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量就是有方向的量,不同的向量有不同的方向,就像——不同人的有不同的方向一樣”
“但向量有時候會迷失方向,當兩個向量相乘的時候……”
“人也會迷失方向,當兩個人相愛的時候……”
我慢慢從陽光中醒來,下午已經過去大半了,太陽從窗戶的一邊移動到了另一邊,窗簾被風吹得有氣無力。操場上打籃球的同學還在,刺耳的蟬鳴還在,喧鬧聲一下子涌入我的耳朵,恍若一夢。空氣里的灰塵很好看,好像有彩虹的樣子。我想起了物理書里講得光的色散。我想,你該不知道選修的內容吧。
我還能聞到被時間稀釋的你的味道,很淡的發香,很淡的防曬霜的味道。你走了,帶走了你的書,也帶走了我告訴你的那些知識點,關于向量。我睡了一覺,夢里哭了一場。你說還會再來,我想,下一次,我一定和你一起走。
高考前一晚,葉子給我發消息,說坐明天的火車走。我說為什么要挑高考的日子離開,這樣我就不能去送你了啊。葉子說,不必了,好好考試吧。我回道,或許你可以帶我一起走啊,逃離這個地方。我等了很久,葉子也沒回我消息。后來給她打電話,號碼也已經成了空號。也許她現在還是行走在某條路上,繼續畫著她的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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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是我的學姐。我記得第一次相遇,她留著干練的短發。傍晚的陽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我在操場訓練,跑過她的時候,她正倚在單杠旁,一手拿著打火機,一手從白色包裝的煙盒里抽出一支細長的煙。她點燃了叼在嘴里的煙,吸一口,吐出些白霧,繞在她的頭發上,然后和空氣融為一體。她臉上帶著不屑,對著我喊“訓練個屁,回去寫作業去”那時候學校混混多,女的我倒是第一次見,我并沒有很生氣,更多的是幾分好奇,我不知道她叫什么,也不知道她為什么要罵我。我跑完剩下的一圈,識趣地回家了。
后來每天下午放學我還是去操場跑步,只是再也沒見過她了。中午剛剛從食堂吃完飯出來,忽然就發現了葉子。她兜里塞著毛巾,把頭塞進水龍頭下面,打開水龍頭就開始洗頭。我怔住了,因為我突然發現葉子真的很美,之前她總是畫著很濃的眼妝,煙火氣十足,如今素顏的樣子,真和小混混沾不上邊。葉子洗頭很快,從另一個口袋里拿出一小袋洗發水,到在頭上,胡亂抓了兩下,又用水一沖,接著把毛巾扯出來,包在頭上。發絲的水滴在中午的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晶瑩剔透。我第一次看清葉子的臉,很漂亮,很漂亮。只是,我還發現,葉子的眼眶有一處淤青。雖然很淡,但是在她臉上還是很扎眼。
“別看了,讓人打得“葉子一邊搓著頭發,一邊懶洋洋地說。我眨了眨眼,一臉迷惑不解。當時的我以為葉子和其他混子打架斗毆了,其實后來才知道,那是她爸打得。他爸是個工廠的小老板,賺的錢和喝的酒一樣多,喝完酒她爸就開始罵罵咧咧,哭訴自己的婚姻失敗,自己的工作壓力,罵無恥的官員對他的壓榨……葉子只是稱呼他為那個男人,卻不肯叫他爸。
葉子的父母離婚了,在我第一次見葉子的時候。那個時候葉子的父母總是吵得很兇,完全不顧及上高三的葉子。有一次,那個男人朝自己的老婆扔了一個湯碗,被葉子擋住了。湯碗在葉子頭上炸開了花,葉子休學了一年。
我再見她,她還是高三,還是我的學姐。這些都是葉子后來和我說的,在之前,我不知道。我只是認為葉子很好看,但骨子里帶著痞氣。我不喜歡這樣的人,甚至于厭惡。
但是,葉子其實是很孤獨的。她休學一年,同一屆的人早就不在學校了,偶爾幾個回校探望的,也只是對她禮貌的笑一下。她周圍的同學都有些怕她,甚至于說她背地里做了很多不干凈的事情。說她是個小妖精,仗著自己好看,勾引男人,甚至老師。她一直被排擠,卻從來不去爭辯。她穿著寫滿了上一屆同學簽名的校服,在教室最后一排畫自己的畫。葉子畫畫很有天賦,她為我畫過素描,她說我摘下眼鏡的眼睛很好看。
只記得那時候的葉子總是一個人走,偶爾還有幾個小流氓朝她吹口哨,她聽到后總是輕蔑的笑一下,好像在說:老娘見多了。她總是打扮得很成熟,不像一個學生的樣子。我覺得她應該想快點長大吧。
至于葉子眼角的淤青,是這樣的。那個男人自從離婚后,脾氣愈加暴躁,他開始把人生的不如意都撒在葉子身上,他開始斤斤計較,不停地說葉子和她母親都欠他的,她們都是吃里扒外的東西。葉子也是不服軟的性格,也跟著張口對罵起來,結果就挨了一拳頭。葉子自己去了醫院,用生活費充當了藥費,那個男人什么也沒說。
