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我和孟婆有個約定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自負。


我用冥幣賄賂了孟婆,死后不用喝孟婆湯,生生世世都記得前世的事情。

我永遠不會忘記,我的第一世只活了十八歲,殺死我的是一座古墓。

1

我的第一世叫王虎,生活在明初的西安府,是個無所事事又愛冒險的年輕人,游長江、爬野山、穿沙漠,別人不敢做的,我偏愛做。

彼時,我有個滿肚子都是“之乎者也”的爹——那時候爸爸叫作爹。

他每天都活得提心吊膽,怕我游長江葬身魚腹,怕我爬野山跌落懸崖,怕我穿沙漠變成干尸。

他對我的作死行為十分不滿,在我耳邊經(jīng)年累月地聒噪,盼著我能回頭是岸。

我聳聳肩,全當作了耳旁風。

十八歲那年,我和幾個游手好閑的小伙伴在西安府近郊高陵縣發(fā)現(xiàn)了一處古墓。那墓看著不小,又沒有被盜的痕跡,里面十有八九有價值不菲的陪葬品。

眾人以為這是一次發(fā)家致富的好機會,于是商定下來,各自回家做準備,兩天后一起下墓,到時候誰都不許往后退。

我不是財迷,只當這是一次冒險,當然能夠順帶得些錢財,那自然更好不過。

這事情不知怎么就傳到了我爹耳朵里。

我爹是個情種,跟我娘情深意篤,在我娘死后一直郁郁寡歡,身體向來不大好。

他聽說我要去盜墓,一著急上火,竟然病危了,臨死前萬事不提,只哀哀說道:“你娘要是知道你拿自己的性命瞎折騰,該多傷心啊!小虎,聽話,別去盜墓!從今往后,你就消停點吧!”

我不以為然,但也明白他是為我好,勉強答應下來,好讓他安心上路。

我披麻戴孝,為他辦了一場體面的喪事,回過頭就召集“狐朋狗友”一起前往高陵古墓。

那是一片陰森森的松林,往里走了數(shù)里路才看到墳墓。

墓邊有碑,倒在荒草中,上面有字,可惜字跡磨滅,完全無法辯識。

我們從墳墓旁邊開始掘土,挖到十多米時,露出一扇石門,四圍縫隙澆過鐵汁,固若金湯。我們照著古法,用糞水澆灌縫隙,花了幾天時間才打開墓門。

眾人興奮不已,其中一個伙伴當先沖了進去,腳才探入墓道,忽然箭出如雨,我和伙伴們哪見過這種陣勢,躲閃不及,一時間全被射成了刺猬。

冒險還沒開始就已結(jié)束,這是恥辱,更是不甘。

我知道,只有盜取高陵古墓這一個方法,才能稍稍消除我的心頭之恨。而我已死,再投胎前事必然會忘得一干二凈,那還怎么一雪前恥?

“對,不能喝孟婆湯!”

我暗暗下定決心,所以一到奈何橋邊,就用水磨功夫纏住了孟婆。

“婆婆,我保證每天早晚燒您一億冥幣,您就通融通融,別讓我喝孟婆湯了吧!”

孟婆是個看起來四十多歲的半老徐娘,聞言眼神一亮:“你這小崽子倒是有眼力,凡間那幫蠢貨,供玉帝、供佛祖、供真人菩薩、供土地河神,怎么就沒人想到孝敬孝敬我呢?不是我夸口,憑我抬抬手,你腦子里就能有多別人幾輩子的見識,隨便用用,在人間可都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自此以后,我照舊會死,照舊投胎,可是前塵往事一概不忘。

唯一的問題是,投胎具有隨機性,我生在哪兒完全沒法確定。

我去過奴隸海岸,生在黑人部落,被英國佬販賣到北美摘棉花,每天吃糠咽菜,還得挨鞭子干苦力,最終自殺收場。

我做過法國國王,好死不死趕上大革命,被巴黎那幫暴躁的市民送上了我自己設(shè)計的斷頭臺。

……

五大洲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輪回了無數(shù)人生。

我對“死亡”早就習以為常,卻獨獨忘不了第一次生命的戛然而止。

高陵古墓成了我永世難忘的仇家。

可是我好長一段時間都投生在外國,根本沒有機會回到中國,更別說去盜高陵古墓了。

2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再次回來已是民國。

我不怕死,可是死后什么時候才能投生到中國實在難說,而且再次長大成人少說也得十來年,這個時間成本迫使我再闖高陵古墓時不得不比第一次更為慎重,因為實在沒必要白白送死。

我嘴上喊著盜墓,卻對盜墓知識所知不多。要保證不浪費這次投生到中國的機會,我得找一個合伙人。運氣不錯,我打聽到了一位盜墓行家,江湖人稱鬼手李。

“這事兒損陰德,我早就洗手不干了,還指望多活兩年呢!”

