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病歷的時候,我常會想起亞飛。
那年夏天,我第一次見到亞飛。那時我正在醫院實習,巨大的實習和考試的壓力無時無刻不讓我窒息,每天工作之余擠出一點點時間,在衣帽間里啃書,然后滿頭大汗的奔忙于病房和治療室的各個角落,日子過得灰頭土臉。
而我和亞飛的相遇,就在輪轉到OT組的那個午后。亞飛躺在神經外科的陽光房里——所謂陽光房,是一個由大廳改裝成的病房,里面有巨大的落地窗,正午之時酷熱難耐,里面擺著十張左右的病床,躺著的都是已經做過手術的長期病號。而亞飛,就在滿室的陽光里對我一笑。
神經外科的主要病癥之一是腦外傷,亞飛正是此例,我的任務是幫他做上肢康復訓練。在工地上干活的時候,他被一輛拉貨卡車帶倒,傷到了頭和腿。這些都是坐在亞飛床邊的母親對我講的,當我問及受傷情形,他已經不太記得發生了什么,只是斷斷續續的說,自己受了很嚴重的傷,開了刀,胳膊不會動了……眼看著他情緒有點激動,旁邊一直黑著臉的父親馬上喝道:”你是不是下河摸魚掉池塘了嗎?你忘了?”亞飛眨眨眼,“哦,醫生,我想起來了,當時水很深。”他別過頭,試圖用健手擦眼淚。父親嘆口氣出門了,而母親慢慢站起來走到遠處窗前。我開始幫他活動肩膀,寒暄幾句之后,他突然說:“大夫,我知道自己是被車撞了,我已經想起來了,別和我爸說,我怕他哭。”父子二人就這樣彼此回避著事故的慘烈,我一時無言以對。
亞飛的胳膊并沒有嚴重受傷,腦外傷也沒有影響到運動功能,但是術后的憂郁,回避,讓他長期保護性的抱著自己的胳膊,不愿讓人觸碰,仿佛那是一個可怕的傷疤。直到他的胳膊肌力下降,關節攣縮,然后真的不能動了。那時已經是手術后快兩個月,他已經因為傷及腦部表現出了智力減退。
在我眼里,亞飛不像是個28歲的大人,更像是一個無助的小孩。在治療期間,他時常說,“大夫,你看,外面在刮風,所以天快黑了,風把太陽刮走了。”“大夫,我中午吃了米飯,可是我怎么都想不起來到底吃了什么菜。”……略帶童稚的話,讓他愁眉不展的母親也不由得發笑。我每次問他“21加7等于幾”之類的問題時,他各種離奇的回答常讓病友們開懷。
漸漸的,他開始能算到兩位數,而他的胳膊也終于能打開,能屈伸肘關節了。我倆漸漸熟絡起來,他有時候叫我“大夫”,有時又叫我“老師”,甚至叫我“姐姐”,我也慢慢知道他還有一個四歲的女兒,雖然我從沒見過他的妻子。
每天下午,我來到神外,幫他活動,然后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我依舊沒敢問他關于妻子的事,因為每次談到家庭生活,他總是說“如果我這只胳膊廢了,就不能干活,就不能養爸媽,不能養女兒……”對于尚未畢業的我,這種話題顯然是太沉重了,我只能強做微笑,像哄小孩一樣反復說“你要有希望,很快就能好起來,你看,最近不是好很多了嗎?再做一次手指活動,我來幫你……”他不太能理解抽象詞匯,“希望”這個詞,顯然讓他消化了好幾天。
時間慢慢過去,亞飛的肌力恢復得很快,五指越來越靈活。我開始教他用勺子,筷子,再到用筆寫字。看著他一天天進步,所有人,包括他隔壁的病友,都為他開心的要命。而我卻隨著考試日期的臨近和實習的壓力不斷積累,臉上少了好多笑容。總感覺這黑暗的日子永遠不會過去,而自己如同一個溺水者,已經無力掙扎。
