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
那是一個很殘破的村莊,剛剛經歷了戰火的摧殘,硝煙代替了炊煙在半空中盤旋,空氣中彌漫著燒焦腐爛的味道。
端坐在古柳上的少女卻睜開眼睛,嘴角噙著一絲笑意。她騰躍而下,落地卻無聲無息。怨氣聚集的時候最適合獵食了,但今天她的目的并不在此。身形一動,她便突破結界直達目的地,雖然結界的存在有些奇怪,不過,還是太弱了。
她推開搖搖欲墜的門,那個孩子就坐在稻草鋪就的床上,冷靜得出人意料。少女歪著頭看他,他便抬頭對著她的眼睛彎彎嘴角。一瞬間的怔忪,她快步走上前,單手結印拍在他靈門,又利落地走出茅屋。
耳畔清脆的一聲鳥鳴,她隨手丟了點靈力,很快萬物又重歸寧靜。
“小妖,在我的地盤造次。敢搶我想要的……唉,你還不跟上?”
小孩子就是麻煩,走路真慢,她不滿地朝后面瞟了一眼。然而對方明明是在盡力跟上她的步子,圓潤的額頭上沁出薄汗。她皺著眉頭去牽他的手,軟軟的。與常人無異的黑色眼眸里氤氳著笑意,他竟咯咯地笑起來。
“齊暝?!?/p>
“什么?”
“相遇正黃昏,從今天起,你叫齊暝,隨我姓顧?!?/p>
“是,齊暝謝過……”
“顧茵,你可以和柳兒一起叫我顧姐姐?!鳖櫼鹬钢Ψ比~茂的古柳緩緩開口。
“顧姐姐!”脆生生的嗓音很難讓人想象這是棵至少幾百年的柳樹。但不出意料,看見了那孩子后,清脆的聲音驟停,柳枝開始瘋狂生長,狂風獵獵,枝條顯出詭異的古銅色,盡數伸向那個孩子。
就當枝條可以夠著孩子的衣角,顧茵指尖一掠,生生裁去了尺把長,痛苦使失控的古柳有所清醒。她憤然道:“顧姐姐為何要阻止我,只要得到他的靈力,我就能立即得到仙籍,再不用沒日沒夜的修煉,為何要阻止我?!”
“曈昽異瞳,”她用密語傳達,“你做出決斷前先弄清楚好嗎?天罰是什么,你還不清楚?”
有如被一瞬間抽去了力氣,古柳枝萎焉,那聲音中也有了頹意:“呵,果然是命不同。顧姐姐,容我先休息去。”
“以后,他與我們同住?!?/p>
“悉聽尊便?!?/p>
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
五十年倏忽而過,齊暝到底不是凡人,個子只是略微長點,頭頂勉強夠得著顧茵的下頜,卻已是十分懂事了。柳兒也不似開始那樣兇相畢露,只是有些憤世嫉俗罷了。只有那個人好像從未變過,淡淡的語氣,能不笑的時候便抿著唇,饒有興趣地看著一切,仿佛身在戲外。
柳兒一直醉心于修煉,又苦于根生在土,不能隨顧茵四處搜集靈植靈藥,抑或是比較順眼的大妖怪的內丹,打雜跑腿端茶遞水的活計就全讓給齊暝了。而顧茵又本著絕不欠人人情的操守,按勞記薪。一時間齊暝囤著好些修仙藥材,讓柳兒眼饞不已。
人間六月,古道上土地龜裂開來,暑氣熏得人頭暈腦脹,柳兒也只好卷起吸收靈氣的枝葉,烈日下萎靡不振。顧茵汗涔涔地從遠方回來,團扇翻飛如蝶卻絲毫不減燥熱。她憤憤一跺腳,便沒了身影。齊暝忽然想起向日里得著的一株冰魄,這會兒應該可以派上用場,便回到閣樓里去取,尋著顧茵的氣息跟了上去。
昆侖雪水化作的湖面透著讓人放松的清涼,顧茵寬衣入水,長發漂浮在水面,宛如黑色的曼珠沙華。任湖沙帶著自己越陷越深,突然記起自己有個含水字的名字,記起一張倔強的臉,和那些開在牧云山上的花。怎么能忘了呢,那幾年的相伴相知,如今已化作夢魘糾纏,安得與君相決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直到身后因驚訝而吸氣的聲音響起,她不知怎的,一時間全然忘了瞬息移動的訣,竟幻出了原形。
