人聲如沸。這莊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4,422評論 0 26
  • 文/蒼蘭香墨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三九已至,卻和暖如春,著一層夾襖步出監(jiān)牢的瞬間,已是汗流浹背。 一陣腳步聲響...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5,673評論 1 281
  • 我被黑心中介騙來泰國打工, 沒想到剛下飛機就差點兒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東北人。 一個月前我還...
    沈念sama閱讀 51,424評論 3 390
  • 正文 我出身青樓,卻偏偏與公主長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敵國和親。 傳聞我的和親對象是個殘疾皇子,可洞房花燭夜當晚...
    茶點故事閱讀 47,762評論 2 372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nèi)容

  • 一 陳晨生在中國大陸最南端的一個小縣城。小到逢年過節(jié)時,街道就會堵得水泄不通。小到一個事故在半天內(nèi)就能在全城傳開的...
    南國之城閱讀 360評論 1 6
  • 道先森的PPT閱讀 411評論 1 2
  • 著名的一代文學(xué)家郁達夫先生,曾經(jīng)寫過一篇文章——《故都的秋》。那是入選過高中語文課本的,十多年過去了,重讀那篇課文...
    夜行俠de印記閱讀 396評論 0 3
  • 謝邀,說兩句。 我是騰訊的,感覺我廠確實員工體驗好,被辭退的技術(shù)來我廠吧,歡迎大家來深圳看看。 再說下對比: 我認...
    Cyang99閱讀 101評論 0 0
  • 黑,吞噬了城市,吞噬了街道,吞噬了公園。我行走在落葉鋪滿的小路上,聽落葉在我腳下呻吟然后粉碎。我抬起頭,任憑它們?nèi)?..
    透明人愛發(fā)呆閱讀 191評論 8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