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19

1.此去經年

蘇青辭提著背包,站在機場門口,抬眼望了望天空。三年了,她又回到了這里。有些恍惚,過往慢慢從她腦海里閃現。

一輛黑色的商務車停在她面前,車窗搖下來,司機是一位中年男子,他問,是蘇青辭小姐嗎。

是。她拉開后門,坐進去。車子疾馳在公路上,路邊每隔十米便有用來擺放花盆的花壇,都用黑色的塑膠軟盆栽植著,這些過不了多久就會被撤走,隨即換上各種顏色艷麗的假花。這北方城市。

她出生在南方小島,初次來到這里時還年少,水土不服感冒發燒,鼻腔干澀難忍,嗓子灼痛,一個月過的渾渾噩噩,總歸是適應了這北方天氣,后來乍然回鄉,竟也被故鄉的濕熱磨得難受。

習慣真是可怕的東西,它改變人的骨血后隱回暗處,在習慣后又悄然而至,將人碾碎,逼迫回當初模樣,她性格要強,終究也被這恐怖力量摧的粉碎。不服輸嗎?那是自然,可人所有的情感與意志都是由時間慢慢凝結而成,它既然能賦予你,自然也能收回。

車子駛入繁華城區。她看著窗外,還是印象里的樣子,幾乎沒有什么變化,仿佛自她走后,這座城便墜入虛空,時間就此凝頓,來往車輛行人絡繹不絕,高矮不一的大樓,大小不一的商鋪,并不寬敞的馬路只顯擁擠,汽車鳴笛聲,鼎沸的人言從四面八方傳來,直刺她的耳朵。她覺得頭痛欲裂,于是閉上眼睛,意識逐漸混沌。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睜開眼時車子已經停下。抱歉,她說。

中年司機并沒有說什么,只望向右邊車窗。她順著司機的視線看過去,是一棟漂亮住宅,并不是很豪華的房子,但外面刷的白亮,拔地一米左右處刷了淡藍色的漆,這藍色與白色的搭配像是澄藍海水和白色浪花,顯得整棟房子干凈明亮。

她向司機道謝,下了車。車子打了個彎逐漸遠去。她慢慢走進,一顆心激奮的跳著,類似近鄉情更怯的情緒。門沒有上鎖,只是虛掩著。她的指尖觸碰到房門的時候只覺得灼燙,迅速的收回。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也覺得烈日當空,炎熱起來。她屏住呼吸,輕輕地推開了門。

室內清涼至此,方才的炎熱全然不見,胳膊上的汗毛根根豎起。她伸手撫了撫,重又打量起來。

實在是空曠,除卻一些必用的家具外,再沒有多余的物件。沒有裝飾的壁畫,沒有繁雜的擺設,只是陽臺上擺著一排花草,大都是容易生長的多肉植物和仙人球仙人掌。許是并未得到精心照顧,葉片呈現出暗啞破敗的灰綠,像是蒙著一層白膜。抬眼望去,是一片澄藍的湖水,周圍生長的密密的一層綠色植被,鋪天蓋地般的蔓延出去很遠。一只大鳥,俯沖而下,身體擦著湖面一掠而過,再度飛起時,嘴里銜著一尾魚。她看著它向天際飛遠出去。

青辭。沉穩的男聲自她身后響起。她心臟仿佛漏跳半拍,渾身血液直沖腦門,有些記憶片段飛快的從腦海中閃過。最后停頓的那一幕,是他哀哀的挽留。她回過頭,就這樣看見他。

他站在轉彎臺階上,穿著一身黑色筆挺的西裝,裁剪的精致得體,襯得他如此挺拔,就像黑夜里閃閃發亮的星辰,光明璀璨,也像冬日里的長青,渾身赤寒孤傲而立。他的輪廓深邃了許多,添了幾分青年的硬朗,但因為疾病,身形清瘦,臉色也是一片蒼白。這滿室的光滑瞬間失色,只余他的容顏讓她心頭微跳。