水汽淼茫間,巨型的貓并不因為沾水而顯得狼狽不堪,相反,那翠綠色的貓瞳明亮得驚人。齊暝束手無策,只得緊緊閉上眼睛,余光里他看見了軟白的貓尾,雙尾貓,他捂住口,害怕驚呼出聲。
“回去,今日之事你切莫要言與他人,柳兒也不行。就這樣忘了吧。”顧茵語氣不穩。
又是一年。
“你是何時認識顧姐姐的?”齊暝輕扣古柳樹干。
不理。
“我有一株百年顰蹙花,聽說對木本修靈有益?!?/p>
“三百年前,我初為妖。一時動了歪念,想要奪取路過的顧姐姐的靈藥,妄想暴漲靈力一步登天。顧姐姐念我初犯,饒過我還定居在此,教導我需謹記天罰,慢慢修煉。”
“然而你還是動了吃掉我的歪念不是?而且你說了這么長的一番話,都沒有說清楚顧姐姐從何而來。”
“你就知道擠兌我,顧姐姐明眼人便看得出出身不凡,況且救命恩人我又怎么能盤問呢?無論如何,顰蹙草。”
齊暝堪堪拿出,便被柳枝卷了去。他無奈地笑了笑,想要知道身世,首先要知道顧茵是仙是妖,來自何方,如今這也成了難解之謎。
“齊暝,東向,八十。”顧茵千里傳音。
“我即刻就來?!?/p>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齊暝,把這個收在錦囊里,還有這個。”顧茵向著越長越高的齊暝丟著草藥,枯枝掛住了她雪白的裙裾。齊暝覺得刺眼,走上去想幫她移開。顧茵卻像是驚到一般,身形頓移,具有攻擊性的靈力已然擲出。平地驚雷。
“顧姐姐,是我,我沒惡意。”他小聲辯解。
“抱歉?!彼_口,“你去那邊拿一些火石,我得及早烘干這些草藥。這草嬌貴得很,必須要自己家的火種?!?/p>
“知道了?!?/p>
顧茵也不知是下界太久還是怎的,今日心緒十分不寧,恐有大事發生。好在齊暝一直在幫她,不至于與讓她一個人一心二用。
“我回來了。”
“嗯?!彼凉M意他的效率,仰頭看見少年以一種不同尋常的速度飛至身前,笑意卻霎時褪去。
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齊暝腦袋清醒的時候便看見顧茵一身血伏在樹上,他急忙跑去。顧茵還有意識,啐出一口血:“嘖,還挺厲害的?!?/p>
“發生了什么?何人重傷的你?我剛剛突然失去了意識……”“勿要多言,扶我回去?!鳖櫼鹩行┢v,顧不得禮節就靠在他身上。
“顧姐姐這是怎么了?怎的一身傷,齊暝你說話呀,誰這么狠心傷了姐姐!”柳兒滌心經也不念了,柳枝微微顫抖。
“我不知道。”他側臉看了下睫毛微顫的顧茵,一句話說得半虛半實。扶著她到閣樓榻上,正欲走去找靈藥,衣袂便被牽住了。
“血。”她虛弱的開口。手起刀落,他不假思索。那滿滿一碗暗金色的血,竟讓她嗅到濃烈的悲傷,好熟悉?!俺鋈?,血我不會飲的,是外用。”他耳梢突然變得灼熱,倉促掩了門。
柳兒不知道情況,細枝丫正要探進去,被齊暝捉了個正著?!安辉S進去?!彼麌缆暤馈A鴥弘m然不夠聰明,從他表情上也看得出來顧姐姐應該無甚大礙,撇撇嘴,重新回去修習了。獨留下齊暝守在門前。
閣樓里幾乎沒動靜,顧茵元神是貓倒也無需憂心,齊暝回想起她浴血的樣子,一陣心慌。
她的傷與自己絕對脫不了干系,否則那時怎么會突然昏厥?而血又可以醫病,自己到底是什么?初遇時便冥冥覺得跟她走就好了,那在她身邊究竟是對的還是害了她?他苦惱地想著,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雙流云靴。
