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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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朝暉在吳東伯的田莊做雜役,鄉野的年輕人并沒幾個識文斷字的,他生在破落書香門第,自幼在父母啟蒙下熟讀四書五經,去年過了府試,正準備取秀才功名。這在田莊里是了不得的事情,再加上他雖年十八,但思考事情針砭時弊,權衡各方,展現出不屬于他這莽撞年紀的練達,東吳伯十分器重他,招他為府中賓客,與管家、賬房先生一起管理田莊經營。

盛夏時節,正是收割早稻,栽種晚稻的時候,田莊里忙得不亦樂乎。晌午,天氣炎熱,火球般的日頭炙烤著大地,將水田里、河湖中、樹木內的水汽都逼出來,置身于此,仿佛一個大蒸籠。慕朝暉穿著麻布衣褲,衣袖和褲腿高高挽起,踩一雙帶泥土的草鞋,臉上粘著汗水沾濕的頭發。他隨手揩汗,看著水田上勞作的農民,六十多歲的王老伯,如同枯木枝般的身材在田地用力揮舞鐮刀,曬得黢黑的脊背上是一道道血痕。不止王老伯,農人們身體因暑熱早已到了極限,而田莊的大總管卻站在田壟上厲聲道:“加快點收,加快點收!”

王老伯站起身活動腰,卻“撲通”一聲倒在水田中,身邊有人想攙扶,卻被田莊里的小廝們攔住?!霸撟鍪裁醋鍪裁?!”大管家喊聲震天,手上的皮鞭纏繞手腕。

慕朝暉舀了一瓢避暑湯,快步跑進水田,泥水濺了一身,他卻渾然不覺,將王伯抱在懷里,灌了一瓢避暑藥后,將王伯背出水田,找了個背陰處歇息。過了一刻鐘,王伯緩過神來,踉踉蹌蹌地往水田爬,嘴里含糊地嘟囔道:“我得交夠租子……”

“王伯,你不要命了!”慕朝暉顫抖道。

“你夠了,你這般行事,擾亂了農事,你看看這田壟上的農戶們,方才干得正起勁,如今一個個懶散至極!”管家陰著臉,走到慕朝暉面前。

“管家,‘勞逸結合’才能‘事半功倍’,如今同殺雞取卵般奴役田戶,要的租子更收不上來?!蹦匠瘯熣f。

“你以為我不懂這道理嗎?”是東吳伯的聲音,田莊上的小廝、農戶紛紛行禮,慕朝暉也收斂了情緒恭敬作揖,“今年收成本就不好,租子又加了2000兩,暫不說能不能收租順利,明日起碼應付了那位才是正事。”提到“那位”時,東吳伯的語氣不禁打個寒戰,與平素的豁達無拘大相徑庭。

水田二里外有個土丘,東吳伯與慕朝暉站在此處?!俺瘯?,我自幼仰慕吳西慕家百年聲望,雖已敗落,但先祖的豐功偉績令人欽佩。因敬慕氏將你招至田莊,你又承襲父輩聰慧,你看不出這田莊并非我屬?我一個小小伯爵怎會有萬畝良田?”東吳伯無奈道。

慕朝暉道:“朝暉十歲喪父,趕上家道中落,與老母艱難度日,承蒙東吳伯厚愛,才能和老母有食有衣。天下局勢,朝暉在東吳伯教誨下也是略知一二,如今良田都在皇親國戚,達官貴人手上。田莊萬畝水田又是我大周最優,小的斗膽猜測,這位應該是為天潢貴胄。”

東吳伯道:“我沒看錯你,聰慧至極,聰慧至極呀!田莊的真正主人正是當朝圣上的嫡妹,當年離殤之亂時,孤身為質,掩護圣上與太上皇逃走的金枝公主。我戰亂之時,與公主殿下患難相識,承蒙殿下厚愛賞識,管理這片農田。殿下難得下榻田莊,我們必要好生服侍,不能有一絲一毫閃失。明日你隨我去迎客,好生打扮,殿下最喜你這樣年輕俊俏的小郎君?!?/p>

慕朝暉佯裝面露難色,聲音卻幾分興奮:“是!”


東吳伯府天不亮便熱鬧起來,東吳伯帶著男丁們日出前便候在莊園門口。女眷們則在府中準備設宴吃食。慕朝暉前一晚翻箱倒柜,尋了一件水藍色棉布長袍,那還是府試時趕制,穿過后便好生收藏,頭上束一條水藍色綸巾。慕朝暉身形高大,站姿筆直,宛若青竹,面龐瘦削清俊,雖在田莊卻未曬黑,呈現文而不弱之姿。東吳伯看了大為欣賞,便破例拉慕朝暉站在自己身后,前排迎接公主。

等候中,大家都不敢言語,隊伍鴉雀無聲,慕朝暉的思緒縹緲。金枝公主的故事坊間早已著名,聽說這位公主生得極美,天女下凡都要相形見絀。但個性之狠厲與美貌相當,窮奢極欲又弄權于朝堂。因她及笄之年便孤身為質,不僅保住圣上,更保住皇宮,而被圣上偏倚,如今在大周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管是達官顯貴還是寒門士子,都擠得頭破血流,只為和她結交,哪怕有一面之緣,公主隨手提點,便仕途光明。

一行人就這樣站了三四個時辰,平素在田莊擺著黃花梨臥榻監督耕地的東吳伯,也沒有落座歇息。太陽升起,大地再一次被炙烤,又站了幾個時辰,每個人都幾近虛脫。慕朝暉看著站前面的東吳伯一遍遍被管家扶起,又倒下。后面時不時傳出昏倒的聲音,樹蔭下稍作休息后又歸隊。慕朝暉的嘴唇皸裂,衣衫濕透,雙腿酸麻僵硬,不聽使喚,腦子里的思緒早已斷裂、混沌,眼前漸漸模糊,只剩下一道道刺目的光。

正當慕朝暉的身體、意識到達承受極限時,急促的馬蹄聲將他再度牽回現實,是先遣官,他在馬上大呼道:“公主殿下駕到!”

東吳伯率先跪下,后面的人也齊刷刷地跪下。劇烈的馬蹄聲震得大地顫抖,揚起塵土。慕朝暉微微抬頭,看到有六位騎高頭大馬的侍衛分列兩旁開道,還有很多馬蹄從他眼前經過,透過縫隙,他看到車輪,是公主的車駕被護衛而來。

“平身?!币粋€銀鈴般的少女聲音傳來,但氣息卻沉穩至極。

眾人緩緩起身,已到正午,陽光刺眼至極,慕朝暉不禁瞇起眼睛,透過強烈的日光看到公主此次出行簡潔,并未帶儀仗,帶了二十來名侍衛和十幾位下人。侍衛們身穿灰色短衫,打扮得像平凡小廝,但個個身材筆挺健碩,目光如雄鷹,一看就是身懷絕技之人。公主的車乘由兩匹上等白色寶馬牽拉,這兩匹馬都有八尺高,高大威猛,膘肥體壯。慕朝暉跟著東吳伯也迎過些權貴,卻從未見過這么大的馬車,用皇家特調的朱漆裝點的馬車,更威嚴大氣。

慕朝暉聽到身后人窸窸窣窣道:“是天女下凡吧”“人間絕色”……

他也將目光匯聚到站在馬車上的人,刺眼的陽光直射,他看不清面龐,公主并未和他所想那樣,錦衣華服,釵環耳飾。反倒身穿一襲白色的冰紈衣裙,飄逸輕盈,襯得她高挑的身材更玲瓏有致,裙擺上繡著蘭花,隨著風動,裙擺搖曳,蘭花似能放出縷縷芬芳。她青絲如瀑,潤澤如玉,一只千年冰玉雕琢的發簪將頭發挽起,那份出塵絕世更勝卻所有華麗妝飾。

公主略微扭身,在下人攙扶下走下馬車,慕朝暉終于看到她的臉,一張標致的瓜子臉上鑲嵌著一雙同寶石般璀璨的眼睛,眼神卻如同一汪春水般靈動可人,而這雙眼睛的底色卻又如深潭般深沉、晦暗。柳葉細眉入鬢,桃花唇一點,更增添了風情嫵媚。慕朝暉只在書中讀過這么美的女子,卻從未想到能在生活中遇到這樣的絕世美人。隨著公主一步步前行,慕朝暉的心也在一下下踏著鼓點,每一次他的全身都和著鼓點顫抖。