房間大而空曠,窗外灑進來的光線讓她覺得灼眼,微微瞇起眼睛,眼眶酸澀難忍。她想過無數次與他重逢的場景,但萬萬沒想到的是,當初那個日日跟在她身后的少年,如今已成長的如此光華奪目。

她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能失神般的站在原地,喉頭仿佛堵著一塊烙鐵,看見眼前的人突然笑了。這突如其來的笑容,讓她心口刺痛,猶如針扎。這笑容就像夕陽,美麗,卻也讓人沉重。

這個人,是曾經自己年少時唯一追逐的信仰,如大海中矗立的燈塔,對海上的船只發出安全的光亮,指引著它們駛向歸宿,也像是飛蛾撲火,這是飛蛾的命運,即便沉痛,也甘愿成灰。而他,就是她追逐的光亮,她為此而活,被斬斷后痛不欲生。

她慢慢向他走去,一步一步地走過去,每一步都沉重無比,格外需要力氣。當走到他身邊后,心里的震驚依舊強烈無法消退。她看著他,這張臉,自己從未忘記過,而他的雙眼,依舊濃黑,像是白宣紙上落著兩顆黑曜石丸,清楚分明。她無數次的夢到過這雙眼睛,夢里他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地看著她,眼神讓她心碎,如今再次真實的看到這雙眼睛,比夢中還要令她難過。

傾年,她輕聲呼喚他。

青辭。他將她擁入懷里,緊緊地抱住她。讓我看看你。隨即放開她,雙手捧住她的臉頰,細細打量,可他什么都看不到,他的眼睛看不見,他已失明。

我看不見你青辭,我看不見。他輕聲說。

往日的景象逐漸浮現在她腦海里,其中的美好已被現實粉碎,殘存的痛苦部分被現實描摹的分外清晰,一筆一劃,質地堅固不可摧。她覺得疲倦,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傾年,我很累,需要休息一會兒。她需要睡眠,以此應對這場重逢。

去到臥室,什么都不再說,脫掉鞋子,躺在床上準備入睡。她很快睡著。做夢,夢中去到一座山谷,滿眼蒼翠綠色,漫山遍野的山茶花,有白色,也有紅色。她聽見有轟鳴的水聲,這附近一定有瀑布。她尋聲而去,卻只見一條窄小河流。聲音就從這里傳來。這不符合邏輯的景象并未讓她覺得奇怪。她在小河邊躺下來,心情舒暢愉悅。耳邊忽然傳來聲音,有人在叫她得名字。她驚坐起來,四處觀望。那是母親的聲音,她不會聽錯。

母親,母親。她呼喊。

一片死寂,河流已經消失不見。她看見自己的手和腳,逐漸縮小,最終變成了一個幼小孩童,身上穿的是淺藍色連衣蠶絲短裙,裙擺處用白色絲線繡著山茶花,花瓣繁復美麗。這裙子是她六歲時母親買給她的,售價昂貴,她一直愛若珍寶。

媽媽,爸爸呢?你們去了哪里。為什么要丟下阿辭一個人。她出聲詢問,得不到任何回應,但她執著不肯放棄。

媽媽,阿辭很難過。人就活一個結局完美,可萬一結局是上天注定的呢?是不是任何人都無法逃離。即便逃離,也是在不停的繞圈子,自欺欺人,還是會踏上舊途。我如今已經敗在命運之下,它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即便退縮,它也會拖著后背一起撞上去。它太過堅硬,人如何與之抗爭,我們營造幻想,將它演變成各種自欺欺人的完美假象,沉淪其中,卻不知這樣下場只會更慘。

我有時想,這個世界上能與我有關聯的人還會有誰。我笨拙,無法與人深刻交流,可人若不想孤單,只能憑靠溝通,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追根尋底也只是彼此向對方不斷的需索,各取所需,不斷的糾纏,我看見失敗的自己,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這世間活的清明的人不多,很遺憾我不在其中。

她覺得胸口沉痛,仿佛種下了什么種子,逐漸發芽盤根,日益壯大,撐的胸膛要碎裂,似要破體而出,讓她成為一具空殼,只被錯雜的根莖相連,永遠埋在暗無天日的爛泥里。

她在夢中恢復幼小,依舊是七歲女童。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隱約覺得雙腳傳來熱流。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入眼一片黑暗,看到床尾有人影,她心中一凜,迅速坐起來,沒了困意。定下心來才發現是傾年,他雙手握著她的腳,觸感溫暖。

你睡覺還是這樣,雙腳露在外面冰涼,長久會致體寒,你與沈一池在一起,他都不提醒你嗎?