郴水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該怎樣描述這個男人,流云靴,金蟒袍,金螭瓔珞五色絳。那眼里似無情卻有情,似有意又無意。
“讓開。”話語里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嚴,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少年。
“恕難從命?!饼R暝站起身淡淡地回應,沒有絲毫怯意,這人虛實難測,假如是她的宿敵,放他進去后果將不堪設想。
“是尚君來了嗎?”閣樓里傳來顧茵細微的聲音。
“茵茵——你給我讓開?!彼麚]袖,而齊暝早已避開,恭敬地站在一旁半垂著頭不知在想什么。
閣樓內,顧茵已經換了一身衣裳,但血腥味還是縈繞在梁柱。她抬頭見來人深鎖的眉宇自嘲道:“沒修煉是越來越弱了,這么狼狽的樣子讓你見笑了?!?/p>
“茵茵,讓我留下來陪你吧?!彼砷_緊握的拳,修長的手想要撫上對方的臉頰。但她避過了,卻半靠在他身上,借著力支撐著疲軟的身子。
“我自己過得很好,你不用掛念我。只是最近出了點小問題,我應付得來的。你為我周旋各界已是不易,還是不要再麻煩你了?!?/p>
“可是我們本就是……”他艱澀地開口,木門吱呀一聲,他噤言。
仔細用靈力審查少年時眼里有一瞬詫異,很快便知道了顧茵一身傷的來由。他有些不解地看著少女,她不是一直樂于獨居,幾百年間他所見僅僅是一棵不善言語的柳妖,何時收養了這么棘手的?
“我取了些藥,顧姐姐,你不妨喝點?!彼怪帨镉吵鲅壑械男臎?。
“多謝。這是,算了,不用介紹了。”“茵茵真是不可愛,連介紹都不愿多費口舌。我是尚善,有勞你對茵茵的照顧。茵茵你不要用靈力偷襲我,好,你先休息,我出去一會兒?!鄙猩品鲋上拢瑒幼鳒厝嶂翗O。
走過他身邊時,尚善密語傳達:“可否借一步說話?!?/p>
齊暝走出來時,看見尚善遠眺著山川,夕陽渲染,仙風道骨恰如其分?!澳憧捎浀米约菏钦l?”他也不看他,好像知道答復一般。
“不記得。”
“茵茵沒告訴你有她的理由,我不會干預的。但是你傷了她——你自己也很清楚吧——我不能視若無睹?!鄙猩频恼Z氣變得刻薄起來,衣袍揚起,威壓陡生。
“果然是我傷的……你的意思是我不能再留在她身邊?”
“沒錯,隨我走,我教你修習,控制住舊疾,如何?”他的衣袍緩緩垂下,又恢復了平靜的語調。
齊暝想起混沌將清之時,她淺笑翩躚,牽住了他的手,將他帶離了硝煙戰火,給予他全新的世界??墒?,他卻害了她。離開或許對自己對她都是最好的選擇,他默然點頭。
“你準備帶他走?”顧茵十分意外。
“怎么,茵茵不舍得?那為何要收養他?”尚君戲謔道。
“想將功贖過抵一下天罰而已?!?/p>
“天罰,你還是忘不掉那件事……”
“那件事,呵,其實我早就想通了。新賬舊賬一起算,我說的是以后的天罰。”她輕蔑地笑著,不可一世。
尚善心下一涼,覆住了她的雙眼,擔憂道:“洛水,你的左眼要異化了?!?/p>
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
“齊暝,把這個冰封在水鏡里?!鳖櫼痤^也不回說。
“顧姐姐,齊暝已經走了啊。”柳兒絞著枝丫怯怯地回答,太奇怪了,顧姐姐都弄錯好幾次了。那小孩還挺討姐姐喜歡的,難怪得到姐姐那么些靈草靈藥,她什么時候可以修成仙???
“哦?!鳖櫼痤D了下,極不可察覺地嘆了口氣。
“尋常的試煉就免了,你即刻便和我去上陵幻境,至少得幫你恢復至原來的十分之一?!鄙猩瓶粗萑醯纳倌甑χ?。
“多謝,那何時可以回去?”