公主走到東吳伯面前,冷冷道:“五年前,東吳伯奉皇兄之命開墾田地,為國家屯田、蓄稅,承蒙皇兄信任,本宮全權負責此事,可朝中事務繁忙,故疏忽了這大事,還好東吳伯強干之才,為皇兄分憂。”

東吳伯欠下身,小心翼翼道:“此乃微臣的本職,公主殿下過譽了?!?/p>

一行人都低低躬身。公主嘴角漾起一絲笑意,但整張臉卻更加凝重。她又走了幾步,到慕朝暉面前,勾了勾手指,笑道:“這小郎君看著好生俊俏,抬起臉,讓本宮看看。”

慕朝暉抬起頭,公主真可謂膚若凝脂、色如白玉,雖輕施粉黛,白皙的皮膚襯得桃花瓣般的嘴唇更加緋紅嬌嫩,他的耳朵感到火熱,不自覺地頷首。

“哈哈!”清脆的笑聲帶著肆意張揚,“東吳伯眼光還是一如既往地好?!?/p>

東吳伯說:“這小子只是個鄉野書生,雖飽讀詩書,卻沒見過什么大世面。”

慕朝暉作揖道:“小人慕朝暉,參見公主殿下。”

公主滿意地點點頭:“東吳伯和這位小郎君伴本宮看看這田莊吧。”



一大群人浩浩蕩蕩地走在鄉間小道上,前面有三個侍衛開路,公主右邊是貼身宮女,左邊是東吳伯,慕朝暉尾隨東吳伯,他身后是公主的侍衛、仆從,東吳伯府的家丁們在隊伍最后。

天氣炎熱,人們身上都飄出汗臭,公主的發絲上結著汗珠,身上卻散發香味,這香味并不是脂粉的濃艷,而是花的清香,慕朝暉曾在書中看到描述“曇花”的香氣,便將它想象成曇花,曇花是短暫而絢爛的花朵,即使遇到它花開的一瞬,也是人生中最難忘、最享受的事情。

正午時分,田間的農民們并未吃午飯、歇息,而是頂著炭火般的太陽耕作,從高處看,一個個黢黑的脊梁曬脫皮,露出一道道血痕。東吳伯指著水田說:“這塊地大概1000余畝,是莊園中最好的地,也是我大周最好的地,這里產出的也是大周頂級的稻米。每年上供給皇上和您的東珠稻就是東邊那二十畝地產的,那更是精華,是我專門招募來的最好的農業醫師親自耕種?!?/p>

公主說:“既如此豐沃,為何今年上供稻米不足400萬斤,其中舊米、蟲蛀的也有些,具體多少,東吳伯心中也知曉吧。”

東吳伯面露難色,道:“今年開春是三十年難遇的倒春寒,入夏,又澇災頻繁,農戶們的口糧總得有,已經壓縮了不少,今年要上交的數量比豐年還多,只能把倉庫里的陳米也拿出來了?!?/p>

公主聽完,臉色如冰山一般,她湊近東吳伯,低聲道:“東吳伯,咱們的交情,本宮很信任你能力?!?/p>

東吳伯艱難不語,慕朝暉見此狀,心中想道:“這公主真是名不虛傳,只安于享樂,為一己私欲,視百姓如草芥。”

他越想越氣,表情也不由自主地扭曲起來,公主玩味一笑,道:“小郎君,有何高見呀?!?/p>

慕朝暉愣怔一下,暗自思忖:“事已至此,與其虛與委蛇,還不如直言進諫?!?/p>

朗聲道:“公主殿下,現今災害頻發,民生凋敝,倉中糧食,應救濟災民,恢復民生。長遠看,才不會耽誤生產,今年上交的少,明年年景好了就會多,而一味掠奪,不過是飲鴆止渴?!?/p>

慕朝暉說完后,只覺得輕松些,回頭一看,東吳伯憋著氣,滿臉通紅。一個侍衛上前一步扭住慕朝暉的胳膊怒喝道:“區區草民在這里出言不遜!”

慕朝暉感到自己的胳膊與肩膀被緩緩撕裂,齜牙咧嘴地嚎叫。公主默默注視著他,那雙寶石般明亮的眼中卻透著揣摩、玩味、取樂。她平靜地看著侍衛一點點地扭慕朝暉的胳膊,慕朝暉痛苦難挨,當慕朝暉已經深刻感受到自己的胳膊要斷裂時,公主伸手輕輕地做了個“停下”的手勢。慕朝暉就這樣軟趴趴倒在地上,沒有一絲起身的力氣。

“東吳伯,情勢你懂,內閣、六部,還有朝中各部,都有大變動,這些糧的意義非凡,局已布好,子未落,最后是什么結局?”公主說。

東吳伯說:“微臣甚知,公主殿下,您一路舟車勞頓,不如先上府歇息,從長計議吧。”

就這樣,大隊的人便浩浩蕩蕩離開田壟,只留下慕朝暉一人痛苦無力地躺在地上。不知過了多久,他的疼痛才慢慢消散,他感覺到自己的臉像被烤焦的紅薯,舔舔嘴唇,是一圈破皮。他爬起身,動了動胳膊,只疼卻并未傷了筋骨,想來這是公主殿下經常折磨人的把戲。

遠眺水田,看到已經倒下幾個人,或許他們歇息一下能起來,或許永遠起不來。

東吳伯府的晚宴沒開成,公主和他兩人在書房討論了一晚上。如今景秀帝的身體每況愈下,雖頓頓靈芝人參支撐,但每日太醫診脈后只剩哀嘆。隋皇后和平京王這一黨最近風頭正盛,再加上他們控制的南海貿易今年收入翻番,隴北小麥收成大好,銀錢、資源充足,朝中很多人已經默默偏向他們了。

商討一夜無果,此時,下起了小雨,雨點打得窗外的樹葉“啪嗒啪嗒”響,嘈嘈切切、層層疊疊。東吳伯本來就繚亂的心更加雜亂,不禁連嘆幾口氣。公主反而起了興味,她起身道:“今日就罷,本宮還是第一次來你府邸,順勢‘雨中夜游’吧?!?/p>

“那微臣陪你?!睎|吳伯慌忙起身拿傘。

公主擺擺手:“本宮想一個人靜靜?!?/p>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打在油紙傘上,發出“滴滴答答”聲響,東吳伯府平日晚上便處處亮燈,今夜更是燈火璀璨。公主看到身側有一條鵝卵石鋪成的彎曲小徑,兩旁是明燈,橙黃色的燈光將小路照亮,雨珠映射了燈光,小徑煙雨蒙蒙,鵝卵石濕漉漉的,有了朦朧的光彩。公主撐傘邁向小徑,身旁的宮女道:“殿下,天黑路滑,還是走平坦些的大路吧。”

公主道:“曲徑通幽處,沿著鵝卵石小路走,說不定會發現驚喜?!?/p>

公主十分喜愛走鵝卵石路,在宮里時,就提著裙擺走,有時趁四下無人會脫去鞋襪,走在鵝卵石路上。少時,她喜歡鵝卵石摩挲腳底的舒適。但“離殤之亂”后,她會用力踩鵝卵石,尤其是尖利凸起的鵝卵石,感受鉆心的疼痛,尤其當腳底被扎破出血的一瞬,她才罷休,看著石頭上鮮紅的血跡,她才覺得自己還是一個鮮活的人。

走出小徑,豁然開朗處再走約莫一百步,是一座古樸的涼亭,雨水順著亭子的檐角流下,形成雨簾,亭子里坐著一個人,身邊亮著微暗的燈光,透過光影,公主看到大概是一位身材頎長的男子。她撐傘又走近些,隨著靠近,聽到了讀書聲:“‘民水君舟’?還有其他比喻能替換嗎?‘天與地’、‘山與海’……都不合適,還是孟子更有智慧呀?!?/p>

公主聽了這聲音覺得熟悉,又借著越發明亮的燈光,她認出是白天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俊俏小郎君。便一步步走近涼亭,忽明忽暗的燭光,將慕朝暉的高鼻梁映照得更加鮮明,公主淺淺一笑道:“‘故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小郎君名家之言還未背熟,便要著書立說了。”

慕朝暉一愣怔,緩緩抬頭,搖曳的燭光將公主那張臉映襯得更加明艷動人,她的眼眸好似黑夜里的明月,柔和而清冷。雨下得大了些,雨滴擊打在屋檐上、樹葉上、石板路上,“滴答聲”與慕朝暉的心跳聲融為一體,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如此清晰。慕朝暉下意識地跪下,結巴道:“參……見公主……殿下……”

公主眼中第一次漾起笑意,她示意慕朝暉起身,慢慢走到他正在看的書本前:“看小郎君還在看這些入門書,看來功名估計連秀才都不是吧?!?/p>

慕朝暉回道:“啟稟殿下,小人才疏學淺,年方十八,才剛剛過了府試?!?/p>

公主說:“說起這‘民水君舟’,本宮覺得很是極端,一個王朝的傾覆,可以是內力,也可以是外力,‘水’應該算作外力,這外力也多種多樣,如外敵入侵或是橫生天災?!?/p>

慕朝暉聲音微微顫抖道:“公主見諒,小人有一事想言說?!?/p>

“請便?!惫麟S手拿起慕朝暉的文稿。

“雖然世上有萬難,但若君心民心一體,定能熬過苦楚,得萬世昌盛!”