她不知如何回答。一池說過多次,但她已經養成這個習慣,即便每晚睡前提醒自己,等入睡后也依舊如此。一池知道說了無用,只是每晚醒來很多次,將她的腳放進被子里。她感到愧疚,轉頭看了一眼窗外,月色清涼。

下床走向窗口,那面澄亮大湖已完全歸于沉寂,在夜色里失了顏色,被清冷月光照成了一面鏡子,閃著銀光,波光粼粼,一路扶搖直上恍若通往天空之城的路,是這樣寂靜的存在。

她毫無可避的看到自己,是否能擁有這神奇能力顯示出自己存在的價值,是否有所用,有所圖。可基于以往的種種,以及可以展望到的來日,她發現自己百無一用。再激烈深厚的情感,只要賦予她,一定會被她劈成無數碎塊,散落在體內四處,無法丟棄,但也永無拼湊完整的那一日。

他在黑暗里精準的在她身后抱住她,她渾身冰涼,透過衣物傳到他的胸膛,不知該怎樣溫暖她。

她點一根煙,默默地抽完,用手指捻滅灼燙煙頭,隨后丟棄在腳邊的垃圾桶里,說,明日我們去祭奠你父母。說罷脫離他的懷抱,重新躺到床上。

晌午時分突然下起小雨,天色陰暗,烏云密布,壓得很低,并伴隨著陣陣雷聲。云層里不斷閃出光亮,白色的閃電。可以肯定雨勢會逐漸轉大。他堅持步行而去,兩人只能冒雨出行,共同撐一把大傘,每人一捧花,白百合,黃色與白色的雛菊,馬蹄蓮,天堂鳥,插著幾束風信子,散發著各自的清香。為方便牽著他的手,將花束夾在撐傘的胳膊的腋下,為他引路。時刻提醒他腳步,要上臺階,要下臺階。

她走在闊別三年的城市道路上,有濃重的恍惚,一時怪異情緒升起。過去三年,她把自己最美好的回憶封在這里,如今歸來,遮蓋往事的幕布又被掀起,露出血淋淋的現實,而她和傾年,原本用瀝青鋪就的平坦的暢通無阻的道路,現已被時光摧毀粉碎,變成了一條布滿荊棘無法前進的死途。

她面對這些,最終也接受這些,這是她的選擇,沒有后悔的余地,也沒有為其默哀的權利,唯一能夠做的,就是以干凈利落的方式做出應對,并時刻保持警醒。

公交站等待乘車的人,都站在遮蓬下避雨,其中有一位老年男子引起她的注意。他一邊歪頭觀望車輛是否到來,一邊焦急的來回踱步,似乎是急于去參加一場不可缺席的盛宴。這樣的年紀,能夠這樣匆忙,定不會是小事,要是換成以前,她會為其擔心,生出憐憫,但如今她早已過了多愁善感的年紀,深知自己無法改變別人的生活。心中一些事漸漸的分離出去,模糊的,無用的,瑣碎的,徒增煩惱的,統統摒棄掉。存留的讓其變得分明清楚,以外來者的姿態觀察別人,觀察世界,不去干涉,冥冥中自有定數。

