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徐州市煤礦機械集團職工宿舍大院里的煤機子弟小學借讀了四年半,然后五年級下半學期轉到了附近的村小---楊莊小學。也就相當于從城市下放到農村。
80 年代初,煤礦集團是和鐵路系統一樣雄霸一方的,一條通公交車的道路兩旁,大概三站地的長度,盤踞著煤礦集團的生產區和生活區,馬路北側是大大的廠區,廠區里不但有數不清的廠房,還有容納千人的禮堂、大廣場、不收門票的池塘假山園林瀑布小公園,有東西兩個職工住宿區,住宿區有自己的醫院、食堂、棋牌室、電影院、賓館、球場以及從幼兒園小學一直到高中的建制,那就是一個完整的小王國。每天早中晚上下班的時間,激昂的音樂從天而降,身著各種干凈制服的不同工種的職工魚貫而行,從馬路一側走到另一側上班或下班,而小孩子是可以不過馬路或者不出大院就去上學的。
晚上廣場有豐富的文娛活動、扭秧歌、唱大戲,或者打比賽、放電影。夏天的路燈下各種飛蟲爬蟲縈繞,大爺大媽一邊扇著蒲扇一邊閑話遛彎,偶爾拿蒲扇竹棍狀那頭扇把撓癢癢,倒拿蒲扇就不用彎身,不時還聽到蒲扇猛地拍打身上蚊蟲的聲音,后來我一看到那種包著布邊的曬干的蒲扇就覺得那個名為納涼實為驅蚊的東西象征著一種衣食無憂的生活,后來看游本昌主演<濟公>,我就想天天出門后背都背一把蒲扇,再后來看<梁祝>里程前飾演的馬文才提著折扇上街調戲良家婦女,我就特羨慕,想著下輩子做女流氓我就扇著蒲扇帶著家丁上街調戲鄰家男孩。
彼時家里還沒有黑白電視,我媽就帶我去職工單身宿舍樓3樓蹭集體彩電看;我哥已經上學了,大概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就總見不著痕跡;看完電視我媽就到棋牌室去湊熱鬧,逢人就打招呼,好像誰誰都認識;我爸從來不參與這些,他不出門也不喜歡與這大院里的人交流,見到誰都是滿臉堆笑地eng eng ;他特別勤快和心細,看不慣我媽的馬馬虎虎,就變成他一個人把家里大大小小打掃做飯等等家務全包了,他永遠干不完的活兒,不管單位還是家里,鄰居都夸我爸"不識閑";這一點我媽正相反。
我還沒到入學的年齡,每天只需晚飯后背一首唐詩就可以滿小區逛蕩跳房子打沙包捉迷藏去了,偶爾跟著老太太學老年迪斯科,我好像學什么都快,我和我哥一起背詩,我讀兩三遍就能搖頭晃腦地完成任務樂呵呵地去玩,然后瘋一小圈回來,還看到我哥一臉哭喪坐在原地背不出來,直到日色漸晚,家里舍不得點燈,當日任務當日作罷。有了比較我就愈發地喜歡背詩,速度之快讓我爸很得意,他說我是女"張松";廣場舞蹈老師新教的迪斯科,學兩遍就會了,常常被叫到前面領舞……別人夸我聰明我就很得意,我從來不謙虛也不掩飾。
上學以前的職工大院里的生活,至今想起都讓我疑惑:所謂"共產主義"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后來到了我上學的年紀,家里開始起爭執,吵什么具體內容我不記得了,后來我媽出頭去求前排的一個當老師的鄰居,我才順利上了煤機子弟小學。
我要特別強調"子弟"兩個字的份量,是因為我在職工大院里出生長大,門牌號是煤機東村四排二十六號,是我爺爺搬入樓房后,廠里未收回的平房,但是我爸和我媽都不是本廠職工,我就沒有資格上大院里的子弟學校。
到了學校,我還是喜歡出風頭,各門功課都獨占鰲頭,語文尤其拔尖,惹得老師把我的作文當范文,拿到高年級去展覽。 但是,很快我就被同學發現不是"子弟",因此被排擠出女生的小圈圈,上學排隊出校門她們不愿意拉我的手……只有男生好像不那么講究門第,當時跟我一起玩的都是男孩子,朱勇,瘦瘦的,還有點黑,眼睛也小但總是很鎮定,像個軍師;劉兵,高高的壯壯的,上到三年級還流鼻涕,著急時候還會結巴,成績永遠倒數,他的媽媽是食堂蒸饅頭的,圓圓滾滾和她蒸得饅頭特別像,有一次氣得舉起切面的刀要剁劉兵的手,被鄰居們攔下后,卻被劉兵的一句話氣暈過去,劉兵說:我笨是因為你生的,你笨我才笨。這句話印象太深刻了,好像他和他媽媽一直喊大喊殺最后卻在演一出黑色喜劇。還有鄧德文,小小個坐第一排,走路有點籮筐腿兒,跑步跳遠去卻很棒。誰不排斥我我就和誰一起玩兒,他們玩什么我就和他們玩什么,彈珠方寶什么的不挑,爬樹翻墻我也學會了,反正以前我哥也帶我這么玩。
