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回來了
我隔著玻璃看那個像落葉一樣干枯的快要飄零的老人。他帶著幫助肺部運作的儀器,呼吸的氧氣罩下我看不清他的神情,看起來還烏黑的頭發像受傷的燕子躺在雪白的枕頭上。
這不是我爺爺。因為我認不出那個每次被我氣的吹胡子翻白眼的老頭了。我爺爺住在鄉下的別墅里面,他每天早上五點鐘去一趟菜園子,黃瓜絲瓜到這個夏末的時候都很成熟了,他樂呵呵地抱著大冬瓜和我說,看我拿個筐把你們這些矮冬瓜都挑回去。那時候我還很小,爺爺挑著擔子,一頭是胖冬瓜們,一頭是小小的我。我坐在筐里面看我高大的爺爺,在看看沿途的泥路上他赤著腳印出的大腳印,我就是小人國里面被巨人帶到集市的小姑娘。
當然胖冬瓜和甘藍菜一樣,總是太多了。我們在集市上也并不一定真的要賣完,有人問就買,剩下的送給傍晚收攤的小販,于是回來的時候,一頭是我,另一筐里就是千層糕,印尼板栗粽,芝麻糖,咖喱醬等花里胡哨的東西。然后我們爺倆在村頭榕樹下,他和村干部們抽點煙,我掏出糕點去找一些小伙伴。
我上次回去的時候,我弟和我還在院子里和爺爺奶奶拍照,美顏手機把我們p 的像四個老頑童。爺爺說:“回來了啊,我去看看集市上有什么好吃的。”
我回來了。爺爺,我帶你去買好吃的。
二,是你啊
手術以后的第八天,爺爺轉到單獨的病房。中間他醒過,但是醫生沒有讓我們去,怕他開口想說話的話會牽動手術部位。他依然平靜地躺在那里,臉上的皺紋像是山石被歲月風化的紋理,黃土一樣的膚色覆蓋著那些風霜。
輸送營養液的管子不停地奔跑著液體。我去洗手間的時候,鏡子里的我,眼睛布滿血絲,瞪大眼眶,狠狠地攥著自己的衣角,把眼淚瞪回去。我才不要我爺爺起來的時候,看到我妝哭花了,認不出臭丫頭。
奶奶說:“你先回去歇一會兒,我陪他吧。”我回家,路過一座小廟,在佛堂前跪下,輕輕地俯首。“保佑我爺爺好起來。”我在外面求學的時候,爺爺年年都求一個平安符讓我帶著,我曾經笑他迂腐,但是現在書包里面還藏著我上次去上學過年求的黃色繡符。他把所有的愿望大部分都用來給我了,而我,只求他好好的。
那時候的老人重男輕女的總是多一點的。我爸爸忙著做生意把我寄在鄉下,隔壁的老爺子見到我,“長大要潑出去的女娃娃”,“女孩子沒什么依靠”,“再生一個孫子吧”。我爺爺也不反駁,只是笑著點一支煙,我被欺負的時候他說:“你要長大一點,強壯就不會被男娃娃打倒了。”有一年六一兒童節接力比賽,我和另一個男生都在最后一棒,家長老師都在不遠處,我跑的飛快,快到終點的時候突然間有一個孩子伸腿,我下意識地像另一道撤,但是把那個男孩子絆倒了。我倆都摔在地上,他媽媽沖過來拉起他,“你跑不過就使絆子嗎?”
“我不是故意的,而且我本來在他前面。”我的膝蓋也磕破了。
“你把我孩子弄傷了,就是你的錯!沒有人教你道歉嗎?”那個女人氣勢洶洶。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我想起來那句話“你要強壯起來。”被蹭破的膝蓋顯出血肉,里面夾著沙子,我抬頭把眼淚忍住,看見了人群外高大的身影,一米九二的爺爺風風火火地擠進來。
“是你啊。”爺爺拉起我,“丫頭怎么摔了?哪個臭小子把你摔了?”