但接下來葉子的生活就不是很好過了。她在學校沒什么朋友,借不到錢。她也不想找老師,即使找了,老師也不會幫她這種叛逆典型。自然地,我陪葉子吃了一個月的飯,是我主動找她的,我端著打好的飯,看她在啃一個饅頭。她很疑惑,不過最后還是接受了。一個月里,她跟我說了她所有的故事。
往后的一年里,我們都在一起吃飯。葉子還是喜歡抽煙,細細長長的那種。只是不再化很濃的眼妝了,她臉上不再只有那種輕蔑的表情,有時候她也會被我逗笑。她的雙眼皮很好看,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
學校里有些議論,大多來自她的同學。她不害怕,我知道葉子的故事,也不害怕,葉子不是壞人,她只是把自己包裹了起來,裝出一副很兇惡的樣子。她化很濃的妝去遮蓋自己,她對人總是一副傲慢的態度,但沒有人知道她內心多么地不安,多么地害怕。放學的時候,她會拉住我的手,很大方地和我一起走。她說和我在一起很開心,不用掩飾的開心。
那也是我最開心的一段時光了,整個高二,我都在一種甜蜜的味道里活著,我以為這就是幸福,我以為日子不會有變化,它會一直重復下去,而我什么也不用去考慮。時間終于告訴我,是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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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份,葉子高考,男人想擴大生產規模,在外地談客戶,我陪她去的考點。我努力地保持著微笑,輕松地跟她說要加油,一定可以的。出乎意料,葉子猛地抱住我,猝不及防地在我臉上親了一口,她用極溫柔的語調在我耳邊說——等我。
我的眼淚撲簌簌的就掉了下來,不是為了葉子,而是因為我自己——我不能繼續練跳遠了。五月份的市運動會上,我跳完最后一跳,眼睛疼的受不了。教練帶著我去眼科醫院檢查,醫生說是眼壓過高,看著醫生的表情,我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六月份,我接到了教練的正式通知,不再建議我參加往后的體育訓練,根據學校規定,我被轉為文化課考生,不準再參加體育生培訓,否則后果自負。
我曾經規劃好的前途就這么破滅了,我實在受不了這樣的打擊。等葉子考試的時候,我一直發呆望著天空,望著望著,天下起雨來。花花綠綠的傘在等候的人群中綻開。我跑到商店,買了兩把傘,暖黃色的,葉子最喜歡的顏色。我想她一出來,就應該能看見。
她終于考完了,最后一場,她看起來有些疲倦,夾帶著不知所措的茫然。我故意把傘舉得高高的,她看見了,笑著朝我跑過來。但是人實在太多了,她拼命的擠,我拼命的靠,我們中間隔著一條馬路,可誰都沒有管。
傘掉在地上,我們誰也不在意。我們抱在一起,我捧著她的臉,她一臉的興奮,我當時很想去吻她,可是刺耳的喇叭聲不斷傳來。我撿起地上的傘,葉子依偎在我肩上,我們急匆匆的穿過馬路,兩個人都被淋濕了。葉子在大叫,啊!啊!終于自由了啊!這讓我想起了自由的黑人奴隸,但是葉子卻比他們好看多了,我喜歡她依偎著我的感覺,也喜歡從她發梢滴落的雨水。
我沒有告訴葉子我不能繼續練體育的事情,葉子也沒有告訴我考的如何。我們在一家咖啡館里坐著,彼此互相打量,什么話也不說。
接著就是漫長的假期,葉子不想呆在家里,她買了個很大的畫板,背著一些白紙,坐著火車去了青海。我要高考了,我知道自己的文化課落下很多,于是,那個夏天就是在補習班和去往補習班的路上度過的。我從小就認為自己不是學習的料,不過現在后路沒有了,只能硬著頭皮學習,那個時候還真是努力,每天六點去坐公交車,在補習班待到晚上八點,日復一日。
有一天,我收到了葉子寄給我的明信片,是一幅畫,郵寄地址是青海的德令哈。她說這是她在尕海湖畫的,畫面上,湖水澄碧,一望無際。我給葉子打電話,她因為在高原上,呼吸有些急促。我告訴她:我想她。她用開玩笑的語氣說:有多么想?我就背了海子的詩給她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姐姐,我今夜只有隔壁/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悲傷時握不住一顆淚滴/……/一切都在生長/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 空空/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葉子靜靜地聽著,電話里只有風聲。突然,她嗚嗚的哭起來,她一邊抽噎一邊說著:我也想你!