公主望著慕朝暉,少年棱角分明卻略顯稚嫩的臉上,有一雙炯炯有神、生氣勃勃的眼睛。慕朝暉的眼神也與公主交匯,燭光搖擺,雨聲簌簌,他的心再一次劇烈地跳動,耳根莫名滾燙,他慌忙低下頭。她則輕咳了一聲,戲謔道:“你這詩文作得也平平呀?!?/p>

慕朝暉頭埋得更深,莫名升起窘迫。他早耳聞,金枝公主自幼聰慧過人,先帝又寵愛這個獨女,欽點內閣大學士親授詩文,公主又素好閱讀、博覽群書。聽說翰林學子有幸與公主對文作詩,公主寥寥幾句,竟然讓翰林學子茅塞頓開,詩文大進。

他略微抬眼皮看公主,她正手提毛筆,拿一張草紙寫字,她手如柔夷,指尖靈動,看動作筆體靈動舒展。慕朝暉含糊道:“委屈殿下了,用這劣筆禿硯……”

雨慢慢住了,只剩下水滴順著房檐自然滴下,慕朝暉回到家中已近二更,推開潮濕的木門,看到家中地面也是濕漉漉的,隱約聽到水滴砸在碗瓢上。母親蜷縮在藤榻上,合著衣,慕朝暉感到鼻尖一酸,他撈了個滿是補丁的薄被,輕輕蓋在母親身上。

“兒子回來了……”母親迷迷糊糊說。

慕朝暉低聲道:“母親,別等我這么晚,早些休息?!?/p>

“不打緊,”母親欠起身,“今日芝華小姐來家中送了二斤咸肉、兩條熏魚,還有一支新毛筆?!?/p>

“嗯……我明天登門好好謝謝王老爺和王小姐。”

母親說:“兒子呀,不管你考試能不能過,也一定要去王家娶親,不要辜負王老爺和芝華小姐對你的厚愛,雖然咱們聘禮單薄,為娘也盡力給你攢了些。”

慕朝暉無力地點了點頭。來到書桌前,此時一輪明月升起,月光皎潔而冰冷。慕朝暉的衣服已經被雨打濕,他從胸口小心翼翼掏出一張紙,摸著它十分干燥還帶著胸口的溫度,他笑了,月光照在他潔白的牙齒上,笑容更加閃亮。紙上是雋秀、整潔的筆體寫得一首詩:


《五絕·梅雨》??

梅雨細如愁,??

隨風入小樓。??????

憑欄凝望久,??????

不見故人舟。

慕朝暉的思緒又飄向亭子,煙雨朦朧,站在雨中的公主更加楚楚動人,她的聲音動聽卻沉穩:“詩文均是,不僅講究形式美,更要講究情深意切,或思想深刻。你這些文字,不是華麗辭藻生硬堆砌,空洞乏味,就是像個怨婦一樣宣泄無用情感。這種文章,就是勉強成了秀才,這輩子也休想中舉、及第?!?/p>

慕朝暉雙手捧起公主的詩,跪在地上道:“公主點撥無以為報,小人只能磕頭致謝?!?/p>

話畢,他便連磕三個響頭。當他抬起身時,公主已經撐傘遠去,他看到她衣袂飄飄,宛若話本中描述的仙子,甚至比仙子更加令人驚心動魄,因為仙子不會點撥他詩文。


第二日一早,慕朝暉來到稻田工作,東吳伯也在,他將一個精致的小瓷瓶遞給他:“公主殿下賞賜你的,皇家秘制的金創藥,我這輩子也就用過一次,還是被砍了八刀的時候。你這小子還真有點東西?!?/p>

慕朝暉謝過后,小心地將藥瓶塞入懷中。正午時分,因太陽太毒辣,無奈稍作休整,東吳伯邀慕朝暉坐在遠處一棵大樹下乘涼。他哀嘆,若沒有“離殤之亂”,公主殿下一定還是那個冰雪聰明、無憂無慮的金枝公主……

八年前,鎮西將軍司徒離殤反了。他本為西戎攝政王,在公主祖父輩時投降大周,不僅獻出部落的土地、奇珍異寶,更輔佐兩代大周皇帝平定西北戰亂。他主動放棄原來姓氏,皇家便賜他與皇族同姓司徒,司徒離殤兢兢業業戍邊二十載,在先帝時期被封為鎮西將軍。誰能想到,這位謙卑的異族人,竟然反了,原來他二十年來屢屢上傳的軍情戰報都有虛假,不過是為了圈大周的糧草銀錢。終于,萬事俱備之際,趁著南部戰事緊急,京中空虛,他便帶著五萬鐵騎,沿著黃河平原,直搗京城。

這支鐵騎訓練有素,只用了兩天就兵臨皇宮,先帝是庶子登基,又加上他行事怯懦、能力平庸,多年在朝中口碑一般,很多朝臣靜觀其變,而野心勃勃的王爺們則盤算日后能否取而代之,因此幾乎無人救援。

“父皇、皇兄!時間緊急,速速出城吧。”十六歲的金枝公主,司徒挽玥身穿金鱗軟甲,手提長劍,跪在大殿。

皇帝與太子早已泣不成聲,太子跪下,抓住妹妹的手,大哭道:“你在說什么呀?要走也是父皇和你走呀。”

皇帝平日里就是個柔弱而多愁善感的人,此時眼眶早已通紅、布滿血絲,望著一雙兒女,仰天長嘆。

一個太監滿臉血痕地跌入大殿,聲嘶力竭道:“報!叛軍已經攻陷第一道宮門了!”

皇上驚恐萬分,從龍椅上彈起,如驚弓之鳥般顫抖道:“宮里還有多少人?!?/p>

太子此時淚痕未干,面若死灰?;野椎淖齑筋澏吨骸案富省瓕m內禁軍、暗衛,和平素會功夫拳腳的宮女太監,也就不足三百人……”

公主稚氣未脫的圓臉上,兩只大眼睛卻露出超越她這個年紀的堅定:“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只要我們大周的魂在,皇城暫時落入賊寇之手又算什么!我帶些下等侍衛和宮女太監抵擋,你們帶著剩下二百精銳快走!”

剩余的幾位朝臣早已抱住皇帝的腿,哭嚎道:“請陛下社稷為墟!”

皇帝愴然涕下,本就病弱的身子佝僂瑟縮成一團,掙扎地擠出一句:“朕竟然要犧牲自己的愛女來保命,算什么一國之君……”

又一個太監跑進來:“報!第二道宮門也破了!”

公主提劍起身,深深鞠了一躬:“事不宜遲,女兒一定會拼死守住城門!”

在哭聲中,少女踏上了征途,她的眼睛通紅,里面淚水早已盛不下,不自主地流下。她握劍的手更加用力,快步走出宮門。他聽到父皇和皇兄的哭聲被大臣和侍衛的聲音蓋掉,被強拉著從密道離去。她,此時真的只有一個人了,帶領著一百名雜兵,面對彪悍的鐵騎,她心中也恐懼、也迷茫,但她奔向宮門的腳步卻越來越快。

司徒離殤的部隊如排山倒海般壓到第三道宮門,以為會和前兩道一樣如履平地,輕易通過,卻發現有一隊人馬守在宮門前。司徒離殤從口袋中掏出西洋傳來的望遠鏡,探了探情況,看這些人的著裝,竟然是由最下等的“黃”字侍衛還有些太監、宮女組成。司徒離殤嘲諷道:“事已至此,還不速速散去,還讓這些奴才白白送命?!?/p>

他又仔細查探,竟發現還有三位騎著馬、提著劍的將軍,站中間那位身材瘦削,看著比邊上纖弱很多,好似一位嬌俏的妙齡女子。司徒離殤瞇起眼,聚焦到中間這位,端詳了半晌,驚訝道:“竟然是她!”