“還沒開始就想著回去,那得看你有沒有本事走出上陵幻境。呵,小子,你還差得遠呢?!鄙猩菩沓嗽贫?。齊暝亦緊隨其后,總有一天,他能澄明一切,坦坦蕩蕩活在這世間。
鎮惡靈,滅邪魂,尋仙草,斗武神。齊暝從一開始的血跡斑斑傷痕累累,逐漸變得從容不迫游刃有余,舉止風度也更勝一籌。尚善雖在他進入幻境時會指導一二,在幻境中實是他自己在歷練,其中艱辛,無須贅述。唯一令人不解的是,當天即使受再重的傷第二天便痊愈如初。一開始他以為這只是幻境的特點,似實而幻??擅坑邢杉倚逕捠?,便是仙魄都散盡。尚善也會慨嘆一句:“又是喂了這上陵幻境,輪回不復,可悲可嘆?!?/p>
那日他假意睡著,午夜有鳥啼鳴。很快周身仿佛置身于溫水中,疼痛感悄然不復。他掙扎著御劍而指,定睛一看竟是只青鳥。那青鳥也不驚,幻出五彩光輝,竟撥回了他的劍氣,翩然離去了。
尚善也注意到了,思酌片刻,似是警告:“你不要給我牽扯上什么別的,特別是麻煩的女人。當然,茵茵還是最好的?!边@是隨他修煉這么長時間,齊暝第一次從他口中聽見顧茵的名字,他突然很想知道他與顧茵究竟是什么關系。
“你想知道?那我告訴你好了,我們是有定親的?!鄙猩茡嶂溥叺慕痼ぜy,笑意攝人心魂卻仿佛暗藏毒藥,很滿意地看見齊暝冷然直接飛進上陵幻境的中間地帶。
“多年不見,修靈宮主也變得這么刻薄了?”似鳥雀清脆的聲音響起,螓首柔荑,眉目如畫,清揚美人,棠棣碩人。她著一身彩繡的百鳥朝凰,舉止含情。如果說顧茵如幽蘭清淡出塵,那眼前人便如牡丹華貴嬌艷,一個如月色入戶,一個似日輝生姿,各有千秋,不分上下。
“鳳翥宮主也不是閑到夜夜為他療傷,怎么,突然想到我了?”尚善也不緊不慢地回應,心里卻是十分不喜。顧茵尚存于世,她的出現不會有好事。這么麻煩的人竟然一直在身邊,實在危險。
“我瞧修靈宮主有些心神不寧,莫非有什么事諱莫如深?”
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
“哪里有什么,鳳翥宮主多慮了。呵呵?!鄙猩聘尚α讼?。
見她不說話,只輕輕撩起一邊絲袖,竟是纏著繃帶。畢竟是老相識,他便道了句:“這是,怎會……”
“啊,一只小貓撓的,其實幾年前就好了?!彼従徑忾_繃帶,玉手一撫,傷痕迅速消失。小貓,天下還會有這么藝高膽大的貓?尚善心里一忖度,明白了八九,敢情她是來威脅的。
“我真的無心插手你們的事,但是,我不保證自己不會說出去。”云顏淺笑著,“修靈宮主也是明白的,我確實有條件。不是很難——尚哥哥不要這么看著我,怪滲人的。”一句“尚哥哥”如平地驚雷,驚得尚善有些呆滯,仿佛又回到了幾百年前。
“你讓我待在齊暝身邊,我不會鬧事的,好不好?”她歪著頭笑,眼里說不出的純真。倘使云顏再妖艷一點陰險一點,尚善不怕和她硬碰硬,然而她就是裝純真,而他就是認栽,誰讓幾百年前這丫頭還一口一個“尚哥哥”叫得親切。
“這,還看他的意思。我又不是他師父?!鄙猩票尺^身抻了抻衣褶?!坝袆诹?,修靈宮主。”語氣又頓時恭疏起來,化了只青鳥停在尚善肩上。