他們到達目的地,以往四十分鐘的路程,延長至兩個小時。她望著四周,這里經過整改,馬路比以前寬了許多,兩旁栽種著常青樹,以及一些荊棘植被。墓碑一座座排的很是齊整。有些墓下泥土虛松,呈現暗紅的顏色,散發著淡淡的腥味,是剛剛下葬不久的。有些墓下的泥土緊實,猶如水泥,已是堅硬質感,這地下的人,肉體與這世界徹底失聯,再過幾百年,這世間將再不會有人記得他們,仿佛從未在世間存活過,意念飄向銀河系外。這是真正的死亡。

她看清死亡,并時時刻刻準備迎接它的到來,從未覺得懼怕,但她不知道生存是什么,無法看清,猶如走在布滿瘴氣的森林里,重重迷阻擋視線,并受瘴氣折磨。

她和傾年在兩座墓碑前駐足觀望,將花束擺放在墓碑下。這兩座緊緊貼合的墓下,深埋著傾年的父母,由此牽扯出一段沉痛往事。

傾年的父母死于車禍,車子失控與一輛大型運輸貨車相撞,正副駕駛的人當場死亡,只有后座的少年奇跡般的活了下來,且只是身體各處輕微擦傷。這輕傷并未引起人們關注,但事實上,傾年的頭部遭到撞擊,有瘀血產生殘存在顱內長達三年未得清除,視網膜受到壓迫,等察覺時已為時已晚,他的眼角膜已經逐漸壞死,如今唯一的辦法,就是移植新的眼角膜,并做開顱手術清理瘀血。

雨在此刻突然變大,豆大的雨滴砸在他們身上,也落在荊棘植物上,發出劈里啪啦沉重有力的聲音。她將傘收起來,兩人瞬間被雨水澆得渾身濕透。

傾年一直注視著墓碑,眼神哀痛。他開口說,他們在世時時常吵架,我很少與他們講話,后來到了高中時已經完全沒有溝通,開口只會引發爭吵。他們從不理解我,更不會進入我內心世界試圖深刻了解,他們只看在校成績,其他的話從不會多說一句,而我也從不讓他們失望,埋頭苦讀,這是我唯一能夠為他們做的。母親強勢,戾氣日漸增重,變得尖酸刻薄,她一邊做著手中的事,一邊謾罵父親,父親從不與她計較,仿佛只拿她當空氣。母親的怒火得不到回應,便掩面痛哭,撕聲尖叫,我無比厭煩,甚至想過離家出走。母親曾經告訴過我,父親原本性格開朗,為人穩重體貼,能言擅語,可就在我四歲那年,父親出差回來后便性情大變,郁郁寡歡,就像換了一個人,再沒有半分從前的樣子。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我不在意,我只要知道,他是我父親,是給我骨血的人,依舊愛我,這就足夠。可母親不行,她無法忍受在一起生活了半生的愛人性格突變,變成了陌生人。

雨水順著他的額發匯聚成細小水柱,再滑落在地。他繼續說,生前我厭惡母親,我想不明白,人為什么會有那么激烈的情緒,就像海嘯一般,巨大的沖擊力將人毀滅,但是現在我突然理解母親,一腔情感得不到回應,論誰都會發瘋。你說對嗎,青辭。他轉頭看向她。

她啞口無言,對上他的一雙眼,生出莫名退縮,只能轉移視線,抬頭望向天空,卻被雨水澆的眼睛生疼,只能默默盯著地面。

他們沒有再說話。直站到雨水停止,云層中透出微微光明。她注視著那光亮,看見濃暗的云逐漸褪去灰色,一一散開,散至單薄的云。一絲金色陽光穿透下來,一瞬間照亮整座城市,仿佛氣態黃金,溫潤暖人。至此,云層全部消散,太陽顯出真實面目。

他們原路返回。

傍晚時,她烹煮簡單而暖的食物,新鮮的秋葵,西芹,佛手瓜,蓮白,番茄,萵苣,苦菊,用來煲清淡的湯,制作蔬菜沙拉。

傾年坐在沙發上,聽著廚房餐具的碰撞聲,腦海里想象著她忙碌的樣子,心里是無限的滿足。這三年,他從未這般開心過,她又出現在了他的生命里,這是他日日期待的場景。可他隨即想到,他面前的這個人,她的心,她的身體,沈一池已全部占有。