他看見那個怒氣沖沖的婦人。再看看那個男孩的傷勢,拍拍我的頭對她說:“小孩子游戲受點傷沒什么,你家男娃還比女娃不能忍嗎?我一把年紀了,就這么一個孫女,你小子是寶,我丫頭也是我的肉,你要找我論理嗎?”然后他把我放在他肩膀上,我在上面俯視著人群,覺得自己像是掛彩凱旋的戰士。那天夕陽下我爺爺還是赤著腳,我在他肩膀上看見的陽光像勛章閃爍。他是大英雄,我是小戰士。
“是你啊。”三個字讓我覺得面對質疑瞬間變得篤定和心安。現在我為那個曾經高大的爺爺屈膝,祈禱他是從前一樣樂呵呵的巨人。
爺爺,你看看,是我啊。
三,不哭,我還會好的
我弟打電話過來的時候我好像朦朦朧朧地看見爺爺的身影。“姐,快過來,爺爺醒了。”我蹬下鞋子,凌晨三點打車等了快半小時。我進去時天色將明,我弟坐在那里,黑暗中有一點星光閃爍,很微弱,“爺爺,是我啊。”他眼睛隨著弟弟的手指看向我,目光凝滯的瞬間,眼淚突然間不知道從哪里涌出來了。有一天這雙眼睛會消失,我再也不能想象他的樣子。他可能看見了我臉頰上的泛光的淚水,艱難的動了動嘴唇,露出努力又痛苦的神色,“不哭,我會好起來的。”我弟弟把耳朵貼近,聽見他說。
嗯,會好起來的吧。
小時候我生病,病好起來你就去買好吃的給我。最嚴重的一次,肺炎不知道怎么都好不了,爺爺背著我去坐公交車上市里的醫院。在車上看見游樂場門口的旋轉木馬。
“爺爺,我們回來去坐那個馬好不好?”
“等你好了,我們就去坐啊?”
“要多久啊?”
“很快,你就會好起來的。”
爺爺,像小時候每次你說我會好起來的,我相信這次你說會好的,就一定會的。
四,小子,好好讀書
我弟握著爺爺的手,他的手臂,手背,到處是像漁網一樣縱橫交錯的輸液管和凸起的筋脈,觸目驚心。疼痛的時候他常常會握的我弟的手都白的沒有血色。我們在的時候他竭力不讓我們感覺他的疼痛,輪到看護照看的時候他疼的大喊大叫,看護實在是手足無措的時候就給我們打電話。為著這件事,我弟和媽吵了幾次,我們寧愿爺爺大喊的時候看到的是我們,而不是素不相識,給他打止疼的安定的看護。
有時候我和我弟在一起的時候,我讓他咬我的手臂,他不要,我就咬自己。一排排牙印,很痛,暗紅的血流出來,但是也不及爺爺遭受的病痛十分之一。不能代替他的痛苦,看著他化療誠是一種煎熬,恨自己不能長大一點,不能再老一點,當一個權威的醫生,或許爺爺少受罪一些。
后來情況稍微穩定一點,他堅持要出院,我們就把他接回老別墅休養。他半倚在自動床上,打起精神和我弟開玩笑:“小子 ,等你畢業了,我要去你的大學旅游。你好好讀書,不然爺爺可沒有大紅包給你。”
小子,好好讀書,我還要和你去旅游。
爺爺你可不許反悔啊。要再撐久一點,起碼到臭小子畢業啊。
五,我在呢,不要怕啊
返校的日子越來越近。高三要開學了,我弟上車的時候用力地抱了抱爺爺,兩個一米九的人,一個垂垂老矣,一個意氣風發,我弟起來的時候鼻子通紅通紅的,我知道他搞不好要哭了,忙說“你快去吧,明天開學了。”
他還要說什么,爺爺揮揮手,“去吧,不怕,你回來我在呢。”
那一回我病好了,真的坐了旋轉木馬,但是它轉來轉去忽上忽下,明明沒有接觸地面就是搖搖晃晃的。我很害怕,每次雪白的小馬帶著我一轉再一轉,爺爺就從我的視線消失了。我看看周圍一樣起起伏伏的馬,大叫:“爺爺,爺爺,你在哪里啊?”
然后我再轉就看見他站在那里。他也是那樣揮揮手說:“不要怕啊,我在呢。”
旋轉木馬沒有腳,它飛起來的時候,我會怕,但是,因為爺爺在呢,我覺得我就和木馬一樣有隱形的翅膀。
我們看著爸爸的車遠去,山的輪廓被夕陽勾勒出金色的細線,山在夕陽里面只有偉岸的影子,沉默而厚實。頂著一抹晚霞,我陪著爺爺慢慢的走,走過熟悉的菜園,走過村口的大榕樹,走過曾經的田野。
爺爺,不管我能陪你有多長,至少我可以幻想你給過的隱形翅膀,我已經可以獨立飛翔。請太陽走的再慢一點,我祈求神靈給你的歲月再久一點,等你好了,我們用寬大的翅膀帶你周游世界,陪你到夕陽無限,黃昏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