鬼手李長袍馬褂,個子不高,三十出頭的樣子,坐在自家客廳的沙發(fā)上,翹著二郎腿,一副精明的商人嘴臉。

我瞧見他家三層小洋樓這派頭,就知道他這是賺夠了,不想再去舍命求財。

我念頭一轉(zhuǎn),心下暗喜:“他如果愛錢,我一時半刻還真沒有,但如果惜命,那我可是專家啊!”于是就將我與孟婆的約定細細跟他說了。

鬼手李聽完后神情肅然:“少年人,你看我像是三歲的小孩么?”一揮手,“哪里來的瘋子,給我打出去!”

我看他聽得認真,以為他對我的故事深信不疑,沒想到會是這個結(jié)局。

“我沒騙你!”早有兩個壯漢架著我往外拖,我兩腿亂蹬,急道,“我第一世是明朝人,后來去過非洲的科特迪瓦,我還做過法國國王,就是被砍頭的那個路易十六……”

兩個壯漢本來沉著臉,忽然笑得綻成了兩朵花,看我的眼神極為復雜。

嗯,是關(guān)愛智障的眼神。

奇恥大辱!

我用西非土語、法語、英語,不重樣地將這兩個蠢貨連同他們的主子罵了個遍。

很快,我就被扔在了大街上,嘴里還在不停地罵。罵著罵著,突然糊里糊涂混進了一支游行隊伍。

“打倒日本!”

“還我河山!”

……

這才知道,原來東北給鬼子侵占了。

國家有難,我當然不能置之不理,立刻就動身去東北抗日了。

我死在戰(zhàn)爭勝利的前幾天,而這以后的兩次投胎,我被扔到了湯加和基里巴斯,距離中國十萬八千里,盜墓報仇的事情不得不一拖再拖。

3

這一世,我啼哭睜眼的那一刻,見到面前跟我說話、撩逗我的,竟然是個中國男人,別提心里有多高興,直樂得哈哈大笑。

醫(yī)生見小小一個嬰兒瞬間由哭轉(zhuǎn)笑,這么神奇的變臉絕技平生未見,奇道:“這小子不尋常,搞不好是個天才!”

確實,我累世學習,收著點演,就是一個標準的“天才”了。

兩歲剛會說話,就能背唐詩三百首。

六歲剛上小學,就能解雞兔同籠。

跳兩級,十歲念初中,就敢跟人扯函數(shù)、扯微積分、扯相對論。

十三歲我保送某知名大學的少年班,比我大四五歲的高三學生正忙著迎戰(zhàn)高考,我見他們一個個沒黑沒白地熬夜刷題,心里暗暗笑道:“這幫家伙真是笨啊,大凡機靈點兒,跟孟婆搞好關(guān)系,哪至于每一世都得從唐詩宋詞背到古文八大家,從加減乘除學到微積分,從牛頓定律學到相對論!”

這種不屑時常會形之于色,我自然常常遭到庸人嫉妒,典型代表就是隔壁家的鄭超。

他家五年前從外省遷來,與我家做了鄰居。

鄭超小我一歲,今年十七,文科生,才參加完高考,拿了全省狀元。

客觀地說,他很優(yōu)秀了,只是跟我比起來就有些不夠看。要知道,我這會兒十八歲,本碩連讀都畢業(yè)了,過完暑假就該讀博了。

偏偏鄭超不信邪,整天往我家跑,上桿子跟我較勁。我總尋思:“你一個學文的,干嘛非得跟我一個學理的較勁呢?”

仔細一想也就是釋然了,畢竟文科算我短板,卻是他的長項,而我仍然表現(xiàn)出了碾壓他的實力。尤其在講大航海以后的世界歷史時,他總是一雙眼睛瞪得銅鈴一般大。

“古文你肯定不如我吧?”