他們是否還能回到當初,年少氣盛,從不懼時間與現實,可如今,他們之間的鐘表正在加速行走。別人生的正盛,他們就已經到了時間盡頭,枯老敗落,成為死灰。想到這里,他內心猶如刀割,痛不欲生,不知道該如何改變這已失控的一切。

夜晚空中渾圓的月亮,月色朦朧,灑落大地似有霧氣,大湖依舊沉寂。她一直喜歡寂靜的美,譬如荒廢之地殘存的雕塑,森林盡頭的大海,沙漠荒野路上一眼望不到頭的孤獨公路。真實而破損的美,從最初始的模樣存留至今,以肉眼無法看見的緩慢速度逐漸蒼老。風雨洗盡污濁,復又漸還,如此循環往復,無形的能量匯聚一處,慢慢凝結成通往天空之城的階梯。時間顯出強大力量。

有夜行鳥在湖邊駐足覓食。一波飛遠,新的一波又來,做著同樣的事。傾年一直站在她身后,視線無法定焦,只沉默不語。她站在窗邊抽完最后一根煙,轉身走向床榻,脫了鞋子躺在床上,合衣而睡,背對著他。她覺得疲倦,仿佛這是一座吸取人類能量的城市,她被吸取的干凈,渾身乏力,不需服用藥物便可入睡。

她陷入沉睡前,感到他在她身旁躺下,伸手將她攬進懷里。她困倦至極,意識逐漸暗淡。

不知睡了多久,她驚醒,房間依舊漆黑。聽見身旁的人在輕輕抽泣,小心翼翼,刻意壓制的聲音如此沉重,渾身微微發抖。

她再沒有辦法坦誠的面對他,曾經那樣直白熱烈的情感,已經被現實毀的灰飛煙滅,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它消亡在自己面前。她說,你以自己的性命逼迫我來見你,這不是成熟的表現傾年。你要做手術,平安活下去。

青辭,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你跟沈一池遠走他鄉,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將我擊倒。原先不是一切都好嗎,你為什么突然離開,是我做錯了什么嗎,我的母親傷害了你,是我對不起你,可你更殘忍,蘇青辭,你不如一刀殺了我。

他聲音哽咽,已完全變了強調,我用盡所有辦法找你,發了無數郵件給你,不見有回應。我找到任何一個可能認識你的人,詢問你的聯系方式,可是沒有人知曉,仿佛你已離開地球。你把我扔下,就像丟棄無用之物,沒有半分猶豫不舍,我整夜整夜無法入睡,只覺心臟崩裂,身體寸寸受針刺,想結束自己的生命,但又害怕死了就再無任何機會見到你,所以我忍受折磨強行生存。如今我見到了你,你就真實的在我面前。可這卻是我以性命相逼才實現的。

他哽咽到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她背對著他,手死死的抓著枕頭的一角。自己又何嘗不是呢,離別的痛苦日日折磨著她,他們各自生活在地球的兩端,想要堅強活下去,需格外多的勇氣,否則這漫長三年該如何度過。她看見命運之輪在緩慢轉動,終于輪到他們,碾碎他們之間的一切。

她心中隱隱作痛,說,我明天下午的返程機票。一池向我求婚,我已答應,他去墨西哥處理事情,回來后我們將舉行婚禮,與他定居法國,不會再回來。你要接受手術,安穩度過余生,你可知道,沈曼一直深愛著你。

不,不可以,青辭,你不可以嫁給他。他將她抱的更緊,說,你不能嫁給他,你讓我如何活,你與沈一池幼年便相識,你可知我多么羨慕他,他比我早太多遇見你,我羨慕這樣的感情,但又深知你的過去我無法踏足,如今你要將我徹底從你的生命中摒棄嗎?闊別三年,我還未曾看到你的模樣。

