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磚來!”
一聲吆喝穿透嘈雜,直擊滿頭大汗的副工的耳朵。副工“嗨”地提氣,抱起一塊土磚,遞到年輕的砌匠手上。砌匠接過,“噗”地壓在涂抹好的泥漿上,右手的砌刀順手一斜抹,磚頭交界處一道光滑的泥漿線立現。
“泥來!”
聲音更顯急促。副工挑著泥灰桶飛奔而來,顧不上震顫的甲板,甩下扁擔,忙不迭地遞上滿桶的泥灰,換下空了不到十秒的桶子。
砌匠的砌刀直插桶心,順時針旋轉兩圈,泥灰被攪出潤澤的漩渦,砌刀再順勢一挑,粘稠的泥灰瞬間到了墻面磚頭的表面,一抖一刮,四方形的“粘合劑”已涂好,緊接著,又一塊土磚被那雙大手準確地壓在“粘合劑”上。
所有動作一氣呵成,如大自然的行云流水,如繡娘的穿針引線,如鋼琴家的激情演奏。
磚一塊塊壘起來,墻一寸寸高起來,一群人揮汗如雨,三天后,屋宇成型。
02
第三天,日頭偏西,擇吉時封頂,收垛(垛,指屋宇左右外墻上部三角形區域。收垛即在垛面最高處落下最后一塊磚,并架上屋脊梁,有收尾之意。)儀式正式開始,這一儀式一為驅除四方煞氣,二為宣告大屋建成,舉村歡慶。全村人涌來,大人神情激動,小孩翹首以盼。
儀式第一步是由木匠敬神,在堂屋進行。主家擺上祭品,木匠閉目呢喃自語,湊近,會聽到他在恭請地脈龍神,廟王土地,前人師祖等,拜托他們護佑這方屋宇。
然后,屋頂上的大戲上演。
砌匠師傅的頭領,即包工頭,我們那直接稱包頭師傅,立于垛尖旁,左手持裝有鹽、茶、米的紅包,右手持方孔銅錢,一番念咒后,同時壓在事先準備好的金磚下——此磚并非金子做或鍍金,而是地位重要,它將承載做屋脊的圓木。
接下來是安梁。由包頭師傅指揮,兩批人齊聲吶喊,徒手或用繩索將碩大的圓木的兩頭同時安放在金磚上,這,便是屋脊了。
與此同時,包頭師傅跳上屋脊,一刀割破一只雄雞的喉嚨,灑血至四個方位,邊灑邊唱收垛咒語:
手持金雞是鳳凰,生得頭高尾又長。
朝在昆侖山上叫,晚在主家灶內啼。
此雞不是平凡物,王母殿前報曉雞。
別人拿來無用處,魯班弟子收垛提。
一收東方甲乙木,二收南方丙丁火。
……
接近尾聲時,鞭炮聲起,包頭師傅開始用各種押韻的語句贊美主家,從祖上到子孫,從行為到品德,一句接一句,不帶重復。周邊一片安靜,大家噙著笑,目光齊刷刷看向那個年輕的身影,連小嬰兒都沉浸在抑揚頓挫里。
在包頭師傅的引領下,村里膽大的人也開始獻贊,贊得越多,主家越歡喜,分發的煙、紅包、毛巾、糖果就越多。
贊完后,包頭師傅接過主家遞過來的大袋糖果,從屋脊撒下堂屋地面,小孩的盛宴開始……
夕陽映照下,立在脊梁上的身影挺拔健碩,光耀奪目。他目光炯炯,口吐蓮花,在目光的中心,完美地完成農村人最看重的收垛儀式。
03
那個立在脊梁上的身影,是我的父親;那個飛速砌墻的年輕人,也是我的父親。
父親15歲時,讀高一,每天步行十幾里去上學,舍不得把鞋子走爛,就光腳走,腳底的繭厚到足以抵擋沙粒的刺痛。
然而,作為家里的老大,他還是輟學了。
然后,一雙草鞋,一把砌刀,跟隨二爺爺,父親開始了其砌匠生涯。
二爺爺是遠近聞名的砌匠師傅,他的手藝又是來自他的父親——我的曾祖父,而他更是滿世界建過青瓦白墻的官屋,黑瓦黃墻的農舍的大師傅。
父親天資聰穎,又勤快、專注、好學,二爺爺帶他很省心,將畢生技藝傾囊相授。
等父親18歲時,他已是能獨當一面的大師傅,手藝精湛,是各戶建新房的人家爭相邀請的紅人。
父親砌匠生涯的起點以建土磚房為主,講究三天收垛。所以,砌匠師傅們在保證質量的前提下,是要趕進度的。
“斗砌”,成為彼時風靡的盛事。有如茶藝界的“斗茶”,酒桌上的“斗酒”。
兩位實力相當的砌匠師傅負責左右對稱的墻面,看三天內誰最先砌到屋頂。父親大大小小斗過很多場,漂亮地贏過很多場,其中最為津津樂道的是替一戶人家建八間房加一間堂屋的大屋時,所進行的“斗砌”。
父親與另一位名氣甚高的砌匠師傅負責大屋左右兩面外墻,另兩個負責前后兩面。
第一天,主事者一聲令下,四人同時動手。父親勻著力使,只砌到八輪(層)磚,便停下來修泥線,砍墻面,對手卯足勁一口氣砌到第十輪。
第二天,父親的進度仍然落后對手,但墻面修得整潔漂亮。
第三天,父親一大早開始發力,“磚來!”“泥來!”一聲比一聲叫得急。對手卻已如強弩之末,不復前兩天的勇猛。等父親砌到屋垛時,兩人已差了大半個人的高度。周邊看熱鬧的人開始歡呼。