中間地帶雖是第一次來,但齊暝也是日日精進,有攻擊性的傷害還不足以讓他致命,只是稍微掛了點彩罷了。他殺累了,尋了棵樹坐著,姿勢倒像是散漫的顧茵。其實一開始就知道尚善顧茵關系不淺,只是沒想過會是有姻緣的。細想開來,又覺得許多地方解釋不通。既是定了親,為何百十年不曾來看望,更別論嫁娶之儀。顧茵為人淡漠,對待未婚夫應該有所不同,可她最親近時不過叫他“尚君”,此外并沒有逾矩的舉止。還有她帶給他莫名的親切感,似乎和上次舊疾發作有關,可又不知為何……一時間心緒紛擾,難理難解。他提著劍準備再操練一番,尚善架著青鳥就飄飄停在他面前,止了他的去路。
“別走,有點事想跟你說。”尚善瞥了一眼青鳥,緩緩開口。
“洗耳恭聽?!饼R暝心里堵著,語氣也沉了幾度。
“呀,恩公怎么又受傷了,小云昨晚不是剛療好的嗎?”青鳥翩然落地,化作清秀女子樣,話說得極玲瓏,一句便解釋了自己稱呼,與齊暝的關系,還預示著以后也會為報恩替齊暝療傷。
“這位是小云姑娘,擅長治愈療傷。”尚善有些無奈的掐了掐眉心?!拔仪『糜鲆娏耍朗悄憔攘怂幻胍獔蠖鳌N矣X得帶她在身邊你修煉也會快很多。你怎么想?”
“齊暝心領??墒锹吠酒D險,姑娘……”齊暝不是很樂意,總覺著答應像昧了良心一樣,禮多必有詐。
“無妨無妨,小云傷著了會好的,恩公傷著了小云不哭死悔死才怪。恩公就留下小云吧。況且小云體質特殊,在這上陵幻境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恩公就可憐可憐小云,帶小云走吧?!币幌捰终f得人拒絕便是無情無義,連尚善都感慨凡人說的是對的——“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那好吧,小云姑娘便一起吧?!饼R暝輕嘆,云顏洞若觀火,亦是佯裝歡顏。
誰解乘舟尋范蠡,五湖煙海獨忘機
尚善怎么也想不通,當年冒失灑脫的云顏會變了這么多。自涅槃后便接替了宮主的位置,大小事宜磨練她的心性,成就她的端莊不難解釋。可眼前這個事事料理周到的女子還是很令人吃驚?;蛟S是自己離開久了,天與自己的聯系不過幾間宮殿,一點血脈罷了。
云顏間著半尺寬替齊暝療傷,他不愿別人靠近,她便不靠近。罷了收拾著他們在上陵幻境得來的仙品,似有意又無意地問了句:“恩公仙號尊何?”
“我不是仙,你喚我顧齊暝便好。”他想是因為自己出入上陵幻境,被小云誤認為是仙,便不甚在意。
聞言,云顏手一頓,仙果骨碌碌滾落在地:“竟是與天界的四靈宮主之一的曈昽宮主同名,恩公如此尊崇,小云何德何能……”
“重名?曈昽宮主?我靈識初啟便是在人間,幸有顧茵教習,怎會是重霄仙家。”他微訝,但很快鎮定下來。對于身世,他也很迷惑,小云看似有些見聞,不妨先從她這邊了解一些。
“小云,你不過上陵幻境青鳥,天界之事,豈是汝輩可妄論的?”尚善有些不安,擔心她會說漏嘴,這樣顧茵的計劃……
“仙君大人息怒,小云自知卑賤,不過這也是聽聞上歷練的諸位仙君所言,陟罰臧否,還是找諸位仙君吧。何況小云覺著天界神圣,心中有佛便口中誦佛,講講天界逸聞趣事難道也不行嗎?”
