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成一座孤島, 已經是現如今中文互聯網世界里形容當代青年人的生活狀態的高頻用語。這個詞的來源是十七世紀英國詩人約翰·多恩寫的一首詩:《沒有誰是一座孤島》
“沒有誰像一座孤島,在大海里獨踞。
每個人都像一塊小小的泥土,連接成整個陸地。
如果有一塊泥土被海水沖走,歐洲就會失去一角。
這如同一座山岬,也如同你的朋友和你自己。
無論誰死了,都是自己的一部分在死去,因為我,包含在人類這個概念里。
因此,我從不問喪鐘為誰而鳴,它為我,也為你。”
這首詩算是非常牛的短詩了,短短的幾十個字就有兩個傳唱率極高的金句,海明威后來還寫了本小說叫《喪鐘為誰而鳴》,靈感不知道是不是來自于約翰·多恩的這首詩。
幾百年過去了,約翰·多恩身處的工業協作社會已經隨著他肉身消弭而消弭,拋開詩中關于“命運共同體”的哲思不談,互聯網社會的情況卻已經從從工業社會的“沒有誰能活成一座孤島”,變成了人人都活成了“孤島”。雖然表面上,人和人之間的聯絡越來越容易,瓦解了孤獨存在的理由。但事實恰恰相反。
工作上,我們推崇即插即用的U盤式協作,完事了就能抽身,誰也不被誰捆綁,所謂的團隊協作,在越來越強調個人價值的如今,更多已成場面話。?
生活上我們更加封閉,快捷便利的現代社會讓大家不用和他人產生“強關聯”也能吃喝拉撒,雖然身處繁華的都市,卻可以擁有和古人一樣的心境,萬人如海一身藏,關門即深山,自守著年年歲歲的花開花落,梨花滿地不開門。
但這看似歲月靜好的環境,卻壓抑著無數顆躁郁不堪的心,因為人是群居動物,社會屬性是人的根本屬性,雖然時代的進步讓我們越來越強調彼此獨立的一面,但與此同時,孤獨也以前所未有的劑量向人們襲來,于是人們就拼命的造作,希冀能得到快活。
結果大多數時候不過是在孤獨的作用力外多給自己施加了一層反作用力,變得更加孤獨········
孤獨的另一種表述就是“無回應”;精神分析學派說“無回應之地,即絕境”。
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因為人與人的互動,從這個角度來說他人的回應就是我們賴以生存的“精神食糧”,再頑劣的比丘也害怕被默擯,再窮兇極惡的歹徒也忍受不了無休止的禁閉,沒有他人的回應,我們會失望、恐慌,覺得自己的存在沒有意義,開始質疑自己,最后摧毀自己。所以無論是誰都需要一些能夠對自己做出正面反饋的朋友,誰都害怕孤獨。
但就連物質世界都是無常的概率,人情冷暖更是難以捕捉的煙云,當我們把自己的情緒和期待交付出去時,就要做好無回應的準備。
很多時候即便對方有回應也不可能百分百讓我們滿意,也許是因為不是自己想要的回應,也許是因為對方明顯在敷衍,這些都是很微妙的變化,卻能給人最深沉的感知。
而現實生活里,大家的交集,多來源于微信的未讀,和朋友圈的紅點,這就讓我們更難心意相通了;當你看著屏幕上來來去去的表情包時有沒有想過:我聽懂他說什么了嗎?他又聽懂我說什么了嗎?
魯迅先生說“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這個世界多得是貌合神離,少有那伯牙子期,所以我們會覺得知音太少,覺得所遇之人皆為陌路,覺得自己無比孤獨。
即便瀟灑如陶淵明也說:“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只能“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說明陶淵明在耕讀時也不免有寂寞之感,不得不用酒來消解。
更令人孤獨的是,即便遇見了伯牙子期,我們能求的也只有“一期一會”;
人這一生想要和另一個人一直保持共鳴和默契太難了,朋友也好,戀人也罷,我們彼此孤獨帶來的認同渴求,是相遇相知的首要契機,用佛教的話來表述,這種認同渴求就是“欲”。
兩種欲相互吸引要滿足“雙重偶然性”,這本就很難。
更難的是,欲是變量,是會剎那剎那流動變遷的,這就讓彼此“以欲勾牽”的關系經受更巨大的考驗,這就好比跳舞——共舞者換了首曲子還能不能一起跳下去永遠是個未知。
我們都曾以為遇到了可以廝守終身的人,轉眼間卻又孤單一人;
我們都有過自己的伯牙子期,但只是有過而已。
回首半生,你有沒有覺得自己有些“相見恨晚”恨得過早了呢?