九月份,葉子來學校看我,她曬黑了很多,不過也成熟了很多。她臉上帶著溫暖的笑。我很驚訝,“你怎么沒去上大學?“葉子回答的倒是很干脆,沒填志愿,不打算讀書了。我釋然了,像葉子這樣的性格,讀書對她來說也是一種束縛。
我很想問問葉子未來什么打算,沒想到葉子自己先開了口,“那個男人的事業很成功,他的分廠開在了七八個省份,他不缺錢,我說我不想上學了,他也不在乎,我找他要了五萬塊錢,我想出去學畫畫”。
“所以你要離開了?“我試探的問。
“是啊”葉子避開我的目光,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我喉嚨開始有些堵塞,眼眶也開始發熱,我顫巍巍的握住葉子的手,她的手冰涼,沒有溫暖的感覺。
“還會回來看我嗎?”我一個字一個字的擠出來這句話。
葉子很正經的搖了搖頭,我心都碎了。我的憤怒中夾雜著委屈,我甩開葉子的手。
“那我們算什么?你就這樣走了?我呢?我還要在這里準備高考?你知道我這個假期都做了些什么嗎?你知道我不能去考體育了?我逃不了啊,我什么都做不了,你就是個騙子,知道嗎,騙子”。我很激動,引得周圍的路人側目,不過這樣的事情他們好像也見多了,只是認為是平常的情侶吵架,并不覺得稀奇。
葉子把頭埋得很低,她小聲說道:“向量就是有方向的量,不同的向量有不同的方向,就像——不同人的有不同的方向一樣”我怔住了,停下了腳步望著她。她接著說:“我數學不好,可我記得你教我的這個,我們的方向不一樣……”
無力的感覺,深深的無力涌入我的身體。我怎么這么混蛋,要求葉子留下來,我有什么資格和能力要求葉子留下來,葉子什么都沒有答應過,我也沒有給我葉子什么許諾,我,拿什么許諾啊!