司徒離殤的馬隊還未看到時,那沉重的馬蹄聲便震得地面隆隆作響。當黑壓壓的軍隊映入視線時,壓迫感更加具象化。這些馬都是西北的純種戰馬,匹匹有近一丈高,個個膘肥體壯、肌肉發達,每一匹戰馬都穿著黑色戰甲,更增添了氣勢,公主和兩位“黃”字侍衛的頭目的馬也被這氣勢震懾,不聽使喚地來回踱步,口中發出“嘶嘶”的哀鳴。公主的眼中早已波濤洶涌,她手握韁繩卻劇烈地顫抖,她無數次想過鐵騎的殺氣,也早已料到為國捐軀。但當面對這些時,她還是禁不住恐懼、害怕,她赤紅的眼睛不由得望向身后的宮門,恐懼驅使她策馬后撤,而理智戰勝恐懼,隨著鐵騎慢慢靠近,她的眼神卻愈加堅定。

司徒離殤嘴角上挑,輕慢之姿溢出,戲謔道:“參見公主殿下……”

公主目眥盡裂,大喝道:“狗賊,今日定不會讓你得逞!”

司徒離殤說:“好一個以卵擊石?!?/p>

公主迅速指揮:“拿長刀的持盾牌站兩邊,專攻擊馬腿,剩下的人給我死守城門!”

對方戰鼓震天,旌旗獵獵,一隊大約二十個手持狼牙棒的騎兵沖向宮門,早已擺好陣型的守城人們手持盾牌,低下身用長刀砍馬腿,然而,沒等長刀夠到馬腿,狼牙棒便重重擊下,將盾牌砸碎,失去守護的士兵滿臉是血地握著長刀,用盡最后力氣去砍馬腿,個別成功了,大多數將士們則被第二、第三記砸得血肉模糊。居住在深宮的公主,雖然她從歷史典籍中一次次看到戰爭的描寫,腦子里也無數次想象過戰火紛飛的樣子,但看到這一幕,她的手止不住地顫抖。又望向司徒離殤,他的眼神里除了血腥就是輕蔑,公主凝神屏氣,大喝道:“火銃!”

宮門高處竟還埋伏著五個人,他們點燃火銃,鋼球在火藥的助推下飛出,擊穿了幾個拿著狼牙棒的人的頭顱。公主看到司徒離殤眼中閃出一絲驚詫、不可置信,她在火銃的掩護下,帶人迅速乘勝追擊。由于人少,只能以快制勝,打對方個措手不及。公主和兩位頭領三人騎馬直搗中間,剩下的人拾起長刀,從兩邊砍馬腿前攻。這一百人的雜牌軍竟然憑著驚人的凝聚力和韌性,與這支訓練有素的鐵騎纏斗了一炷香的時間。初帶傲氣的鐵騎軍也被這股堅韌的殺氣震懾,軍心竟下跌。司徒離殤的神情也從不屑變得凝重,他看著那個瘦弱的身軀,提劍廝殺,衣服上、臉上都是血跡,明亮而清澈的眼睛被血染紅,多了巾幗英雄的厚重,心情變得莫名復雜。

然而,螳臂當車、杯水車薪。公主的守衛軍在鐵騎的絕對威壓下被擊潰。公主披頭散發地站在廢墟中間,她的四周是死去將士的尸身,她渾身是血精疲力竭,用破爛的長劍撐地,勉強站立。司徒離殤微笑道:“雙拳難抵四手,更何況是百人的雜牌軍和成千上萬的鐵騎,小公主,開城門吧?!?/p>

公主吐了一口血,眼中只有憤恨:“呸,你以為就這樣嗎?”

話畢,她掏出一個火折子,艱難地擦亮,扔在地上。司徒離殤和他的軍隊起初并未看到公主拿出什么,當火點亮后,卻已經來不及組織?!芭榕?!”一串串炸藥爆炸,馬兒受驚亂跑,將敵軍士兵甩下馬,很多人因為陣型混亂而踩踏而亡。公主站在滿是塵土與火光處,視線慢慢模糊,她如釋重負,微笑著在爆炸聲中倒下。

公主的意識停留在爆炸倒下時,現在她的耳邊卻傳來凌亂的腳步聲和嘈雜的人聲。公主渾身痛苦,每動一下身體撕裂般疼痛,耳邊的聲音和痛覺一樣越來越清晰,她心中疑惑道:“這地府竟和人間一般吵鬧,也得受身體之痛?!?/p>

她覺得嗓子又干又痛還充斥著血腥氣,這時便感到有人為她潤唇,口中還說:“失血過多還是別飲水了?!?/p>

公主聽了更加疑惑:“我看看這地府是個什么樣子”

她努力睜開眼睛,眼前霧蒙蒙的一片,漸漸地,霧氣消散,竟然是一群人圍著她。一個約莫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姑娘,興奮大喊:“大王!大王!她醒了!醒了!”

“大王?”公主陷入無盡的疑惑,而此時面前的那張臉卻讓她從疑惑變得作嘔。是司徒離殤,他那張如刀刻般的臉上,卻沒有戰場上的兇狠和輕蔑,多了些柔情。他的手按在公主頭上,柔聲道:“終于醒了,傷口痛嗎?”

公主下意識地甩頭將那只手甩開,伴隨而來的是五內俱焚般疼痛,為了省去麻煩,便直接閉眼佯裝又昏過去。之后的日子,有醫官、宮女的耐心呵護,公主傷勢好得很快。司徒離殤每日都來探望,公主從虛弱時的一言不發到身體恢復后的唾罵,在這些碎片中她拼湊出那日她選擇同歸于盡,的確傷了離殤大軍一百鐵騎,司徒離殤本想找到她尸身示眾,卻發現竟然活著。可能是想威脅父兄,可能是某一刻出于欽佩,把她救回來。

公主身體能動了,便下地走動,活絡筋骨,她看到銅鏡,便不由得坐在鏡子前,雖從刀劍、火藥中九死一生,臉上除了幾個即將愈合的小傷口,并無損傷。鏡子里的自己消瘦、憔悴,不再有之前的生氣勃勃,但弱柳扶風又是一種風姿。鏡中映照出她身后的司徒離殤,他站在距公主二十步的身后,戰狼一樣的眼神此時又多了一種渴望,渴望一塊鮮嫩多汁的肉。公主年幼,被這樣侵占性的眼神駭到,凝神屏氣,假裝從容地照著鏡子,撫摸著發絲,用余光瞟司徒離殤。

又過了兩日,公主的傷勢已經痊愈,只是虧損的元氣需要慢慢恢復。她坐在床邊,環視四周,這狹小的屋子本是一個婕妤的居所,作為嫡公主,她一生都不會踏入這間空間狹小、陳設簡陋的屋子,如今宮殿都不是自家的了。她心中思忖道:“父皇和皇兄應該已經順利離開,一路向東,平東將軍、東海公、布政使、按察使均為忠義之士。集中兵力后很快能打回來,畢竟司徒離殤一路直搗,只是占了軍事形勢,但民心不穩,也是不好久戰的。”

“公主今日氣色很好呀?!彼就诫x殤大步走入,公主隨手找了件長袍披上裹緊。司徒離殤身后還有六七個宮女,他們端著大托盤,上面有衣服、首飾,第三位宮女托著的黃金流蘇冠最是耀眼,那是金枝公主的母親,純安皇后的大婚之物。看著司徒離殤一臉獰笑,公主胃里泛起一陣夾雜著血腥味的惡心,佯裝平靜道:“本宮身體不適,無暇顧及司徒大人?!?/p>

司徒離殤的笑意瞬間消失,凝成如同野狼般的兇狠:“司徒挽玥,看清自己的身份!你以為你還是高高在上的嫡長公主?”

公主沉默不語,冷冷地背過身。

司徒離殤走近一步,用他那常年握劍的粗糙的手抓住公主的下巴,厲聲道:“還幻想著你的父王和皇兄來救你?告訴你吧,你那病秧子爹在逃跑路上就死了!”