傾年,人肉眼能夠看到的,都是不足掛齒的物什,隨時可以丟棄,你將我放心底,已經讓你萬般痛苦,何必再疊加一些瑣碎。我知你愛我,但這不是我們所需要的,它改變不了我們的生活現狀,它有什么用呢,只會賦予我們苦痛,徒增煩惱。想來你明白這些,付諸時萬分困難,但你只能照做,否則只會更痛苦,我們此時短暫的相遇已經足夠,拖延長久只會讓我們覺得沉重,成為累贅,這愛百無一用,不如一刀痛快斬斷。

他猛烈的搖頭,說,我做不到,青辭,你說的這些,我無法做到。

你能,你既然已經獨自度過三年,就證明你能夠做到。

可是你現在已經給了我這道光,你讓我如何再次回到黑暗。

她轉身推開他,離開他的懷抱,坐起來說,你逼迫我回到這里,逼迫我留下來,我未給過你任何機會,這道光是你自己給的,卻強行加注在我身上,你這樣推卸責任,三年過去了,你還是如往常一般幼稚。

他起身再次將她擁入懷抱,說,青辭,我只是無法忍受你與別的男人在一起,我會發瘋,你不能與他結婚,你只屬于我,只能是我的。

她心中戾氣瞬起,再次大力的推開他,下床赤腳站在地上。你閉嘴許傾年,你不要再說,你把我當什么,物品嗎,沒有生命被強行定下命格的死物嗎,我沒有權力選擇自己的生活嗎,你有何權力規劃我的人生,即便我與一池結婚,也依舊不屬于誰。許傾年,注意你的言辭,看清自己的重量。

她因這怒氣,身體微微發抖。

他在暗夜里一直低頭沉默,良久,起身默默地推門出去。門被關上的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累極了,再沒有半分力氣,逐漸癱軟在冰涼的地板上。

傾年,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余地,繼續糾纏下去也不會有結果,既然注定要分開,那就由我來做這個絕情惡人。

窗外透進灰白光線,已是凌晨時分。床尾的背包靜靜擺放在那里,提醒她已到了離開的時刻。她一夜未睡,一直坐在冰涼地板上,摸到自己的胳膊和腿冰涼,額頭卻滾燙,只覺得冷,絲絲寒氣鉆進骨頭。支撐著墻壁站起身,雙腿已經麻木,毫無知覺,仍堅持拎起背包,推門出去。

他坐在沙發上,低頭將臉埋在手心里,聽她出來,抬起頭看向她,眼睛布滿血絲,憔悴無比。她不忍再看,低下頭飛快的走到玄關,換上鞋子就要出門。

在她即將要關上門的那一刻,她的胳膊被拉住。他并未言語,目光放至虛空,雖無法視物,可是那樣哀哀的祈求。那種眼神,她此生再未見過。

一瞬間心如刀絞,只能慌亂的別過頭,用盡全力掙脫開來,抱著背包逃離這里。她瘋狂的奔跑,腦海中一直是他的眼神,揮之不去。奔跑至精疲力盡,胸口缺氧,嗓子干澀忍無可忍時才停下來,回過神才發現自己已經跑迷了向,周圍早已人來人往。她不知這是哪里,雙腿一軟,跪了下來。麻木的雙腿已恢復知覺,酸痛不已,索性在路邊坐了下來,看著忙碌行人,一時的迷茫。眼淚無知無覺的掉落。

她沒有歸屬感,感覺世界之大,竟沒有她真正的容身之處。她突然無比想家,準確來說是想念她的故鄉,但她早已沒有了家。

一直呆坐在路邊,直到中午。返程的航班完美錯過。最后做出決定,回到自己的故鄉,暫住一段時間。

最終,她沒有乘坐飛往地球另一邊的大型客機,而是踏上了回往家鄉的火車。購買了臥鋪車票,因為一直持續低燒,所以無力應對漫長車程。她需要一場安穩睡覺來回復體能。

坐在床邊,望著車窗外,景色被高速行駛的列車拉成無數模糊的線條,心中無限感慨。

他是自己年少時的一次奇遇,初始美好,但在命運的浸泡下逐漸裂紋叢生。這種下的因,已抽芽茁壯成長,結出飽滿果實。她遵循一切秩序,深知掙扎不過時徒勞,只能故作灑脫的面對,又因心仍存妄想,所以愛里滋生出恨來,化為匕首,傷人傷己。