夜長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聞歡喚聲,虛應空中諾——《子夜歌》
人們之所以“眾里尋她千百度”,不僅是因為相見恨晚的感覺很舒服,更是因為孤獨的滋味太痛苦。
人們從來都覺得孤獨的難以忍受的、需要排遣的,但從來如此,便對嗎?
起碼對修行人而言,這是不對的。
所謂孤獨,其實是個誤會。
作為凡夫,我們其實都活在一個“鏡像世界”,我們從童年開始,就是在他人眼光中認識自己,在他人目光的包圍和侵凌之下,確立自身的存在,因此,沒有他人的反射,我們覺會失去認識自己的“鏡子”,我們以為的“我”,只不過是被“他人之鏡”扭曲了的幻相而已,我們以為的“他”,則是建立在“我”這個幻相之上的又一層幻相。
但這些個幻相卻被我們執以為實,產生種種誤會,人生的種種苦厄就是圍繞這些個誤會所展開的,例如孤獨。
而修行,就是要破除這個關于“我”的誤會,無我相,更無眾生相,沒有那個被扭曲的幻相,更沒有能夠折射的“他者之境”,一切的誤會就得以解除,一切的苦厄也能隨之得到止息,例如孤獨。
對于修行成功的圣者來說,孤獨是不存在的,因為心佛眾生三無差別,自己與眾生一直同在。孤獨的誤會,是將自己和一切如母有情割裂而產生的,當我們因為種種執著,分裂出“我相”、“眾生相”時,就是獨孤的開始;當我們泯除這些幻相時,就是孤獨的結束。
理解了這一點,你就理解了約翰·多恩的這句:“我從不問喪鐘為誰而鳴,它為我,也為你。”
我們這些性識無定的凡夫,與他人鏈接的越多,就越會有雜亂無章的心緒不斷翻涌,這些雜亂越翻涌,就會有越多的意難平。后來它們不再翻滾,你以為自己忘記了,其實它們只是凝結成了塊壘,就像熾熱的巖漿冷卻成了堅硬的巖石一樣,去硌著你心中最柔軟、最容易受傷的那些地方,直到那些地方結痂,長繭,最后同化成與巖石一樣的堅硬,所以越長大越不容易受到感動。
但人心總是肉長的,痂會風干酥掉,繭也會被新肉頂落,只要不解除這個誤會,我們總還是會再受傷,再心痛,再一次的陷入絕境。修行人明白了這是個誤會,就不會再不明就里的讓自己深陷險境,所以標題說:“活成孤島是修行人的自我修養”,這不僅是消極的無可奈何,更是積極的自我保護,是一種“君子不立危墻之下”的覺悟。
日常當我們與他人互動時,說出的每一句話,做出的每一個動作,都有意無意的暗含預設和期待,這其實是在是把傷害的權力完好地交給了他人。這些預設和期待如果實現了,我們會長舒一口,覺得自己沒有被辜負;如果沒有實現呢?就會自怨自艾,甚至會將這份意難平轉化成為攻擊性。
這都是因為我們把寶貴的期待種植在一個誤會里,就像一株把自己種在陽臺上的植物,不管怎么努力扎根,都不能找到水源,越掙扎,越枯竭,最后縮回一粒種子,被失望踩進土里,卻發不出芽來。
而當一個修行人與他人交流時,他不需要接受任何人的認同,更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與賜予,他沒有任何根植于誤會的期待和預設,他能做到“人不知而不慍”,一個人時更無所謂孤獨的痛苦,孤獨于他,不是凄涼的悲慘,而是滿溢的幸福,所以他會樂于活成一個孤島,那不是因為性格孤僻的自我封閉,而是為了拒絕打擾去設定邊界。
承受孤獨是生活的一種能力,享受孤獨則是修行的一種境界,當然,享受的和承受的,是兩種孤獨,一種是匱乏的求而不得,另一種是充實的不求于外。
上個月去外地,臨行前從圖書館里拿了一本佛教雜志坐飛機看,雜志里有一篇解讀“頑石點頭”的文章說:“頑石點頭給了道生法師信心和慰藉,頑石點頭讓大師重新振奮”。
這一句我是不敢茍同的,如果真的確信真理在手,何須頑石點頭?