眼見著他們幾乎要吵起來,齊暝扶額低聲道:“既是逸聞,虛實難測,讓小云講講也無妨。尚善,你從來沒說過天界的事?!鄙猩剖掌鹆瞬簧频哪抗猓胍兄艠洌翎叺乜粗祁?。
云顏挑眉,還是自己占了上風,斟酌字句,娓娓道來:“自盤古開天辟地,創造萬類。上古神族為了維持天地秩序,劃疆定界,又與妖魔鬼怪廝殺幾百年,僅剩下四支靈族祥龍、瑞鳳、靈貓、麒麟,被后來的仙家尊為四宮,在天界位極權重。不知為何,幾百年前透露出四大宮主皆離天界,眾仙家竭力找尋不得,恐是湮沒了。小云以為是曈昽宮主在世,剛剛失態了?!?/p>
“就這些?”尚善懸著一顆心。
“就這些。”云顏微笑,回去繼續收拾了。
齊暝覺得小云有話未完,果不出所料,尚善約了人喝酒。云顏便提著裙邊蹦蹦地湊過來了:“齊暝,我繼續給你講天界的故事吧!”他不作聲,卻是默默地點了下頭。
遠路應悲春晼晚,殘宵猶得夢依稀
“既不能證明你的身份,那便是擅闖天門,速速離去,饒你不死?!?/p>
“天規森嚴,下仙以為自己沒做錯?!?/p>
“多謝小靈主舉薦,臨淵不勝感激,請受臨淵一拜。”
“小靈主今日,今日妝容明艷……甚是好看?!?/p>
“卻才巡視牧云山,見花開得燦爛。想小靈主在閬苑日日所見都是精養細培的花,便折了一枝給小靈主簪著?!?/p>
“不稱你小靈主,那稱你什么?”
“洛兒?!?/p>
“征戰十月,度日如年,全是因為你啊,洛兒?!?/p>
“你既已定親,又何必來招惹我,是覺得我好戲弄嗎?呵,因為你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所以就可以把別人的真心踩在地上嗎?!”
“洛兒,怎么辦,我已經放不下……”
“天地為鑒,臨淵此生,絕不負卿,此情切切,至死不渝?!?/p>
“便是魂飛魄散,我也不能讓你出去送死。”
“洛兒,你的鎮靈瞳,對我沒用……”
淡金色的血液噴出,灑在她慘白的面上,濃重的悲傷里,她看著他變成青煙消散。陡然驚醒,已是淚濕枕巾。
顧茵踉蹌著,從鏡奩暗格里取出一粒干涸血珠,多少年了,她差不多絕望了,可是心底的聲音卻叫囂得一次比一次激烈,無論如何,這是最后的希望。她整理好房間,推門出去。
陽光溫柔地包裹著萬物,鳥雀爭鳴,春色醉人。顧茵一襲素色長裙,眼波流轉,說不出的清淡出塵。她輕輕叩了叩古柳,柳兒的修煉長進很快,這幾日間應當可以渡劫成仙。
“顧姐姐這是要走么?”
“嗯,去見一個舊友。不能看著你飛仙,我覺得挺歉疚的。”
“沒事沒事,若不是姐姐助我,我豈會這般順利修煉。顧姐姐有要緊事就去做吧,柳兒無礙?!惫帕曇粑⑽㈩澏吨?,心里的激動溢于言表。
“渡劫不是小事,這幾天你將結界加固一些,我有些靈藥埋在閣樓下面,你若支撐不住,自行取用。還有什么想問的嗎?”
“顧姐姐大恩,柳兒永生難忘。另外,顧姐姐是天上人,可知道天界掌管凡人命格的是哪處仙司?”