父親更是有如神助,一口氣砌到垛尖。做他副工的精壯漢子遞完最后一塊磚頭后,直接躺倒,累到臉色發白,喘氣如牛。
父親臉不紅心不跳,只嘿嘿笑著,去檢查自己的墻面。完了后見對手的墻還沒升上來,就又跑去幫前后兩面墻上的師傅砌了兩輪。
主家在下面高聲叫喊:“下來,才師傅,下來歇會兒!”父親笑著下到地面,一簸箕花生,一壺酒,一群人,已在樹蔭下等他。
一小時后,對方終于也到達頂點。主事者拿著垂直吊牌比對兩面墻。父親砌的墻上的每一個磚像有磁力般,緊緊貼著吊牌線,不留半分縫隙。加之主家提供的磚確實光滑規整,拆去腳手架后,遠遠看去,那面墻猶如靜止的湖面,沒有一絲漣漪。而對手的墻卻差強人意。
“斗砌”的結果已見分明。周邊一片贊嘆聲,父親立在屋垛上,沖對手謙遜地笑,笑里分明有掩飾不住的意氣風發。
04
順風順水,名氣漸盛的父親,在三十來歲時卻差點丟了性命。
那天父親正舉行收垛儀式,在撅著屁股準備放金磚,他吩咐副工:“泥來!”副工從父親后面提著桶快速向前,慣性使他的右肩猛地頂在父親的臀部,父親失去重心,一下被掀倒,從墻的另一面翻身而下!
千鈞一發之際,父親雙手本能地攀住墻磚,與此同時,里墻伸出來的一小截木頭勾住了他胸前兩層衣服,使他如蜘蛛俠般掛在墻上。
外面的人連聲驚呼,以為從近十米高的屋頂摔下,父親不死也殘了。直到父親在里面大聲呼救,人們才如夢初醒,速速搬來兩架爬梯,接起來,把父親救下來。
大家勸他回去休息,父親定了定神,吐了口唾沫在手心,大聲說:“沒事!時辰不能錯過,繼續收垛!”
等母親哭喊著跑來,父親已立在脊梁上,手握大公雞,口唱咒語,如大神般驅除四方煞氣。當他瞥見母親的身影,聲音頓了一頓,隨后又繼續未完的儀式,念唱比往日更為鏗鏘有力。
那一日的鞭炮格外響亮,夕陽分外妖嬈,然而,熱鬧過后,想必,父親的心情該多了一份復雜吧!
05
自此,父親慢下了腳步,開始廣收徒弟,替他分擔工作。又重新摸起書本,考取了施工員證。通過招工,進了鎮上的建筑公司,負責工地的檢查及指導工作,漸漸地,父親不再需要動手砌磚。
只是,他那雙大手如何閑得下來,加之技癢,他的身影還是經常出現在墻邊垛尖,或示范動作,或接受“斗砌”,無一例外,他總能贏個滿堂彩。
然后,父親被派去湘潭建筑研究所學習,回來后升任公司副經理,之后任經理。父親帶著他的公司團隊和徒子徒孫,建造了鎮里百分之九十的樓房,業務一度拓展到鄰縣。十里八村的農家房屋也大多出自他們之手。
期間,父親憑實力相繼評上工程師及高級工程師。
記憶里,四十多歲“高齡”的父親,夜夜光著膀子,看書做習題,從abc開始學英語。大有當年裸著上身,蚊蟲叮咬仍巋然不動看金庸武俠的氣勢。自恃為新新人類的我們姐弟,嗤嗤地笑父親是英語文盲,父親卻仍樂呵呵地向我們請教。
頑皮如我們,在內心深處,卻是把父親當山一樣倚靠和景仰。無需他多言,我們姐弟幾個勤奮、專注、向上,一如年輕時的父親。
06
知天命之年,父親還在考二級建造師,考到一半時,身體突然遭遇重疾。所幸我們均已成家或立業,父親便放下手頭的一切,跟隨我們來到大廣州,含飴弄孫,修身養性,把人生過成另一番景象。
十來年平靜的老年生活讓我們以為父親已然忘了他昔日的輝煌,可昨日與他聊起其砌匠生涯,父親仍然神采飛揚,口若懸河,許多細節都能歷數分明,最后還一字不落地唱了一遍收垛詞:
……
三收西方庚辛金,四收北方壬癸水。
五收中央戊巳土,逢山修路遇水架橋。
收起天煞歸天去,收起地煞土里藏。
雄雞上天,恭喜主家榮華富貴萬萬年。
雞飛下地,恭喜主家發財發富今日起。
始知,父親從不曾忘卻那史詩般的崢嶸歲月,那立于屋脊,受人仰望的輝煌榮耀,只是疾病無情,讓他無奈地選擇了隱退江湖。
然而,親愛的父親,你知道嗎?即便你已身不在江湖,江湖上卻仍有你的傳說,那就是:
“才師傅之后,哪個能砌出那樣的墻啰!”
“現在砌屋,再也請不到才師傅那樣的大工了!”
“幾十年才出一個才師傅,你就學著點吧!”
……
就連昨夜夢里,都是一片“泥來!”“磚來!”之聲不絕于耳,讓我誤以為回到了童年時,仰望父親立足屋脊,散落在他背后的那片耀眼光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