直到那天下午。樓上樓下跑了十幾個回合之后,我瞅準機會,躲在衣帽間臺階上看書,疲倦很快涌來,居然一覺睡到快下班。驚醒后,我迷迷糊糊的脫下白大褂,準備背包走人,在大門口卻看到了亞飛黑臉的父親。“大夫,我們家亞飛還在等你……”我徹底醒了,套上白大褂,一邊道歉,一邊和他一起奔向電梯。
然后我就看到了坐在陽光房門口的亞飛,八月底的夕陽照在他的背上。他渾然不覺,正吃力的握著筆,另一只手艱難維持著身體平衡。我連連向他道歉,一抬頭,卻發現他在哭。“亞飛,你怎么又哭了?還記得要有希——望——嗎?”我刻意拉長語調,想逗他開心。他抿著嘴,突然說:“大夫,我覺得,我好不了了……沒希望了……”本來說好了近期就要做膝關節手術,可是撞人的司機卻賠不出錢了。手術很可能要拖一陣子,而正在這個當口,我一直沒見過的他的妻子,決定要和他離婚。亞飛哭一陣說一陣,我心里的隱憂漸漸成真,卻還是如同冰刀,突兀的劃傷了正在一點點變好的現實。
天漸漸黑了,陽光房里沒人開燈,病人們都安靜的躺在自己的床上,家屬們打水打飯,亂成一團。我慢慢幫他活動肩胛,試圖讓他平靜下來。那天的治療時間很長,但我倆誰也沒說話,坐在病床邊,看著在遠處坐著的他的矮小的母親,任何安慰都顯得蒼白。在亂的不能再亂的安靜中,我似乎觸碰到了這個世界悲傷的核心。亞飛不斷地伸肘,屈肘,伸腕,抬腕……那些沉重的東西離我們忽近忽遠。我知道,在他童真的話語背后,他并不是10歲。那些只有成年才會遇到的滾滾現實,在他尚未完全恢復的大腦里,也許正在激烈的斗爭和伸展,生根,仿佛是逼著他再次一夜長大。亞飛的父親帶著滿身的煙味走進來,我拍拍他肩膀,說:“叔,我先走了。”
以后的日子,我倆仍是做著日常的治療,而膝關節手術,成了我刻意回避的話題。我不知道亞飛那天沉默了多久,只是發現他開始自己下地,鍛煉受傷的腿。我提醒了他幾次不要過度疲勞,也就由他去了。他開始會寫自己的名字,父母的名字,然后看著我的胸卡,學寫我的名字——那只不會動的手,終于和正常人沒什么區別。我知道,治療期就要結束了。那天,陽光房一如往常的熱,他媽媽一直在問著我的年齡籍貫,熱心幫我介紹對象,拉我留下來吃煮玉米,說著各種絮絮叨叨的閑話。我看著亞飛在夕陽里笑,然后掏出枕頭下的一份小冊子。那是醫院里的小廣告,亞飛在頁面空白處,認認真真的寫了一行字:“感謝**醫院醫生WQ”,那是我的名字。旁邊的字欄里,橫七豎八的寫著“希望”。
再見到亞飛,已是初冬。我已經輪轉到別的科室,種種重壓之下,居然也習慣了緊張的生活,靜不下來的時候,我還會去神外陽光房看看。在走廊里,我遇上來復查的亞飛。也許是長期臥床,也許是藥物作用,他胖的很快,頭發剪得很短。隔著老遠他就認出了我,依舊是憨傻的一笑,叫一句“大夫!”我問他恢復情況,他開心的伸伸手,做了個“OK”的造型。他的膝關節手術依舊沒做,但他已經能自己走路。嘮幾句家常,我把他們送到醫生辦公室,然后離開。從此,我沒有再見到過他。
考試結束,實習也結束了。我慢慢整理著病歷,論文,仍是不時想起他,他只是一個不幸與命運短兵相接的普通人,況且最終的抗爭結果也并不為我所知。可是那些平凡的,瑣碎的東西又是那么遼遠,如同夏日樹蔭間的點點白光,你知道,它們是一個個太陽。世界上的幸運兒很多,很多人能夠張揚的說出宏大的道理,能夠坦然的接受來自他人的艷羨,能夠永遠也不用去想潛藏在地平線以下的悲傷和憂愁。我卻總是記得他憨傻的一笑,說21加7等于20,說自己怕父母傷心,說還有希望。也許,這才是我們正在,或者即將經歷的生活。
愿希望長存,以此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