“天府宮,主事的是司命星君?!鳖櫼鹞⑽⑦t鈍了下,猜到又是因情而修煉,淺淺嘆了口氣。身形隱去,前往冥殿。
清時有味是無能,閑愛孤云靜愛僧
凡人口中的陰曹地府恐怖黑暗,為非作歹之人在此受盡懲罰,十八層地獄,苦罪無邊。其實拋開這些特定的功能,冥地和人間的區別,只是天要灰一點,水要黑一點,來往的不是活物罷了。顧茵不能走黃泉路,往來辦事的,往生的仙家很可能會認出她,好在止語早為她辟了小道,直抵冥殿。
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她素色的長裙在血紅的彼岸花中格外刺眼,或有花瓣凋謝,似乎連素裙也被洇染。止語遠遠望著,心底一股暖流,他笑著撫了撫衣褶,前去迎接來人。
“我以為你再也不會來了呢,小洛。”丹鳳眼,朱砂痣,蒼白的面容,卻有病態的妖嬈。止語伸出修長潔凈的手,攜著顧茵,略微發力便將她帶離了彼岸花海。
“止語兄?!彼滩蛔。蹨I就泠泠落下。
“怎么來我這兒一次就哭一次,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虐待你呢?好了好了,小洛不哭,止語在這?!彼p輕撫著顧茵頭,心里猜到她還是為了那個人,五百年前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
“他已經魂飛魄散,世間再無,你為何還執迷不悟?”待她稍微平息,止語不得不再次揭開她的傷疤。
“止語兄,我覺得他沒有死?!?/p>
“當年他替你受了萬瞳之蝕,便是四大靈族也會魂魄受損,更何況一只仙資尚淺的應龍。而且,你知道的,你對他用了鎮靈瞳,他幾乎無法反抗萬瞳之蝕?!敝拐Z解釋著,以為她是思念心切,亂了神志。
“可他說,我的鎮靈瞳對他沒用。若我沒記錯,上古神祇為壓制靈貓族,防止其濫用鎮靈瞳擾亂六界,賜御瞳仙法與其他三族。而且,”她從袖中取出血珠遞給止語,“這血和他的很像?!?/p>
止語接過,放在鼻下一嗅:“是祥龍族的血。莫非,你是說……你且在我殿中住下,我去找找典籍,牽離魂魄這不是小事,但是世代曈昽宮主或許可以……”
“洛水感激不盡。止語兄與曈昽宮主可有交集?”
“我?怎么會,那時天天與尚善喝酒胡鬧,何曾見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曈昽宮主。不過,云顏領命為他送過一陣子仙藥?!?/p>
“小云?”顧茵記憶里的云顏尚是爛漫無憂的少女,此時迫切想知道她在哪里。
“你無需問我,我知道的不比你們多。自涅槃后,她怕是再不會認我這個哥哥?!敝拐Z苦笑,留下消瘦的背影。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那位仙君真是古板無趣,走了倒好,免得人無端受了拘束?!痹祁伜敛唤橐馇プ诓莸厣希H有些頑皮地看著他。齊暝被這種直白的注視盯得有些不自在,索性撇過頭去看半空中的歸鳥。
云顏笑起來,聲如銀鈴:“恩公原是這么害羞的人啊。罷了罷了,小云講逸聞就是了。上陵幻境的確不是天界領地,所聽聞的自然虛虛實實,恩公沒說錯。但沒了仙規處處約束,仙家也會嘮嗑。褒貶全在自己的觀念,反而更有品咂的意趣?!?/p>
“就拿剛剛提到的四大宮主來說吧。上古靈族,繁衍至今,難能可貴。然而子息漸薄,位子又高,難免讓久居其下的仙家生出不軌之心——仙家并不是所謂無心無欲無念的,仙魔之別往往在一念之間——這種心思靈族首老又如何不知?為了鞏固位子,靈族之間常常聯姻。而這種沒有感情的政治聯姻,總歸是會釀成悲劇的?!?/p>
“聯姻拆散有情人?”齊暝不禁想到顧茵和尚善,自從知曉四大靈族之中有支靈貓族,他就能肯定原身是雙尾貓的顧茵便是那一族人,而尚善自然也屬于其他三族之一。
“嗯,可以這么說。但是,也不盡然?!痹茻熉晕⑼nD了下,嘴角一絲古怪的笑,“故事發生在五百年前,靈貓族所執掌的夜汐宮的繼承人戀上了一只剛剛得道成仙的應龍?!?/p>
“那真的很不幸?!饼R暝嘆了口氣,此外并無其他感覺。
“不幸的是那只應龍,情未遂,命先絕?!痹祁佀剖菫閼埍е鴺O大的委屈,語氣憤憤的,“倘若夜汐宮的小靈主不是一意孤行,明知自己已是婚約在身,卻還是日日癡纏著應龍。應龍或許可以潛心修煉至上仙,逍遙自在永生永世?!?/p>
“莫不是他自愿的……”齊暝不相信愛一個人會毀滅掉一個人。
“他才不是自愿的,他怎么會是自愿的!……五百年前應龍得知了小靈主有婚約在身,本是要與她相訣,可還是斷不了情。直到,換取五百年安平盛世的六界混戰。靈族身先士卒,幾乎折盡族人,浴血奮戰。而靈貓族尤甚,浩浩大族,竟是戰得只剩仙齡不過百年的小輩。這時不知魔界從何得知了御瞳仙法,操縱靈貓族戰死亡靈的鎮靈瞳反噬,啟動了萬瞳之蝕?!?/p>
“萬瞳之蝕?”齊暝頭開始暗暗疼痛起來,莫非自己與之有關聯?