聽到這一消息,公主如五雷轟頂,平靜的眼神瞬間被慌亂、悲傷充斥,她纖細的手指無力地抓住司徒離殤,顫抖道:“你……胡……說……”

司徒離殤擰著公主的手腕,將她拽起,一把甩到門口,她的頭重重撞在門框上,磕出一個包,她早已顧不上疼痛,腦際中一團混亂,伴隨著嘈雜聲。她又被司徒離殤拽出門去,她因為受傷,本就纖瘦的身體更加消瘦,此時好似秋天最后一片枯葉,被凜冽的寒風吹落,又碎成一片片,即使想要抓住枝頭也無濟于事。她被司徒離殤拖拽到大殿前,今天天氣晴朗、艷陽高照,過去此時,皇帝都會站在這里沐浴陽光,白玉臺階下是滿朝文武,他們跪著,與圣上一同感受天賜的暖陽。

而如今,跪在玉階下的是一群瑟瑟發抖的宮女、太監、低等侍衛。再看身后的大殿,雖然陽光下朱紅色的房屋熠熠生輝,但又總蒙著一層陰霾,地上是一片狼藉,宮里精美的物什被破壞、砸碎。司徒離殤緊緊攥著公主的肩,用陰沉的聲音說:“現在宮里的這群人,還有這些奇珍異寶,不過都是些待宰的羔羊和隨意丟棄的廢物?!?/p>

“你看看這些眼熟嗎?”司徒離殤指著地面,公主不由一驚,是她母親宮中物件,竟被砸得稀碎,她用冒著火的眼睛盯著司徒離殤,換來的只是他更猖狂的笑,你看看這個,說著讓手下拿出一個花瓶,公主認得,這是她母親手制作的瓷瓶,上面的圖是一只母鶴用自己寬厚的羽翼守護小鶴。公主掙脫司徒離殤的手,沖上去一把奪過瓶子護在懷里。司徒離殤并沒有阻攔,他揮手示意,手下便走下玉階梯。只聽“啊”第一排跪著的宮女太監竟被斬首,噴出的血染紅了潔白的玉階。后面的宮女太監們哭泣著磕頭,而司徒離殤和他的部下們笑得愈發猖狂。公主的腿軟了,無力地癱坐在地上,望著這一切,眼淚早已在臉上橫流。

司徒離殤站在她身前,堵住了眼前最后一抹陽光,說:“現在,只有你能保護這些?!?/p>

公主擦干了淚痕,點了點頭。

夜晚的宮殿,已經黑暗了好久,過去亮如白晝的盛況恍若隔世。今天,一盞盞紅色的燈籠點亮了大殿到乾元宮的路。公主身穿紅色鑲金鳳袍,這是她母后大婚時所穿,雖不是同一人,但尺寸版型很是貼合,如同定制。母后也是十六歲時大婚,作為大周第一世家嫡女與皇家聯姻,整個都城都轟動。紅燈將天照耀成喜慶的鮮紅,煙花綻放,祝福的聲音響徹天際。她將母后親手燒制的瓷瓶埋在院子外的歪脖子樹下。

“公主殿下,時辰到了?!眿邒咚罋獬脸恋卮叽?。

她就是個木偶人,被梳妝、打扮,攙扶進狹小的轎子,顛簸到乾元宮。父皇的純金龍座上,司徒離殤歪斜地躺著,他披散著花白的頭發,穿著黑色長袍,領口開到胸前。他看到身著華服,風姿絕艷的公主,瞇起眼睛,像一頭發情的野狼。而公主,雖眼神堅毅,但身體卻不自覺地顫抖,像一只馬上入狼口的小白兔。司徒離殤坐起身,騰出一小片位置,拍了拍,道:“上來。”

四下的人旋即屏退。公主此時的后槽牙都要咬斷了,她看到司徒離殤那張布滿皺紋的臉玩味地盯著她,再度拍了拍身旁一隅,只能走向他,雖然到座位只有三十步,她卻覺得自己腿像上了千斤枷鎖般艱難挪動。那一晚,是她一生的噩夢,噩夢都輕飄了,是她一生的枷鎖、桎梏。怎樣的疼痛、撕裂早已模糊了。她是一張白紙,被一個褻瀆書畫的墨客遇到,用烏黑的筆墨一點點玷污,點點墨跡只是胡亂地涂抹,之后又被抓成團,蹂躪了一遍又一遍,無情地棄在墻角。

公主無力地躺在龍椅上,陽光照在她臉上,她才慢慢清醒。司徒離殤已經離去,她發絲凌亂,沾著司徒離殤身上的汗臭味,赤裸的身體上蓋著一件白色長衫,上面沾著血漬。她眼神迷離,看著絢爛的陽光,幼時,父皇坐在龍椅上,抱著她讀書、學字,有時學累了便依偎在父皇身邊,父皇忙于批奏折,便安頓她躺在龍椅上,不讓宮女太監發出響動,恐怕吵醒她……

淚水早已浸濕了她的發絲……

這之后,她再也沒看到宮中有人被叛軍殺害,更沒看到叛軍毀壞宮中的寶物。

兩個月后,公主感到乏力、惡心,伴隨著月事不規律,直覺告訴她,懷孕了?!安荒芰粝逻@個孽種!”夜黑風高時分,她偷偷摸摸來到一口井旁,這是冷宮內的一口井,她小時候聽宮里嬤嬤說這里的水本就冰冷刺骨,又吞噬了幾個朝代的冤魂,是十分陰毒的水。她用盡全身力氣提出一大桶水,將頭埋入桶中,大口飲水,想把所有的水都灌到肚子里,井中的水寒涼刺骨,比深冬的冰雪多了份陰冷,她喝了幾口身體便不自覺地打戰,呼吸也變得急促,月光冷冷地照在她臉上,臉的蒼白更甚,她感覺自己沒有溫度了。公主使出最后的力氣將桶里的水全倒在身上,她此時好似一只被從水里撈出的,不善游泳的小鴨子,濕淋淋地發抖。她看到冰冷的血從身體流出,與水混在一起成為血河,體溫一點點消失,意識漸漸模糊?!熬瓦@樣結束吧……”

“公主殿下,殿下!”她被一個熟悉的聲音喚醒,天蒙蒙亮,她躺在一團火堆旁,身體暖融融的,救了她的人是和她并肩作戰的“黃”字軍副指揮,未來是東吳伯。

半年后,新登基的景秀帝殺回皇宮,除了叛軍,金枝公主也因守城有功被封為“護國公主”,封賞極多,榮寵無兩。而她卻發現宮中人卻都刻意疏遠她,尤其皇請親貴族們,對她避之不及。

“她用血肉之身守住這皇宮,而被她庇護的人卻都厭惡她破敗之軀?!睎|吳伯哀嘆道。

聽完這個長長的故事,已經日薄西山了。慕朝暉望著漸漸漆黑的天空,兩眼早已濕潤。


四更時分,天還灰蒙蒙的,慕朝暉一身短打扮,用布條綁住褲腳和袖子,背一個竹筐,里面盛著短柄鐮刀、鋤頭、繩索,站在山腳下。他聽郎中們說過,山頂的崖壁上有一種叫作金芍藥的藥材,有補氣益血、活血化瘀功效,尤其是小產之后留下寒癥的人,更是藥到病除。山路蜿蜒,慕朝暉舉著火把徐徐向上,大概到半山腰,天色已明。山路前半程平緩,后半程則愈發崎嶇,慕朝暉穿著草鞋的腳被地上樹枝、碎石劃破,他也顧不上疼痛,拾了一根樹枝做拐杖繼續攀爬,正午前必須到達山頂找到金芍藥,被正午炎陽曬蔫的金芍藥效果會大減。他爬上山頂,向下看到崖壁縫間生出一朵金燦燦的花,沐浴在陽光下,那金色更加奪目。他掏出醫書,比對上面的圖畫和性狀描寫,確認無誤后,他將繩索一端拴在一塊石棱上,系了死結,又找了幾塊巨石壓住繩索,另一端拴住腰,向下探尋。金芍藥保住藥效,必須植株完整,他用鋤頭小心翼翼地扣著巖石縫,生怕把植株破壞,大約一炷半香的工夫,他終于完好無缺地摘下金芍藥。他凝神屏氣,將金芍藥用白布包起,放在胸口。當他向上攀爬時,由于石壁被破壞,一塊石頭滑落,慕朝暉踩空懸在半空中,鐮刀和鋤頭都滾到山下,沒了蹤影。因為采金芍藥,慕朝暉的體力幾近耗盡,他強撐著自己抓住繩索奮力向上,顧不上已被磨得血肉模糊的雙手,好容易爬上來。他虛脫地躺在山頂上,喘著粗氣,此時已是正午時分,熾烈的陽光直曬著他。半晌,慕朝暉爬起來,看到拴在石頭上的繩索幾近斷裂,只有兩根細絲。他心驚肉跳,只覺得劫后余生。