其實我在家喜歡用老式的竹繃子繡花,在不用的棉布上先拿圓珠筆畫樣子,花兒朵兒鳥兒雀兒什么的,再用粗線大針寬距走輪廓,然后用各色的細絲線依著圖樣繡,繪畫和手工我是無師自通的,我喜歡的我都可以自學;后來不知道怎么的,我的視力迅速下降,不得不花錢去配眼鏡,惹得老爸不痛快,他先是藏起我的工具,幾次被我找到后狠狠地把竹繃子折斷,連布帶線一把塞進爐膛當柴火燒了。從此我都不敢碰刺繡,可是直到現在我還是喜歡那玩意。
二年級下半學期轉學來一個女孩,鄭薇,她是家教很好被保護地很好的那種一看就有著不自知的優越感的令人羨慕讓人喜歡的女孩,她的衣服書包永遠都比我們鮮艷時髦,她家里一定不愁吃穿,連扎頭發的繩子都是五顏六色的,她比我小半歲卻比我高半頭,她愿意跟我玩,從來不排斥我,把她奶奶給她訂的書報借給我看,和我一起跳繩跳皮筋,我喜歡她并發誓一定報答她,有一次冬天丟沙包丟進下水道,那個紫紅色燈芯絨的沙包是她奶奶前一天晚上才給她縫制的,她因為擔心奶奶不開心責罵她而著急,我就卷起袖子,從石板縫探進去,給她從又臭又冷的廢水污泥里找沙包,險些弄臟自己的棉襖。可是后來我們卻越走越遠。
她也不是子弟,她父母都在市里的電廠或者供電局工作,可是其她女生卻不排斥她;我想可能因為她爺爺是副廠長,奶奶是學校老師的緣故吧。她來到后不久,那個我媽媽求她幫忙讓我上學的班主任李老師重新安排座位,把高個子的鄭薇調到前面,和我最喜歡的成績最好的一個小男孩吳鯤坐在一起,我卻被排在她后面的兩排,和劉兵坐在一起,那時我剛配的眼鏡度數又不夠了,卻偏偏被往后調座位,想到被毀滅的繡花竹繃,我實在心悸,久久不敢跟家里說重配眼鏡的事,那時候看不清的不止是黑板上的粉筆字,還有以前學校學習給我的快樂心情。
我和吳鯤一樣矮,鄭薇和劉兵一樣高,為什么我卻要坐在后面?我一直想也想不明白,那時候我開始覺得李老師勢利眼,并在一篇作文里婉轉地表達我的視力不濟并曲意贊頌她的仁慈,至今我都記得大概: 下午大掃除,我去熱水房提了滿滿當當一壺開水,回教室途中遠遠看到一個女老師從操場處走來,我因為近視看不清楚她是誰,可是她好像看出我提得很吃力,并向我小跑過來,一邊對我招手一邊喊:小心開水燙,等等我來提。我從她焦急地語調里感受到老師母愛般的關心,哦,原來是李老師。
學校開水房是不允許小學生去打水的,那是老師的福利,我在作文里更改并虛構了我在電視里看到橋段,李老師大為贊賞并在語文課上示范教學作文的心理描寫……那是一個剛剛二年級、受到委屈不敢說的八歲女孩的的心機,這份心智達到我前三十年的頂點,但是卻常常讓我覺得惡心。
三年級開始,換了一個班主任一個令我終身受益的語文老師-----桐廣忠,關于他的開放平等式的教學,明晚另開一支單表意外喜悅,今天先說伴隨而來的噩耗!
從這一年秋天開始,學校開始對非子弟學生收取借讀費,當時哥哥讀六年級,兩個人都繳納的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我一點兒都不記得具體金額,但消息剛剛傳達到家的一段時間,家里愁云慘淡,每日必吵,媽媽埋怨爸爸沒出息不掙錢,爸爸或不吭聲或在媽媽絮絮叨叨顛三倒四摔鍋砸碗地不耐煩中爆發,罵人并進行更大地破壞。我想起不知那本雜志報紙上看到的貧困的夫妻不和睦生嫌隙的一句話----"貧賤夫妻百事哀"----現實真比小說更豐滿,平時和樂的爸爸開始罵人是我最不愿意見到的場景,我發誓此一生不說臟字不罵人,我向往的是學前讀的第一本長篇小數<青春之歌>里林道靜初遇盧嘉川的日子,謙謙靜美短暫璀璨。人生里的第一部小說模模糊糊刷在我腦子里的印象深刻到我自己都無法想象。
交不起借讀費的那段日子,好像灰鐵皮一樣總在我心里嘩啦出一陣扭曲的傷痛感,上學竟成了原罪!我深感罪孽深重!
后來順利考上京城大學,往來不多的小姑姑說,你考上大學,又要累死你爸了,都沒錢給你哥了……這種童年伴隨的無辜的罪孽感一下子變成一股催化劑,讓我從對這些親戚說客的畏畏縮縮的討好變成囂張跋扈的對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