鄭超不死心,在我書房大言不慚。

要說古文實力,我試探過鄭超,基礎(chǔ)確實比我扎實,可他關(guān)注的大多都是正經(jīng)書籍,野史雜談看得比較少。

我瞟了他一眼:“四書五經(jīng)、諸子百家、古文觀止這些都說爛了,咱們別提,我就問你一句,《酉陽雜俎》讀過嗎?”

這本書我可是爛熟于心,話說得漫不經(jīng)心。

鄭超略略有些緊張:“不就是唐代段成式寫的那部筆記小說嗎?都是些奇奇怪怪、荒誕不經(jīng)的事情,哪兒值得下功夫啃它?”

聽過沒看過,我立馬摸清了他的底細,繼續(xù)追問:“誰跟你說上面寫的都是荒誕不經(jīng)的東西?卷十三的《尸穸》讀過吧?書里說高陵有座古墓,這個墓真的存在。”

我是前一段時間才發(fā)現(xiàn),我曾經(jīng)試圖盜取的高陵古墓早在唐代就被人發(fā)現(xiàn)了,正好就記在《酉陽雜俎》這本書中。

書里說這墓中有懸棺,棺下有金玉珠璣,墓室四周墻壁上還有非常精美的古代壁畫。說起來還是值得一去的。

鄭超不服:“張弛,你可別吹了,你怎么知道是真的?”

我當然知道,因為我去過。

我樂呵呵地說:“不瞞你說,我準備去盜這個墓。”

這一世來,生活清閑得很,只是我年紀小,父母不讓我單獨出遠門,盜墓的事情遲遲不能成行。

終于十八歲了,又是暑假,我的盜墓計劃提上日程。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知道高陵古墓十有八九早被盜了,如今的我對它的恨意也沒那么大了,執(zhí)意去古墓一趟,與其說是報仇,不如說是了結(jié)一個心愿。當前科技這么發(fā)達,工具帶足,我自信獨自就能搞定這個古墓。

鄭超驚得目瞪口呆:“張弛你瘋了吧?盜墓是違法的!”

“擔心個毛線啊,里面的金銀珠寶我又沒興趣,到時候全部上交國家,就說是偶然發(fā)現(xiàn)的,說不定國家還得給我表彰呢!”我瞧著鄭超緊張的神情,笑道,“我就是單純想盜個墓而已!”

鄭超似乎忘了他剛才還在質(zhì)疑墓穴的真實性,這會兒急著否定我的盜墓計劃,恰恰證明他已經(jīng)相信了墓穴的存在。他急得無可如何,直勾勾地盯著我看。

“看什么看?”我咧嘴一笑,“怎么,你也想跟我去嗎?”

鄭超氣得罵道:“滾吧,你作死隨你,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我懶得理他,推他出門:“鄭天才好走,我這里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鄭超把門不走,急道:“我再坐坐,你趕我干什么?”

“我得準備東西嘛,明天就要去西安。”

高陵現(xiàn)在是西安的市轄區(qū)。

我說得真誠,鄭超愣神片刻:“張弛,你剛才不是說笑啊,要玩真的嗎?”

啰哩啰嗦,我不想跟他廢話:“誰有功夫跟你開玩笑!”

說話間將他攆出門外,哐啷一聲閉門謝客。

4

七月的西安,熱得人大喘氣,舌頭一吐,活像一條狗。

我自駕來到高陵區(qū),找個地方停好車,背了工具,頂著烈日,按著記憶去找位置。

運氣真是不錯,那片松林竟然以生態(tài)森林公園的名義保留了下來。

我沒敢走正門,繞道人跡罕至的小路,悄悄溜了進去。

林子中松柏參天,陰森森的,頗有幾分恐怖片的氛圍。想必是這個原因,這里的游客少得可憐。哦,準確地說,是沒有游客。

我靠在一棵老樹上歇息,心里樂開了花,這可是好機會,沒人才好辦事。

忽然覺得肩頭一沉,似乎被什么東西拍了一下。電光石火之間,我腦子中閃過一個念頭,這地方不會真有鬼吧?

眼珠子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就是不敢回頭瞧一眼,大夏天的,竟然驚出一身冷汗。

孟婆我都不怕,鬼算什么?人就是愛自己嚇自己。我正努力做心理建設(shè),就聽身后一個聲音說:“屁大點膽子,還敢盜墓?”

聽著耳熟,我大著膽子回頭一瞥,立馬摸著胸口彎下腰,罵道:“鄭天才,你有病啊,人嚇人嚇死人,知道嗎?”