慕朝暉回到家里已近傍晚,他家那冷落低矮的茅屋旁站了很多人,走近認出是公主身邊的。他們看到慕朝暉,粗布短衣被樹枝劃得破破爛爛,腳上的草鞋混著泥濘與血污,身上散發出刺鼻的氣味。公主的下屬們掩起口鼻,露出嫌棄之色。慕朝暉主動行禮,道:“請問各位大人有何貴干?!?/p>

一位公主身邊的女官用袖子半遮著面,道:“奉公主之命,請慕公子去府邸看戲?!?/p>

慕朝暉壓住上翹的嘴角,淡定回道:“多謝公主、各位大人,小生今天忙農活,衣裳骯臟,見公主恐沖撞了,待換件干凈體面的衣服再行?!?/p>

女官抬頭看了看天空,此時太陽已落山,天邊只有一抹淡淡的紅霞,說:“戲要開場了,請公子先隨行吧。”

慕朝暉坐進一乘小轎子,女官塞進一個披風,冷冷道:“慕公子見公主時先用這件?!?/p>

公主的行宮并不是他想象中輝煌華麗的宮殿,而是一座精巧的園林。園林小道蜿蜒,兩旁栽種了翠竹,在月光映襯下,竹影搖曳,意趣盎然。一道道圓形徑門連接著不同的風景,有樹影婆娑,有花團錦簇,更有流水潺潺。園中的燈火并不像東吳伯府中耀眼,每隔百步便有一盞樣式簡約的燈,襯得園中更加雅致。穿過連廊,是一片開闊地,宮人們舉著精致的雕花燈籠照亮了此處,兩把檀木椅子擺放在中間,遠看,在人工湖中建了一個戲臺,戲臺被湖中盛放的蓮花包圍,雖已夜晚,但美麗清雅之姿不減。

慕朝暉在女官的指示下來到檀木椅旁站定,大概一刻鐘時間,一隊提著燈的人緩緩走來。

“公主駕到!”

人們紛紛行禮,慕朝暉也學著他們,深深弓著腰。一股清幽的香氣襲來,是公主,她抬了抬手,宮人們都起身,慕朝暉怕有沖撞,并不敢起身,公主輕聲道:“慕公子請起?!?/p>

公主今日穿橘色蘇繡衣衫,花紋為風吹荷花,紋飾靈動必出自名家畫師與繡匠之手。頭戴金釵,釵頭的夔龍雕刻得栩栩如生,襯得公主更加大氣威嚴。慕朝暉看了看自己寒酸的樣子,裹緊了披風,低頭后退一步,在燈火映襯下,他的臉也愈發紅。公主“撲哧”一聲笑了,旋即道:“慕公子不必多慮,陪本宮聽戲吧?!?/p>

慕朝暉從懷中掏出白帕包裹的金芍藥,雙手奉上道:“公主殿下,小人衣冠不整來見您是大罪過,但也有些內情,今日,小人上山采了金芍藥,特獻給您 ,望殿下身體康健。”

宮女從慕朝暉手上接過白帕,緩緩打開,金芍藥植株完整,花瓣仍如在巖壁上水嫩,即使在夜晚,仍有縷縷金色光芒。公主看慕朝暉的神情更加溫柔。

待醫官查驗后,含笑對公主說:“啟稟殿下,金芍藥本有活血益氣功效,生長在崖壁間的更是難得一見的佳品。就是在皇宮,這也是頂頂稀缺的藥材呀!”

慕朝暉用余光掃視,看到公主的人眼神由鄙夷轉為了贊賞,公主的眼睛更像一汪春水,承載了無數柔情。他的呼吸也跟著那眼神變得急促,靠著僅有的理智應答。

戲已開場。

慕朝暉與公主并坐,他的椅子低矮些,兩人中間擺放著楠木茶幾,茶幾上放著兩盞茶,為明前龍井,在熱水激發下,茶盞中飄出沁人心脾的香氣。慕朝暉心中緊張、害怕,檀木椅子好似長了尖刺,他小心翼翼地挺直腰背,坐在邊緣處。

大幕拉開,戲臺上燈火通明,照亮了整個湖,一名身穿白色長衫的花旦站在戲臺中間,帶著哭腔唱段:“情不可以已,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公主問慕朝暉:“怎么樣?”

慕朝暉欠起身子,道:“回稟公主殿下,小人見識短淺,有幸能看這般精致的戲,唱腔婉轉動聽,唱詞感人至深,沒想到宮中圣人們竟喜歡這種感時傷世之曲。”

公主品了口茶,示意慕朝暉也品茶,說:“此出戲喚作《牡丹亭》,是一位民間的雅士所撰寫,本宮偶然得到,被這風雅意趣和情真意切所吸引,便引入府中,做日常消遣?!?/p>

慕朝暉站起身,作揖道:“承蒙公主殿下抬愛,有幸接觸此等雅事?!?/p>

公主問:“慕公子,你相信會有人因情生,為情死嗎?”

慕朝暉沉吟片刻道:“信,但難得,能譜出杜麗娘和柳夢梅這般傳世佳話更是千萬年難得的機緣……”

公主嘆道:“是呀,世間本懷有真摯感情之人就是少數,兩情相悅更是不易,而掙脫世俗阻礙更是罕見,跨越生死、長相廝守只能在這戲折子里了……”

戲曲結束,臺上的伶人們跪下恭敬謝幕,慕朝暉也曲了膝蓋。公主起身道:“今日各位表演引人入勝,風采奕奕,本宮特賞賜白銀千兩,錦緞十匹?!?/p>

慕朝暉聽了這話,又看看在臺上磕頭的戲子們,驚嚇不已,這些銀錢錦緞,在他心中,可供百戶人家幾年的糧食,而在這里,只是一場戲的賞賜。公主看到了他驚詫的神情,輕輕擺手道:“本宮不想聽慕公子的說教。”

慕朝暉看著她明亮的眼睛深處的壓迫感與恨意,便收斂了神情,沉默不語。

“帶慕公子沐浴更衣吧?!惫髡泻魧m娥們。

慕朝暉第一次見一個沐浴的地方比自家后院的菜地還大,走進門去,熏香氤氳。宮娥們站在他身旁,替他更衣,慕朝暉更裹緊衣衫,驚嚇道:“不勞煩各位了?!?/p>

宮娥后退一步,其中一位衣著華麗的管事宮女說道:“慕公子若不方便,就自在些,屏風后是熱水,旁邊架子上白色的是胰子可清潔污垢,胰子旁的瓷瓶中是治跌打的藥,若需添熱水招呼一聲即可。出浴后,屏風旁托盤上的衣衫是您的?!?/p>

慕朝暉作揖道:“多謝?!?/p>

繞過屏風,是溫熱的水汽混合著熏香縈繞,這香薰大約是宮中特調,慕朝暉吸了一口便覺得神清氣爽,一整天的疲憊與緊張一掃而空。他面前是一個深棕色的木桶,他將手伸進去,水溫適宜。坐在木桶中泡澡,真的是人間享受,慕朝暉的身體漸漸松弛下來,他閉著眼睛,感覺自己躺在一簇輕柔的棉花中。

公主的行宮不能放肆,慕朝暉雖享受,但也趕快起身,此時桶里水還很熱,至于胰子,他更沒碰,只是擦干身子,給手、腳上了傷藥。托盤里放著一件灰白色長衫,他用帶繭子的手輕輕觸摸,是上等絲綢,那輕盈細膩的觸感,他生怕衣料被繭子劃破。長衫是他的尺寸,慕朝暉透過木桶中的水看到自己的倒影,真的是“人靠衣裝”呀,衣服將他挺拔、頎長的身形襯得更加高大,絲綢在燈光下的反光襯得他從未有過的光彩照人,他甚至透過水中的這個倒影幻想到自己蟾宮折桂之時,加官晉爵之際的風采。

“公主駕到!”