“既是反噬,便是施加在這些小輩們身上,于是,靈貓族又一次被血洗,而那只應龍拼盡畢生修為,散盡三魂七魄,護下了摯愛,自己再不入輪回。而不知感激的小靈主卻逃走了,并且一去便是五百年?!?/p>
云顏說得激動,竟是折斷了勾畫的玉簪,眼圈也是紅紅的。
“早知后事,夜汐宮主也不會……”齊暝覺得小云說得有些偏激,忍不住開口。
“齊暝你是說早因為門第之遙就放棄嗎,那你還會心悅我嗎?”云顏定定地看著他,渴望一句回應。
秋草獨尋人去后,寒林空見日斜時
“何事這般肅穆,她是不是告訴你了什么?”尚善步履穩健,眉眼清朗,若不是周身縈繞著醉人的酒氣,很難相信他是喝過酒的,還灌醉了南海的一眾仙人。
“沒什么,齊暝不是向來少言,仙君怎這般多疑?”云顏淺淺笑了下,自然地遞去準備好的醒酒湯,仿佛恰才什么事都不曾發生過。她已然學會了避重就輕,游刃有余地操縱著事態的發展,縱使現在他說不出做不到又如何,五百年她等得了,何必急于一時?
“小云,快把止語拉回去,他又吐在我霞紋錦上了!逞什么能啊,洛水又不喜歡會喝酒的男人……”醒酒湯一喝反倒醉得厲害了,尚善噼里啪啦倒騰出以往的事。但云顏不想聽到那些個名字,半惱怒地直接將他迷昏過去。“止語,尚善,洛水,是誰?”齊暝看見她仙法嫻熟,不禁起了疑慮。
云顏轉過身,撫平了荷葉綠的袖口褶子,抬頭對他莞爾一笑。難道現在就要告訴他么?
冥地,灰蒙蒙的天。從偏殿的鏤花窗口向外望,可以看見蜿蜒的忘川河,青石板的奈何橋,朱砂紅字刻滿的三生石,以及圍著頭巾的孟婆。顧茵食不知味,少言寡語,無眼的小鬼侍很是焦灼,害怕怠慢了冥王的貴客。顧茵只好讓止語遣散了他們,獨自在偏殿里蜷著??傆X得孟婆會時不時朝她這兒望一下,然后牽動滿臉皺紋笑一下。止語說孟婆眼神不好,可她還是會背脊發涼。臨淵還活著,沒有被強灌了孟婆湯,那就還可以憶起她,她一定可以找到他的。
“可休息好了?你氣色不甚好,許是這冥地的陰氣太重?!敝拐Z推門進來便看見顧茵半倚著窗,手臂瘦的讓人心疼。
“可有消息了?止語兄,臨淵還活著對不對?”顧茵期待地看著他。
“是有消息了,但是小洛,死心吧,他絕不可能回來了?!?/p>
“為什么,不是說曈昽宮主可以牽離魂魄,臨淵……”希望又變成絕望,心里的苦水泛濫,從眼角溢出來。
“世代曈昽宮主確實可以牽離魂魄,但那是要有極強的仙力支撐,以及要忍受極大的苦楚。與你相識之前,他為何那么做?何況那曈昽宮主自小身體不好,時常需要仙藥吊命,牽離魂魄,那豈不是自取滅亡?至于為何他不受鎮靈瞳約束,或許是安慰你。而他的血與祥龍族相似亦不難解釋,應龍也是祥龍旁支,血脈雖遠不變。這么說,你可以死心了嗎?”止語冷漠起來像一把淬了毒藥的刀,一刀一刀剜掉著腐爛的愛戀。
臨淵,我真的再也見不到你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