樹后站著的正是鄭超。

沒等他說話,我突然反應過來:“你怎么跑這兒來了?”

鄭超囁嚅片刻說:“來西安旅游,看看不倒翁姐姐,順路也到高陵逛逛!”

高陵雖然是市轄區(qū),可是離西安主城區(qū)好幾十公里呢,順個屁路。

“我猜猜啊,你是不是想跟我進那個墓穴看看?是不是還想國家給你發(fā)個獎章?”一定是這樣,我笑嘻嘻地看著鄭超。

鄭超白了我一眼:“屁啊,我來拉你回家!”

我氣道:“又沒讓你來,管什么閑事!”

說罷不理鄭超,照著記憶往墓穴走去。

到了地方,墓碑早不見了,封土也毫無痕跡,我一時拿不準是不是這個位置。找了半天,終于在不遠處的灌木叢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洞,似乎是盜洞。

看來這墓果然被人盜了!

我心里有些不爽,想著來都來了,還是進去一探究竟吧!

扒開草叢,正要往里鉆,忽然想起鄭超,見他就站在邊上。

“鄭天才,你就在外面等著,我進去瞧瞧。”

鄭超一副鄭重其事的模樣:“非得進去嗎?”

“當然!”我斬釘截鐵。

“好吧,總是勸不住你,那我陪你去。”

我有些意外,又想他要是死了就是真死,可沒有重新來過的機會,于是嫌棄地說:“你好好在外面守著,隨時接應我。”

鄭超還要再犟,我沒理他,自顧自鉆進了盜洞。

5

盜洞直通墓室。

我從洞口爬出來,頂著頭燈先四處掃了一圈。南壁那具本該鐵索懸吊的棺材早落在了地上,底下壓著的似乎是沙土,根本沒有什么金玉珠璣,看樣子是被人盜了。

我想起書中說墓室四壁有畫,于是借著頭燈先看起了盜洞所在的這面墻壁。

燈光射成光錐,在墓壁上投出一個工整的圓形光圈,從左向右緩緩移動,我的目光也隨之而轉(zhuǎn),就見墻壁上果然連綿畫著握刀持劍的戎裝兵衛(wèi)。

正瞧得投入,忽然腳底絆了一下,燈光一映,見是一堆白骨,心里不禁咯噔一下。雙腳急忙后退幾步,卻發(fā)覺左腳似乎踩到了一塊硬硬的東西,慌亂之間,嚇得我一蹦三尺高。

我定一定神,俯身一瞧,才發(fā)現(xiàn)那硬東西是塊翠玉,撿起來一看,見上面刻著三個字——鬼手李。

原來是他!

光圈順勢移過去,就在翠玉邊上,我看到一沓花花綠綠的紙,竟然是冥幣,伸手一拿,全都朽化成了一片一片。

這家伙當年視我為智障,我以為他沒信我說的話呢,原來是想獨占財寶。

不對——鬼手李燒了冥幣?

這家伙不會真去賄賂孟婆了吧?

“喂——”

一聲喊叫,嚇得我一顆心幾乎墜落下來,回頭一看,見走來一個人影。

我只當是鬼手李,就聽那人說:“我在洞口喊了半天,你怎么應都不應一聲!”

說話的是鄭超!

我兀自有些警惕。

鄭超察覺到了我的異常:“你沒事吧?這里面瘆得慌,咱們趕快出去吧!”說著就要拉我走。

我甩開他的手,仔細打量他半天,確信眼前這家伙就是一只人畜無害的小白兔,不會是鬼手李那個陰險狡詐的老狐貍。

我懸著的心終于落下,舒了口氣,瞥見鄭超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就想捉弄他一下。于是一把拉住他,指著那堆白骨說:“來來來,給你瞧瞧新鮮的。”

鄭超順著燈光看去,嚇得臉色慘白,急道:“快走快走,我可沒興趣看這些東西!”轉(zhuǎn)身要走。

“別急!”我一把拉住他,“墻上有畫,你要不要看看?”

“不看不看,趕緊走!”

我硬拽著他湊到墻邊:“你看看,這是個拿刀的士兵……”停下話語,發(fā)覺士兵鎧甲部分似乎剝落了一塊,黑乎乎的一團。“哎呀,這么好的壁畫全讓這些盜墓賊給毀了……”語音未落,就見那黑乎乎的一團似乎在動,沒等我反應過來,就聽鄭超尖叫道:“大蟲子,快跑!”