聽到傳喚聲,慕朝暉小跑著走出屏風,公主踏入門檻,大門緩緩關上,四周的下人也都屏退。公主身穿一件紅色長袍,領口開得略低,露出白皙的脖頸,衣領半掩的陰影里,藏著一對欲飛的蝴蝶骨。慕朝暉感到耳根發熱,口干舌燥。公主的頭發披散著,長發如瀑,飛流直下。在暖色的燈光下,她的兩頰泛起紅暈,嬌艷欲滴,她微笑著打量慕朝暉,用帶著幾分輕佻的語氣說:“慕公子真是俊美得很吶?!?/p>

慕朝暉彎下腰,結結巴巴道:“不……敢……當……”

公主走近一步,她和慕朝暉的距離只有半拳,他聞到她身上的香氣,人便跟著沉淪。緩緩低頭,兩人視線觸碰,她的眼睛如天空中璀璨的星辰,又如一汪汩汩流淌的清泉。慕朝暉感到自己呼吸都快停滯了,每一個毛孔都在噴薄熱氣,他不自覺地背過手,將手指交疊緊握。公主踮起腳,她如桃花瓣粉嫩豐盈的嘴唇與慕朝暉圓潤含笑的唇輕輕觸碰,空氣在此刻凝滯,慕朝暉的手輕輕挪到公主腰間,而公主卻離開,含著笑望著他,只剩下他懸在半空的手。嘴唇上還留著溫熱,慕朝暉此時就如同一座不斷被添柴的火塘,熾熱愈來愈烈,他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濕,視線也有些模糊,眼前身穿紅衣的公主好似一團火。理智像脫韁的野馬,早已跳出了腦際,他用手掌勒住公主的脖子激烈地熱吻。不諳人事的少年是那樣笨拙,吻得粗魯而真摯,他的唇緊緊裹著公主的唇,用力觸碰著,他大口呼吸著,想要捕捉空氣中關于她的所有香氣。

理智的駿馬馳騁一圈后迅速回歸,慕朝暉睜開眼睛,迅速推開公主。他跪在地上,勉力平復情緒,好容易才擠出一句:“請公主殿下賜罪?!?/p>

公主則轉過身,背對著他,蒸汽如云霧般模糊了她的背影,她的聲音低沉,嘴角微力地抖動:“退下吧……”

離開公主府,慕朝暉并沒有讓公主的人護送,梅雨天日日下雨是常事,平素都是淅淅瀝瀝的小雨,而今晚卻是瓢潑大雨。天空像破了洞的水缸,雨水一股腦地傾瀉。站在雨中的慕朝暉像站在瀑布中,大雨將他渾身澆透,慕朝暉仰著頭,恣意地享受著雨水澆在臉上、身上的快感,清涼的雨水將他身上的火一次次澆滅,他也漸漸被雨沖刷,又回歸了那個質樸、聰慧的慕朝暉。

公主坐在寢室,聽著窗外“嘩啦啦”的雨聲,心緒也隨著雨聲起伏。侍女端來湯藥:“殿下,這是慕公子今日采來的金芍藥,太醫又配了幾味活血補氣的藥,您趁熱喝了吧。”

公主一面喝湯藥,一面望著窗子,被暴雨擊打的樹枝劇烈顫動,它們的影子映在窗戶紙上,公主就這樣癡癡望著這些影子,也品不出湯藥的味道。

宮女小聲道:“恕奴婢多嘴,這慕公子是少有的真心敬愛您的男子,他不辭勞苦為您采下這金芍藥。卻未想通過您走捷徑?!?/p>

公主放下藥碗,語氣帶著嚴厲:“不知人識事,少妄加言語。”

宮女慌忙退后一步,用手掌輕拍自己嘴。公主飲完湯藥,走到一張八仙桌前,八仙桌上架著一柄寶劍。木質的劍鞘上已有些裂紋,金玉的裝飾精美考究,她抽出劍,卻黯淡無光,借著燭火,才看到這把劍的尖部已斷,劍鋒上都是豁口,這是一柄經歷了慘烈大戰后殘存的劍。燭光照著她的臉,她眼眶通紅,一汪淚水匯聚在眼睛中。公主握著劍走到窗前,她推開一個縫隙,將劍伸出窗外,任憑淋雨。而她,就握著劍柄,癡癡地望著。

公主已有三日未來田莊,對于田莊的事情也沒過問,路過公主府,大門緊閉,夜晚燈火也不再璀璨。這使得慕朝暉很是心急,他擔心雖是盛夏,但一夜暴雨,仍陰濕寒涼,她那晚又穿得單薄,恐著了風寒。他又念公主是否服用了他采的金芍藥,也不知藥效如何,能緩解她的寒癥嗎。腦子里一直冒出各種關于公主的事情,案頭的賬目無心整理,算盤也撥拉得凌亂,根本算不出數。

“公主殿下駕到!”一聲將慕朝暉思緒拉回當下,大家聞聲跪下行禮,慕朝暉也慌忙跪下,一面行禮一面整理衣衫。公主揮手免禮,徑直向慕朝暉走來。她今日穿著鵝黃色的妝花緞衣衫,裙擺上的“小荷才落尖尖角”比池塘邊的景色更加別致。頭發一半披著,另一半梳成發髻,綴了幾只黃金蝴蝶的頭飾,在她頭上翩躚起舞。公主的面色又多了幾分飽滿的紅潤,看來身體無恙。

慕朝暉心中竊喜,幸好最近幾日重視衣冠,這身黛色長袍還是父親遺物,也算家中珍藏的好衣衫。

公主看看慕朝暉案頭上散亂的賬目,和沒有算出數的算盤,又一次“撲哧”一笑,戲謔道:“慕公子田莊里的賬就是這樣算的呀。”

慕朝暉滿臉漲紅,不自然地握著手中毛筆,在紙上亂畫。

公主雙手扶案,略湊近,小聲對慕朝暉說:“借一步,有話說。”

兩人來到后院僻靜處,公主的人在百步外圍成一個圈。慕朝暉低著頭,不敢看公主,自從那夜之后,他見她后從初見的興奮到尷尬。公主也未強求,用真摯的語氣道:“本宮兩日后要啟程回京了,之后奉圣上之命出使北寒,如今使團中有空缺,本宮希望找一位年輕有為的青年加入,慕公子意下如何?”

慕朝暉驚詫地抬起頭,直勾勾地看著公主:“小人?”

公主微笑點頭:“雖北寒路途遙遠、危險重重,但也是你入仕、平步青云的絕佳機會??婆e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所以會有‘五十少進士’之說,可有機會先為國家立下汗馬功勞,功勛定會被圣上看見,圣上選賢用能,必會第一考慮。”

慕朝暉的眼睛水汪汪的,像剛出生的小奶狗,帶著憐惜道:“殿下為何要去那般苦寒之地出使。您一個弱女子面對邊塞苦寒,北寒人野蠻……”

公主說:“本宮不是弱女子,是大周的‘金枝公主’、‘護國公主’,定要擔起自己的責任。北寒新登基的女王與本宮曾有情誼,趁此時機改善一下兩國關系?!?/p>

慕朝暉忙作揖致歉:“草民目光短淺,出言不遜?!?/p>

他眼中都是對公主的敬佩。初見時被美貌所驚艷,再見時是為才情傾倒,如今敬佩眼前人的胸懷。

公主讀出了他的心意,欣慰道:“那需要再考慮?還是……”

慕朝暉的表情蒙上了灰色的悲哀,那雙瑞鳳眼底盛放著無奈:“小人恐辜負了公主殿下厚望。”

公主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問道:“為何?”

慕朝暉的喉結一動又一動,好容易才從口中吐出:“草民和公主殿下本就天壤之別,實屬不同世界的人,能有幸見到公主,受到公主的垂愛,已是三生有幸,不敢再妄想太多,只求公主身體康健,心想事成。”

公主的臉上又現笑意,但帶著蒼涼:“你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嗎?”

