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已經很老了,她孤身住在山腳下那一大片竹林里,每天都盼望著兒女回家。
她一生養育了五個孩子,其中有四個女兒,所幸后來嫁的都很近。在我小時的記憶里,逢年過節,四家人都會攜兒帶女,齊聚在這片竹林。孩子們追著跑著,在林子里找筍或其它新鮮玩意兒。大人們坐在一起聊著各家的瑣事,比如婆媳矛盾或者孩子成績。
這應該是外婆最快樂的時光,雖然她一直在廚房里兜兜轉轉。
后來外婆的外孫也有了孩子,她也是曾外祖母了。兒孫雖在不斷的增多,可回到竹林里的人卻越來越少。
我最近一次回去是在清明節,那天風雨急驟,倒春寒如一柄凌冽的劍,掃蕩在這江南一隅。而回鄉祭祖的人太多,又堵住了鄉下窄窄的道路,于是棄車步行。
未曾來過江南的人也許會將江南的清明時節想象得很美。晴天時惠風和暢,桃紅柳綠,鳥鳴啾啾;細雨天煙波畫船,杏花沾水,衣帶微濕。可當料峭春風遇上瓢潑大雨,一切都蕩然無存。
下車不多時,衣服就已全部濕透。頂著大風艱難地走上小橋,穿過田野,一抬頭透過雨簾看見不遠處的那片竹林,心就定了一半。
等走進竹林的時候,頭頂的竹葉相互交叉,遮天蔽日。外面狂風大作,但這里卻是無比寂靜,甚至沒有一滴雨,只有沾著清香的濕潤空氣在流動。地上鋪著一層厚厚的竹葉,踏上去松軟舒適。走在這上面,我的心完全安靜了。不管經歷了多大的風雨,只要最后是這里,就是值得的。
竹林深處,是外婆的家。廚房有炊煙裊裊升起,但外婆并不知我和母親今日回來看望她。
我們尋入廚房,外婆聽見聲響,從柴火灶后面轉了出來。可外婆好像又老了一點,步履更加蹣跚。
母親先看出不對勁,她問外婆是不是腰在疼。這是外婆才慢騰騰地說是昨天在后山采茶硌著腰了。
我聽完一陣后怕,這位已是耄耋之年的老太太竟然還去后山采了茶!
外婆家山清水秀,所出的茶自然也是好茶,尤以明前為甚,采茶已經是外婆多年的傳統。外婆是一個要強的人,兒女們每年都能喝到她親手烘制的茶,要是哪年斷了,兒女們不會說什么,可她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外婆看見我全身濕漉漉的,便摸了一把我的褲子。接著就開始絮絮叨叨的問我怎么不穿厚一點,然后就忙著給我找衣服,搬火爐。
等我換了衣服,坐定在火爐邊。外婆又從柜子里拿出了各色堅果零食,擺在我面前。旋即又轉身風風火火的又走進了廚房。
我印象里,廚房似乎是外婆呆的時間最多的地方。在那方煙霧繚繞的小小天地里,外婆用最傳統的方法烹制出來一道道美味佳肴。
堅果剝到一半,飯菜便已上了桌。金黃的蛋餃里包藏著初春新長的韭菜;甜口的瘦肉;咸口的臘肉;還有去年冬天留下的山珍...明明只有三個人,卻擺出了有三家人吃飯的氣勢。
飯畢,我倚在火爐旁,聽著外面雨打竹葉聲,倦意漸來。平日里在外面做什么都要端莊得體,落落大方。也只有進了這片竹林,才有片刻的慵懶,隨心所欲。
外婆催我回房睡,外面風雨大作,屋內暖意融融。張岱在《西湖七月半》中說“吾輩縱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氣拘人,清夢甚愜”,這是文人的意趣和情懷。而我這個至俗之極的人,在此時此刻,只想說“酣睡于二里竹林,親人在側,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