我聞聲拔腿就跑,可惜已經(jīng)遲了。

那蟲子是甲蟲模樣,足有臉盤大小,一躍而起竟然迅捷無比,一下子攀住了我的右臂,狠狠咬了一口,我疼得厲聲慘呼。

鄭超慌亂間從地上抄個家伙,照著甲蟲一頓錘擊,那甲蟲命都沒了,兀自咬著我的胳膊蕩了幾蕩,這才跌落下去。

“走!”鄭超定下神來,發(fā)現(xiàn)手里攥的是一根脛骨,趕忙扔掉,一把拽過我,不容分說,朝我肩背狠狠一推,將我推向了洞口方向。他就跟在我后面。

“啊——”

一聲凄厲的慘叫突然在墓室回蕩起來。

我回頭一看,借著頭燈,見有兩只甲蟲分別咬住了鄭超的雙腿,燈光所及之處,密密麻麻全是甲蟲,正不斷向我們涌來。

6

我不會真死,但他會。

我想沖到前面擋住鄭超,讓他先走,可他死死攔在我和甲蟲之間,根本不容我稍作反抗。

我突然意識到,他是要用自己的身體堵住洞口,讓那些甲蟲不會順著盜洞一擁而上。

“快走!”鄭超大喊,“不然誰也走不了。”

我突然清醒過來,一轉(zhuǎn)身,將腿和屁股先塞進洞里,反向往外爬,騰出一雙手緊緊箍住了鄭超兩只胳膊,將他也拉進了盜洞。

耳畔是鄭超撕心裂肺的大叫,我淚如雨下,不忍猝聽,只能拼盡全力往外爬,口中不斷喊著:“鄭超,堅持住啊,快出去了,就快出去了……”

不知爬了多久,身后突然松暢起來,我一抬頭,見自己到了洞外,陽光裹著熱浪同時襲來,這是人間的味道。我加一把勁,將鄭超拉了出來,身后跟著甩出一只大甲蟲。

我匆忙撿了一根枯枝,準備與甲蟲戰(zhàn)斗。沒想到它害怕陽光,驚慌失措起來,沒頭蒼蠅一般沖撞一會兒,終于找到洞口,莽莽撞撞地鉆了進去。

我軟癱在地上,這才有工夫查看鄭超的傷勢。只瞧了一眼,就放聲大哭,一遍又一遍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鄭超的下半身早已血肉模糊,兩只腳掌和小腿露出森森白骨,臉色慘白,雙眼緊閉,不知道是死是活。

我一把抱住他肩頭,使勁搖他:“醒醒,醒醒!”

鄭超沒死,緩緩睜開眼睛,看見我后,笑了笑說:“你沒事就好,我好像不行了……”

我猛地回過神來:“我這就打120,你挺住,沒事的!”還好有信號,希望來得及。

鄭超疲憊地笑了笑,有氣無力地說:“張弛啊,你就我這一個朋友,我走了,你以后可怎么辦?”

一聽這話,我的眼淚洶涌而下。

我確實優(yōu)秀,優(yōu)秀到讓所有人都敬而遠之,鄭超是唯一一個主動找我說話的人。我與他拌嘴,他氣歸氣,卻從來不往心里去。什么他嫉妒我云云,不過是我死鴨子嘴硬罷了。

“我跟我爸媽說了,這次盜墓是我的主意,是我強行拉了你。”鄭超歇了口氣說,“求你代我為他們盡盡孝,做父母的,都不容易!”

都這個時候了還想著我,他不會對我有意思吧?這不正經(jīng)的念頭一閃即逝,可心里的疑惑還是順口問了出來:“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為什么?”鄭超努力擠出一個笑容,緩緩說道,“從今往后,你就消停點吧!”

這話怎么那么耳熟,誰說過來著?

我爹!

7

我的大腦飛速運作。

鄭超古文特別好,我爹當年就是滿肚子之乎者也;鄭超勸我不要盜墓,我爹當年在病床也是苦口婆心地阻攔我。

“你是我……”我滿臉不可思議,面對十七歲的鄭超,“爹”字我沒能說出口。

鄭超點了點頭。

他本來非常虛弱,與我相認以后,肉眼可見的有了精神,竟然借著我的雙手攀爬著坐了起來,見到自己下半身的慘狀,怔了片刻,而后笑著瞧向我:“原本打算陪在你跟前,瞧你平平安安過完一輩子,現(xiàn)在看來是沒有機會了,就什么都跟你說了吧!”