慕朝暉拱手、低頭不語。

“本宮名叫司徒挽玥,記住這個名字?!?/p>

慕朝暉的心好似被火燙了一下又離開,剩下短暫的熾熱與疼痛。他緩緩抬頭,公主已經離去。他用小得只能自己聽到的聲音說:“記住了……”

一滴眼淚從他臉龐劃過,落在地上,沒有痕跡。

公主并沒有加征田莊的稅負,還開倉放糧,撥了一萬兩白銀用作救災救急。

半年后,慕朝暉考中秀才,也與王家小姐芝華準備完婚。母親用做針線活攢下的錢置辦了微薄的聘禮,還為他買了幾匹紅綢緞,找鎮上口碑最好的李裁縫制了婚服。慕朝暉站在裁縫鋪,陽光透過門窗照在紅衣上,那抹鮮紅更加奪目。慕朝暉欣賞著這身婚服,嘴角不自覺上揚。站在一旁的李裁縫捻著胡須說:“慕公子,這都是上好的綢緞、手藝,這衣裳更襯得您儀表堂堂,大婚之日,必定是處處夸贊您的?!?/p>

慕朝暉心滿意足地撫摸著婚服,東吳伯走進裁縫鋪,他眉頭緊蹙,神色中帶著憂慮,道:“借一步說話?!?/p>

街角的僻靜處,殘破的磚墻堵住了陽光,為逼仄的小巷增添陰暗。東吳伯的神情凝重,慕朝暉從未見過他如此心事重重,看著他臉上的一片陰影,半晌慕朝暉才言:“大人,有需要小人效勞的嗎?”

東吳伯長噓一聲:“公主殿下……回程途中,被暗箭射殺,薨了……”

這句話如一道驚雷刺穿了慕朝暉的身體,他感覺心臟劇烈地收縮、疼痛,耳朵一陣陣嗡鳴,模糊中他聽到東吳伯說:“公主這一去,我的路也到頭了,估計會隨便安個莫須有的罪名,發配邊疆……”

慕朝暉眼睛布滿血絲,從口中勉強擠出:“挽玥,不可能……”

東吳伯則由悲哀轉為震驚:“你怎么敢直呼殿下名諱?半年前田莊相遇,竟能留下如此深情厚誼!”

慕朝暉早已丟失了平素的克己復禮,臉上滿是淚痕,聲音帶著哭腔:“終究,她和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三天后,都城的圣旨到了,東吳伯因農莊管理無能,被削了職位。沒有流放,也沒有抄家,他帶著家眷和財產回故鄉隱居,從此不問世事。田莊由新的東吳伯接管,那是皇后的人,公主府也成了皇上的行宮,而實際上只有皇后和太子下榻。田莊的耕農、佃農們卻沒有再陷入過去的循環,因為公主離開后不久,田莊便開始確權分地,除了皇家的田,百姓們都分到一片自由耕種的田地。


番外

雖然讓身邊人教訓了一下那個莽撞的俊俏書生,司徒挽玥卻覺得他的話頗有些道理。驅車來田莊的沿路,她看到洪水退卻后,田地變成了黑色的爛泥灘,掀開車簾,一陣陣臭氣撲鼻而來。身穿破衣爛衫的農人們赤腳站在泥濘中,徒手挖地,期盼能再找到些救命的物資。瘦弱、干癟的婦人左手抱著滿周歲的孩子,右手提著滿是污泥的筐籃空空蕩蕩,她眼神是殆死的悲哀,因為今夜的口糧都沒有著落。

“今年水患兇猛,百姓都難以為繼,別說咱們想要的供奉了?!鄙磉吶说?。

公主放下簾子,沉默不語,這次如果穩固不了位置,她在宮廷、朝堂也是岌岌可危,本來就是個被厭棄的臟物,憑借近幾年培養勢力、立下聲威才在宮中有一席之地,如今朝堂局勢波詭云譎,生死都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在莊園和東吳伯的聊天也多有不順,感覺所有的壓力都聚集在此處。司徒挽玥又想起那小郎君的話。第二日,她決定跟著那小郎君看看。

“公主殿下,這地面都是污泥,恐污了您的鞋?!鄙磉吶苏f。

司徒挽玥擺擺手,她讓周邊人都停在二里地外,踏著泥濘悄悄跟著慕朝暉走到村口,她默默站在界石后。村子的房子都是以竹子或歪木頭為構架,鋪了一層層的草和樹枝,梅雨天日日雨水,房子早已歪斜,泥水順著枯草一點點流下。一個黑瘦的老人坐在低矮的房檐下,他赤著黢黑的上半身,無力地喘著粗氣。

慕朝暉蹲在他面前,白皙的皮膚和老者的黝黑形成鮮明對比,他微笑著,陽光下,他的微笑那么和煦,如果現在是冬天,那就比冬日暖陽還溫暖。慕朝暉從懷中掏出一個瓶子,司徒挽玥熟悉,是她賞賜的金創藥,瓶口還未打開,慕朝暉讓老人背過身子,那枯瘦的脊背上滿是傷痕,他把傷藥小心敷在老人脊背上。

敷完藥后,慕朝暉背起身邊的背簍走到村子中間。一大群孩子跑過來,那些孩子們穿著連破布都算不上的衣服,赤著腳,一個個因為饑餓、營養不良頭大身子卻和樹枝般細。慕朝暉從筐里拿出一瓦盆米飯,上面蓋著幾片咸肉,孩子們便爭先恐后地用手抓著飯、狼吞虎咽。

之后,司徒挽玥才打聽到,很多女孩兒十三四了都無法出門,因為家里沒有衣服,一件破布衣服也是一家幾口人輪著穿,因為男人和男孩兒要去種地做工,便將衣服讓給了男丁。慕朝暉背著背簍叩開有老人的家,給他們放下大米、蔬菜和藥材。而司徒挽玥卻看到他和老母只能喝只有幾粒米的清粥配后院青菜腌漬的小菜。

從村子走出來,司徒挽玥看到路上全是乞討的人,有的正走著便倒下去,再也起不來,這便是書中所言的“餓殍”。那些人看到司徒挽玥一行人穿著華貴、氣色紅潤,旋即蜂擁而至,跪在他們腳下哭嚎道:“小姐,可憐可憐我們吧!”

身邊的侍衛抽出軟劍,司徒挽玥按下他們手:“這些都是些流民,不可傷人?!?/p>

看著越來越多,跪在他們面前乞求的人們,她的思緒回到了當年與司徒離殤在一起時。她第一次喝下井水,墮胎后,司徒離殤狠狠抽了她兩耳光,掐住她的脖子,他的眼神里不僅僅是恨,更多的是厭惡,咬牙道:“小公主,還是福享多了,這點事便覺得自己委屈了?凄慘了?等你真正墜落,你才能知道什么是凄慘!”

當時她憤恨地盯著司徒離殤,任憑他怎么擺弄、折磨自己,她的眼神都沒變過。當帝軍再次奪回皇宮,活捉司徒離殤時,她主動請命要親手處決他。她抽出那把守皇宮的劍,拿著斷掉的劍尖指著司徒離殤,一劍、兩劍、三劍……因劍已破損,故砍了幾十劍他才死去。司徒挽玥的臉上、手上還有那件白色紗裙上,都是血跡,她有些疲憊、顫抖地扭過頭,正與站在高臺上的景秀帝四目相對,她沒有在他的眼神中看到疼惜、暢快,而是驚恐、驚詫,她知道,眼前那個人不再是寵她、愛她、憐她的皇帝哥哥了。

八年了,她覺得司徒離殤在侮辱她,不可能有比她更慘,生活在人間地獄的人,直到最近南下見到的一幕幕人間慘劇,她信了。司徒挽玥摘下自己的頭飾、釵環放在侍衛長手中,說:“你們也把值錢的東西湊湊,分發給這些人,記得有序,優先老弱婦孺。”

“殿下,你真的要開倉放糧、均分土地?”東吳伯質問道。

司徒挽玥品了口茶,輕飄飄地點點頭。

“那您以后怎么辦?臣已經想到一個萬全之策了?!睎|吳伯語氣里全是擔憂。

司徒挽玥放下茶杯,起身道:“東吳伯,謝謝你一直陪我出生入死,不管前路如何,本宮都會保你平安的?!?/p>

東吳伯的后半生一直記得那一刻,夕陽照在公主殿下身上,她整個人金燦燦的,是天上神女般。她寶石般的眼睛里卻含著遺憾與釋懷,她的笑容那么美、那么神圣。

金枝公主故去后,宮里為她辦了最高規格的喪儀,又謚封為護國嫡長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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