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空氣凝結成堅硬的顆粒,我一直覺得,它們會將我裸露的皮膚切割出一道一道細小的傷口,直至血肉模糊。
我不停地哈氣,整個人縮在棉被里,像一只無助的繭。勉強恢復知覺之后再坐起來,披上依然冒著冷氣的厚外套,支起小桌子開始做題,手凍僵后又縮回棉被里……不斷重復的過程中,我度過了一個平常的南方高中女生宿舍的夜晚。
深夜十一點四十五分,我拿著早已寫好的明信片,路過六只充電小臺燈撐起的單薄亮光,棉拖踢踏的嘈雜打碎了筆尖劃過草稿紙的沙沙聲響。樓道中彌漫著風聲,白熾燈光被攪亂,撕扯,一地昏黃。
我竭力不去注意自己被放大的呼吸聲,輕輕敲響右側第三個宿舍的門。也許因為寒冷,聲音止不住地顫抖,拜托,給小蒙。
第二天是元旦,新年換好跑鞋,躍躍欲試,等不及要開始一場孤獨的單人賽跑。
付宇說,一定要在一年中的最后一天解決掉所有未完成的事情。
向小蒙道歉是今年我需要完成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向過去告別的莊嚴儀式。
兩個月前我們爆發了認識以來最慘烈的一次爭吵。事情源于我們另一個共同的朋友約我參加一場聚會,同時卻沒有告訴小蒙。我對此并不知情,直到她拒絕我同行的邀請。她說,我不是你的小跟班。
這句話把我砸懵了。我從來沒有過那種想法。
之后我一直在糾結要不要向她道歉。很多枚如果在枝頭招搖,又慢慢腐爛,汁液酸澀黏膩,我的夢境污濁不堪。
新的如果沒有從粉紅色的爛肉里開出花來,我無法繞過那個已經模糊不堪的初命題——如果我沒有說出那句過分的話,我不過可憐你總是落單。
那樣我就沒有過錯,沒有后來許多的如果。
付宇一句話結束了我堪比狗血劇的內心戲,他說,你不是在乎她,而是太在乎自己。
我決定道歉。
明信片遞出去之后的三天我都在忐忑中度過。我在等小蒙的回答,她是否會原諒我的口無遮攔?是否還會和我一起繞著操場散步?她向我抱怨同桌總是抄她的作業,我大聲吐槽后排男生的腳臭。
付宇說那幾天我魂不守舍,像個白癡。
三天后小蒙來找我。她說,我不會原諒你,我們就這樣吧。然后轉身離開。最后留在我記憶里的是她的步伐,和我一樣有點內八,有段時間我們迷日本動漫里,一起學了魔女巧克莉的走路方式。
寧愿如此,我就不會成為付宇口中的白癡。
然而事實是,小蒙從我身邊經過,和她的同桌有說有笑,完全忽視了我的存在。
刺耳的上課鈴聲那時聽起來卻像是遠山疏鐘,遲鈍地抵達耳膜,經過教室前的一大片空地,我聽到腳步的回響,陽光刺眼,敲響教室的門時,我已經失明。
物理老師拗口的方言,講臺下書本翻頁的窸窣聲響,雜亂的氣息吞吐……視覺的暫時遺失讓我的聽覺變得異常靈敏。視網膜殘存的陽光流出,湮沒了整個教室。
我什么都看不見,但是我知道一切都還存在。
我經過老師,轉過靠窗第一排繪滿涂鴉的桌子,一步,兩步……終于回到自己的座位,像是汪洋之上飛翔的疲憊海鳥,終于抓住一根漂流的枯枝。
我趴在桌子上,鉛筆輕輕戳付宇筆直的背,
我不過是丟了一個朋友,為什么像失戀一樣難受?
你知道失戀的感覺嗎?