他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我比你先認識孟婆,本來跟她有個約定,可是冥界反腐,她因為權(quán)色交易被捕了……”

“權(quán)色交易?”我十分吃驚。

鄭超尷尬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我腦子一時轉(zhuǎn)不過來,心想什么權(quán)?什么色?突然記起,我爹活著的時候可是遠近聞名的俊后生,死的時候也不過三十五六,仍舊是玉樹臨風,難道這個“色”指的竟然是我爹么?

事實上,這么多年我一直有個疑惑。

按照我跟孟婆的約定,我需要每天早晚給她燒一億冥幣,可是經(jīng)常不能兌現(xiàn)。比如在奴隸海岸、在法蘭西、在美利堅的時候,我哪有冥幣燒給她?還有幾世,我的身份低賤到吃喝都成問題,也沒有余力管這些事情!奇怪的是,孟婆從來沒有怪過我,我照舊在冥界與人間來來往往,沒有任何障礙。

現(xiàn)在看來,與孟婆有約定的不是我,而是我爹。

我問:“你跟她的約定是關(guān)于我么?”

鄭超頷首說:“我死的時候就知道,你根本不會聽我勸,還是要下高陵古墓。可我是你爹啊,怎么能眼睜睜看著你死?恰巧在奈何橋上,孟婆看中了我。我答應了她的追求,條件是讓她保留你的記憶,那樣你就可以一直活著,而且不管樣子怎么變,都還是我和你娘的兒子。”

我心里五味雜陳,眼眶微微有些泛酸。我以為自第一世起的六百多年,我能夠任性無畏地活著,能夠毫無顧忌地揮霍生命,是因為自己的圓滑聰慧,卻不知道這一切全都是我爹默默給他兒子的。

鄭超說得累了,閉目歇了一會兒,又說:“這在冥界是違法的,孟婆猶豫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同意了。就在你這一世投胎后沒幾天,有個叫鬼手李……”

“鬼手李?”我一聽到這個名字,立馬打斷了鄭超,問道:“他九十年前不就死了嗎?”

“沒有。”鄭超搖了搖頭。

“他是二零零四年死的,壽歲一百零五。這人一來冥界,就帶著冥幣來賄賂孟婆,想免了投胎前的孟婆湯。孟婆不同意,他就說孟婆瀆職,他認識你,知道你從來不喝孟婆湯,還拿這個威脅孟婆。那天晚上回到家,孟婆氣得破口大罵,就將鬼手李的事情跟我說了個大概。

“那年鬼手李雖然趕走了你,但鬼神的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他聽了你的話,每天早晚都給孟婆燒冥幣。后來他盜墓時多次死里逃生,最終又活過百歲,死的時候?qū)δ愕脑捝钚挪灰桑@才找上了孟婆。孟婆本想給他強灌孟婆湯,讓他早早投胎了事,沒想到這家伙竟然跑了,還去閻王那兒舉報孟婆,說她收受賄賂、濫用職權(quán)。

“閻王是個老狐貍,也沒聲張,只是派人暗中查訪。那天我剛查到你投生在了一對教授夫妻家里,高興得不行,正要回去跟孟婆說,還沒進門,就遠遠見到她被冥界警察帶走了。我跟她也是幾百年的夫妻了,她對我一直不錯,我本想去救她,可是突然就想到了你。

“要知道,孟婆被撤職是板上釘釘?shù)氖拢s定什么的肯定不算數(shù)了,這一世你如果死了,那就是真的死了。我顧不得孟婆,趁著事情還沒完全鬧起來,沒喝孟婆湯就急著投了胎。從我生下來那一刻起,我就盼著自己趕快長大,盡快找到你,不能讓你像以前那樣胡亂浪費生命了……”

鄭超話語中斷,突然軟軟癱下來,重重倒在我懷里。

我這才意識到,他剛才的精神奕奕,不過是回光返照罷了。

只見他微微一笑,勉力繼續(xù)說道:“我可能做錯了,太縱著你了。從今往后,你就……就消停點吧!”

話音甫落,撒手人寰。

我號啕大哭!

六百多年來,我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與親人的生離死別,然而這一次刻骨銘心、痛徹心扉。他離開了,往后余生,再也不會有人像他一樣由著性子讓我折騰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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