這不得不放棄的感情,就像黑夜森林里邂逅的螢火蟲,耀眼奪目,但因無法永駐黑夜,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它在逐漸明亮的晨光里黯然失色。她已看的透徹,愛的再深也沒有用,有些人注定不能在一起。那些誓言,也被一一荒棄在過往中。他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那顆果實,已被他們分食完盡。

一腔情緒劇烈翻騰,找不到出口,只能在體內炸開。就這樣默默淚流滿面,無法自制。她躺在窄小的床榻上,催促自己快速入睡,以此躲避身心疼痛。因為發燒,她很快睡著。又夢到那座巨大的天空之城,屹立在云端上的夢幻城市。

她站在寬又闊的馬路上,路的盡頭就是它,近又遙遠。行人來來往往,并無驚奇反應,她知道只有自己能夠看得到。心情非常愉悅,向它飛奔而去。

近了,很近了,可她看見城市輪廓已經逐漸開始變的模糊。心知它即將消失,心急如焚,加快腳步,卻突覺雙腿變得無比沉重,仿佛灌了鉛水,每一步都在瀝青鋪就的路上留下深深陷下去的腳印。她失去重心撲到在地,卻依舊不死心,依舊掙扎著匍匐前進,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信仰。

一池突然出現在她眼前,他穿著黑色精致得體的燕尾西服,黑亮的皮鞋,仿佛是要去參加一場盛宴,又或者是新郎,要去舉行一場浪漫婚禮。他彎下腰,向她伸出手,邀請她與他同去。她望著那只溫暖寬大的手,在夢中留下熱淚。伸出手,覆上他的掌心。他輕輕一拉,她便輕盈地撲進他的懷抱。

阿辭,你要與我在一起,我會給你全部,我愛你。眼神溫潤無雙,隨即拉著她奔跑,一起奔向天空之城。

踏上層層云梯,最終抵達那里。入眼是巨大無比的城門,她抬頭試圖看清它的輪廓,卻只望見厚厚的白云。一池拉著她的手,準備推開這扇巨大宏偉的門。他的手觸碰到門上,用力推它。她心跳的奇快,張著嘴巴,目不轉睛的看著。

門被推開一條縫,她看見從中泄露而出的強烈的金色光芒,無比刺眼。她閉上眼睛,試圖緩解視線。等她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已經不見了一池的蹤影。那扇門依舊在那里,光芒已消失不見,只看到門里是白茫茫的一切。

一池進去了,要進去找到他,她這樣告訴自己。抬腳走出一步,卻被拉住,她回頭,看見傾年。

青辭,不要去。

為何?

你不能去,此去便是永別。

那正好,我已做好死亡的準備,你無法阻止我。

她心中生出抗拒情緒,于是伸手將他推開,轉身繼續向前走,卻猛地摔倒在地,回頭去看,傾年已經不見,自己下半身卻套了一個巨大的殼,如蝸牛般,冰冷黏濕的大殼。她不做猶豫,掙扎著從殼中脫離,將它扔下云層。等再次回身后,發現天空之城已經不見。

她瞬間崩潰如土。眼淚瞬間流下來,來勢洶洶如同潮水。

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她一無所有。

她發出痛苦哀嚎,以及瘋一般的尖叫,遍體痛的想要死掉,感覺自己的經脈在一寸寸的斷裂,骨頭盡碎。無法忍受,縱身躍下云層。耳邊是犀利的風聲,她閉上眼睛,覺得自己得到解脫。忽然間感覺到自己身上依附上了什么,她睜開眼,看到一池的一雙美麗桃眼,溫潤如玉。他緊緊擁著她。

他們一同墜落,一同粉身碎骨。

這是蘇青辭最后一次夢到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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