他戳中了我的淚點,作為一個錯過早戀的書呆子,我沒資格談論失戀這件事。
付宇是那些年我遇到的怪物,他好像已然洞察世事,在那個雞湯尚未盛行的年代他已經在一本正經地熬著雞湯,并且不同于我書呆子式的空洞自話。
他不讀書,甚至連作文也寫不好。但總能讓我覺得自己是一只思考人生的豬,豬的人生本來不需要思考,它只是在愚蠢地自尋煩惱。
通常情況下他是對的,通常情況下我在承認之前固執地反駁他幾句。但是那天我沉默地閉上眼睛,打算陷入一場混沌的睡眠。
我知道付宇回頭看我,五味雜陳的目光穿透我單薄的眼瞼,如愿抵達它的終點。
那年我們十六歲,六之后我終于有資格與付宇談論失戀的話題,他已經不在我身邊。電話適合噓寒問暖,不適合天南海北地瞎侃,而我們又出奇一致地懶于運用社交軟件。
我們沒有許愿不會互相遺忘,因為各自心知肚明,這樣的兩個人只適合失散。
高中畢業后我見過小蒙,她說,對不起,那時我太幼稚。
多年后我不得不承認,付宇說得對,我根本沒有那么在乎她。如果人生是偶然與必然的巧妙組合,如果我沒有遇到小蒙,也會在同樣的時間點遇到其他人,在我的生命中充當同樣的角色。
努力平庸的她,與一直為了虛榮的光芒努力的我,分道揚鑣的結局是必然。
然而那時重逢帶來的不適感,像是卡在咽喉的膠囊,杯子里的水剛好喝完了,我只能賣力地咽著唾沫,等待它們自我消融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我整理了衣柜,白色連衣裙的褶皺讓人心煩意亂。看了一集肥皂劇,始終沒有弄清楚那個涂著枚紅色唇膏的男人和女主角的關系。用濕毛巾擦拭地板上的咖啡污漬,有一小塊一直摳不掉……
一個小時后我決定放棄,任憑那個被我摁入深海的隱秘想法再次浮出水面。
那個十六歲的午后,寂靜又嘈雜的教室,付宇曖昧的目光中,我精心策劃的睡眠在執行的前一秒潰不成軍。擊垮它的是一個我從未告訴任何人的念頭。
我想,我愛上小蒙了。
不是朋友的愛,而是戀人之間的愛。
在我們徹底鬧翻之前的四年多時間里,我一直愛著小蒙。并且在她之后再沒有那樣愛過一個人。
我們可以毫無條件地分享彼此的漂亮衣服和秘密的心事,容忍彼此的愚蠢和虛榮,在狹窄的單人床上抱在一起睡覺。
那時我們有各自喜歡的男生,但是為了陪小蒙我會毫不猶豫地拒絕他的邀約,而在小蒙眉飛色舞地談論那個在她家樓下守了一整夜的男生時,我總會不自在地別過頭,嫉妒和虛榮的火焰正灼燒我的心臟。
我們的愛情開始于一次旅行。
蟬鳴聒噪的下午,灰頭土臉的大巴車駛過回家的路口,顛簸的車廂里我緊緊握住小蒙的手,在大巴車與路口交錯而過的瞬間興奮地尖叫,小蒙慌張地捂住我的嘴巴,把我摁回座位上。
十三歲夏天我和小蒙的那次旅行,更像是一場謀劃已久的私奔。
那年我們在鎮上的中學讀初一,像兩頭被塞進籠子里的野生小獸,突然成倍增加的課業以及逼仄的寄宿生活,像是兩條解不開的鎖鏈,緊緊鎖住通往回憶與未來的門,在那個地方,那個時刻,我們一無所有。
計劃從櫻花飄落的季節持續到教室窗外的核桃樹結出幼青的果實。存夠了旅費,告訴家人周末我們會去對方的家里過周末,星期四晚上寫完家庭作業,我尖叫著穿過本該拖著疲憊步伐走入乏味周末的路口之后,我們像是兩條終于掙脫水草束縛的深海魚,在被海水稀釋的陽光里橫沖直撞,第一次獨自抵達一個陌生的終點。
那是一場玫瑰色的短暫流亡,夢醒后我們成為五千朵玫瑰中對于彼此而言獨一無二的一朵。
我們不知疲倦地在縣城的大街小巷游蕩,窩在陌生旅館的沙發上看電視到凌晨兩點,囫圇吞下一碗泡面,隨便倒在床上就睡著了,小書店里淘來的大批便宜的盜版書,在要求女生只能穿蓋過膝蓋的褲子的中學也許永遠沒法穿出去的短裙,零食,垃圾,毛巾……隨便扔在地上,一個凌亂的自由王國。
小蒙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完成上述動作,然后艱難地咽了口唾沫。
在人群中大聲唱歌的我,說話不經大腦的我,無理取鬧的我,不修邊幅的我……只有小蒙見過。大多數時候,我都習慣了假裝自己是文靜的三好學生。
小蒙離開后我習慣在所有時間假裝自己是文靜的三好學生。
付宇問我,你怎么不和我吵架了,害得我很不習慣。
我失戀了。我很想告訴他,
我最喜歡的人不喜歡我那個樣子,盡管那才是最真實的我,一點都不可愛。
在某些事情刻意被隱藏的中學時代,我糊里糊涂地喜歡著小蒙和一個男生,以同一種情緒。
后來我知道有很多姑娘那樣深愛過另一個姑娘。
后來我知道他們的愛情比她們的友情還要復雜,更加美好,更加沉重,更加原始。
當我終于了解到這件事的時候,愛情瞬間死亡——我不是愛上小蒙,而是從來沒有用愛情的方式喜歡那個男生。
世界并沒有因此被簡化,我遇到更多復雜的命題。
愛情并不是只發生在異性之間,他們又是怎樣分辨的,以欲望嗎?
還是人類的所有感情,愛情也好,友情也罷,甚至包括親情,原本沒有區分,只是曾有人為了維持社會秩序,以它們為標準規定了人與人之間的不同微妙距離,后來我們也習慣了這種限定,它減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然而我們總會有少不更事的年紀,不小心越過某道隱形的邊界線,以某種模糊的情緒愛上一個人,隨之而來的,是內心世界的一場兵荒馬亂。
下次見到付宇時我會告訴他這個故事。
他大概會說,啊,真是很神奇啊。云淡風輕的神情卻分明是:你是改不掉胡思亂想的毛病了嗎?
不,我是認真的。我會說,
我很慶幸,在一無所知的年紀,曾經毫無保留地愛過一個姑娘。
夏夕漁
我的夢想是,
寫稍微不平凡的文字
遇見稍微有趣的人
過稍微了不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