我們凡夫總有以“凡情濫圣解”的習慣,總想把祖師甚至佛陀拉下神壇,這是很滑稽的。
一地菩薩不知道二地菩薩為啥笑,只有凡夫才害怕無回應,但這并不會困擾圣者,圣人會讓試圖回應的人閉嘴,告訴你“止止莫需說”,因為“我法妙難思”;因為心語無說;因為一默如雷 。
作者的這句話,實在是以凡夫之心,度圣人之腹,乃至度普通修行人之腹。
只要你真的修行,就會明白:那些以為自己可以不孤獨,以為他人可以理解你的誤會,就是苦的起因;或者怨憎會,或者愛別離,或是求不得,這些苦都生發在虛妄的鏈接之處,而它們終會寂滅于真實的孤島之上,那里沒有對相,只有生命的“本相”。
有人可能會問,你說的這個孤島究竟在哪里呢?
我想一千個人心中,會有一千個孤島吧!
它可能是達摩大師面對九年的那堵墻壁;可能是鳥巢禪師閉關的那個鳥巢;可能是印光大師閱藏二十余年的那間屋子,也可能是妙高禪師被韋馱菩薩接住的妙高臺。
無論這個孤島在哪,都離不開你的心;
或者說真正的孤島,就是我們這顆剔透玲瓏,又被塵勞關鎖的心啊。
就像這世上所有的孤島,最初都是大陸的一部分,是經歷了水的侵蝕、風的剝離、時光的推移、地殼的運動,才能無牽無掛,孑然一身,成為那自由的滄海一粟。那些封閉根門讓自己成為孤島的修行人,也都曾是熙熙攘攘的烏合之眾,直到他們經歷了苦空無常的催折,接受了緣聚緣散的剝離,逐漸認清自己,逐漸完善自己,主動選擇息諸緣務,滅諸戲論,才能擺脫集體無意識的輪回慣性,從蕓蕓眾生中脫穎而出,照破山河萬朵。
即便你覺得修行、出離這些詞語對你而言為時尚早,活成孤島,擁抱孤獨,也是你人生的必修課。
因為孤獨是無法避免的,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少年,望斷天涯路的中年,西風獨自涼的暮年,負杖行吟則百憂俱至,塊然獨坐則哀憤兩集,不同的滋味,一樣的孤獨。
其實孤獨從不曾離去有,只不過有的人心太粗了,感覺不到,即便感覺到了,也可以用一些粗糙的情緒和刺激淹去沒孤獨,這種人注定無法體驗到生命那些真正的精微與精致的時刻。
“要么庸俗,要么孤獨”其實是說:我們每個人的孤獨都無法消解,只能用庸俗去掩蓋,所以導演史泰龍說:“人追求理想之時,便是墜入孤獨之際。”
而當你在墜入之后不僅能夠承受孤獨,更能享受孤獨時,你的生活會發生一些奇妙的事情,你會發現過去視而不見的看見了,聽而不聞的聽到了,無意義的麻木人生開始變得色彩斑斕,你回到了心中那個暗香浮動的“世外桃源”。在那里你看到了自己最好的樣子,成為了最好的自己。然而大多數人卻因為心太粗,因為選擇垃圾的刺激令自己目眩神迷,終其一生也沒有步入過那片樂土,沒有福分呼吸心之孤島中那縷細如游絲的暗香……
今年北京的冬天沒有我預期的那么冷,也許是因為去年太冷了,也許是因為今年沒去年那么孤獨了,畢竟孤獨寂寞冷,總是共同作用的。
氣候的寒冷,一杯暖紅茶、一碗熱面條,就足以將其掃蕩干凈;心理的孤獨,卻難以通過外在的造作去排遣,只能通過內在的清明去轉化,把那種匱乏的求而不得的孤獨,轉化成充實的不求于外的“孤獨”,轉化成功了,就會越孤獨,越充實。
就像此刻,在這座初日照高林的古老寺院里,我的孤獨充實到滿溢出來,通過雙手在鍵盤上的敲擊,流露到屏幕中,流露到你的眼眸里,希望你也能和我一樣擁有這種孤獨,回到心中那座荒廢已久的孤島;獲得滿滿的孤獨,滿滿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