九月的天氣還是很熱,我在樹蔭下緊緊地抱住葉子,葉子沒有回避,她的臉在被樹影切割成明暗不一的樣子,美麗里多了幾分憂愁。小路上孩子的吵鬧聲,汽車經過的摩擦聲,風吹樹葉的沙沙聲都聽不見了,我的世界里只有葉子的氣息,她趴在我耳邊,小聲呢喃:“不要等我,這樣”
葉子一把推開我,再也沒有給我機會。她轉過身,走得很慢。我知道我不能追上去,我站在原地,看著她穿過馬路,拐進了巷子里。突然地,車開始流動了,行人開始碰我了,樹葉掉在我頭上了,我的世界,重新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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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高二的時候,葉子和我在一起。她問我想考哪里的大學,我說浙江吧,想去看看西湖。葉子當真了,又過了幾個星期,她嚷著要我教她數學,說也要考去杭州。然后就是每個周六,我們兩個總是會在閱覽室里,我給她講數學,她給我糖吃。堅持了一個月,葉子就不愿意學了,她更喜歡學畫畫。我說你努力的話,可以去中國美院啊,也在杭州。她似懂非懂地看著我。
高三的日子很枯燥,做題,整理,考試,排名,各種事情擠占了我對葉子的思念。葉子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我沒給她發過消息,也沒收到過她的消息。晚上,我躺在宿舍的床上,月光似水,天地一片溫柔。我帶著耳機,放的是《廣島之戀》。“不夠時間好好來愛你/早該停止風流的游戲/愿被你拋棄就算了解而分離”我跟著旋律,一直在哼那句“愛過你,愛過你……”像是一場道別。
四月,我考完一模,成績不是很好,剛剛過線。而我的那些體育生同學,拿著體育測試通知卡四處奔波。我耷拉著頭,經過傳達室。萬年不說一句話的傳達室大爺叫住我,說有我的信。我很詫異傳達室老大爺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老大爺笑著說,聽過你周一升旗時候的的演講,很有激情,我年輕的時候也這樣。嗯,所以他現在成了傳達室的大爺。
我拿著信,從杭州寄過來的,是葉子的。葉子在信里寫道:“我來杭州了,在西湖邊上,看了中國美院,很好的學校,可惜我考不上了,我有些后悔,要是當初堅持學習,會不會在今年可以在這里迎接你呢?我不是沒想過和你在一起,只是現在的年紀,我們給不了未來,也負不起責任。我們不用為了害怕失去對方而著急戀愛,不用為了證明我們相愛而去確定關系。我們在心里給對方留一片天地,放在那里就好了,我們不是情侶,但至少我們彼此不會遺忘”
葉子的信寫得很好,我一度懷疑她什么時候有這么好的文筆,后來我才發現,后面那些話是她不知從什么地方抄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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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時候,天開始慢慢變熱了,我站在學校的天臺上,海風打過來,全是潮濕。雨有時候會下得很大,我撐起那把暖黃色的傘,手里還拿著另一把,是葉子的。
我沒想到的是,葉子真的回來了,她在雨中和傳達室的老大爺解釋。我發了瘋的沖下樓,把葉子接了進來。我高興得不知道說什么好,葉子也是。我們像往常一樣仔細打量著對方。葉子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小胖子”
我大笑起來,的確,高三一年不活動,又吃了很多,導致體重直線飆升。倒是葉子,越來越精致,不論是妝容和穿著,都成熟起來,再也不是當年穿著亂起八糟校服的小混子了,骨子里的痞氣也少了很多。不過,對我,她還是老樣子。
“沒午休?”她盯著我問。
“下雨挺悶的,想出來透透氣“
“你也要考試了啊“她摸摸我的頭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我轉開了話題,不想說考試的事情
“昨天”
“什么時候走呢?”
“拿點兒行李,六月走吧”
“哦”
接著,兩人又沉默了……說到底,再也不是當年。
我本想擁抱一下葉子,可還是忍住了,她還是要走,我留不住。
剩下的日子里,我依舊規矩地做著我的事情。我踏踏實實地走,從不抗拒生命給我的重負。我相信到了暮然回首那一瞬間,生命必然會給我們公平的答案和又一次乍喜的心情,那時候的山和水,又回復了山和水,而人生已然走過,又是一個美好的夏天。
葉子偶爾還會來看我,她不進學校,只是隔著圍欄,點燃一支煙,看我一眼,我們彼此微笑,心照不宣。
回憶若能下酒,往事便可以做一場宿醉,醒來時,天依舊清亮,風依舊分明,而我和葉子,在光陰的兩岸,終究少了一葦渡航。
高考前一晚,葉子給我發完短信,就再也沒了消息。我終究沒去浙江,也沒看西湖。我也不知道葉子去了哪里。我好后悔,我應該和葉子一起走的,那怕我不去高考,那怕我沒有未來。
我終究放不下!
很久前,我遇到一個人,她說要送我一壇叫做“醉生夢死”的酒。那壇酒還在她那,我之前總想再等等她。可是現在,我已經不用再等那壇酒了。
樓下新開了一家甜品店,味道很好,我吃著抹茶味的蛋糕,又一次想起了葉子。
那一刻,我知道,我的青春就到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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